盧梭與幼稚教育

  我去年七月初到康華爾(Cornwall英倫最南一省)去看盧梭夫婦。他們住在離潘讓市九英里沿海設無線電臺處的一個小村落,望得見“地角”(Lands End)的“壁虎”尖凸出在大西洋裏,那是英倫島最南的一點,康華爾沿海的“紅巖”(Red Cliffs)是有名的,但我在那一帶見着的卻遠沒有想像中的紅巖的壯豔。因爲熱流故,這沿海一帶的氣候幾乎接近熱帶性,聽說冬天是極難得冷雪的。這地段卻頗露荒涼的景象,不比中部的一片平蕪,樹木也不多,荒草地裏只見起伏的巨牛;濱海尤其是磽确的巖地,有地方壁立萬仞,下瞰白羽的海島在洶涌的海濤間出沒。盧梭的家,一所淺灰色方形的三層樓屋,有矮牆圍着,屋後身凸出一小方的雨廊,兩根廊柱是黃漆的,算是紀念中國的意思。──是矗峙在一片荒原的中間,遠望去這淺嫩的顏色與呆木的神情,使你想起十八世紀趣劇中的村姑子,發上歇着一隻怪鳥似的緞結,手叉着腰,直挺挺的站着發愣。屋子後面是一塊草地,一邊是門,一邊抄過去滿種着各色的草花不下二三十種,在一個牆角里他們打算造一爿中國涼亭式的小臺,我當時給寫了一塊好像“聽風”還不知“臨風”的匾題,現在想早該造得了。這小小的家園是我們的哲學家教育他的新愛彌兒的場地。

  盧梭那天趕了一個破汽車到潘讓市車站上來接我的時候,我差一點不認識他。簡直是一個鄉下人!一頂草帽子是開花的,褂子是爛的,領帶,如其有,是像一根稻草在胸前飄着,鞋,不用說,當然有資格與賈波林(卓別林)的那雙拜弟兄!他手裏擒着一隻深醬色的菸斗,調和他的皮膚的顏色。但他那一雙眼,多敏銳,多集中,多光亮──鄉下人的外廓掩不住哲學家的靈智!

  那天是禮拜,我從“Exeter”下去就只這趟奇慢的車。盧梭先生開口就是警句,他說“薩拜司(安息日)的休息日是耶教與工團聯合會的唯一共同信條”!車到了門前,那邊過來一個光著“腳鴨子”手提着浴布的女人,膚色叫太陽曬得比盧梭的紫醬,笑着招呼我,可不是勃蘭克女士,現在盧梭夫人,我怎麼也認不出來,要是她不笑不開口。進門去他們給介紹他們的一對小寶貝,大的是男,四歲,有個中國名字叫金鈴,小的是女,叫愷弟。我問他們爲什麼到這極南地方來做隱士,盧梭說一來爲要靜心寫書,二來(這是更重要的理由)爲顧管他們兩小孩子的德育(to look after the moral education of our kids)。

  我在他們家住了兩晚。聽盧梭談話正比是看德國煙火,種種眩目的神奇,不可思議的在半空裏爆發,一胎孕一胎的,一彩綰一彩的,不由你不訝異,不由你不歡喜。但我不來追記他的談話,那困難就比是想描寫空中的銀花火樹;我此時想起的就只我當時眼見的所謂“看顧孩子們的德育”的一斑。這講過了,下回再講他新出論教育的書──

  On Education! Especially in Early Childhood, By Bertrand Russell, Published: London,George Allen and Unwin.(〈論教育──尤其是孩童的早期教育〉)

  金鈴與愷弟有他們的保姆,有他們的奶房(Nursery)白天他們爹媽工作的時候保姆領着他們。每餐後他們照例到屋背後草地上玩,騎木馬,弄熊,看花,跑,這時候他們的爹媽總來參加他們的遊戲。有人說大人物都是有孩子氣的,這話許有一部分近情。有一次我在威爾思家看他跟他的兩個孩子在一間“倉間”裏打“行軍球”玩,他那高興真使人看了詫異,簡直是一個孩子──跑,踢,搶,爭,笑,嚷,算輸贏,一雙晶亮的小藍眼珠裏活躍着不可抑遏的快活,滿臉紅紅的亮着汗光,氣吁吁的一點也不放過,正如一個活潑的孩子,誰想到他是年近六十“在英語國裏最偉大的一個智力”(法郎士評語)的一個作者!盧梭也是的,雖則他沒有威爾思那樣徹底的忘形,也許是爲他孩子還太小不夠合夥玩的緣故。這身體上(不止思想──與心情上)不失童真,在我看是西方文化成功的一個大祕密;回想我們十六字聯“蟠蟠老成,尸居餘氣;翩翩年少,弱不禁風”!的漢族,不由得脊骨裏不打寒噤。

