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帖

题 签


  如今的东京,就是畴昔的江户,畴昔江户的一切,都早已装进了史的卷帙。东京,在我脑中印记着的东京,现在也只剩了一些模糊的朦胧的轮廓,斑斑块块,正如行将发散下去的古帖了。岁月易得,闲人总是无聊,现在权以墨水,当作胶糊,一片一片地把它裱在这里,并不想藏之名山,传之后世,只是留着自己展玩而已。如果这部帖要一个题签,那么我只写:

  虽信美而非吾土兮……

  底下的句子,谁还记得,就请谁给它填上。

  不过在琳琅满目的市场上,我须声明这是一部“劣货”。


  整天价在泥泞的路上印迹;在伞盖底下蹒跚,并不觉得天地是阴霾而哀愁的。

  到处是濛濛的,青蓝的,它笼罩着人们的足迹,我的灵魂的纤维和它是混同着织在一起。

  秋天的祭鼓,在晚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紧一阵,疏一阵,清一阵,隐一阵的冬冬——冬——冬冬——冬的声音。

  在夜更静的时刻,偶尔听见巷间行人的木履和道上石子儿碰触的声音,那是非常嘹亮而清脆的。并且,他的声音在静寂的大气里是那样的震荡,悠长地震荡着。有时,格……格……格……木履被拖着,声音也被拖颤了。那无事然的浪人的影子,顿时就像映在我眼前了。

  ——石子儿大约已经濡沥了罢?地上会映着一块一块金黄色的水光的。

  这时,我才意识到天在落着雨。

  鼓声像是蕴藏在天地的大鼓里,木履像是碎了般地清响着,我常常推开了窗子,独自伫立着。我并不要听见何处淅淅沥沥或望到一丝雨脚,我吸着了一口清鲜带着湿凉的空气,我便像受罢圣水的洗礼以后了。

  鼓啊,你雨的进行曲;在冬冬的声里,我仿佛又被带到那天在落着雨的东京了。

风 铃


  檐头挂着一个小小的风铃,并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做的,他的声音非常清脆,就是响一下也会搔动了我的心。

  楼下住的只有一个新将女儿嫁出去的老房主,楼上住的便是我。虽然我们的国籍不同,年龄和境遇又这样悬殊,但不知怎么,一种难得的人间爱,却暗暗地在我们彼此之间交流着。

  我的心灵总是那么脆弱,每逢看到年老而慈祥的妇人,我的心,顿时无缘由地虔诚了;我的两个眼眶在湿润着默视她。如果我知道对方在想想这个孩子的母亲在远方想着他,那么我真地要去握住她的手,泪会滴在她的手背上,嗫嚅地说:慈祥的人,孩子在铭感着失却了的母性爱而啜泣了。

  清晨,凉夕,风铃儿在檐头丁铛着。它的声音,我不相信是人间某种的物质可以发出来的,那是大气的私语,那是过路的幽灵的跫音。然而,我不需要看见它,它的声音里带着信息;这信息只叫那些沉静孤寂的人们谛听。

  薰风里丁铛着,知道春之纱袖拂动了它;西风里丁铛着,知道秋之帚子扫击了它。响着响着,在这声音里,年老的将沉思到他的生命的冬天;年青的将怅惘着他的生命之春愈去愈远了。丁铛着,虽然是一样地丁铛着。

  清晨,凉夕,风铃的声音搔动着我的心。逝去的春天让他逝去了;但也没有挡住冬之黯影不来的本领。我倒想掩尽了世间那些哀愁着的男和女老和少的人们的耳朵,不让他们听见这过路的幽灵的跫音。但是这怎么可能,我还是自己掩住了自己的。

  并且,我想,悄悄地悄悄地,自己掩住自己的耳朵,轻轻地轻轻地去把那些挂在檐头的风铃儿摘取了下来。

  谁说掩耳盗铃是解嘲的?我愿意在沉寂的清晨和凉夕里:祝福人间所有的慈祥的老人,祝福那每个人死去了的母亲。

汤 屋


  村子里尽管是三五人家,寂寞冷清地像是一个初开关的,可是那接二连三的黑烟突,已经高高地竖在空中了。团团的煤烟和那些矮树矇混了起来,从远望去,又使人想到这村子是人烟似海的。在这些烟突底下,其实并没有伏着什么机械,也没有一个工厂。那里只是一座一座玻璃顶建筑的汤屋,是男男女女沐浴的地方。

