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蟻
祖父不歡喜屋邊種樹,院裏蒔花,園中長草。而我自幼便愛花木果樹以及蟲鳥。少時讀書,記得“鳥雀之巢可俯而窺”的句子,頗爲神往。試想屋邊有樹,樹下有蔭,樹上有巢,巢中有黃口的小鳥,見人並不驚懼,何等可愛!但是我的宅邊是無樹的。栽種果樹,也是幼時可數的幾樁傷心事件。我曾種過一株杏子,天天用柴枝計量它的生長。好容易等待了三年,已經開花結果,一天從學校回來,已被祖父砍去。剩下一截光禿禿的根株,好像向我哭訴的樣子。祖父嚴肅的面貌顯得非常無情,連撒嬌發惱的寬容也不給。此外我還在瓜棚底下種過一株柚子,秋收時節,被堆上稻草,活生生的給壓死。因此我一連鬱悶了好幾日。待到把一切都隱忍住做一個乖孩子時,生命裏便失去一片蔥蘢了。
如今應該我來原諒我的祖父,(願他在地下平安!)年齡幫助我瞭解他不愛果樹花木的理由。他是地道的農民,他愛五穀有甚於花草,愛瓜豆有甚於果樹。果樹給園圃遮陰,樹根使菜根發苦;青草則是農家的勁敵,草葉上春夏多露,秋冬多霜,霜露沾溼了朝行的腳,使趾縫黴爛。青草復濡溼了簟場,妨礙曬穀。所以在祖父經營底下的田園,都處理得乾乾淨淨,不留雜草。坐享其成的我,不知粒粟辛苦,單愛好看好玩的事物,不愛好用的事物。像我這樣的也不只我一個人罷。
祖父不愛果樹的第二個理由,是怕它招來無端是非。孩子都愛花果,爲了攀折花果引起大人們的爭執,時常看到。鄉居最重要的是睦鄰。聰明的治家的人對於凡能引起爭執的原因,都要根本加以除去。祖父是極端的例子。他把家藏的打長毛用的土槍,馬刀,匕首等故意丟在夾壁中讓它鏽爛,禁止我們耍槍弄棒,或和別人爭吵打架。他和平地度過一生,而和平也隨着他的時代消失了。
但是祖父不愛屋邊樹還有一個最大原因。他的經驗告訴他屋邊樹會遮住陽光,使居宅陰暗,樹下往往是有害的昆蟲聚居的所在,其中有一種叫做“白蟻”的,是可怕的害蟲。這是白色的米粒大小的動物,學名叫做Leucotermis speratus,就個體而言,它是極軟弱的小蟲,然而它們的數量多得驚人。它們有強大的繁殖力和食慾,專吃樹木。樹木吃完時,不論雜糧穀粒,甚至藥材衣料也都吃。如果一個村莊被白蟻侵入了,那麼近則數年,遠則十數年,建築物的木料被吃一空,因之房屋坍毀,村舍破敗。這破壞的工作又在暗中進行,好像吸血的寄生蟲,把生物暗暗吃瘦,它們把整個村落暗暗吃空。使人們只覺日漸崩敗,而不知崩敗之所以然。
農人對“白蟻”視爲災異,畏之如惡神,因之也有許多迷信。他們說起這種動物,好像很有靈性。說是它們未來之前,有一種昆蟲替它引路,正如倀是替虎引路似的。又說它們能夠渡水,窠築在隔溪地方,卻會侵入溪的對岸人家……。每當老年人夜晚無事,聚坐閒談,偶而落到這問題上來,便真有談蟻色變的樣子。其實這種恐怖的心理,乃是夾帶着“家運衰落”的暗示。因爲被白蟻侵入的人家,便是將要殘敗的徵兆。
