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音

  遠遠的一帶楓樹林子,擁抱着一個江邊的市鎮,這個市鎮在左右的鄉村中,算是一個人口最多風景最美的地方。鎮前便是很彎曲而深入的江灣,灣的北面,卻有所比較着還整齊而潔淨的房子。房子中也有用磚石砌成的二層樓的建築。正午的日影將樓影斜照在樓前的一片草場上,影子很修長。原來這所建築,是鎮中公立小學校的校舍;這鎮上人很高明,他們尋得這個全鎮風景最佳的江邊,設立了這所學校。校裏的男女兒童,約有三百人。

  校舍的西角,便是教員住室,這也是校內特爲教員所建築的,預備教員家眷的住處。再往西去,就是些沙上陵阜,有些矮樹野草,綠茸茸的一望皆是。這日正是星期的上午,江邊的風,受了水氣的調和:雖是秋末冬初,尚不十分冷冽,有時吹了些樹葉落到江波上,便隨着微細的波花,無蹤影地流去。

  教員住宅靠江的一間屋子裏,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對着許多書籍稿紙坐着發呆。他不是本地人,然而他在這個校裏,當高等部教員主任,已將近三年。自近兩年來,連他的母親、妻子,都搬來同住。他的性格是崇高的小學教員的性格,他雖是不到三十歲的青年,然作這等粉筆黑板的生活,已經有七年多了!他自從二十歲在師範學校畢業以後,爲生活問題所逼迫,便拋棄遠大的希望,經營這種生活。他性情縝密而恬遁,獨勤於教育事業。終日與那些紅頰可愛的兒童爲伍的事業,是他非常樂意的。他不願在都市裏同一般人亂混。他覺得他的生活的興味,這樣也很滿足的。他的學識不壞,就使教授中學校的學生,也能勝任,不過他是沒有這種機會,他也不找這種機會,他情願一生都是這樣的平淡,閒靜,自然。可是他的境遇,現在雖是平淡、閒靜、自然,他的心中,卻終沒有平淡、閒靜、自然的時候。因爲在他二十歲以後的生活裏,忽然起了一次情海的波紋,這層波紋,在他的精神裏,永不能泯去痕跡。他從前是活潑的,愉快的,然而這幾年來,他是沉鬱的多了。時時若有一個事物,據在他的靈魂裏,使他對於無論什麼事,都發生一種很奇異而不可解的疑問,因此他的心境,越發沉滯了!

  這日是休假的日子,校裏的兒童,都已放假回他們快樂的家庭裏去,忙碌一星期的那些教員,也都各自找着他們的朋友,出去閒玩了。他這時候卻坐在自己的書室裏,對着一層層的書籍出神。原來他爲《教育報》作的稿子須於三天以內作完,他想作一篇關於性慾教育的文章。早已參考了許多書,立了許多條目,這日用過早飯以後,他母親和他妻與一個三週歲的小孩,都到鎮中人家去閒談去了。他獨自坐在這裏,想要將他的教育思想,趁着這一天的閒工夫,慢慢的寫出。

  他坐在一把竹椅子上,排好了書籍,鋪正了稿紙,方要拿筆來寫,但只是覺得身上陡的冷了一陣,覺得從窗隙鑽進來的風使他心戰;頭上痛了一會子,不舒服得很!他不知怎的,把着一枝毛筆,只是望着對面綠色刷的壁上掛的五年前自己照的像片發呆。那張像片,雖是裝在鏡框裏,然五年以來,片上的顏色,已有些陳舊,隔了一層細塵,更顯得有些模糊,就像他的生活一年比一年暗淡一樣。他看着像片框子上嵌鑲的花紋,彎曲而美麗,像那一點曲線裏,也藏着一個生命的小影在裏面流轉一般。他想這必是一個有名的美術家的作品,他不禁微微的嘆了一口氣,自己尋思,這就是一個人的精神剩餘嗎?想到這裏,低頭看看一張草稿上,仍然沒寫上一個字,便很勉強地拔出筆,向紙上很抖戰的寫了“性慾”兩個字。哪知這支筆尖,早是禿了半截,寫得認不清楚。他很愁悶的將筆往案上一擲,心裏宛同有塊石頭塞住了似的,漸漸地立起來,抽開書案下層的抽屜,撿了半天,方撿出一支筆來,又一翻檢,他不禁很驚訝惶急的說出一個:“咳!……”字來,這個音由他喉中嘆出,然而非常急促而沉重。他靜默無語,拿出一張硬紙紅字的美麗信片,用盡目力去注視。室中一點聲浪沒有,只是兩個雲雀,在窗外的細竹枝子上,一遞一聲的嬌鳴。