  我没有看见汤屋有过什么惹人注目的招牌,经过它的门口,就联想起在我们自己国度的城市里,在那些最卑陋的巷角,或是顶隘小的窄道尽头,有那么一面白墙,白墙上只写着一个“堂”字,白墙有多么大,那“堂”字便有多么大。从小我对于这个字就没有什么好感,也许我历来是有一点“洁癖”的原故。可是到了这里以后,每天进一回“堂子”,却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午后三四点钟完了课,身体有些疲倦,可是心却是非常松快的。一块毛巾搭在肩上,拖着不费事的木履,很闲散地便走出来了。汤屋的门口只放着三两双木履,知道里面也只有三两个人。不管早迟,老板娘却已经高高地在柜台上坐定了。她的样子,正像二道山门里的那座弥陀佛。神情极其逸如,居高临下,看看男的这边,看看女的那边,不知道多少群的男和女,是赤裸裸地被她看去了。

  立在大镜子底下,我看见我的制服,制服上有着铜的扣子,我是被装做某一种人的人了。衣服一件一件脱进筐子,赤裸了,我也就成了和所有的脱去了衣服的人是一样的人了。

  浴室里面的水气,早已把所有玻璃罩成了一片乳色。几个浴客,像是在那里练着一种操法,各式各样的姿态在动着,没有人喊口令,哗啦哗啦的水声,成了他们的节奏,浸在池子里的像浸在酒精里的标本,他们显得非常舒服似的,眯着眼睛养着神。我在这些人们的里边,常常觉得是一个不相称的闯入者。对于衣冠楚楚的人们我怯生,在赤条条的人们面前,我更恨不得逃遁了才好。

  在汤屋里,我总是喜欢蹲在一个最空闲的地方,我看着他们,思量着他们,我的眼和我的心,一会像是画家的,一会又像是心理学家的了。沐浴,倒仿佛成了一种副作用似的了。

  冷水池是装在墙壁底下通着两边的,当着没有人舀水的时候,它平静的如同一面镜子,我每一探头,就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有时,还看见了旁人的影子,啊,那影子是从古代神话里走来的罢,那样的洁白像大理石质的,那样的曲线像是用了无数的雪球塑成的!

  在汤屋里,我诅咒过多少个舀水的人,而我又幻想过多次的幻梦啊!

  每次从汤屋回来,我便看见案头镜子里映照着我的一副灼红的脸,耳朵里却还仿佛听见那汤屋里的哗啦哗啦的水声。

  我不知道再要到什么地方去了,让我一个人悄悄地洗净了我的心。

Red Slipper


  有两个朋友是住在一家很冷清的下宿屋里,可是不久以后,这下宿屋就渐渐兴隆起来了。门洞里的那张木炕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拖鞋;一到晚间,楼上楼下的每块玻璃都可以透出一片雪白的灯光来。

  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说笑:

  “我们的人气毕竟不错,一到那里,那里便会热闹起来了。”

  这虽然是没有什么根据,不过想到我们才到东京的时候,我们处处都感觉得寂寞的。

  “你们这里还住着女的?”有一次我问朋友,因为我早已看见那堆拖鞋里有一双是猩血的,衬着雪白的软绒底子。

  “有一个。”

  “我知道的。”

  “你看见了那双拖鞋不是?”

  不好意思,我就没有回答什么了。

  找朋友,一天要找好几次。看熟了那些拖鞋的变化,就记得谁是什么时候出去,谁是什么时候在家了。不过每次在那些拖鞋堆里发现了那双烂几几像害了瘫病的,便怅然地以不遇我的友人为憾。然而,每次看见那双猩红的,每次就醒一回我的眼。

  世界上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不想尽量地为表露她的标记而生存着。如果没有人去理会她们所标记的东西,她们或者会比什么都感觉得寂寞而对于她们的存在也表示怀疑了。

  世界上所有的红的原料,恐怕都是被女人消耗了,占有了。女人,差不多个个要拿鲜红的血染她一遍才舒适似的。但我却不见这伟大的颜色在她们的身上象征着什么样的光荣。

  穿红拖鞋的女人,就住在友人房间的隔壁,她如果也在房里的时候,她那双大红的拖鞋,就像一对侧身躺着的金鱼,静静地伏在房门的外边,走廊的中间。我每逢经过走廊,我便想哪一回把它们踢开一只。