  我們全站在草地上。盧梭對大孩子說,來,我們練習。他手抓住了一雙小手,口唱著“我們到桑園裏去,我們到桑園裏去”那個兒歌,提空了小身子一高一低的打旋。同時愷弟那不滿三歲的就去找媽給她一個同哥哥一樣。再來就騎馬。爸爸做馬頭,媽媽做馬尾巴,兩孩夾在中間做馬身子,得兒兒跑,得兒兒跑,繞着草地跑,跑個氣喘才住。有一次兄妹倆搶騎木馬,鬧了,爸爸過去說約翰(男的名)你先來,來過了讓妹妹,愷弟就一邊站着等輪着她。但約翰來過了還不肯讓愷弟要哭了,爸媽吩咐他也不聽,這回老哲學家惱了,一把拿他合撲着抱了起來往屋子裏跑,約翰就哭,聽他們上樓去了。但等不到五分鐘,父子倆攜着手笑吟吟走了出來,再也不鬧了。

  媽叫約翰領徐先生看花去,這真太可愛了,園裏花不止三十種,慚愧我這老大認不到三種,四歲的約翰卻沒一樣不知名,並且很多種還是他小手親自栽的,看着他最愛的他就蹲下去摸摸親親,他還知道各種花開的遲早,哪幾樣蝴蝶們頂喜歡,哪幾樣開頂茂盛,他全知道,他得意極了。愷弟雖則走路還勉強,她也來學樣,輕輕的摸摸嗅嗅,那神氣太好玩了。

  吃茶的時候孩子們也下來。約翰捧了一本大書來,那是他的,給客人看。書裏是各地不同的火車頭,他每樣講給我聽;這綠的是南非洲從哪裏到哪裏的,這長的是加拿大那裏的,這黃的是倫敦帶我們到潘讓市來的,到哪一站換車,這是過西伯利亞到中國去的,爸爸媽媽頂喜歡的中國,約翰大起來一定得去看長城吃大鴨子;這是橫穿美洲過落磯山的,過多少山洞,頂長的有多長──喔,約翰全知道,一看就認識!盧梭說他不僅認識知道火車,他還知道輪船,他認好幾十個大輪船,知道它們走的航線,從哪裏到哪裏──他的地理知識早就超過他保姆的,這學全是誘着他好奇的本能,漸漸由他自己一道一道摸出來的;現在你可以問他從倫敦到上海,或是由西特尼到利物浦,或是更復雜的航路,他都可以從地圖上指給你看,過什麼地方,有什麼好東西看好東西吃,他全知道!

  但最使我受深印的是這一件事。盧梭告訴我他們早到時,約翰還不滿三歲,他們到海里去洗澡,他還是初次見海,他覺得怕,要他進水去他哭,這來我們的哲學家發惱了:“什麼,盧梭的兒子可以怕什麼的!可以見什麼覺得膽怯的!那不成!”他們夫妻倆簡直把不滿三歲的兒子,不管他哭鬧,一把撳進了海里去,來了一回再來,盡他哭!好,過了三五天,你不叫他進水去玩他都不依,一定要去了!現在他進海水去就比在平地上走一樣的不以爲奇了。東方做父母的一定不能下這樣手段不是?我也懂得,但勇敢,膽力,無畏的精神,是一切德性的起源,品格的基礎,這地方決不可含糊;別的都還可以,懦怯,怕,最不成的,這一關你不趁早替他打破,他竟許會害了他一輩子的。盧梭每回說勇敢(Gourage)這字時,他聲音來得特別的沉着,他眼裏光異樣的閃亮,竟彷彿這是他的宗教的第一個信條,做人唯一的憑證!

  我們誰沒有做過小孩子?我們常聽說孩子時代是人生最樂的時光。孩子是一片天真沒有煩惱,沒有憂慮,一天只道玩,肢體是靈活的,精神是活潑的。有父母的孩子尤其是享福,誰家父母不疼愛孩子,家裏添了一個男的,屋子裏頂奧僻的基角都會叫喜氣的光彩給照亮了的。誰不想回去再過一道甜蜜的孩子生活,在媽的軟兜裏窩裏,向爹要果子糖吃,晚上睡的時候有人替你換衣服,低低的唱着歌哄你閉上眼,做你甜蜜的小夢去?年歲是煩惱,年歲是苦惱,年歲是懊惱:咒它的,爲什麼亮亮的童心一定得叫人事的知識給塗黯了的?我們要老是那七八十來歲,永遠不長成,永遠有爹孃疼着我們;比如那林子裏的鶯兒,永遠在歡欣的歌聲中自醉,永遠不知道:

  The weariness, the fever, and the fret here, where men sit and hear each other groan……

  (疲倦,狂躁和煩惱,坐下來互相吸氣。)

  那夠多美!

