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公逝世的消息,是禮拜四那晚上,李惟果君在圖書館樓上告訴我的。那時我剛從一個宴會回來,正在圖書館檢書;李君突然跑來和我說:“先生,你知道何鴻烈已死了?”我怔了一怔,覺得人間哀樂,真不可測,黯然而已。李君說他們這一級很不幸,周明羣君之後,又弱了一個;而且兩個都很不錯!他說他們同級前回議紀念冊事,大家說將這本紀念冊“致獻”於周明羣君;並說這該是最後的可以“致獻”的一個人了。誰知道還有何君呢?李君又說,一公初病時,他去看他,曾和他開玩笑道:“一公先生病了;幾時死?我們好預備輓聯與祭文。”一公也笑道:“好,你快預備吧。”這些也竟都成了讖語,真是夢想不到的。
一公的死,誰也夢想不到的!便是他自己病着時,也想不到的!舉殯那一天,他的同鄉葉君告訴我,他不曾有一句遺言;他們曾幾次試探,他始終沒有覺得似的。他,一個活潑潑的少年,哪裏會想到他竟要和死神見面呢?他真是一個活潑的人,又是一個極和藹的人。他的死,凡相識的都同聲悼惜;我想他是會被人常常記着的。
一公最會談話。前年暑假後,我初到清華,同學中第一個來和我談話的是他,我第一個認識的同學也是他。這因他是溫州人,而我在溫州教過書,所以我一到他就來看我。那是一個晚上;我們足談了兩個鐘頭。所談的題目,我已不能記起,大約牽連得很遠的。我只記着他的話和他談話的神氣都是很有趣的。以後他還和我長談過一兩回。有一回,孫春臺君到清華來畫菊花,住了一禮拜。他和一公也是朋友。一公晚上常來找他談話;我只記得有一回他談到兩點鐘纔回宿舍去。第二天春臺告訴我,他談的是戲劇與政治,他將來所要專攻的,也就是這兩科,他愛好戲劇,我是早知道的;他有志於政治,我是這回才曉得的。但他平常談話,實在是說到戲劇時多。
他的愛好戲劇,愛好文學,似乎過於政治;我總是這樣想。這由同學給他的“莎士比亞”的評號可以證明。他對於戲劇真是熱心。他編過幾種劇本,但我沒有細看過;我在前年本校國慶慶祝會中,看過他編撰兼導演的一個戲。他後來雖謙遜着說不好,我覺得實是不錯的。他對於本校的演劇,有種種計劃;因缺乏幫助,都還未能實現。但李健吾君告我,一公病前還和他說,在最近的期間內,一定要演一回戲。現在是什麼都完了!一公論戲劇,論文學,常有精警的話。去年暑假回南,我和他同船。有一晚,我們都在憑欄看月:月是正圓時,銀光一片;下面是波濤澎湃,浪花不時地捲上,打得我們身上都溼了。一公和我談論自然與創作;他的話都是很有分量的。
李惟果君告我,一公病前和他談起最近的計劃:說畢業後打算和他的未婚夫人去法國住兩年;一九二九年回國應本校第一次留美公開考試,再到美國去。他的計劃與志願都好,但現在只是“虛空的虛空”罷了。我們又能說些什麼呢?一公殮時,面上似乎還帶着生時的微笑,我們知道他現在又怎麼想呢?
原載於1927年1月出版的《清華週刊》何君鴻烈士紀念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