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的組織

  我們所住的高等法院看守分所裏的這個病室,因爲是新造的,所以比較的清潔。牆上的白粉和牆上下半截的黑漆,都是簇簇新的;尤其僥倖的是,沒有向來和監獄結着不解緣的臭蟲。房前有個較大的天井,可以讓我們在這裏走動走動,也是件幸事。我們早晨七八點鐘起身以後,洗完了臉,就都到這個天井裏去運動。我們沿着天井的四周跑步。跑得最多的是公樸,可跑五十圈;其次是乃器,可跑二十五圈;其次是造時和我,可跑二十圈,雖然他後來減到十五圈,大概是因爲他的肥胖的緣故;其次是千里,可跑十七圈,他很有進步,最初跑九圈就覺得過於疲乏,後來漸漸進步到十七圈。就是六十三歲的沈先生,也有勇氣來參加;他最初可跑五圈,後來也進步到七八圈了。跑步以後,大家分道揚鑣,再去實行自己所歡喜的運動。沈先生打他的太極拳,乃器打他的形意拳,千里也從乃器學到了形意拳,其餘的都做柔軟體操。早餐後,大家開始各人的工作。有的譯書(造時),有的寫文(乃器和我),有的寫字(沈先生和公樸),有的溫習日文(千里)。午飯後,略爲休息,再繼續工作。晚飯後,有的看書,有的寫信,有的下棋。有的時候因爲有問題要討論,大家便談做一團,把經常的工作暫擱起來;有的時候偶然有人講着什麼笑話,引得大家集中注意到那方面去,工作也有暫擱的可能。在准許接見的時期內,幾於每天有許多朋友來慰問我們。本來只認識我們裏面任何一個人的,進來之後也要見見其餘的五個人;這樣一來,經常的工作也要暫時變動一下,雖我們都很希望常有朋友來談談,換換我們的單調的生活。但是自從西安事變發生以後,竟因時局的緊張,自十二月十四日以後,完全禁止接見,連家屬都不準接見,於是我們幾個人竟好像與世隔絕了!直至我拿着筆寫這篇文字的時候(民國二十六年的一月十三日),還是處在這樣與世隔絕的境域中,我們的苦悶是不消說的。

  不幸中的幸事是我們共患難的有六個朋友,否則我們恐怕要孤寂得更難受。我們雖然是在羈押的時候,卻也有我們的臨時的組織。我們“萬衆一心”地公推沈先生做“家長”。我們都完全是純潔愛國,偏有人要誤會我們爲“反動”,所以不用“領袖”,或其他含有政治意味的什麼“長”來稱我們所共同愛戴的沈先生,卻用“家長”這個名稱來推崇他;我們想無論如何,總沒有人再能不許我們有我們的“家長”吧!此外也許還有兩個理由:一個理由是我們這幾個“難兄難弟”在患難中的確親愛得像兄弟一般;還有一個理由便是沈先生對於我們這班“難兄難弟”的愛護備至,仁慈親切,比之慈父有過之無不及,雖則以他那樣的年齡,而天真,活潑,勇敢,前進,卻和青年們沒有兩樣。除了“家長”之外,大家還互推其他幾種職務如下:乃器做會計部主任,他原是一位銀行家,而且還著過一本很精彩的《中國金融問題》,叫他來管會計,顯然是可以勝任的。關於伙食、茶葉、草紙等等開支的財政大權,都握在他的掌中。造時做文書部主任,這個職務雖用不着他著《荒謬集》的那種“荒謬”天才,但別的不說,好幾次寫給檢察官請求接見家屬的幾封有聲有色的信,便是出於他的大手筆;至於要託所官代爲添買幾張草紙、幾兩茶葉,更要靠他開幾張條子。公樸做事務部主任,稍爲知道李先生的想都要佩服他的幹事的幹才。他所管的是好好貯藏親友們送來的“慰勞品”,有的是水果,有的是菜餚,有的是罐頭食物,有的是糖餅。他尤其要注意的是今天吃午飯以前有沒有什麼紅燒肉要熱一下,明天吃晚飯以前有什麼獅子頭要熱一下(雖則不是天天有肉吃)!大家看見草紙用完了,也要大聲狂呼“事務部主任!”所以他是夠忙的。千里是衛生部主任,他的職務是比較的清閒,誰敢偶然把香蕉皮和橘子皮隨意拋棄在桌上的時候,他便要低聲細語道:“衛生部主任要提出抗議了!”我被推爲監察,這個名稱怪大模大樣的!我記得監察院院長似乎曾經說過,打不倒老虎,打死幾隻蒼蠅也好;在我們這裏既沒有“老虎”可打,也沒有“蒼蠅”可欺,所以簡直有“尸位素鄒韜奮散文臨時的組織餐”之嫌,心裏很覺得不安,便自告奮勇,兼任文書部和事務部的助理,打打雜。會計部主任和事務部主任常常彼此“搗亂”,他們每天要彼此大叫“彈劾”好幾次!

(原載1937年4月上海生活書店《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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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鄒韜奮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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