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親戚韋君只有夫婦二人和一個女兒。她在外邊唸書,這時也剛回到家裏。她邀來三位同學,同到她家過這個寒假;兩位是親戚,一位是朋友。她們住着樓上的兩間屋子。韋君夫婦也住在樓上。樓下正中是客廳,常是閒着,西間是吃飯的地方;東間便是韋君的書房,我們談天,喝茶,看報,都在這裏。我吃了飯,便是一個人,也要到這裏來閒坐一回。我來的第二天,韋小姐告訴我,她母親要給她們找一個好好的女用人;長工阿齊說有一個表妹,母親叫他明天就帶來做做看呢。她似乎很高興的樣子,我只是不經意地答應。
平屋與樓屋之間,是一個小小的廚房。我住的是東面的屋子,從窗子裏可以看見廚房裏人的來往。這一天午飯前,我偶然向外看看,見一個面生的女用人,兩手提着兩把白鐵壺,正往廚房裏走;韋家的李媽在她前面領着,不知在和她說甚麼話。她的頭髮亂蓬蓬的,像冬天的枯草一樣。身上穿着鑲邊的黑布棉襖和夾褲,黑裏已泛出黃色;棉襖長與膝齊,夾褲也直拖到腳背上。腳倒是雙天足,穿着尖頭的黑布鞋,後跟還帶着兩片同色的“葉拔兒”。想這就是阿齊帶來的女用人了;想完了就坐下看書。晚飯後,韋小姐告訴我,女用人來了,她的名字叫“阿河”。我說,“名字很好,只是人土些;還能做麼?”她說,“別看她土,很聰明呢。”我說,“哦。”便接着看手中的報了。
以後每天早上,中上,晚上,我常常看見阿河挈着水壺來往;她的眼似乎總是望前看的。兩個禮拜匆匆地過去了。韋小姐忽然和我說,你別看阿河土,她的志氣很好,她是個可憐的人。我和娘說,把我前年在家穿的那身棉襖褲給了她吧。我嫌那兩件衣服太花,給了她正好。娘先不肯,說她來了沒有幾天;後來也肯了。今天拿出來讓她穿,正合式呢。我們教給她打絨繩鞋,她真聰明,一學就會了。她說拿到工錢,也要打一雙穿呢。我等幾天再和娘說去。
“她這樣愛好!怪不得頭髮光得多了,原來都是你們教她的。好!你們儘教她講究,她將來怕不願回家去呢。”大家都笑了。
舊新年是過去了。因爲江浙的兵事,我們的學校一時還不能開學。我們大家都樂得在別墅裏多住些日子。這時阿河如換了一個人。她穿着寶藍色挑着小花兒的布棉襖褲;腳下是嫩藍色毛繩鞋,鞋口還綴着兩個半藍半白的小絨球兒。我想這一定是她的小姐們給幫忙的。古語說得好,“人要衣裳馬要鞍”,阿河這一打扮,真有些楚楚可憐了。她的頭髮早已是刷得光光的,覆額的劉海兒也梳得十分伏貼。一張小小的圓臉,如正開的桃李花;臉上並沒有笑,卻隱隱地含着春日的光輝,像花房裏充了蜜一般。這在我幾乎是一個奇蹟;我現在是常站在窗前看她了。我覺得在深山裏發見了一粒貓兒眼;這樣精純的貓兒眼,是我生平所僅見!我覺得我們相識已太長久,極願和她說一句話極平淡的話,一句也好。但我怎好平白地和她攀談呢?這樣鬱郁了一禮拜。
這是元宵節的前一晚上。我吃了飯,在屋裏坐了一會,覺得有些無聊,便信步走到那書房裏。拿起報來,想再細看一回。忽然門鈕一響,阿河進來了。她手裏拿着三四支顏色鉛筆;出乎意料地走近了我。她站在我面前了,靜靜地微笑着說:“白先生,你知道鉛筆刨在那裏?”一面將拿着的鉛筆給我看。我不自主地立起來,匆忙地應道,“在這裏,”我用手指着南邊柱子。但我立刻覺得這是不夠的。我領她走近了柱子。這時我像閃電似地躊躇了一下,便說,“我……我……”她一聲不響地已將一支鉛筆交給我。我放進刨子裏刨給她看。刨了兩下,便想交給她;但終於刨完了一支,交還了她。她接了筆略看一看,仍仰着臉向我。我窘極了。剎那間念頭轉了好幾個圈子;到底硬着頭皮搭訕着說,“就這樣刨好了。”我趕緊向門外一瞥,就走回原處看報去。但我的頭剛低下,我的眼已擡起來了。於是遠遠地從容地問道,“你會麼?”她不曾掉過頭來,只“嚶”了一聲,也不說話。我看了她背影一會。覺得應該低下頭了。等我再擡起頭來時,她已默默地向外走了。她似乎總是望前看的;我想再問她一句話,但終於不曾出口。我撇下了報,站起來走了一會,便回到自己屋裏。我一直想着些什麼,但什麼也沒有想出。