  這是我們理想中的孩子時代,我們每回覺得吃不住生活的負擔時往往惘悵光陰太匆匆的捲走了我們那一段最耐尋味的痕跡。但我們不要太受詩人們的催眠了,既然過去的已經是過去;我們知道有意識的人生自有它的尊嚴,我們經受的煩惱與痛苦,只要我們能受得住不叫它們壓倒,也自有它們的意義與價值;過分耽想做孩子時輕易的日子,只是泄漏你對人生欠缺認識,猶之過分傷悼老年同是一種知識上的淺陋,不,我們得把人生看成一個整的;正如樹木有根有幹有枝葉有花果,完全的一生當然得具備童年與壯年與老年三個時期;童年是播種與栽培期,壯年是開花成蔭期,老年是結果收成期,童年期的重要,正在它是一個偉大的未來工作的預備,這部工夫做不認真不透徹時將來的花果就得代付這筆價錢──

  The child is father of the man.

  (三歲看到老。)

  真的我們很少自省到我們的缺陷,意志缺乏堅定,身體與心智不夠健全,種種習慣的障礙使我們隨時不自覺的走上墮落的方向,這裏面有多少情形是可以追源到我們當初栽培與營養時期的忽略與過失。根心裏的病傷難治;在弁髦時代種下的斑點,可以到斑白的毛髮上去尋痕跡,在這裏因果的鐵律是絲毫不鬆放的。並且我們說的孩子時期還不單指早年時狹義的教育,實際上一個人品格的養成是在六歲以前,不是以後;這裏說的孩子期可以說是從在孃胎時起到學齡期止的徑程──別看那初出孃胎黃毛吐沫的小囝囝正如小貓小狗似的不懂事,它們官感開始活動的時辰,就是它來人生這學校上學的憑證。不,胎教家還得進一步主張做父母的在懷胎期內就該開始檢點他們自身的作爲,開始擔負他們養育的責任。這道理是對的;正如在地面上僅透乃至未透一點青芽的花木,不自主的感受風露的影響,稟承父母氣血的胎兒,當然也同樣可以吸收他們思想與行爲的氣息,不論怎樣的微細。

  但孩子它自己是無能力的,這責任當然完全落在做父母的與及其他管理人的身上。但我們一方面看了現代沒有具備做父母資格的男女們儘自機械性的活動着他們生產的本能,沒遮攔的替社會增加廢物乃至毒性物的負擔,無顧戀的糟蹋血肉與靈性──我們不能不覺着怕懼與憂心;再一方面我們又見着應分有資格的父母們因爲缺乏相當的知識或是缺乏打破不良習慣的勇氣,不替他們的兒女準備下適當環境,不給他們適當的營養,結果上好的材料至少不免遭受部分的殘廢──我們又不能不覺着可惜與可憐。因爲養育兒女,就算單顧身體一事,僅僅憑一點本能的愛心還是不夠的;要期望一個完全的兒童,我們得先假定一雙完全的父母,身體、知識、思想,一般的重要。人類因爲文明的結果,就這軀體的組織也比一切生物更復雜,更柔纖,更不易培養;它那受病的機會以及病的種類也比別的動物差得遠了。因此在貓、狗、牛、馬是一個不成問題的現象,在今日的人類就變了最費周章的問題了。