  我是和朋友示意过那双拖鞋的颜色是鲜丽的,朋友倒不大理会,说那女人难看得死。

  后来有几次经过走廊,我看见了那双拖鞋,心里便被一种低级的想嘲弄女人的意识驱使着,使我的脚像真地找着路标似的从它的上面踏了过去。踏着的时候,才真正感到这路标的绵软无力,像一块浸湿了的胭脂。(也许在我的脚底已经染上了色。)有时,我只用足尖上一点点的力,微微触它一下,于是它仿佛成了一条活的金鱼游到另一个方向去了。它是有感觉的,我想,不仅仅是一种标记。

  我常常戏弄着这对金鱼,可是没有一次碰着过那个女人。我阴自地揣摩着:金鱼一样淑静的女人啊!

  有一次我正在友人的房里,一个乞丐从窗下过去,这时突然听见隔壁发出尖锐的叫声了:

  “啊呀!骇死了我!”

  我向窗外探了一下头,一个粉白的像冬瓜大的面庞隐进了窗子,一个衣服褴褛的背影映进了我的眼帘。那个背影踯躅在道旁,暮色中我好像看见一圈饥饿的光芒环绕着他,他就这样消失了。

  我在同人类里却常常分歧地想:

  ——女人毕竟是女人!

  那有着红拖鞋标记的女人,我早已模糊了她是什么模样,可是我先前以为嘲弄女人而回想起来却是嘲弄了自己的这种感觉,委实像一个湿的锲子,深深地钉进干柴的缝隙里去了。


  一个下午埋头书里,看看周围的光线,像是还不到每天吃饭的时候, 自己正纳闷天为什么这样的静寂,可是不久朋友便在门外叫我了。

  我低头穿着鞋子,也没有注意朋友手里拿着伞。

  台阶上,篱笆上,都已经盖上了一层白,这时我才讶异地说:

  “敢则是下了雪。”

  “下了一下午了,你一点也不知道?”

  “真地一点也不知道。”我心里回忆起刚才我所纳闷的事了。我机械地把大衣的领子向上翻开,轻轻地诅咒着这不意而来的雪。

  饭后,照例是几个朋友聚在一起谈天,那天晚上,火钵里的炭,许是烧得更多一些,茶也许煮得更热更浓一些罢。

  岁月也像一束一束的柴炭,架在火钵上,添在Stove里,终归是一样地化成了灰烬。有光,有焰,有火力的时候能有多少呢?想起当初在雪地里如狂了一般的混战,和以后见了雪花便翻上衣领的萎靡的气质,这其间大约还不满三年的过程。如今,就连往昔雪战过后留下的那一块眼角伤痕也消失完了;整个的在东京那段生活的过往,偶尔被朋友提到,仿佛已茫然非己之事了。

  初去东京那年我十九,朋友H和C都比我小一岁。在他们之间,逢到游戏或吃东西的时候,我似乎极以“纵横捭阖”为能事,他们上了当,结果只是说让这个弱者占点便宜去。

  有一次我们三个人在村子南边的一个雪林里散步,我似乎不耐这种沉寂冷不防地就飨了他们一个大雪球。于是战端从此开始了,无数的雪球在林间飞了起来,大的小的纷纷地落着,大家狂笑着,狂跑着,狂追着,狂躲着……谁也不晓得谁是谁的敌方,谁也不理会谁是谁的“知己”了。混战得精疲力竭的时候,谁也不肯认输,还只是说,换个地方再打,这里的雪不够用……

  结局,我的眼角有一条血迹,他们都说打得痛快;我自己也连说痛快的还要打。

  三把作挡牌用的洋伞都打坏了,我想了想自己的伤,或者还是我自己的伞翅弄破了的;于是益复私下得意了。

  冬天过去了。在春天,夏天,秋天,我们都只是盼望着冬天。冬天下雪了,我们的欢跃,我们的狂喜就都要和他同来了。不然,不管什么天,给我们雪罢,雪会把我们的希望带来的。

  第二年的冬天到底来了,雪也来了;希望好像就是已经结在树上的果实,等待我们的伙伴,等待我们的磨拳擦掌了……

  战也开始了,像是准备了才开始的;战也结局了,像是有意停止了的。不知怎么,战的情绪仿佛在过去的希望里已经枯竭了;随着希望同来的却是一个空虚。而且是一个滑稽的空虚。

  朋友H,不久就搬到市内去了。正巧那一年的一个落着顶大的雪的晚上,他来住在我和C住的这个村庄里。

  我们这里,一切都是那么阴沉的寂寞的,只有雪花在空中是那般疯狂地飞舞着。我们不要酒也不要火,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使我们默默地离开房子,默默地走出了我们的村庄。

