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章老姆

  金章老姆近來好像發瘋,碰到人便這樣詢問着:

  “你這位阿兄,可知道我的兒子哪個時候纔要回來呢?我的兒子是個好兒子,但他到“番邦”去已經三十多年了,錢銀信息是一點也沒有寄來的。現在我的年紀是這樣老了,快要死了,他再不回來,是不能見面了。”

  跟着,她便會纏住人家訴說着她的兒子的歷史,不管人家到底願意不願意聽。

  “何以見得我的兒子是一個好兒子呢?”金章老姆扭動着她的沒有牙齒的嘴巴,很吃力地解釋着。“他是一出母胎便怪聽話的。在他未出母胎之前,他的父親已經死了。他的父親是替富人守更,給盜賊用刀砍死的。菩薩保佑他,他死得多麼慘啊!他的頭顱都被砍出來了!哎喲,沒有錢的人們,生命是連豬狗也比不上啊!”

  “我的兒子出孃胎了。我一面耕種田地,一面養育着他。他很乖,整日躺在眠牀的角落裏,不敢哭,好像知道他已經沒有父親,他的母親是沒有閒工夫來撫抱他似的。有時,他偶而哭了一哭,我便這樣叱着他說:‘你這小絕種,你敢哭!你哭我便把你丟到暗溝裏去!’他的兩隻小眼睛望了望了,扁了扁一下小嘴巴,便真的不哭了!唉唉!我的兒子真是一個可愛的兒子哩!

  “他三歲的時候,害了一場重病,幾乎死了。有一天,晚上,哎喲,那是多麼可怕的一個晚上啊!那天晚上,是颳大風的,天邊不停地閃着電光。雷聲時不時地響着。我抱着我的負病的孩子,坐在一隻矮凳上,在煮藥給他吃。那時,我忽而聽見門邊響了一下,我的心裏便震了一震。待到我回頭一看,哎喲,老天爺,我可嚇死了!呀,不偏不歪,正對着門那邊,站立着一個血淋淋的大漢,把他的被砍斷的頭顱持在他的手上。他正是我的丈夫啊!

  “他站立着,一點也不動,除開時不時用手試去把他的頭顱安置在他的頸上而外。他有了一種呆板的神氣,就和他在生時一樣。他一定是很悲傷的啊,我看見他的被砍斷了的頭顱上面的兩隻圓大的眼睛溢着淚水。但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在我還沒有定神之前,他已經走到我的身邊來。哎喲,他忽而變得那麼可怕啊,他象野獸一般的用着他的有力的手來搶奪着我的嬰孩。即刻間,我是被激怒了。我忘記了恐怖,我用着更大的力量把他推開去。我這樣地罵他:

  “你這發昏的死鬼!你自己死了還不算,難道還要把你的兒子弄死吧?你真是發昏!我們只有這一點血脈!他要是死了,我們便‘絕種’了!你這沒有眼睛的死鬼!不得‘超生’的死鬼!”

  “‘便讓他“絕種”好了,他便長大起來,也還不過是一個更夫,盜賊又會來把他的腦袋割去了!窮人們,遲早是要“絕種”的!……’他憤怒地這樣答覆着我。

  “自然,這只是一場夢。菩薩保佑!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的兒子還在我的懷裏安穩地躺着呢!哎喲,天王爺,我那時候一面哭一面用手撫摸着我的寶寶,我的血脈!他望着我笑了一笑便又熟睡着。他真是一個可愛的乖兒子呢!”金章老姆說到這些地方,臉上時常溢着安慰的微笑,昏花的老眼也閃射着一種年輕時代的光輝。但當那個聽她這種不重要的敘述的客人覺得厭倦了,想開步走的時候,她老是一把挽着他,用着央求的語氣說:

  “不忙,你這位阿兄,你再聽我講幾句話吧。真的,我的兒子是個好兒子。自從害那場病後便‘過運’了。他一年一年地長大起來。身子又胖,又強壯。五六歲的時候,‘耙豬屎’,‘牽牛’,‘挽草’,‘踏車’……他是什麼功課都會做,而且做得很好了。哎喲,你沒有看過他。倘若你看過他,一定會稱讚他是個聰明的孩子啊!”