家裏的住宅雖已古舊,但建築的年代並不十分久遠。從前這裏大概是一片灌木叢,僅有幾間小屋,點綴在荒煙亂草間。我們的家便是從早已翻造過了屬於別人的幾間小屋裏發祥的,便有點寒磣感覺,而暗暗對那一塊地覺得分外親熱。對於舊土地之親戀就是並非種田的我也有說不出的眷念之情的,也許是凡人的常情罷。離我的村莊不遠,從前還有個村落,聽說不知何故犯了皇法,被官兵殺盡,房屋地基充公,良田改爲大路,大路改爲良田,那些被消滅了的人們便也無人能夠記憶。我每想到村後曾是個流血的地方,更兼那一帶都是壘壘荒冢,幼小時候是連後門也不敢出去的。秋冬之夜,西北風吹得瓦棱震響,彷彿有一些冤抑的言語在低訴,便纏着母親,要她去看看後門有否拴上,還心怕門栓不堅實,提議多加幾道槓子,致被人們取笑。不聽話的時候,便被嚇着要關到後門外去。
現在當然改觀了,園後建了新宅,灌木荊棘都已削平,村莊也日漸擴展。而往日荒涼的庭園的記憶,卻從小一直刻在腦際。那時園子四周長着各色各樣的荊棘,藤蘿,和細竹,這些植物可作天然籬垣,所以任其自然生長,不加砍伐,這荊棘叢成了鼬鼠和狸獾藏匿的所在。村中走失雞隻,往往在荊叢旁邊發現毛翮。小偷在人家竊得衣物,把贓物暫藏在這叢蓁背後,給人們發現的,也不只一次。在這平靜的小村莊中是一件大事。
每一塊土地都有它的歷史。而這歷史,當其中的人物消失之後,就墜入一種暗黑裏,令人不能捉摸。後人望着這段歷史或故事,便如同一個黑洞窺視,什麼都不見,心裏便有一種恐懼和神祕的感覺。這園子在我看來也有幾分神祕的。它的一角上有一個土墩,好像墳冢的樣子。有人說這是某姓的祖墳,而那一姓已經香火斷絕了。又有人說這是一個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乞丐,在路邊倒死,別人把他葬在這裏。至於這塊地怎樣成爲我家的園子,正如我家的小屋怎樣成爲別人的住居一樣的茫然,這土冢和荊棘叢以及那被官兵消滅的村莊,同樣地使我起一種恐怖的念頭。加之被荊棘遮住,園子的一半是終年照不到陽光的,踏進裏面,便有一種陰森感覺。
初次踏進這園子,仗着人多的聲勢膽敢向土冢和荊棘叢正望一眼的,是一個初冬的早晨,太陽剛剛出來,大家喝了熱騰騰的早粥,身上微微熱得有點汗絲後,便一齊動身到園裏去。祖父,祖母,父親,母親,我和我的姊姊,嬸母,和許多鄰居,他們拿着鋤頭,畚箕,鐵鍬,如臨大敵。我不懂爲了什麼事,只聽得祖父聲音洪亮地喊:“一定在這墳坑裏,一定在這墳坑裏。”我問母親他們找的是什麼?
“孩子不要多問。”
我仍然要問。逼得她不得不回答我。
“白蟻。”
我沒見過白蟻,螞蟻是常見的。看事情這樣嚴重,似乎是可怕的東西。
“會咬人嗎?”