第二天早上看見她往廚房裏走時,我發願我的眼將老跟着她的影子!她的影子真好。她那幾步路走得又敏捷,又勻稱,又苗條,正如一隻可愛的小貓。她兩手各提着一隻水壺,又令我想到在一條細細的索兒上抖擻精神走着的女子。這全由於她的腰;她的腰真太軟了,用白水的話說,真是軟到使我如吃蘇州的牛皮糖一樣。不止她的腰,我的日記裏說得好:“她有一套和雲霞比美,水月爭靈的曲線,織成大大的一張迷惑的網!”而那兩頰的曲線,尤其甜蜜可人。她兩頰是白中透着微紅,潤澤如玉。她的皮膚,嫩得可以掐出水來;我的日記裏說,“我很想去掐她一下呀!”她的眼像一雙小燕子,老是在瀲灩的春水上打着圈兒。她的笑最使我記住,像一朵花漂浮在我的腦海裏。我不是說過,她的小圓臉像正開的桃花麼?那麼,她微笑的時候,便是盛開的時候了:花房裏充滿了蜜,真如要流出來的樣子。她的發不甚厚,但黑而有光,柔軟而滑,如純絲一般。只可惜我不曾聞着一些兒香。唉!從前我在窗前看她好多次,所得的真太少了;若不是昨晚一見,雖只幾分鐘我真太對不起這樣一個人兒了。
午飯後,韋君照例地睡午覺去了,只有我,韋小姐和其他三位小姐在書房裏。我有意無意地談起阿河的事。我說:
“你們怎知道她的志氣好呢?”
“那天我們教給她打絨繩鞋;”一位蔡小姐便答道,“看她很聰明,就問她爲甚麼不念書?她被我們一問,就傷心起來了。……”
“是的,”韋小姐笑着搶了說,“後來還哭了呢;還有一位傻子陪她淌眼淚呢。”
那邊黃小姐可急了,走過來推了她一下。蔡小姐忙攔住道,“人家說正經話,你們盡鬧着玩兒!讓我說完了呀”
“我代你說啵,”韋小姐仍搶着說,“她說她只有一個爹,沒有娘。嫁了一個男人,倒有三十多歲,土頭土腦的,臉上滿是皰!他是李媽的鄰舍,我還看見過呢。……”
“好了,底下我說吧。”蔡小姐接着道,“她男人又不要好,盡愛賭錢;她一氣,就住到孃家來,有一年多不回去了。”
“她今年幾歲?”我問。
“十七不知十八?前年出嫁的,幾個月就回家了。”蔡小姐說。
“不,十八,我知道。”韋小姐改正道。
“哦。你們可曾勸她離婚?”
“怎麼不勸?”韋小姐應道,“她說十八回去吃她表哥的喜酒,要和她的爹去說呢。”
“你們教她的好事,該當何罪!”我笑了。
她們也都笑了。
十九的早上,我正在屋裏看書,聽見外面有嚷嚷的聲音;這是從來沒有的。我立刻走出來看;只見門外有兩個鄉下人要走進來,卻給阿齊攔住。他們只是央告,阿齊只是不肯。這時韋君已走出院中,向他們道,
“你們回去吧。人在我這裏,不要緊的。快回去,不要瞎吵!”
兩個人面面相覷,說不出一句話;俄延了一會,只好走了。我問韋君什麼事?他說,“阿河!還不是瞎吵一回子。”
我想他於男女的事向來是懶得說的,還是回頭問他小姐的好;我們便談到別的事情上去。
吃了飯,我趕緊問韋小姐,她說,
“她是告訴孃的,你問娘去。”
我想這件事有些尷尬,便到西間裏問韋太太;她正看着李媽收拾碗碟呢。她見我問,便笑着說,
“你要問這些事做什麼?她昨天回去,原是借了阿桂的衣裳穿了去的,打扮得嬌滴滴的,也難怪,被她男人看見了,便約了些不相干的人,將她搶回去過了一夜。今天早上,她騙她男人,說要到此地來拿行李。她男人就會信她,派了兩個人跟着。哪知她到了這裏,便叫阿齊攔着那跟來的人;她自己便跪在我面前哭訴,說死也不願回她男人家去。你說我有什麼法子。只好讓那跟來的人先回去再說。好在沒有幾天,她們要上學了,我將來交給她的爹吧。唉,現在的人,心眼兒真是越過越大了;一個鄉下女人,也會鬧出這樣驚天動地的事了!”