  偌大的武藏野是被雪盖满了,偌大的武藏野是深深地埋在雪里除了电杆和树木剩了一些漆黑的幽灵的影躯以外,一切的一切都失掉了他们的颜色。夜也是裸裸的。

  我们向着看不见黑影的地方走去,三双鞋底踏着无限的处女的雪地,不论哪里,没有过我们足迹之先,也绝没有旁人的足迹。我们像追求着什么似的尽走向那白茫茫的前方,我们经过了许多个不知名的村庄,他们都在死沉沉地睡着不知道我们地上的足迹,就像不知道天上有过昨夜的流星一样。

  我们都默默地没有言语,三双鞋子喳——喳——喳地踏着雪的声音,却像节奏着我们的凯旋:我们践遍了雪的大地,占有了整个的夜的领域。

  我们走了不知多少时刻,也不知走过多少地方。雪没停止,似乎也不能停止了。倘若有人用多少倍的望远镜像望太阳似的而望到这雪茫茫的大地上面,他也会望见了几个黑点,几个运动着的黑点罢?

  雪到第二天就渐渐融化了,我们三个人那条长长的长长的足迹,再也没处去寻觅了。

  每年每年我知道冬天是要来的,雪也是要下的,我也只是知道到了冬天,下了雪,把自己大衣的领子向上翻开而已。回想在雪林里的那多少双手的印子和雪地上那条长长的长长的足迹时,我微微地合上了眼,像是想到昨天夜里有几颗流星,在寥戾的空际闪过去几条微微的光芒。


  两座桥,都是平平的,不拱,也不弯曲。一座靠近我们的寓所,桥底下是旱地;一座是在较远的墓地的附近,桥底下通过一条小溪。

  靠近我们寓所的一座桥,是钢骨和士敏土筑的,还有两道单调的用铁管做的栏杆。桥的下面是一个陡斜的山坡,山坡底下便是一个极大的广场。长绿松和楸林环绕着广场和桥的两旁,虽然桥底下是旱地,可是在这种境地里他却是一个很好的点景。

  每天吃罢晚饭,我就同着C去那个广场散步,走到桥上,我们总是停立一刻。远远的富士山峰的影子,偷偷地好像把他隐覆在林梢的后头。晴天,太阳的紫晖作成了他的庄严的背景,阴天,他就被迷濛的云霭罩得模糊了。

  我们在广场里散步;记着走了一个圈子,两个圈子……但结果也不知道走了多少个圈子。天黑了,各处的灯火都亮了,郊外电车的笛声也渐渐稀少了,可是我们并没有一点夜的恐怖。我们望见那座桥的桥栏,成着几条直线的横在两个岗顶的中间,我们知道他不陷落下去;我们第二天早晨也可以跨了回去的。

  如果把我们每天散步的路程联了起来,也许已经越过了无数的山山岳岳,涉过了无数的江河而走出这个国境了。然而我们每天总是从这个桥来,还是从这个桥去。

  C在白天里看过的书籍,想到的事情,都是当着我们在广场里散步的时候对我述叙。有一次我们谈到一篇托尔斯泰的小说里的故事——题目大约是“人要多少土地”——我仿佛瞥见了那个贪婪无厌的人,就在我们散步的这个广场上奔跑着。从晨曦跑到日暮,他所圈的地方已经不少了,看看太阳要落下去了,可是他又看见了一块他舍不得去掉的地方——自然也是他想圈为己有的,于是在日落之前的一分一秒之内,他也用了千斤万斤的力量想把他要得到的土地得来……

  这个故事如果以气力大者胜,贪婪多的得土地多的“世道法则”作结,那么托尔斯泰也许在后世更多得一些膜拜他的信徒罢?然而,那个贪婪的圈地人就在他的笔下死去了。

  到底一个人要了多少土地呢?他精疲力竭地跑到临了,最后他扑倒了;他倒在的那块地方就是他的土地了。把他葬在了那里,坟墓就是他所真正要到的土地了,……

  我想,如果有那么一个国王,他问我:“要土地么?跑跑看。”我一定摇摇头,回答道:

  “什么都不希罕,我只要一座桥。”

  那在墓地附近的一座桥是用枕木搭的。墓地的周围也是长青的树林。走进树林,就可以嗅到一种沉香的气息,它是沁人心腑的,使人的心情不期然而然地镇定了下去。

  每到木桥那里去一次,同时也就向那些不知者的墓地作一次巡礼。那里立着无数的碑碣,在每个碑碣底下都盛着一勺清水,水里插着几枝不知名的小花,花是那样寂寞地开着,看着它们,便仿佛看见每个死者在地下宁静地微笑着似的了。

  这里的木桥和墓地,同样的给了我一种神秘的惑力。

  桥是低低地架在一条小溪上,望得见溪底,望得见水里极小的虫子和鱼。桥架在这里像是没有什么必要似的,差不多一尺半已经朽坏了。桥板的木质纤维,和烧干了的牛肉一样,一丝一丝地曝露在外面;然而有几茎青草,却不知怎么竟从他的缝间生出来的。这里,一天,一个月。怕也没有一个人走过去罢?桥上的青草,同那碑碣底下的小花是一样的寂寞的。

  这座桥,常常作了我午睡的床。床的周围生满了黄黄的菜花,头顶撑着蔚蓝的天幔。在大地上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呼吸着,瞑想着……

  我憧憬着无限,憧憬着空虚,我的心,在轻轻跳着,我低低祈祷,没有一个人能够听见:

  ——主啊!让我在这座桥上永远地睡眠了去罢,我不要谁来掩埋,我愿意作这个桥的守者;并且临近地守着那些死者,我是知道他们的,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块刻着自己名子的碑碣。

三 味 线


  我看见那长柄子长刀身,刀尖又作弯月形的日本刀,我就想起了当初武士道的武器,遗留到如今却成了舞台上的道具,孩子们手里的玩物了。

  同样地从他们古代传留下来的一种乐器——三味线——虽然普遍地流在民间,可是从他的声音里好像依旧听到古来的悲壮凄凉与悠怨。幕府的英雄,江户的健儿……他们的尸骨听说曾经垒垒地埋在不忍池里,如果他们还有未散的魂灵,我想那或许就寄藏在三味线的弦音里了罢?

  音乐的才能,我是一点也没有的,然而任何的乐器对于我都有着一种强大的魅力;就是在诗文里偶尔遇见这类题材,我也要随手释卷,凝神到那种发着音响的氛围里去的“公主琵琶悠怨多,”“胡笳四五动,”“大珠小珠落玉盘,”……这些是字句么?为什么矇了我的眼而倾着我的耳呢?为什么矇了我的眼而又看见了那些陈死的古人呢?我不迷信,我相信着人类的灵魂是一件永不灭而绵绵存在的东西。

  人的历史只是一部没有字的存在着。

  在我出国的时候,曾带了一个月琴伴我的行。我不会弹,我倒是常常把它抱在手里,看看它,想到‘无声胜有声’的句子。到了东京打开箱子,看见它已经在旅途中伤损了。但是我依旧把它放在壁间,我们默默地相伴,始终也没有离开。朋友叫我不要它,我说“有琴胜无琴”。

  初搬到一个日本人的住家,房东的老太太有一次和我谈到音乐,我就把我这个坏了的月琴给她看。

  “月琴,”她笑眯眯地看着我,“你喜欢弹它?”

  “在路上摔裂了,我是带着玩的,并不会。”我还想问她在日本有没有这种琴,听她已经认出这琴的名子,便知道是有的了。

  她端详了半天这个破琴,我以为她在看还能不能弹,其实她是看这琴的构造的。

  “你弹,”我一半是请求着,一半是试问的意思。

  她还是笑眯眯的,看不出可否的样子。不久,她立了起来,她从壁间拿出一个长长花红布的袋子,依旧和我对面坐了下来。她解袋口的绳子,我知道那里无疑的是装着一个琴了。

  “你看,这个琴已经是有了年代的了,还是我的弟弟小时候弹的。”

  他弟弟的故事我不想知道(后来她告诉我他是日俄之役死在沙场的。)我只忙着问:

  “这琴叫什么名字?”