“會咬人的。走得遠點。”別人唬嚇我。
但是大家圍着墳墩不動手,顯出躊躇樣子。祖父堅決說白蟻一定住在這裏面,人們則亂嚷着墳不能輕易開掘。開罪於亡靈會在家裏發生什麼不祥事件也難定。有人則主張替它另外擇地遷葬。受着維新思潮的洗禮的父親只說:“管他是乞丐的墳或是誰家的祖墳,既然成了白蟻的住居,便非掘開不可。”說着便將鐵鍬插進去。於是大家一齊動手,一面還希望能夠發現什麼古物異物。誰知砍了進去,除了幾根竹鞭之外,什麼也沒有。既無磚拱,也無石砌,只是一堆亂石和黃土,並且不見半個白蟻影子。等到大家手掘得發軟,憩息下來,才斷定這不過是一個土墩。大概是從前墾田,把田裏的石塊拋成一堆,日久蔓草滋生,遂成墳冢樣式。這番工作雖找不到蟻窠,卻替園子闢出一塊隙地。給黑暗的歷史解了一個謎,大家心裏倒暢快。
自從那時起白蟻便在我稚弱的心中投下威脅。祖父說村莊的東端已發現白蟻,不久會把全村侵遍。他好像眼見一種禍害降臨,想極力設法避免,顯出一種不安和焦急。他提議把村周樹木砍光,也許會發現它們的住處。聽信他的人固然有,譏笑他的人卻佔大多數。斷定自己園子裏的土冢一定是蟻窠,結果卻無所獲的一回事成了別人背後談笑的資料,甚至譏諷他的杞憂。祖父從那時起也不說話,只是把屋角陰暗的所在,打掃得乾淨,又把朽腐的木頭聚在一堆,雜些枯柴加以燒燬。從那腐爛得不能發火的木頭冒出縷縷的青煙影裏,祖父的面容是有點憂鬱似的。
日後因爲蟻啊什麼的不常被人提起,便都忘了。許多年後的冬天,接連下了幾天雨。冬雨令人憂愁,它還帶來寒冷,好像哭泣欲止還流地,卻又非常吝惜。家裏沒有故事書和畫報等等,只在灰燼裏煨着番薯和芋頭等東西打發日子。祖父年衰了些,仍還健康。他發現屋瓦有數處漏雨,吩咐我上去瞧瞧。我燃了一支短燭並且攜了木盆上樓去。樓很低,不通光亮,平素不住人,只放些祭器之類,一年難得有一兩次上去的。我用手掌遮住短燭,尋覓樓板上漏溼的和屋頂發亮的所在,預備用木盆來承滴漏,忽然不知怎的,腳底一軟,褡一聲一隻腳便踹到樓下去,燭也打翻了。驚定之餘,才發現樓板穿了一洞,差險些連人也會跌到樓下去。我撿起樓板的碎片,那是像發酵的麪包,表面卻非常完好。我把這事告訴祖父。他說這是白蟻把樓板吃空了,一面攜我一同上樓,用一個鐵錘敲擊樑棟,告訴我那幾根樑是吃空了,那幾根有一半完好,那幾根則是全部完好的。“這房子不久便會全部吃空了。”他擔憂說。
“加以修理不行麼?”我問。
“換上新木料,只不過耐幾年,不久一樣被吃空。”
“有不被吃食的木料麼?”
“有的。並不適用。而且不能全部重換過。”
“不能用一種藥品把它殺死麼?”
“它的活動人們看不見。它們把木質吃空了,表面上看不出來,藥料滲不進去。”
“那麼沒有辦法麼?”
“聽說有一種甲蟲,專吃白蟻,只要養一對,便會繁殖起來,把它們吃個乾淨。”
“想法弄一對來呢。”
“這是江湖術士賣的。價錢很貴。可是我從未見過。”
“沒有什麼別的辦法呢?”
“有一種人,專捉白蟻。他知道白蟻所經的路,沿這路線去發現他的窠。冬季白蟻聚居蟄伏,把它連窠掘掉,是基本的辦法。只是人們都認爲殺死億萬生命是罪過的,不肯幹這行業。這種技術差不多失傳了。”
“這樣說來,只好讓它們去齧蝕了。”我覺得失望。
“且託人打聽打聽看。”祖父這樣說。
說了這番話後每年春夏之交,夜間屋子裏輒有成陣的白色小蟲,在燈前飛舞。這便是有翅的白蟻。交尾期到了,雌雄成陣飛翔,不數天後便產卵死去。這使我們極端討厭,不論油燈裏,茶碗裏,湯鍋裏,到處發現這昆蟲的屍體。它們同着蒼蠅和蚊子,成了最討厭的三種夏蟲了。