  信片雖是保存的非常嚴密,而紅色的字跡,經過幾年的空氣侵蝕,也將顏色褪得淡了許多。他這時無意中將這個信片找出,便使他靠在椅背上,幾乎全身都沒得絲毫氣力。原來那張信片裏,藏了許多熱烈而沉摯的淚、愛和不幸的命運,以及生活的幻影。也就是他的情海中的一層波紋,是他永不能忘記的波紋。

  他呆呆的看了一會,很沒氣力地將那信片輕輕放在案上,自己想道:這是她最後的遺音了!這是她最後的遺音了!卻再也不能夠想起別的事情來。無意中將剛由抽屜裏找出來的那支新筆,掉在地上,他便俯着身子拾起來,一擡頭含着淚痕的眼光,與那壁上掛的像片接觸着,猛然又想起是五年半的光陰了!那時這張像片,比較現在的面色,卻不同得多,宛同她這紙最後遺音是當年一樣鮮明的顏色,少年的容貌,都一年一年地暗淡消失了!而生活的興味,也一年一年地減去了!環境的變遷,真快呀!……他想到這裏,那很細瑣很雜亂的前事,都如電影片子,一次一次地在他的腦子中映現而顫動了。

  他想:他自從在學校畢業的那一個月裏他父親死在銀行的會計室中,他本來可以再升學的,但那時不能有希望了。他父親死了,家中又沒有什麼收入,他有個姊姊,有四十多歲身體很不康健的母親,不能不離去學校,謀一家人的生計。於是他便由一個朋友的介紹,往一個極小的外縣的農村裏,充當一所女子高等小學校的歷史國文教員。那時他剛二十一歲,然而他在學校裏,成績既好,性情又和藹,所以人家很信任他。他記得第一次由家裏去到這個遠地的農村學校的時候,他母親和姊姊在門首送他,他母親,逆着很勁烈的北風,咳嗽了幾聲,及至咳完,眼中早含着滿眶的淚痕。他姊姊替他將外衣披好,一斷一續的似乎說:“兄弟,你現在要出去作事了,第一次的作事,身體也不……要勞着!免得……媽……老遠的記念着!……”這幾句話沒說完,一陣風就將他姊姊的話咽回去了。

  他想到這種念頭,記起他自小時最親愛的姊姊來,可是他姊姊已經同她的丈夫到北方去了,遠隔着幾千裏的路程呢!

  他在那個極僻陋的農村子裏,作一個月二十元的教員,卻平平的過了一個年頭,第二年他姊姊同他母親也因爲家中生活困難,便也搬來同他住在一處,後來他姊姊就同他的一個同事結了婚。

  他想了這一些往事,便用手點着那張信片的拆角,心裏很酸楚的想:“我若不遇見你,我的精神當沒有一點翻騰,可是啊!你是一個鄉村中天真活潑而自然的女孩子,設使我不到那裏去,你也可以很安貼的作一個無知無識的鄉村婦人,到現在,在你的平靜家庭裏,安享點幸福,不比着飄零受苦好得多嗎!”

  他回憶在那個農村裏與她無意中相遇見的時候,是在他到那裏第二年的二月裏。有一天下午,校中的女學生,都散學走了。他拿了一本詩集,穿了短衣,出了村子,就在河岸上一個桃樹林子裏,坐在草地上讀去。那時桃花,已經有一半是開好了,紅色和白色相間,爛漫得實在可愛,他檢看書籍,精神極愉快,頭髮蓬着,從花影中現出了他的面貌。河灘裏一羣男女孩子,在那裏遊戲,她從山裏採了一筐子茶芽,同她的女伴,沿着河岸走來,恰巧一個頑皮的孩子,揚起一把沙泥,向空中撒去,於是她的眼眯了,一失足跌在岸旁,觸在塊石頭上,便暈去了。小孩子嚇得跑了,她的女伴,都是十六七歲的女子,也急得在那裏一齊亂喊,有的哭了。他看見了,便走去幫着她們將她用人工救急法治醒了。不多時她的寡母也來了,便扶她回去,向着他道謝了好多話,請明天到她家裏去。他這時第一次認識她,他是第一次看見她清秀美麗的面龐,神光很安靜的眼睛,便給他留下了一個不可洗刷的印象,在他腦子裏。她們走了,日影也落到河水的沙底裏去了,他只是看着撒下的碧綠鮮嫩的茶芽凝想。

