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納門

  我從倫敦乘蘇聯的輪船往列寧格勒的時候,海程經過五天。在這五天裏面,每天都有一次討論會。同船的有兩百多個旅伴,大多數是從美國往蘇聯,由倫敦經過的,有少數是由倫敦同去的英國男女。有一天剛要舉行討論會以前,一位美國旅伴跑來對我說,在這次討論會裏,他們要我報告些關於中國革命的近況。這位旅伴是一個前進的青年,我知道他是沒有種族的成見,但是他卻有意避免引起我的種族的成見!他先請我原諒,因爲他在談話裏提到“中國人”這名詞而在英文裏“中國人”這名詞卻有兩個,一個是“材尼斯”(Chinese);一個是“材納門”(Chinaman);他記得聽人說過,在這兩個英文字裏面,有一個是中國人所要聽的,有一個卻含有侮辱中國人的意味,給中國人聽了是要不高興的;但是他表示很抱歉地不知道哪一個是可以用的,哪一個是要得罪的,他老是弄不清楚,請我指示他。我說只要是出於沒有成見的朋友的嘴裏,在我聽來都是一樣。不過也很坦白地告訴他,就一般說,“材納門”是有人作爲侮辱中國人的稱呼。他聽後還再三記個清楚,似乎有意要牢牢地記着這個區別,以免將來對於其他中國人有唐突的過失。

  在國外時,確常遇着很相得的外國師友,我很確然地知道他們絕對沒有侮辱中國人的用意,在談話時也常用着“材納門”,我因爲知道他們談話的內容是完全含着好意,並且知道他們絕對沒有侮辱的意思,所以聽着也仍然不以爲意。他們以爲“材尼斯”是形容詞,意義是“中國的”,“材納門”纔是名詞,更合於用作中國人的稱呼,猶之乎英文的English是形容詞,Englishman纔是名詞。

  但是出於死硬派的嘴裏,或出於蔑視中國人的外人的嘴裏,“材納門”含有侮辱的意味,卻也是確鑿的事實。可是我們如仔細想想,顧名思義,“材納”是中國,“門”是人,“材納門”的本身原來並沒有什麼侮辱的含義,大概只是“材納門”自己不爭氣,不振作,使這個原來不含有侮辱的名詞染上了侮辱的色彩吧!倘若這個分析不錯的話,我們的問題便是怎樣消滅這加上去的侮辱的意義了。

  俄國在未革命以前,西歐各國以及美國的人們,也把俄國看作半野蠻的國家,俄人是被看作半野蠻的人種。等於革命後,五年建設計劃的逐步勝利,就是死硬派到那裏去旅行觀察一次,也不得不讚嘆他們新社會建設的成績,這是我在蘇聯各處遊歷親眼看見的情形。他們雖還不明白蘇聯何以能有這樣成功的基本原因,但肅然起敬,不敢再胡謅什麼“半野蠻”的形容詞到蘇聯人民的頭上,卻是無可疑的事實了。

  我們果能從困難中爭得民族的解放,雖被人喚着千百聲的“材納門”何妨?我們被人套上“奴隸”的頭銜,還不知道起來鬥爭,萬邦騰笑,人類唾棄,就聽着“材尼斯”的呼喚,光榮又在哪裏?

(原載1935年12月21日《大衆生活》第1卷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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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鄒韜奮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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