一個春天,村中來了一個遠行客手裏拿了一根鐵杖,肩上揹着褡褳。他一徑走進我們的村莊,到我家找我的祖父。他已去世多年了。父親的鬢髮也已斑白,儼然一老人。我和弟弟已長成得夠穩重。當我們問來客找去世的祖父有何貴幹,他回答是捉白蟻的,我們大家都驚異了。寒暄一番用過點心之後便請他到屋子裏村莊周圍踏看。他從容地不動聲色地巡視了一番,用鐵杖在樹根底下墳冢旁邊搗了幾下,回到家裏說已有幾分眉目。他說幹這種殺害生命的行業,若不是因爲家道窮,是不肯幹的。所以他要一點錢。當父親向他保證說不致叫他白辛苦之後,他說:
“不要府上出錢。請做個主,向各家捐募一點款子有多少就多少,隨便都行。”
事情說定了。他答應明天伴同他的助手一同來,他就在離此不遠的一間鄉下客店裏住着。他看定蟻窩在村東的大樟樹下。樟樹長在墳上。他先要知道砍倒這樟樹或者對墳的毀害是否得村衆的允許。
這消息傳出去了,於是村人便紛紛議論“樟樹是萬萬砍不得的!”差不多全體都這樣說。“樟樹有神,極是靈驗。誰家的孩子對着它撒尿,回家來肚皮痛哩!”“樟樹是鎮風水的,沒有樟樹,龍脈走動,村莊會敗落的!”這樣七嘴八舌的呶呶談論着。
“還記得你家把園裏的墳掘了,並無白蟻發現。萬一樟樹砍了並無白蟻,那怎麼辦?”他們拿這問題來詰難父親。
“砍倒這雙人合抱的樟樹要費不少人工哩!倘不小心會壓壞附近房子的。”
城狐社鼠的例子到處都存在。父親也不願拂逆衆意,討論結果定了一個折中辦法。就是先鑿一個洞試試看。“如果蟻窠發現了,並且築得很深,非把樹砍倒不可,那麼把它砍倒後讓人埋怨去就是。”父親暗自打定主意,就這樣決定了。
第二天早晨,初春的皚皚的白雪熠耀在附近的山頭,寒風掠過落了葉的枯枝。在冬季仍是青蒼的樟樹的蔭下,麇聚着好奇的觀衆。各人手裏捧了火鉢。風揚起鉢裏的草灰,煽紅炭火,把火星散在灰色的天空下。大家冷得發抖,卻冒風站在那裏,看捉白蟻的和他的助手揮斧砍樹。有的爲了怕冷,便自動幫忙,拿起斧來狠劈,弄得一身溫暖。父親也興致很高似的,披上過窄的大氅,站在人叢間說着白蟻的故事。有些人則帶着譏刺的眼光,眼看捉蟻人在凜冽的寒風裏額上冒着汗珠,心想如果發現不出白蟻來,一定狼狽得令人快意的。
約摸過了一點鐘的樣子。斧底下飛出黴爛了的樹心的片屑。再是一陣用力,便顯出一個黝黑的樹洞。捉蟻的挺了挺腰身,用鐵杖往洞裏探了探。抽回來的時候,尖端上粘附有白色被搗爛了的昆蟲。他露出勝利的微笑。翻身對我說:
“到家裏挑兩雙谷籮來罷?”
“難道裝得滿四隻谷籮麼?”我驚奇地問。
“還不夠裝呢!如果多的話。”
谷籮挑來了,並且帶來了長柄的勺子。捉蟻的伸進勺子,把白色的動物像米飯般不住地掏了出來。大家都非常驚異。它們是扁長形狀,肚子橢圓,恰像香尖米。頭上一對黑褐色的腮顎。它們冬眠正酣哩,卻連窩被人掏出來。看它們在寒風裏抖動着細嫩的腳,似乎吃木頭的罪惡也有可原諒之處了。
看看快裝滿四籮,剩餘的再也掏不出來了。父親叫人把家裏存着的柴油拿來,混合着滾水,從樹孔中灌進去。這是去惡務盡的意思。樹心空蝕了的樟樹幹恰像一根菸囪似的從頂端透冒出蒸汽和油的混合煙霧。我和我的弟弟被派把白蟻傾到溪流裏去。每一次把谷籮的內容傾入汩汩的春日的寒流裏,被波浪泛起的璨璨的白蟲,引起水底游魚的吞食時,我心中暗裏覺得所謂生命者也不一定是可寶貴的東西,一舉手間這無數的個體便死滅了。以後在一本生物學書本上讀到“物種是這樣慎重選擇,而生命是怎樣的濫毀”的一語,不禁瞿然有感於心者,是受白蟻的故事的影響也未可知。
把空的容器挑回家來,姊姊笑臉問我把白蟻怎樣處置了?我回答她是傾倒溪水裏面。她笑着說:
“你這小傻瓜。你不妨把它挑回家來,把它放在大缸裏,我來替你養兩隻母雞,每天用它餵食。它們每天可以替你生兩個蛋。你便不致吃飯時嫌菜蔬了。”
“把它放在家裏,不怕爬出來麼?”