  “是的,他是個聰明的孩子。他在十歲的時候,到書齋(即私塾)裏唸書去,先生說他是很聰明的。有一回,先生還當着許多學生面前誇獎着他,說他要是好好地多念幾年書,一定會上進的。

  “但是,我們是太窮的,什麼上進不上進,和我們是沒有關係的。我給我的兒子唸書,只希望他認得幾個字,當我們賣豬或者有了其他買賣的時候曉得看一看數目便夠了。我們窮苦的人們只要不餓死便夠了,我們是不應該希望有什麼出頭的日子啊!”金章老姆說到這些地方,語氣時常特別不得堅定。她憑着她活了幾十年的經驗,眼見得窮苦的人們只配做牛做馬,誰也沒有出過頭的。

  “是的,”她繼續着。“我們應該曉得我們的‘本份’,第二年,當我的兒子十一歲的時候,我便叫我的兒子出來做着各種田園上的工作。那時候,我的兒子是多麼壯健而且活潑啊。他整日跳來跳去象一個小鬼一般,他永遠不曾喊着疲倦,永遠不需要休息。雖然他的年紀是這樣輕,可是他已經是我的很好的幫手了。

  “我記得,那時候,書齋裏的先生還曾使阿豬叔來問我說:‘金章嫂,你怎麼不讓你的兒子讀書呢?先生說,你的兒子是格外聰明,再讀下去,一定是有了“上進”的希望的。你不讓他讀下去,真是太可惜了。’我那時只笑了一笑說:‘你這位阿叔,真是發癡了。我們應該吃飯。我們的兒子應該多做一點工。我窮苦的人們事事都要腳踏實地。我們不應該做夢。上進,上進,這不是我們窮苦的人們所應該管的事情啊!’真的,書齋裏的先生們因爲天天對住書本子,所以他們是格外容易做夢的啊!

  “我們做了人家的田佃,領着幾畝地田園,一年一年地耕種下去。世上沒有什麼旁的東西比較田園更加靠得住的。我們無論在田園上種下什麼東西,它便會‘發’出什麼東西來,一點兒也不會錯誤,一點兒也不會令我們失望的。我們種粟,它便會‘發’出粟來;我們種番薯,它便會‘發’出番薯來。我們勞苦,我們把我們的汗都流灌在田園上面,於是,我們得到報酬。這是多麼穩當而且可靠的工作啊。

  “雖然我是一個寡婦,但我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憂愁。我要誇張地說,那時候,我是在過着快樂的日子的。那時候,我自己是健康的,我的兒子也是健康的,一切田園上的景物都也是健康的。我們靠着我們的強有力的臂膀,做着我們自己的工,吃着我們自己的飯,對着欣欣向榮的田園上的稼穡,我們發着得意的微笑。我們雖然永遠不會出頭,雖然永遠是渺小,但我們是多麼快樂啊!

  “可是,我們是太窮了。無論我們怎樣拚命地工作,無論我們怎樣地節儉,我們終歸是太窮的。我的兒子一年一年地長大起來,他已經完全變成一個‘大人’了。他需要一個女人來做他的老婆了。但是,‘世上有了白來豬,白來羊,從沒有白來婆娘’啊!要老婆,便得出銀子。我們那裏有銀子呢?我們一向便是這樣窮的。我們的‘三祖六代’都是窮苦的啊。