  帶一個生靈到世界上來,養育一個孩子成人,做父母的責任夠多重大;但實際上做父母的──尤其是我們中國人──夠多糊塗!中國民族是叫“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一句話給咒定了的;“生兒子”是人生第一件大事情,多少的罪惡,什麼醜惡的家庭現象,都是從這上頭髮生出來的。影響到個人,影響到社會,同樣的不健康。摘下來的果子,比方說,全是這半青不熟的,毛刺刺的一張皮包着鬆鬆的一個核,上口是一味苦澀,做醬都嫌單薄,難怪結果是十六字的大聯“蟠蟠老成,尸居餘氣;翩翩年少,弱不禁風屍尤其是所謂“士”的階級,那應分是社會的核心,最受儒家“孝”說的流毒,一代促一代的釀成世界上唯一的弱種;誰說今日中國社會發生病態與離心渙散的現象(原先閉關時代,不與外族競爭,所以病象不能自見,雖則這病根已有幾千年的老),不能歸咎到我們最荒謬的“唯生男主義”?先天所以是弱定了的,後天又沒有補救的力量;中國人管孩子還不是絕無知識絕對迷信固執惡習的老媽子們的專門任務?管孩子是閫以內的事情,丈夫們管不着,除了出名請三朝滿月週歲或是孩子死了出名報喪!家庭又是我們民族惡劣根性的結晶,比牢獄還來得慘酷,黑暗,比豬圈還來得不講衛生;但這是我們小安琪們命定長成的環境,什麼奇才異稟敵得過這重重“反生命”的勢力?這情形想起都叫人發抖,我不是說我們的父母就沒有人性,不愛惜他們子女;不,實際上我們是愛得太過了。但不幸天下事情單憑原始的感情是萬萬不夠的,何況中國人所謂愛兒子的愛的背後還耽着一個不可說的最自私的動機──“傳種”:有了兒子盼孫子,有了孫子望曾孫,管他是生瘡生癬,做賊做強盜,只要到年紀娶媳婦傳種就得!生育與繁殖固然是造物的旨意,但人類的尊嚴就在能用心的力量超出自然法的範圍,另創一種別的生物所不能的生活概念,像我們這樣原始性的人生觀不是太挖苦了嗎?就爲我們生子女的唯一目標是爲替祖先傳命脈,所以兒童本身的利益是絕對沒有地位的。喔,我知道你要駁說中國人家何嘗不想栽培子弟,要他有出息,“有出息”,是的!舊的人家想子弟做官發財;新的人家想子弟發財做官(現在因爲欠薪的悲慘做父母的漸漸覺得做官是乏味的,除了做兵官,那是一種新的行業)動機還不是一樣爲要滿足老朽們的虛榮與實惠,有幾家父母曾經替子弟們自身做人的使命(非功利的)費一半分鐘的考量躊躇?再沒有一種反嘲(愛倫內)能比說“中國是精神文明”來得更惡毒,更鮮豔,更深刻!我們現在有人已經學會了嘲笑英國維多利亞時代所代表的理想與習俗。嘸,這也是愛倫內;我們的開化程度正還遠不如那所謂“菲力士挺”哪!我們從這近幾十年來的經驗,至少得了一個教訓,就是新的絕對不能與舊的妥協,正如科學不能妥協迷信,真理不能妥協錯誤。我們革新的工作得從根底做起;一切的價值得重新估定,生活的基本觀念得重新確定,一切教育的方針得按照前者重新籌劃──否則我們的民族就沒有更新的希望。

  是的,希望就在教育。但教育是一個最泛的泛詞,重要的核心就在教育的目標是什麼。古代斯巴達獎勵兒童做賊,爲的是要造成做間諜的技巧;中世紀的教育是爲訓練教會的奴隸;近代帝國主義的教育是爲侵略弱小民族;中國人舊式的教育是爲維持懶惰的生活。但西方的教育,雖則自有它的錯誤與荒謬情形,但它對於人的個性總還有相當的尊敬與計算,這是不容否認的。所以我們當前第一個觀念得確定的是人是個人,他對他自身的生命負有直接的責任;人的生命不是一種工具,可以供當權階級任意的利用與支配。教育的問題是在怎樣幫助一個受教育人合理的做人。在這裏我們得假定幾個重要的前提:(一)人是可以爲善的;(二)合理的生活是可能的;(三)教育是有造成品格的力量的。我在這篇裏說的教育幾乎是限於養成品格一義,因爲灌輸智識只是極狹義的教育並且是一個實際問題,比較的明顯簡單。近代關於人生科學的進步,給了我們在教育上很多的發見與啓示,一點是使我們對於兒童教育特別注意,因爲品格的養成期最重要的是在孩子出孃胎到學齡年的期間。在人類的智力還不能實現“優生”的理想以前,我們只能盡我們教育的能力引導孩子們逼近準備“理想人”的方向走去。這才真是革命的工作──革除人類已成乃至防範未成的惡劣根性,指望實現一個合理的羣體生活的將來。手把着革命權威的不是散傳單的學生,不是有槍彈的大兵,也不是講道的牧師或講學的教師;他們是有子女的父母,在孩子們學語學步吃奶玩耍最關緊要的日常生活間,我們期望真正革命工作的活動!

  關於這革命工作的性質、原則,以及實行的方法,盧梭在他新出《論教育》的書裏給了我們極大的光亮與希望。那本書聽說陳寶鍔先生已經着手翻譯,那是一個極好的消息,我們盼望那書得到最大可能的宣傳,真愛子女的父母們都應得接近那書裏的智慧,因爲在適當的兒童教育裏隱有改造社會最不可錯誤的消息。我下次也許再續寫一篇,略述盧梭那本書的大意與我自己的感想。

  (原刊一九二六年五月十日至十二日《晨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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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徐志摩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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