“這種冷天還會動麼!而且你可以把它放在露天底下。爬不到屋子上的。”
鶴
在朔風掃過市區之後,頃刻間天地便變了顏色。蟲僵葉落,草偃泉枯,人們都換上臃腫的棉衣,季候已是冬令了。友人去後的寒瑟的夜晚,在無火的房中獨坐,用衣襟裹住自己的腳,翻閱着插圖本的《互助論》,原是消遣時光的意思。在第一章的末尾,讀到稱讚鶴的話,說是鶴是極聰明極有情感的動物,說是鳥類中除了鸚鵡以外,沒有比鶴更有親熱更可愛的了,“鶴不把人類看作是它的主人,只認爲是它們的朋友”等等,遂使我憶起幼年豢鶴的故事。眼前的書頁便彷彿變成了透明,就中看到湮沒在久遠的年代中的模糊的我幼時自己的容貌,不知不覺間憑案回想起來,把眼前的書本,推送到書桌的一個角上去了。
那是約摸十七八年以前,也是一個初冬的薄暮,弟弟氣喘吁吁地從外邊跑進來,告訴我鄰哥兒捉得一隻鳥,長腳尖喙,頭有纓冠,羽毛潔白,“大概是白鶴罷,”他說。他的推測是根據書本上和商標上的圖畫,還參加一些想象的成分。我們從未見過白鶴,但是對於鶴的品性似乎非常明瞭:鶴是清高的動物,鶴是長壽的動物,鶴是能唳的動物,鶴是善舞的動物,鶴象徵正直,鶴象徵涓潔,鶴象徵疏放,鶴象徵淡泊……鶴是隱士的伴侶,帝王之尊所不能屈的……我不知道這一大堆的概念從何而來?人們往往似乎很熟知一件事物,卻又不認識它。如果我們對日常的事情加以留意,像這樣的例子也是常有的。
我和弟弟趕忙跑到鄰家去,要看看這不幸的鶴,不知怎麼會從雲霄跌下,落到俗人豎子的手中,遭受他們的窘辱。當我們看見它的時候,它的腳上繫了一條粗繩,被一個孩子牽在手中。翅膀上殷然有一滴血痕,染在白色的羽毛上。他們告訴我這是槍傷,這當然是不幸的原因了。它的羽毛已被孩子們翻得凌亂,在蒼茫夜色中顯得非常潔白。瞧它那種耿介不屈的樣子,一任孩子們挑逗,一動也不動,我們立刻便寄予以很大的同情。我便請求他們把它交給我們豢養,答應他們隨時可以到我家裏觀看,只要不傷害它。大概他們玩得厭了,便毫不爲難地應允了。
我們興高采烈地把受傷的鳥抱回來,放在院子裏。它的左翼已經受傷,不能飛翔。我們解開系在它足上的縛,讓它自由行走。復拿水和飯粒放在它的面前。看它不飲不食,料是驚魂未定,所以便叫跟來的孩子們跑開,讓它孤獨地留在院子裏。野鳥是慣於露宿的,用不着住在屋子裏,這樣省事不少。
第二天一早我們便起來觀看這成爲我們豢養的鳥。它的樣子確相當漂亮。瘦長的腳,走起路來大模大樣,像個“宰相步”。身上潔白的羽毛,早晨來它用嘴統身搜剔一遍,已相當齊整。它的頭上有一簇纓毛,略帶黃色,尾部很短。只是老是縮着頭頸,有時站在左腳上,有時站在右腳上,有時站在兩隻腳上,用金紅色的眼睛斜看着人。