  “我的兒子是個好兒子,真的,他真是一個好兒子啊!他的年歲一年一年地增加起來,有許多年紀比他還輕的都討了老婆,他們的老婆都叫着我的兒子做‘伯伯’了,他仍然沒有成家。但他並不埋怨,也不嘆息。他好像忘記着男人到了年紀長成,便應該討一個女人來做老婆這回事情似的。……可是,他漸漸地對於田園上的一切工作都懷疑起來,懶惰起來了。他的脾氣漸漸地變得不好,有時他亂鞭打着那隻爲我們做了許多工作的水牛,使它哀鳴着。有時,他卻憤憤地把他的鋤頭丟擲着,喃喃地鳴不平說:‘讓鬼怪把你拿去吧。我已經不願意耕作了!’唉,天王爺,我的兒子的確是個好兒子,可是因爲沒有討得老婆,他的脾氣便一天一天地變壞了。我能夠埋怨他嗎?不!我應該埋怨我自己太沒有本事,埋怨我們的父祖沒有絲毫積蓄留下來給我們啊!”金章老姆說到這裏,時常搖搖着頭,嘆着氣,用着探詢的眼光在望着站在她面前聽她說故事的人客。倘若那位聽故事者對她點一點頭,稍爲表示一些贊同的意思,金章老姆便似乎得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安慰,臉上即時現出一段悽寂的微笑。

  “老天爺,事情是越變越糟了!”金章老姆在停息了一會之後,便又繼續下去。“我的兒子象中了魔似的越變越奇怪了。當田園上工作十分忙碌的時候,他老是走到大樹下去躺着,安閒地乘受着涼風,口裏在吁吁啊啊地亂唱着,這使我格外生氣。我們窮苦的人們要無終止地做着工纔是我們的本份。我們應該多多地流汗,偷懶和享福是有錢人的事情啊。因此,有一天,當他正在大樹下躺着的時候,我不聲不響地走到他身邊去,用着鋤頭柄打着他的大腿,這樣叱罵着他:‘你這絕種仔,你一定是發昏了!你一點工作也不做,是不是要讓我們餓死呢?”

  “他望了望我,對於這意外的一擊似乎完全不介意似地說:‘餓死便讓他餓死好了,你不要來管我吧!’哎喲,天王爺,這是什麼意思呢?世上哪裏有人肯讓他餓死?我的兒子一定是發瘋了。但在我責罵他之前,他開始在抗辯着:‘老實說,我不願意再耕種下去了,這是愚蠢的鬼所做的事情。老是這樣耕種着,出息是一點也沒有的。……告訴你,因爲你是愚蠢的,所以你願意過着這樣牛馬一般的生活。你“種作”着“種作”着,讓別人來把你的收穫的大半,安閒地拿去,讓你永遠地貧窮着,飢餓着,這是什麼鬼的道理呢!我曾經和你一樣愚蠢,曾經跟着你做了不少的愚蠢的工作。但現在我是覺醒過來,我願意拋開這樣的鬼工作。我願意到遠遠的天邊去,我願意到那兒去出着我的血汗,賺着我的錢。我將在那兒成家立業。我將讓你到那兒去享福。……我現在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子了,我比你懂得更多的事情。我從許多人的口裏聽到“番邦”的情形了。在那兒可以做着各式各樣的生意,只要伸直手便可以拿到錢來。而且,聽說,那兒有着許多大山大嶺,裏面盡是金銀財寶。那兒又有着奇怪的鱷魚,有着圍着紗籠的女人,有着法術高強的和尚。……那兒有着這裏所沒有的一切呢!……我已經是決定了,我要到那兒去。我不願意再耕種下去了!……

  “那時候,我禁不住地哭起來了。我不忍再罵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是個很好的兒子呢。我不能夠阻止他到番邦去。我希望我的兒子的說話是真的,我希望他能夠發達起來。我希望他到番邦去,能夠討得一個老婆,成家立業起來。……但同時,我卻覺得異常傷心,我不忍讓我的兒子離開我。我不忍讓我的兒子從我的身邊,從這安安穩穩的故鄉跑到人地生疏的番邦去。聽說‘生番’是很厲害的,他們不會把他吃去了嗎?……還是勸他在故鄉耕種好,貧苦些有什麼要緊呢?……可是他需要一個老婆,因爲沒有老婆,他的脾氣便變得這樣奇奇怪怪的。唉,要老婆,便得出錢。我們那裏來的給他討老婆的錢呢?……唉,怎麼辦呢?天老爺!……我是什麼辦法也沒有的,我只在哭泣着。

