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的青田人

  關於在歐洲的我國的浙江青田人,記者在瑞士所發的通訊裏,已略有談及,到法後所知道的情形更比較地詳細。這班可憐蟲的含辛茹苦的能力,頗足以代表中國人的特性的特徵!而眼光淺近,處於被侮辱和可憐的地位,其情形也不亞於一般的中國人。我每想到這幾點,便不禁發生無限的悲感。

  據熟悉青田人到歐“掌故”的朋友談起,最初約在前清光緒末年,有青田人某甲因窮苦不堪(青田縣爲浙江最苦的一個區域,人民多數連米飯都沒得吃),忽異想天開,帶着一擔青田所僅有的特產青田石,由溫州海口而漂流至上海,想賺到幾個錢以維持生活,結果很不得意,不知怎的竟得由上海漂流到歐洲來,便在初到的埠頭上的道路旁,把所帶的青田石雕成的形形式式的東西排列出來。歐人看見這樣從未看見過的東西,有的也被喚起了好奇心,問他多少價錢,某甲對外國話當然是一竅不通,只舉出幾個手指來示意,這就含混得厲害了!有時舉出兩個手指來,在他也許是要索價兩毛錢,而“阿木林”的外國人也許就給他兩塊錢。這樣一來,他便不久發了小財。這個消息漸漸地傳到了他的本鄉,說貧無立錐之地的某某,居然到海外發了洋財了,於是陸續陸續冒險出洋的漸多,不到十年,竟佈滿了全歐!最多的時候有三四萬人,現在也還有兩萬人左右,在巴黎一地就近兩千人。洋鬼子最初雖不注意青田石的這項生意,而且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漏進來的,沒有什麼捐稅,我國的青田人才得從中取些小利,後來漸漸知道源源而來,便加上捐稅,聽天由命的中國人在這方面的生意經便告中斷,但人卻來了,自問回中國去還更苦,於是便以各種各色的小販爲生。他們生活的儉苦,實在是歐洲人所莫名其妙,認爲是非人類所辦得到的!現在巴黎的里昂車站(Gare de Lyon)的附近有幾條齷齪卑陋的小巷,便是他們業集之處。往往合租一個大房間,中間擺一張小桌子,其餘的地板上就是鋪滿着的地鋪。窮苦和齷齪往往是結不解緣的好朋友,這班苦人兒生活的齷齪,衣服的襤褸,是無足怪的,於是這些地方的法國人便都避之若蛇蠍,結果成了法國的“唐人街”,法國人想到中國人,便以這班窮苦齷齪、過着非人生活的中國人做代表!有人怪這班鳩形鵠面的青田小販侮辱國體,但是我們平心而論,若國內不是有層出不窮的軍閥官僚繼續勇猛地幹着“侮辱國體”的勾當,使民不聊生,情願千辛萬苦逃到海外,受盡他人的蹂躪侮辱,這班小百姓也何樂而爲此呢?他們這班小販這樣說,每日提箱奔跑叫賣,只須賺得到一個法郎(就法國說),就是等於中國的兩毛錢,每月即等於中國的六塊錢,倘能賺得到三個法郎,每月即有十八圓,這在他們本鄉青田固不必想,即在今日的中國,在他們這樣的人,也談何容易!所以他們情願受盡外人的踐踏侮辱,都飲泣吞聲地活着,因爲他們除此以外更想不到什麼活路啊!

  在巴黎的青田小販所以會業集於里昂車站的附近,還有一個理由:因爲他們大多是由海船來的,由馬賽上岸到巴黎,這是必經的車站。這班人由中國出來,當然沒有充足的盤川,都是拼着命出來的,到了馬賽,往往腰包就要空了,盡其所有,乘車到里昂車站,到了之後是一個道地十足的光棍,空空如也,在馬路上東張西望,便有先到的青田人(他們也有相當的組織)來招待他去暫住在青田人辦的小客棧裏,青田小販裏面也有發小財的(多的有二三十萬的家資),便僱用這種人去做小販,他便從中取利。所以在這極艱苦的事情裏面,也還不免有剝削制度的存在!這種小販教育程度當然無可言,不懂話(指當地的外國語),不識字,不知道警察所的規章,動輒被外國的警察驅逐毒打,他們受着痛苦,還莫名其妙!當然更說不到有誰出來說話,有誰出來保護!嗚呼中國人!這是犬馬不如的我們的中國人啊!

  這班青田人幹着牛馬的工作,過着犬馬不如的非人的生活,但是人總是人,疲頓勞苦之後也不免想到鬆動鬆動的娛樂。巴黎是有名的供人娛樂的地方,但在這班小販同胞們,程度決夠不上,無論咖啡館也罷,跳舞場也罷,乃至公娼館也罷,他們絕沒有膽量進去問津,於是他們裏面比較有錢的人便獨出心裁,開辦賭場,打麻將抽頭,精神上無出路的小販們便都聚精會神於賭博,白天做牛馬,夜裏便聚起來大賭而特賭,將血汗得來的一些些金錢都貢獻給抽頭的老闆們!這幾個開賭場的老闆們腰包裏豐富了,便大玩其法國女人,一個人可包幾個女人玩。最後的結果是小販們千辛萬苦賺得的一些血汗錢仍這樣間接地奉還大法蘭西!

  這班可憐蟲過的是不如犬馬的生活,同時也是盲目的生活、無知的生活。往往因爲極小的事情,彼此打得頭破血流!前幾個月裏有因賭博時五十生丁(約等中國的一角錢)問題的極小事故,兩個人大打其架,不但打得頭破血流,竟把一個人打死了!法國警察發現了這個命案,當然要抓人,聽說這個“打手”在同鄉私店裏多方躲藏,至今尚未抓到。

  這班青田人有的由海船不知費了多少手續偷來的,有的甚至由西伯利亞那面走得來的,就好的意義說,這不能說他們沒有冒險的精神,更不能說他們沒有忍苦耐勞的精神,但是有這樣的精神而卻始終不免於“犬馬”的地位,這裏面的根本原因何在,實在值得我們的深刻的思考。

1933年9月29日,記於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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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鄒韜奮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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