昨晚放在盂裏的水和飯粒,仍是原封不動,我們擔心它早就餓了。這時我們遇到一個大的難題:“鶴是吃什麼的呢?”人們都不知道。書本上也不曾提起,鶴是怎樣豢養的?偶在什麼器皿上,看到鶴銜芝草的圖畫。芝草是神話上的仙草,有否這種東西固然難定,既然是草類,那麼鶴是吃植物的罷。以前山村隱逸人家,家無長物,除了五穀之外,用什麼來喂鶴呢?那麼吃五穀是無疑的了。我們試把各色各樣的穀類放在它跟前,它一概置之不顧,這使得我們爲難起來了。
“從它的長腳着想,它應當是吃魚的。”我忽然悟到長腳宜於涉水。正如食肉鳥生着利爪而食穀類的鳥則僅有短爪和短小活潑的身材。像它這樣軀體臃腫長腳尖喙是宜於站在水濱,啄食游魚的。聽說鶴能吃蛇,這也是吃動物的一個佐證。弟弟也贊同我的意見,於是我們一同到溪邊捉魚去。捉大魚不很容易,捉小魚是頗有經驗的。只要拿麩皮或飯粒之類,放在一個竹籃或篩子裏,再加一兩根肉骨頭,沉入水中,等到魚游進來,緩緩提出水面就行。不上一個鐘頭,我們已經捉了許多小魚回家。我們把魚放在它前面,看它仍是趑趄躊躇,便捉住它,拿一尾魚喂進去。看它一直嚥下,並沒有顯出不舒服,知道我們的猜想是對的了,便高興得了不得。而更可喜的,是隔了不久以後,它自動到水盂裏撈魚來吃了。
從此我和弟弟的生活便專於捉魚飼鶴了。我們從溪邊到池邊,用魚簍,用魚兜,用網,用釣,用弶,用各種方法捉魚。它漸漸和我們親近,見我們進來的時候,便拐着長腳走攏來,向我們乞食。它的住處也從院子裏搬到園裏。我們在那裏掘了一個水潭,複種些水草之類,每次捉得魚來,便投入其間。我們天天看它飲啄,搜剔羽毛。我們時常約鄰家的孩子來看我們的白鶴,向他們講些“鶴乘軒”“梅妻鶴子”的故事。受了父親過分稱譽隱逸者流的影響,羨慕清高的心思是有的,養鶴不過是其一端罷了。
我們的鶴養得相當時日,它的羽毛漸漸光澤起來。翅膀的傷痕也漸漸平復,並且比初捉來時似乎胖了些。這在它得到了安閒,而我們卻從遊戲變成工作,由快樂轉入苦惱了。我們每天必得捉多少魚來。從家裏拿出麩皮和飯粒去,往往挨母親的叱罵,有時把鶴弄到屋子裏,撒下滿地的糞,更成爲叱責的理由。祖父恐嚇着把我們連鶴一道趕出屋子去。而最使人苦惱的,便是溪裏的魚也愈來愈乖,不肯上當,釣啦,弶啦,什麼都不行。而鶴的胃口卻愈來愈大,有多少吃多少,叫人供應不及了。
我們把鶴帶到水邊去,意思是叫它自己拿出本能,捉魚來吃。並且,多久不見清澈的流水了,在它裏面照照自己的容顏應該是歡喜的。可是,這並不然。它已懶於向水裏伸嘴了。只是靠近我們站着。當我們回家的時候,也蹦跳着跟回來。它簡直是有了依賴心,習於安逸的生活了。
我們始終不曾聽到它長唳一聲,或做起舞的姿勢。它的翅膊雖已痊癒,可是並沒有飛他去的意思。一天舅父到我家裏,在園中看到我們豢養着的鶴,他皺皺眉頭說道:
“把這長腳鷺鷥養在這裏幹什麼?”
“什麼?長腳鷺鷥?”我驚訝地問。
“是的。長腳鷺鷥,書上稱爲‘白鷺’的。唐詩裏‘一行白鷺上青天’的白鷺。”
“白鷺!”啊!我的鶴!