“可不是,”李媽在旁插嘴道,“太太你不知道;我家三叔前兒來,我還聽他說呢。我本不該說的,阿彌陀佛!太太,你想她不願意回婆家,老願意住在孃家,是什麼道理?家裏只有一個單身的老子;你想那該死的老畜生!他捨不得放她回去呀!”
“低些,真的麼?”韋太太驚詫地問。
“他們說得千真萬確的。我早就想告訴太太了,總有些疑心;今天看她的樣子,真有幾分對呢。太太,你想現在還成什麼世界!”
“這該不至於吧。”我淡淡地插了一句。
“少爺,你哪裏知道!”韋太太嘆了一口氣,“好在沒有幾天了,讓她快些走吧;別將我們的運氣帶壞了。她的事,我們以後也別談吧。”
開學的通告來了,我定在二十八走。二十六的晚上,阿河忽然不到廚房裏挈水了。韋小姐跑來低低地告訴我,“娘叫阿齊將阿河送回去了;我在樓上,都不知道呢。”我應了一聲,一句話也沒有說。正如每日有三頓飽飯吃的人,忽然絕了糧;卻又不能告訴一個人!而且我覺得她的前面是黑洞洞的,此去不定有什麼好歹!那一夜我是沒有好好地睡,只翻來覆去地做夢,醒來卻又一例茫然。這樣昏昏沉沉地到了二十八早上,懶懶地向韋君夫婦和韋小姐告別而行,韋君夫婦堅約春假再來住,我只得含糊答應着。出門時,我很想回望廚房幾眼;但許多人都站在門口送我,我怎好回頭呢?
到校一打聽,老友陸已來了。我不及料理行李,便找着他,將阿河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他。他本是個好事的人;聽我說時,時而皺眉,時而嘆氣,時而擦掌。聽到她只十八歲時,他突然將舌頭一伸,跳起來道,
“可惜我早有了我那太太!要不然,我準得想法子娶她!”
“你娶她就好了;現在不知鹿死誰手呢?”
我倆默默相對了一會,陸忽然拍着桌子道,
“有了,老汪不是去年失了戀麼?他現在還沒有主兒,何不給他倆撮合一下。”
我正要答說,他已出去了。過了一會子,他和汪來了,進門就嚷着說,
“我和他說,他不信;要問你呢!”
“事是有的,人呢,也真不錯。只是人家的事,我們憑什麼去管!”我說。
“想法子呀!”陸嚷着。
“什麼法子?你說!”
“好,你們盡和我開玩笑,我纔不理會你們呢!”汪笑了。
我們幾乎每天都要談到阿河,但誰也不曾認真去“想法子”。
一轉眼已到了春假。我再到韋君別墅的時候,水是綠綠的,桃腮柳眼,着意引人。我卻只惦着阿河,不知她怎麼樣了。那時韋小姐已回來兩天。我背地裏問她,她說,“奇得很!阿齊告訴我,說她二月間來求娘來了。她說她男人已死了心,不想她回去;只不肯白白地放掉她。他教她的爹拿出八十塊錢來,人就是她的爹的了;他自己也好另娶一房人。可是阿河說她的爹哪有這些錢?她求娘可憐可憐她!孃的脾氣你知道。她是個古板的人;她數說了阿河一頓,一個錢也不給!我現在和阿齊說,讓他上鎮去時,帶個信兒給她,我可以給她五塊錢。我想你也可以幫她些,我教阿齊一塊兒告訴她吧。只可惜她未必肯再上我們這兒來!”
“我拿十塊錢吧,你告訴阿齊就是。”
我看阿齊空閒了,便又去問阿河的事。他說,
“她的爹正給她東找西找地找主兒呢。只怕難吧,八十塊大洋呢!”
我忽然覺得不自在起來,不願再問下去。
過了兩天,阿齊從鎮上回來,說,
“今天見着阿河了。孃的,齊整起來了。穿起了裙子,做老闆娘娘了!據說是自己揀中的;這種年頭!”
我立刻覺得,這一來全完了!只怔怔地看着阿齊,似乎想在他臉上找出阿河的影子。咳,我說什麼好呢?願命運之神長遠庇護着她吧!
第二天我便託故離開了那別墅;我不願再見那湖光山色,更不願再見那間小小的廚房!
1926年1月
原載於1926年11月22日《文學週報》第20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