  自此以後,他在這個鄉村裏,便得了一種有興趣而愉快的新生活。她是這鄉村中很窮苦的女子,她比他小了四歲,她的家庭,就是她母親和她,是村中人口最少的家庭。她是天然的美麗,天然的聰明,而又有豐厚而纏綿的感情。她的言詞見解,處處都能見出她是天真未鑿的女子。她每與他作種種談話,都帶了詩人的神思,她實在是自然的好女子。她母親以誠懇的態度對他,不過她家中非常清苦,他去時只可坐在她那後園裏桑樹陰下的石頭上,飲着很苦而顏色極濃的茶。

  她識得幾個字,又加上他的指教,不半年的工夫,他便將她介紹到學校一年級裏去讀書。但她還是有暇便去採茶,飼蠶,紡織,作針線,去補助她家的生活,他每月給她幾元錢的補助,但是別人都不知道。

  她讀書的天資,別的女孩子都趕不上,他也非常喜歡,於是一年的光陰,由溫和的春日,到了年末。她的智識已經增加了許多,可是她那爛熳天真的性格,卻依然如舊。在這一年中,算是她與他最安慰而快樂的一年了!他在這一天一天的光陰裏過去,他只覺得似乎是在甜蜜與醇醪中度過。因爲他們的靈魂,早已作了精神的接觸,便於無意中享得了戀愛的滋味,這是他到了現在,方悟過來。那時只知是彼此的精神情緒,都十分安慰罷了!

  他回想了半天,想到那時,他與她游泳於自然的愛河中的愉快,到如今還像就在昨天,或是剛纔的事一般。但他又記起由喜劇而變爲悲劇的情況,悲劇開幕的原因,即在她母親的死。

  她母親自青年便受了情緒與生活的失調和壓迫,早種下了肺結核的病根,這幾年來雖然看着她自己的愛女,漸漸大了,長的美麗,又有智識,又因得了他的助力,心上也比從前放寬了些。但是她的身體,究竟枯弱極了,便在她女兒入校讀書的第二年四月裏死去了!她家裏沒有餘錢,更沒個人幫助,她哭得幾次暈昏過去,幸得他姊姊同他去勸慰,他省了一個月的薪水,方得將她母親殮葬。然而她成了孤女了!他的姊姊又恰在這時,隨他的姊夫到別處去了。他與他母親商好,便將她搬到他家去住着。她終日裏長是哭泣,他母親也非常的可憐她,究竟是有些防嫌的意思,他覺得了,她又不是蠢笨的女子,自然也明白,更是終日自覺不安,所以他們自從經過這番變動以後,除了在學校以外,形式上更是疏遠,而他們的精神上,卻彼此都添了一層說不出的奇異而恐懼的感覺!

  這個鄉村的人,是非常尊重舊道德的,雖有女子學校,也是不得已方請了幾個男教員。他是很純潔而誠篤的,所以自到這裏,無論是農夫啊,私塾的老學究啊,對於他沒有什麼惡意。但自從他將她介紹到女校裏去念書,有些人便不以爲然,不過還沒有公然的反對;自她母親死後,經此一番變動,村子裏便造出許多的謠言來,說他兩個人,尤其以鄉村婦女爲甚。她們都向他的母親亂說,他母親更是着急,那時女學生也不大去聽他的教授了,於是村中的校董,便着急起來,直接將他的職務辭掉,他遂不能繼續在這個村子生活。但他卻也不以爲意,商同母親願同她一同回到別地方去謀生活去,不料他話還沒說完,他母親便給他幾句極堅決的話道:“你自幼時,你父親便已爲你訂過婚的,現在你爲她竟然丟了職務,也好!我就趁此機會,去回家去與你完婚,……再打算法子,……她……你不必有什麼思想!……”