到這時候我纔想到它怪愛吃魚的理由,原來是水邊的鷺啊!我失望而且懊喪了。我的虛榮受了欺騙。我的“清高”,我的“風雅”,都隨同鶴變成了鷺,成爲可笑的題材了。舅父接着說:
“鷺肉怪腥臭,又不好吃的。”
懊喪轉爲惱怒,我於是決定把這騙人的食客逐出,把假充的隱士趕走。我拳足交加地高聲逐它。它不解我的感情的突變,徘徊瞻顧,不肯離開,我拿竹捶打它,打在它潔白的羽毛上,它才帶飛帶跳地逃走。我把它一直趕到很遠,到看不見自己的園子的地方爲止。我整天都不快活,我懷着惡劣的心情睡過了這冬夜的長宵。
次晨踏進園子的時候,被逐的食客依然宿在原處。好像忘了昨天的鞭撻,見我走近時依然做出親熱樣子。這益發觸了我的惱怒。我把它捉住,越過溪水,穿過溪水對岸的松林,復渡過鬆林前面的溪水,把它放在沙灘上,自己迅速回來。心想松林遮斷了視線,它一定認不得原路跟蹤回來的。果然以後幾天內園子內便少了這位貴客了。我們從此少了一件工作,便清閒快樂起來。
幾天後路過一個獵人,他的槍桿上掛着一頭長腳鳥。我一眼便認得是我們曾經豢養的鷺,我跑上前去細看,果然是的。這回彈子打中了頭頸,已經死了。它的左翼上赫然有着結痂的瘡疤。我忽然難受起來,問道:
“你的長腳鷺鷥是那裏打來的?”
“就在那松林前面的溪邊上。”
“鷺鷥肉是腥臭的,你打它幹什麼?”
“我不過玩玩罷了。”
“是飛着打還是站着的時候打的?”
“是走着的時候打的。它看到我的時候,不但不怕,還拍着翅膀向我走近哩。”
“因爲我養過它,所以不怕人。”
“真的麼?”
“它左翼上還有一個創疤,我認得的。”
“那麼給你好了。”他卸下槍端的鳥。
“不要,我要活的。”
“胡說,死了還會再活麼?”他又把它掛回槍頭。
我似乎覺得鼻子有點發酸,便回頭奔回家去。恍惚中我好像看見那隻白鷺,被棄在沙灘上,日日等候它的主人,不忍他去。看見有人來了,迎上前去,但它所接受的不是一尾魚而是一顆子彈。因之我想到鷺也是有感情的動物。以鶴的身份被豢養,以鷺的身份被驅逐,我有點不公平罷。
虎
鄉間過年,照例要買盞燈籠,上面寫上住宅的堂名或是商鋪的店號,這些雖屬瑣屑,但也是年終急景的一種點綴,這習慣至今沿襲着。做孩子的時候,就渴望着父親能買一盞燈籠回來,上面寫着本宅的堂名,和別人的一樣。而父親提回來的,雖是漂亮的紗籠,燈上題的卻連“陸”字的影子都沒有,老是“山房水月”四個大字。父親說,這四個字代表四種景物,正合鄉居風味,同時還誇這幾個字寫得好,好像得之不易似的。我心中大不以爲然,爲什麼不寫個堂名呢?我可不知道叫做什麼堂?廳上也沒有匾額。
舊曆新年的時候,人們便快樂起來,就是乞丐,也翻出各種花樣,用他們的笑臉和討彩換取佈施,人們的施捨也特別豐厚,並且對他們換了尊稱。例如搖錢樹的,狗搗米的,掃掃地的,我們都叫做“佬”;尤其是對於一種打卦定吉凶的,我們稱之爲“先生”,因爲他也認得幾個字。看到打卦先生上門,看他搖搖擺擺,正正經經,口中唸唸有詞,手裏搬弄着兩塊木卦,便非常有趣。每年在同一時候,打卦先生站在竈間門口咕嚕了一大陣之後,插着問:
“尊府貴姓啊?”
