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印度卡瑪拉姊妹的表演後作假如有什麼好書使你讀了一次之後,還想再讀兩次三次的話,有什麼風光明媚的山畔水涯,使你到過一次之後,還想再去兩次三次的話,那麼,那些好書或那些風景區的確是值得人們吟味和留戀的了,也就是古語所云“好書不厭百回讀”之意。我看了印度婆羅多舞舞蹈家卡瑪拉姊妹的表演就有這個感覺。我看了一次,又看了一次,但餘味無窮,還想再看三次四次,以至更多次,如果有可能的話。
那些場極高超的藝術的表演,是那麼簡樸,又是那麼豐富多彩。舞臺上着不得一丁點兒背景或道具什麼的,幾千隻眼睛只集中在一位或兩位舞蹈者的身上,隨着她或她們的一舉手,一投足,一揚眉,一轉眼的疾如脫兔、宛若游龍的細膩之至,卻又是變化無端的動作而移轉着,只恐怕疏忽了一個身段,漏掉了一個手勢。她們的舞姿,是那麼柔媚,卻又是那麼剛勁;柔若無骨,剛如利劍。也許只有一句話可以描述她們;“百鍊鋼化爲繞指柔。”不經過“百鍊”,怎能如此的頸肩柔轉,臂指圓融呢。卡瑪拉女士的臉上表情是無窮無盡的,一會兒歡歡喜喜,一瞬之間,又一變而爲痛楚淒涼,又一變而爲憤怒填胸,你簡直有點趕不上她的變化。她的象牙色的十指,會表演出各式各樣的姿態。在印度舞蹈藝術裏手勢的表演本來佔很重要的地位,舞蹈家的十指尖尖,是會說出無窮盡的話語,無窮盡的情意來的。不僅如此,全身的各部分,特別是眉、眼、嘴、脣、面頰,頸、肩、臂、足,無不會說出各式各樣的話語和情意的。卡瑪拉女士的開合迅速的十指和眉、眼、頸、臂,是成功地而且優雅地達到了印度舞技的高峯了。見到她的一場舞蹈基本動作的表演。表演蜜蜂,彷彿就使觀衆像聽到營營之聲,漸飛漸近,繞着香花而轉,而憩息了下來。表演雙角歧嶷的牡鹿,就使我們見到它的確在驚奔着,雙眼是那麼恐怯。表演孔雀,就使我們覺得它是悠閒而高貴地在散步,在飲啄,在驕傲地張開錦色斑斕的尾屏。
卡瑪拉姊妹是從印度的南部大海港馬德拉斯來的。馬德拉斯是保存着印度風趣最醇厚的地方,也是印度舞蹈藝術的重要寶庫之一。卡瑪拉姊妹的婆羅多舞和其他的好些舞蹈都是屬於南方一派的,但那不是說,她們就不擅長別的舞蹈了。卡瑪拉女士的北方卡塔克舞,是那樣地迷人。隨着音樂的緩奏,手足和眼眉,逐漸舞開了,緩緩地揮着手,緩緩地轉着足,鏗鏘悅耳的腳鈴聲,有節奏地響着,像天上彩虹似的百褶裙子,也有節奏地時張時合,眉眼之間彷彿含着無限的幽怨。突然地,舞步由緩而疾,樂聲也急驟地變快了,表情也頓時緊張起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姿態優美極了,就像一隻五色繽紛的蝴蝶,在眼前飛翔着,就像彩色幻變不窮的虹霓在眼前閃耀着。看她那臉部的表情,也便是瞬息萬變,和舞蹈的動作緊緊地結合無問,配合得奇妙可喜。
卡瑪拉姊妹的每場舞蹈都給予我們以兩小時以上的無上的歡愉與欣愛,沒有一秒鐘容許你轉眼他顧。一下子疏忽,或偶然地沒有全神貫注的話,便會失去了一段、一節最美妙的柔姿妙態。舞蹈者以整個的身心、整個的感情,整個的靈魂在舞臺上舞着,觀衆們也必須打疊起全副精神來觀看。粗心大意的人是不會充分地欣賞得到其細緻優美的好處的,但即使是他們,也絕對不會無動於衷,不會不屏息寧神存觀看着,而到了紅幕垂節時才輕喟一口氣的。
樂隊只有四個人,一位吹笛,一位擊鼓,一位擊籌兼歌唱,一位是導演,有時也參加歌唱。人數雖不多,卻配合得十分緊湊。假如我們能夠聽得懂那些歌詞,一定會更加感動的,但即使是不懂它們,而這場輕歌妙舞已足夠使觀衆度過一個最有意義和最愉快的黃昏了。
印度這個偉大民族,正和中國民族似的,蘊蓄着的是多大的力量,多麼繁賾,多麼豐富多彩的文化藝術的遺產啊!是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一個世界上最優秀藝術的源泉。
1957年4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