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思想,我忘記了一切,又忘記不了一切。我守在母親的身旁,母親是靜靜地躺在那裏。我不相信,因爲都是那樣不可信,我把頭俯在她的頭部,好像還聽見她的鼻息;可是她再也不張開眼來望着我,像幾天前夜中守了她的時候,和我說:“××,是你麼,你怎麼還不去睡呢?”她不再和我們說話了,她再也不看我們一眼,弟弟們,你們知道麼,我們沒有了母親,——我們再也沒有了母親!
我的手不足以寫出我的悲哀正如同我的眼淚不能使母親再生一樣。這是無可填補的,活在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無能爲力。身邊原是有那麼多人活着,對於我們都是那麼漠然。可是看見一個人,我就會問着同一的話:“你也是沒有母親了麼?”他們都是那樣高興,必然是沒有失去母親,他們有暖和的家,有適宜的溫存;我可是憂傷的,我們沒有了母親。當着我走回家門,忘記了母親已經不活在我們這個世界裏,我還是提輕了腳步,深怕驚醒了睡着的母親。那時母親若是還未曾睡呢,我定然爲那從窗間投出來的燈光罩上了一半的喜悅,一半的擔心;近了她的門邊,聽着她並沒有呻吟,才真是滿心高興地脫去了外衣,她也許就來叫着我,問詢着是不是我回來了。立刻我就會走到她的身邊,她或許正坐在那裏等候着,告訴着想着是該回來了,她露着溫煦的笑,她是那麼愛我們,我想象不出,我只記得從來在別人的臉上我未曾看到過像那樣的笑容,我自己也就如孩子一樣地伏在她的面前了。……
我們都記得,弟弟們,二十年來疾病沒有使她過着三月以上安寧的日子。近年來,又爲了許多不如意的事緊緊壓着她的心。她是沉默的,不大多說話,情感的重負都積在自己的心上,於是她就爲這些煩愁打敗了。由於疾病而來的苦痛,是想也不敢想的,可是當我每次想起了母親,只有母親健壯時候的影子在心上閃動。這和母親的死,有着遙遠的距離,有着絕大的不可能。於是我就加倍地覺着傷心,睡夢中突然地醒來了,耳邊還遺留着母親的言笑,在黑夜之中張大了眼睛,——什麼都沒有,陡地想起來母親已經是永遠離開了我們,就再也不能忍流了下來的淚。爲了想使自己的哀慟減少,友人們把什麼樣的話都和我說過來,我自己也盡力想着遠大的事物,或是說到死的美麗與莊嚴(母親的遺容,確是給人那樣的印象),但是亙在心上的一點小心願,卻是隻要有母親活在身邊,就把什麼都失去也不後悔。弟弟們,我想你們也定然是這樣想的;可是這小小的心願,卻是那麼無從補償。母親就從此拋下我們了。
母親臨終的一月前,我就在母親的身邊過夜了。她厭惡燈光,又怕着黑暗,小小的聲音也都使她不安。我坐在那裏,幾乎是屏着呼吸,她會突然地問一聲,是誰在這裏。我急速地應着,問着她有什麼事。她沒有什麼事的,她告訴我,卻問着我爲什麼還不去睡?我就騙着她,說時候並不太晚,我自己也不睏乏。母親才又說,她願意我在她身邊,爲的是有我她的心才能安下去。可是當着我伴了她一天以上,她幾乎是逼着我去安眠,有的時候我不能睡,就守在靠近她住室的一間,我不敢貿然地走進去,她會責備我的。我靜靜地坐着,想到醫生們的診斷,就流下淚來;她也許醒了,說到我,我就急急地用手掌抹着臉,走近她的身邊。她要問我是不是睡得很好,又吃了些什麼……
她雖然一直對於什麼事都清楚,在感覺上,也顯出一點不濟來。我時常在她的房裏背了她垂淚,有一次和姐姐還幾乎哭出了聲,她都一點也不知道。時常她醒來了,眼睛睜得大大的,咂着嘴,也不說一句話。當我們問到是不是口渴了,她才點着頭。可是她喝不到兩口便不要了。她的喉嚨已經不能自如地吞嚥着食品和飲料。
回想母親由疾病而忍受的苦痛,心便在抖着。她的肺管一時也不能安靜,仰臥是不可能的,左側臥和右側臥都不能在一小時之上。她喘着,面頷下的傷口又時時疼痛,她的呻吟從未曾斷過。可是她沒有想到死,她怎麼能丟得下她的孩子們呢?她要活,她要多看看我們,一直到最後她還忍苦地進藥,她是那麼殷切地想活……爲守着的我們看到,卻更傷心了。我們叫喊,我們哭;可是她頓然閉了眼睛,就再也不張開了。
母親的話卻一直在親耳中響着,她時時念起遠在重慶的功,她也惦記着丕和疇。父親和姐姐沒有回來的時候她也常說起。她想看看她的孩子們,那麼清醒的她竟兩三次地把澤誤認成功了。我不敢說,也沒有寫信來告訴你,事實上半月的旅程她也不能延候了。
她在牀上躺了三天才被裝到木棺裏去。我是有點愚了,因爲母親說過就是她閉了氣,也還能活過來的,我就時時俯下身去諦聽,好像我聽到她微細的呼吸,我撫摸着她的手,——天呵,那已經是比冰還涼的了。那寒冷一直從我指尖穿過我的手臂,還冷透了我整個的身子。我的心在打着抖,我的腿軟了,我跪下去……
“母親爲什麼成爲這樣涼了?”我一面流着淚一面思想着。我想着天氣也許是太涼了,室內又沒有火(沒有火,是由於一種習俗)。那時候我卻沒想到躺在那裏的是無生的母親,她將永遠不再和我們活在這同一的世界裏,她再不和我們共同地消磨着日子。
當着母親被放到棺木中,我是被許看她最後的面容。那臉是十分安適的,莊嚴的,沒有一點苦痛的樣子。她的眼睛並沒有全然閉緊(也許她忘不了留下的孩子們),但是一點也不可怕。那時我極力睜大了眼張望,一面抹着淚一面把頭伸過去,終於那方笨重的木板蓋上了,加上釘,澆了漆……
雖然我們已經都不是終日廝守着母親身邊的小孩子,可是卻更深沉地,幽遠地感到沒有了母親的悲哀。誰還來問着我們的寒暖,像她那樣的殷殷?誰還能當着我們爲不如意的事所環擊,給我們溫和而慈祥的勸慰?一句話,一聲笑,都隨了母親沉滅了,沒有一點痕跡。記憶只留下輕飄飄的影子,當我們要更真切些的,伸出手去抓,立刻就感到空了。是的,這是空,什麼也沒有的空!沒有什麼能爲我們抓住了,我們是孤零零的一羣!弟弟們,記住了:我們只是孤零零的一羣!