“陸。”祖母好像熟悉他的每一字句,早就預備好了這個單字,在適當的時間填入他滔滔的語流中似的。
“貴府堂名啊!”有時這樣問。
“沒有。”總是這樣回答。
一次父親恰巧在旁,便搶着說。
“闢虎堂。”
打卦的茫然不知所措。因爲這名字來得生疏而奇突。但也將就糊里糊塗念下去,把手中的木片東南西北拋擲了一回,說些吉利話,要了施捨而去。父親那天似乎特別高興,在打卦先生去後,走進房中,隨手拿出紅紙和筆硯,他先研起一池濃墨,把紙折出方格,然後展開,平鋪在桌上,揮筆寫出“闢虎堂”三個大字。又似餘興未盡,便諧義諧音地一連寫了“殪虎堂”, “一瓠堂”六個字。於是稍稍退後幾步,抱着手欣賞自己的書法。
“這幾個字怎讀法怎解釋呢?”那時我已讀書識字。但像這樣冷僻的字,還沒見過。
父親是嫌這堂名取得不佳呢,是從字義或字音上想到不吉的語句呢,還是怪自己的字寫得不好呢,他忽然不高興起來,把墨瀋未乾的紅紙揉作一團,拋在紙簏裏,他並不向我解釋,以後也從未提起。
以後我想到父親偶然的題名應當是和虎有關的。在我的屋子背後曾經過一條虎。那是在一兩年前初冬的早晨,我一早醒來便聽見鄰居的一位堂房伯母在那兒哀哭。原因是她的唯一的心愛的牲畜和財產——一個小豬,夜間被虎銜去了。我們跑去看她養豬的所在,豬欄是築在廊前檐下,用竹蓆和稻草蓋搭就的,住在居室的外面,沒有關鎖。虎從矮牆跳進來,銜了小豬又從矮牆跳出去。虎把豬欄撞翻了,欄裏歪斜地倒着木條和玉蜀黍稈子之類。伯母一邊哭一邊慟,數說着她如何自己巴不得省一口食糧來喂這小豬,她疼愛它賽過自己的兒女。爲貧窮壓彎了腰身的伯父則指手畫腳地在說着虎的來蹤和去跡,在泥地尋覓它的腳印。他們蹤跡它的腳印子,終於落到我家的後園,越過一個荊棘叢,直到溪邊去了。當時我也跟着大家找腳印子,人們說什麼“梅花印子”啦,“碗口大小”啦,我則並沒有清晰的印象,只是人云亦云,作算是自己曾看到過的罷了。這事發生之後,大家都說“虎落平陽”是年荒世亂的預兆。原來秋季已經歉收,人心便惴惴不安擔憂冬季日子不好過。他們一面告誡孩子,一面束緊肚皮,極力節省,作度冬的準備。冬天終於過去了,虎也不曾重來,伯母又從針黹積得零錢,再買一隻小豬來了。
父親心裏所闢的“虎”是否這一隻有形的“虎”?還是別的使農村貧窮的無形的“虎”呢?也許是另一回事。那是更久遠了,我出世還不久,母親只有二十多歲,正當豐盛的年齡。我家曾弄到一隻虎。這是祖父和他的同學們在山上打得的還是別人打得的,不得而知。我從幼便天天看到懸在廊前的一顆虎的頭骨。這骨頭,同着兩把銅錢劍,被人家搬來搬去,當作鎮邪的東西。譬如什麼人着妖精迷了,夜裏化作女子來伴宿啦,什麼人在野外歸來,驟然得病啦,便把這兩件法寶借去。憑着猛虎生前的餘威和銅錢劍上歷代帝王的名號壯了病人的膽,因而獲得痊癒的事也許不是沒有,這虎頭和銅錢劍便愈走愈遠不知下落了。
關於那隻虎的獵得和處理傳說了好些年頭罷——鄉間的故事是那麼少,而他們那麼喜愛!正如他們有着健啖的腸胃,需要豐盛的酒肉,他們需要許多資料來充他們的精神的糧食——可是待我長大,他們便不常談起了。我也只剩一些朦朧的記憶。
幾年前一位甥女出嫁,母親在臨睡前打開箱子,想找出什麼送嫁的東西。最後她拿出一串項鍊,上面懸着幾個虎爪和虎牙,還綴有小小的銀鈴。這是她親手在虎掌上挖下來的,也曾圍過我的項頸。當她把這串銀鏈放在掌上,作着長長的諦視時,我彷彿看到她出神的臉色的變容。鬢邊有了白髮的母親重想起嫁後不久用小刀剜着虎爪時的年青時代,心中涌起甘的或是苦的一些什麼滋味?像我做孩子的是不能瞭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