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懷劉豫波先生

  雙流劉豫波先生與英國蕭伯納同年,都是九十一歲有零的老人。

  我們從報紙雜誌上,偶爾得到關於蕭伯納的記載,又從朋輩口中,偶爾聽到關於劉先生的傳說,使我們深深感到這兩位中外有名的老人,在八十七歲以前,都差不多同樣的健康。蕭伯納年年有新作品,或是戲劇,或是隨筆,或是自傳體文章。而劉先生也時時在寫字,在作畫,在賦詩,在寫悲天憫人的文章。

  蕭伯納平生厭惡政治,對於專門說好話幹怪事的政客們,批評極其嚴格,而於英國社會和英國一般的定型君子,更是不留餘地的最愛打穿其後壁,在表面看來,好像玩世不恭,其實也和我們劉先生一樣,慈悲爲懷,希望人人都做好人,都有良善行爲,都以先哲先知爲鵠的,都可以作到聖賢地位。蕭伯納作的反面文章,劉先生則專作正面文章,例如最近張羣到成都來,訪問劉先生,而劉先生在與之談話中,所引用的兩句聖人之言:“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在這種時候,在這種環境,真不啻把劉先生全人格整個表現了出來。若令蕭伯納當此,他只管見解相同,而所說的話,必然異樣或者簡直就不說。

  劉先生平生除了教學,除了以文章勸人,以書畫感人外,也是不搞政治的。雖然當過幾次議員,而在劉先生,卻並未當作是搞政治的津樑,還是像講道說教一般,在那裏勸人爲善,勸人以“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劉先生未始不知道中國的政客們,中國的定型君子們,也和英國一樣,或許當茲叔世,還比英國的更惡劣,更壞,但劉先生所受的教育,和自己的修養,不同了,他只能本着中國的聖賢態度,勤勤懇懇,老老實實,示人以大道而不像蕭伯納那樣動輒拿言語去刺人。

  然而劉先生也絕非是成日價馬起面孔,一開口便是四維八德,隨時隨地都在訓人的道學先生。其實劉先生的風趣,好像並不亞於蕭伯納。(雖然我並未見過蕭翁,只是從許多記載上看來,似乎有那麼一個概念。)這在中國舊風習上講,便叫作“是真名士自風流”。在劉先生自己,也好像寧取真名士而不取假道學。所以我們這般在中學裏受過劉先生教學的學生們,(指的是清朝光、宣年間,四川高等學堂分設中學堂的事。劉先生教過丙丁兩班的國文,並改過兩班同學的文章。)一直到最近幾年,有機會侍坐於劉先生之側時,依然和四十年前在學堂裏一樣,於劉先生只覺有光風霽月之感,而無敬而遠之之心。尤其我這李家祥(這是我讀中學的名字。自從民國二年,便廢去了,但劉先生還記得。)最爲頑皮。記得劉先生八十二歲,在我家吃午飯時,我尚敢於同劉先生開了個小玩笑,我很正經的說:“學生一切都不如先生,尤其是先生的字畫文章,但有一事,卻不讓先生專美。”劉先生很驚異,還是由我加以解釋說:“先生鬍鬚甚疏,幾乎是草色遙看近卻無,學生年將五十,鬍鬚亦寥寥可數。只此算得青出於藍。”劉先生大笑,不但不以爲悔,而且還追說其先德之須亦頗少,每剃頭時,必先慎重聲明是蓄了須的,切不可胡亂修去。

  即因劉先生是真名士,故爲人和易,而樂於與晚生小子接近;即因劉先生是真名士,故能恬淡自處,而不忮不求;即因劉先生是真名士,故能胸襟灑落,而視人人爲善人,視當前的齷齪社會爲暫時過程,而認儒家的大同世界,並不是不能實現的烏托邦,並且也才能真正的作到隨遇而安,自侍菲薄。這些,都不是講功講利講現實的蕭伯納所能比擬。

  我們幾個常來往的老同學,每一談到劉先生,都相信以劉先生之爲人,至少可以與蕭伯納在人生的程途上競賽一番。然而未卻料到在八十九歲以後,劉先生似乎跑得過速一點。我是四年未曾侍坐,聽人談到劉先生,總說衰多了!本來,老年連喪二子,即令是聖人,也不免要動真感情,何況劉先生又是性情極其真摯,而不能自騙騙人的真名士!再加以年來紀綱日替,政治日非,魑魅魍魎,橫行無忌,不是遁居山林的自了漢,誰也不大受得了!我想,假使蕭伯納與劉先生異地而處,即在人生途程上,最先跑到終點的,必不是劉先生。而像蕭伯納的那張惹是生非的利口,早已貼上戒嚴司令部的十字封條,閉也把他閉死了,哪能等到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六日壽終正寢!

  我個人對於中學時代的先生,所受影響最大,塑性最強的,有兩位,一位是達縣劉士志(諱行道)先生,教我以正誼,以勇進,以無畏之宏毅。我曾經寫過一篇追念文字,不足以述劉士志先生萬一。另一位便是雙流劉豫波(諱鹹榮)先生,教我以淡泊,以寧靜,以愛人。我今寫此短文,亦不足以述劉豫波先生萬一,而且先生之教我,皆非耳提面訓,以語言,以文字爲事,而是皆以身教。故述兩先生之行誼,更覺爲難,所謂“夫子性與天道,不可得而名”者,是也。好在紀念豫波先生的文字必多,我這一篇作爲補白,倒還可以。

一九四九六月十七日敬述
(原載1949年《風土什志》二卷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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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李劼人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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