  “不久,我的兒子便到番邦去了。唉,現在想起來,我那時候一定是發昏了。我不應該讓他去。唉,天王爺,讓一個兒子到番邦去好像是讓他到海里面去一樣。雖然海里面或者有了水晶宮,有了海龍王的寶殿,有了奇奇怪怪的寶物,但到海里面去的人物,回來是絕對不容易的事情啊!天王爺,我那時,一定是發昏,我便讓我的兒子到海里面去,讓我的兒子去‘過番’了。我的兒子是個好兒子,但我卻是他的一個糊塗的母親!唉,天王爺,我這樣地把我的兒子丟進大海里去了!”金章老姆越說越傷心,禁不住捲起她的破舊的藍布衫的衣袖在拭着她的老淚。碰到好運氣的時候,那個聽她說故事的人客也會陪着她傷心一陣呢。

  “那一回,”金章老姆眼光不定地在四望着,象老母雞在尋覓她的遺失了的雛雞的神氣一樣。“我恰好賣了十來只豬仔,我把所有的錢統放在一隻破舊的衣框裏。我的兒子是一個再好沒有的兒子,他平時雖然知道我的錢放在哪裏;但他一點也不曾把它們‘拿歪’的。他一向的品格是再好沒有的哩。……可是,這一回可出了花樣了。他把我所有的錢全部都帶跑了。不過,他終究是個誠實的孩子。他寫了一條字條貼在破櫃上面。我把那字條拿去給識字的人們看,他們向我這樣讀出來:“母親,我把你所有的錢都帶跑了,我過番去,你不用來追我。你的兒子阿木。’

  “我連哭泣的時間也沒有,沒頭沒腦地向着那條通市的大路趕去。我記得,我那時是跑得多麼快啊,那簡直就象在飛着一樣。……靠着菩薩的保佑,我追上他了。原來他是蹲在一個‘沙堆’後面,打算等候天黑再跑呢。

  “當他看見我的時候,他些微地露出慌張的神色,但即時便歸平靜了。他微笑地向着我說:‘你來做什麼?’

  “我不知道應該罵他好,還是向他說些吉利話好。我抱着他,象抱着一個嬰孩似地抱着他。淒涼地哭泣着。他一動也不動地只是沉默着。我望了望他的憂鬱的神氣,他的闊大的臂膀,他的紗似的頭髮,這一切都和他的父親一樣。而他的命運更也和他的父親相差不遠。因爲貧窮的緣故,他的父親替富人當更夫,被強盜砍去了頭;他自己,連老婆也不能討一個,現在還要到那有着吃人的‘生番’的番邦去。這是多麼可怕啊!天王爺!倘若我的兒子是被‘生番’吃去了,那不是真個‘絕種’了嗎?那死鬼說得不錯,窮人們,遲早是要‘絕種’的!唉,天王爺,窮人們到底有什麼罪過呢!

  “最後,我定了一定神,這樣的向着我的兒子說:‘你這絕種子,你這樣鹵莽地到“番邦”去,萬一有了一差半錯,我們這一門的香燈,不是斷絕了嗎?回去吧,到“番邦”去是不行的!’

  “我的兒子連望也不望我,只是冷笑着說:‘難道讓我在這故鄉活下去,活了一百年,我們這一門的香燈便不會斷絕嗎?’

  “天王爺,我的兒子的說話雖然使我傷心,但我不能說他的說話有什麼不對。真的,即使他在故鄉活下去,活了一百年,可是沒有討得一個老婆,不能生男育女,這還不是一樣的“絕了種’嗎?……唉,天王爺,世上的事情真是太不公平了,富人們三妻四妾,把女人多多地佔據了去。我的兒子,這麼強壯,這麼好品格,這麼會做工作,卻連一個女人也得不到。讓魔鬼把富人們全都抓去吧!