母親走了以後,家就成爲更寂寥冷清了。母親住過的房子上了鎖,沒有火,也沒有燈光。我們用着低語來說話,好像還怕驚醒了病着的母親。走着路就更清晰地聽到自己腳步的迴音,偶然把眼望到母親住室的窗,眼睛就溼潤起來了。怕着看過去,又時常把眼轉過去了。有時像是聽着母親的呼喚,急匆匆地跑過去了。近了門才突然想到母親離開了我們。迅急收住的腳,像定在那裏,仰首是沒有邊緣的蒼蒼的天,踏在腳下的是那馱了萬千生物的土地,可是在那裏也沒有我們的母親——那裏也沒有我們的母親。
你們總還記得我們的家是什麼樣的一所房子,從早晨到夜晚,永遠有陰影落在地上。每天像是更早就黑下來,到早晨呢,太陽是更遲懶地升起。入了夜,我們很早就睡了。疲睏,憂煩,對於生活沒有一點好興致。我們爬到牀上去,關了燈,可是我們並不能安然地睡着。相互地聽着各人的反側,誰也不說一句話,有時那強抑住的抽噎低低地響了,就引起這個那個的傷心。我們都不能忍了,就爽性哭出了聲……
這晚上,弟弟們都睡了。我兩三次地走近他們的牀前去看視,他們都睡得很好,好像他們忘記了自己是沒有母親的孩子。我爲他們拉着被角,看看有什麼地方會鑽進風去。我自己是一面流着淚一面寫給你們這封信。我的眼感覺到十分疲憊了,苦澀地再也睜不開來,我的頭垂下去。恍惚間我聽到了一個聲音說着:“孩子,困了麼,睡到牀上去吧,着了涼又要生病。”這聲音對我是那麼熟習,我記得,那是母親,我就匆急地張開眼,四下裏望着,卻是什麼也沒有。燈光照耀的屋子,顯得廣大而淒涼,我卻是漠然地獨自一個坐在這裏,淚水沖淡了我畫下的筆跡。我叫着母親,我想她還沒有離開我十分遠,可是沒有人答應。時候是很晚了,只有我的這間屋子還亮着燈。母親生前用的小座鐘在我的案頭不息地擺着,我看看它,它默默地告訴我是一點半鐘了。母親在世的日子,她是不願意我這樣晚睡的,她以爲這會損害我的健康。想着母親,我該永遠記着她的喜惡,我們順從她正如她活着的時候一樣,我該快一點寫,至遲也不要過兩點鐘。
我該告訴你們,悲哀已經如海水一樣地把我們淹沒了,填塞了每個小小的情感的轉曲處。你們都知道,用這樣的話來形容沒有一分的誇張。我們卻該是隨着海水升漲的山島,要倔強地屹然地立在狂濤之中,堅強地顯露着自己。我們都沒有了溫暖的母親和溫暖的家,我們該就此挺起了身子。弟弟,記住了,我們該就此挺起了身子。不怕風雨的侵蝕,不怕災害的紛擾;母親要我們好好地做人。母親的臉永是在我們的面前,當我們閉起眼來,她就來到了。我們要她笑,要她永遠不憂心她的孩子們,她的孩子們會正直地勇敢地活下去。……
沒有什麼再可以寫的了。我不顧冬夜的凜寒,我又到院落中走過一次。當着母親病的時節,每晚我都是悄悄地走近她的窗下,靜聽着她是否已經安靜地入睡。這晚上,一時間我會忘記母親是死去了,很自然地我又走到她的窗下。那是寂靜的,沒有一點音響,我望着房裏面,是黑森森的。突然我的記憶大聲地告訴我,我就流着淚,我起始在院落中走着,一刻也不停止我的腳步,我的眼淚滴落在地上。我知道那會立刻結成冰。我仰望在天上閃着的羣星,我尋不出哪兩顆像母親的眼睛?我知道母親的眼睛永遠在望着我們,像星星在照着我們一樣。我想我該走進房去,我該去睡了,我們不能要母親總掛念着,弟弟們,我們都該好好看護自己,不該要母親掛念我們了。……
二十五年一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