  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他與她生命之花的打擊,使他昏了半天!原來他在高小學校的時候,他的父母,便看好一個親戚的姑娘,就暗地裏將婚定妥,因他素來主張婚姻自由,所以直至他父親死後,他當了教員,他母親纔將這個消息說與他知道。他這時方明白他母親雖是愛惜她,卻防閒她的原因,他這時看見婚書,聘禮,擺滿了一桌子,——他母親給他的證明——他心裏直覺得一口口的涼氣,滲透了肺腑,可是他不能捨棄了他母親,便不能毀了這個婚約。他覺着這時什麼思想也沒有,只是身子搖搖不定,手足都沒點氣力。後來她進來了,看明白了,他與他母親的情形,都在她聰明而有定力的眼光裏,她乍一見時,有一疊淚波,在眼裏作了一個紅暈,即時便現出滿臉的笑容。和他母親看戒指問名字,還忙着給他賀喜,他也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便很悲酸而顫慄的倒在牀上。

  這一下午,他這個小小家庭裏,異常清寂,她在屋子裏寫了半天的信件,晚飯後,便親往郵局去了。他呢,癡癡地趁着月明下弦的殘光,披件夾衫,步出村子,到樹林子裏依着樹,細細地尋思。但是他的尋思,很雜亂,不曉得怎樣方好!

  末後,她也來了,星光暗淡下,嗅着林中野薔薇的香味與自然的夜氣,兩個人互握着手立着,總覺得彼此的手指,都是有同速率的顫動,而各人手腕上脈搏,跳的也越發急促。他們這時卻不能說一句什麼話,也不知是酸是苦,覺得前途有一重黑而深覆的幕,將要落下來了!他們這樣悲悽的靜默,約有四十多分鐘的工夫,後來還是她用極悽咽的音說出了一種忍心而堅決的話,這話他現在回思,像當時她在耳邊梳着雙髻嗚咽地在他肩頭上說的一般清楚。可是他這時已沒有勇力再去追想。但記得她末後說的幾句話是:“不能在你家了!……我要赴都會裏謀生活去,……這村子的人,都拿我,……無恥,……那封信,是寄與我一個表姊的,……她是在那邊當保姆教員,……但是我不!……永不!……訂……婚!……也不……願你……還記!”……他記得說到這裏,兩個人便一齊暈倒在草地上了!

  以後的事,他也不願想了。這是明白的事,她竟自獨身走了!他也作了戀愛的犧牲者了!結過婚了!他這位用紅絲系定的妻,也是高等女學校畢過業的學生,性情才貌都很與他相配。若使他未曾經過那番情海的波紋,也沒有什麼。但是他自此以後,雖她——他的妻——對他,有極美滿的愛情,他終是覺得心裏有個東西成日裏刺着作疼。一年一年地過去了,他起初和她通過幾次信,可是她來信總是些泛泛的平常話,對於過去的事蹟,卻一句也不提及了!後來他充當了江邊市鎮學校的主任教員,她便寄這一張最後的遺音與他,說她近在某公司裏充當打字生,——但不知是哪個公司——後面她說她現在立誓不與男子通信,情願一輩子過這種流浪生涯,並他也往後不再通信,即去見她,她也絕不願再見他,她說他的小影,早已嵌住在她的心頭,從此就算永沒有關係!她這封信,連個地址也不寫上,他一連寫了幾封沉痛的信,往她的舊地址寄去卻是沒見一個回字。他爲她到過那個都會兩次,卻沒找到一點關於她的消息。

  過了二三年,他有了個小孩子,生活上不能拋了職務,家庭上也多了牽累,他與他妻子的愛情,在長日融洽裏,不知不覺地比初婚時增加了好些,但他心頭上的痛苦終難除去!

  他這半日的回思使他少年的熱淚,溼透了那張最厚的信片,淚痕滲在紅鋼筆寫出的字跡上,宛同血一般的鮮豔。

  二點鐘三點鐘四點鐘也快過了,他坐在竹椅上,也不起立,也不動作,草稿上還只是有很草率而不清楚的兩個“性慾”的大字。

  日影漸漸落下去了,風聲漸漸息了,一對嬌鳴的雲雀也拍着翅兒,回他們的窠巢去了,但他這個傷心夢影,卻永沒有醒回的一日!

  院子的外門響了,他的妻穿了一身極雅淡的衣裙,抱着三歲的孩子,孩子手裏弄着一支白菊花,嫋娜地從枯盡葉子的藤蘿架下走進來。他們進屋來了。那小孩子呀呀道:“爸爸!……爸爸!……一朵花呢!……”說着便將鮮嫩的小手,向空中一撲,將花丟在他的膝上。他這才醒悟過來,將那封最後的遺音,往抽屜中一丟,猛回頭,卻見他妻看了看草稿上“性慾”二字,朝着他從微紅的腮窩裏現出了一點微微的笑容。

一九二一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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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王統照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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