  “那時候,我覺得很是害羞,我覺得我沒有斥罵我的兒子的權利。我的兒子的確是個好兒子,我不能替他討一個老婆,這是我的罪過,並不是我的兒子的罪過。正如我們的鄉里的歌謠所說的一樣:‘大鵝咬小鵝,揹着包裹過暹羅;海水迢迢,父母真梟;老婆不娶,此恨難消。’

  “我不能夠替我的兒子討個老婆,這難怪他要‘過番’啊!……但是!我那時候還不知道過番是這樣可怕的一回事情,我還希望他過了幾年番,討得一個老婆之後便回來。我不知道讓兒子過番,好像讓他到海里面去一樣啊。

  “因爲我是這樣的愚蠢,不知道怎樣去挽住着我的兒子,於是他終歸在我的面前跑去了。越跑越遠,起初我還可以看見他象一黑點在走動着,往後完全不見了。……唉,天王爺,我的兒子便這樣的沉沒到海底去了!”金章老姆越說越悽楚,終於歇斯地裏的在號跳着。但恐怕惹起那位傾聽者的厭煩,她振作了一下,便又繼續說下去:

  “哎喲,靠菩薩保佑,我的兒子平安地到達番邦去了。聽說,大海是那麼闊,到番邦去的路程是要經過幾日幾夜,看不見山,看不見陸地呢。哎喲,天王爺,天下是多麼闊啊!……可是園田闊便有了好處,天下闊是反爲不好的。因爲天下太闊,所以我的兒子能夠跑得離開我這麼遠了。

  “起初,我的兒子好像是很惦念我似的,時不時寫信來給我,雖然錢是一個也沒有的。但我不需要錢,我是個鄉下婆,我要錢做什麼用呢?我需要的是我的兒子的心。我所關心的是我的兒子的消息。‘我的兒子發達了嗎?……我的兒子討得老婆了嗎?……我的兒子快要回來了吧?’我天天地都是在掛念着我的兒子,碰到從番邦回來的人們便這樣地問他。天呀,我是一天天地在衰老着了,我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安慰,所有的幸福不得不全都寄託在我的兒子身上。我的兒子,便是我的一切了。

  “我依舊在耕作着園田,但憂愁壓損了我。我的氣力消失得很快。我所耕作的禾稼因此便也沒有一種欣欣向榮的景象。我的兒子是別離了,田園也變得毫沒有生趣了!天啊,一個母親的五臟六腑和她的兒子的五臟六腑是捆縛得多麼緊啊!

  “可是,老天爺,我前生世一定是犯了什麼罪過吧,我的兒子的品格這樣好,從小便由我乳養成人的兒子,在他到番邦三幾年之後,便給一個番婆搶奪去了!我本來是恐怕‘生番’會吃人的,誰知道吃人的不是‘生番’而是‘番鬼婆’!那些‘番鬼婆’是這樣可怕的,她們差不多都會念咒語,懂得‘忄貢頭’,男人們一中了她們的咒語或者‘忄貢頭’,終身便爲她們所迷,不能回鄉來了!唉!我的可憐的兒子!自從他和一個番鬼婆結了婚以後,他便給她迷了魂,奪了魄,從此便有三十個年頭完全把我忘記了!……這不是很明白嗎?倘若我的兒子不是中了那番鬼婆的咒語,忄貢頭,他能夠這樣毫無心肝地對着他的母親嗎?想一想啊,這是一個多麼長久的時間,三十個年頭,完全不記起他的母親,完全不曾寫一個字來給他的母親!……唉,菩薩保佑,快些讓那番鬼婆死去,我的兒子才得回來呢!

  “唉,我現在是快要八十歲了,我已經是旦夕的人物了,我的兒子不趕快回來,一定是不能夠看見我了……

  “我的兒子是個很好的兒子,在他還沒有見我以前,倘若我便死了,這不使他太難過嗎?唉,我的可憐的兒子!”金章老姆在把她全部的說話說完之後,禁不住對着那聽話的客人嘆着氣,眼眶裏漬滿着眼淚。可是她的態度好像不是在憐憫着她自己而在憐憫着她的兒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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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洪靈菲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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