  “三味线,”她怕我听不真切,又重复了一遍:“三味线。”

  从这次我才知道“三味线,”并且知道三味线是日本民间一种普遍流行的乐器。

  “你弹,”看见她自己有琴,我诚心地希望她弹一弹。

  她依旧笑眯眯的没加可否,但这次从她神情里仿佛可以看出她会弹而是不要弹的样子来了。

  三味线的声音,后来差不多每天晚间从老房东的女儿手指间拨弄出来了。

  乍听的一些时候,觉得非常不入耳,可是后来不知怎么就渐渐把自己的一切神思和那三根弦子混进一个空间去了。我用什么字可以状出他的声音呢?没有,也是不可能。假如三味线是中国的琵琶,那么我借杜甫的诗句道:

千载琵琶作胡语,


分明怨恨曲中论。


  在它的声音里,那死去了的人的面影,仿佛憧憧地复现了,灵魂的跫音,这时就悄悄地传进了人间。

  我不知跟踪着谁的步伐,有时就轻轻地走到楼下,静静地坐在她们母女的中间,让自己深深地混进了那三味线琴音的浓厚的氛围里去。

  这时,谁也不理会谁。琴音涨满了小小的屋子,随着风向,又一阵一阵地播送到近的或远的地方去。

  好像被多年雨水浸渍过了的古旧的琴谱,零散地铺在席上,琴谱上的暗黄的水迹,对我倒像是熟习的,但那些用笔墨勾画出来的音节符号,我一个也不认识,它们虽然没有声息,可是一串一串地跳上了弹者的手指,又从手指丁——冬冬——地分跳到三根弦上去。

  等到琴音止了,我才觉得四围的静寂和茫然。

  母亲在指示着谱中的奥妙所在,女儿点着首,好像所有的奥妙都被她领悟了。

  弹琴的人,不久便出嫁了,在她第一次归宁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古琴也被她带走了。

  从此,我们这里便不再有三味线的琴音了。檐头的风铃不时地却还丁铛着。

池 畔


  如果把大地的草木比成头上的发,那么桥梁恐怕就是发上的一根梳子而池沼湖泊便无疑的是一面梳妆的明镜了。这明镜是自然的,天成的,它映着地上的东西,它还照着天上的云朵和星辰。

  人当着寂寞的时刻常常去揽一回镜:池子在大地上,池子里面永远印着一颗天的心——是那么沉静,是那么寂寞而无言的。

  靠近C的寓所有一个池,池上立着日莲法师的铜像,据说当初他在这里濯过足,因此池的名字便叫洗足池了。对于这个名字,我是不很喜欢的,不过为纪念这位修行者而永远纪念着他曾经洗过足的这个池子,也许是一般的人们情理中所近的。天下到处的所需名胜古迹倘若没有后人带着景慕与追怀的情绪莅临,那恐怕在脑中也可以思过半矣罢?

  山、川、草、木、这里有,那里也有,到处都是有的,就在这山川草木之间,产生过多少名与不名的人物,埋葬了多少名与不名的尸骨。古人、今人、后人、踏着垒着……然而山川还自山川,草木还自草木。

  这以洗足而名的池子,说不定将来也许以濯缨而称罢?但池水永远是那么平静,永远是那么寂寞而无言地照着一颗天的心。

  C一个人住在池上,池畔却常常有着我们两个人的影子。在春天的薰风和秋天的红叶里……在夏天的泥泞和冬天的雪地上……

  我们没有一次抱着信心想去参拜那个法师的铜像,也很少花钱去租过池上的小船。北面山坡的草地,南面松林里的墓前石凳,都是我们很好的休憩的所在。清谈着,沉思着,时光像从极细的筛子里轻轻地透了过去,心也像是被滤过的了,感觉到有说不出来的松适和宁和。我们在周遭的一切之中,实际上仿佛已经和周遭的一切融合了而再也不能分开。就是在这样雾围气里消磨了我们多少所谓青春的韶华,少年的幻梦。忘了人间是在哪儿,也不晓得什么叫归去——到什么地方才是我们的止境。委实地,池畔差不多成了我们的精神上的一个共同的家——家也不是,是一个乐园是一个意境是一个寻到了的乌有乡。

  池畔常常有一些“养性”的垂钓者持着竿子静静地凝视着水面:鱼来了罢?大的还是小的?……

  坐在池畔的我们可没有钓竿,我们什么也没有,从我们的眸子里却在钓着周遭的一切,钓着那持竿的钓者,钓着池中的悠悠的白云,并且连披裹在白云里的那一颗天的心。

  性恐怕并不是能养的,需要的大约还是拔脱与遗忘。在这池畔,常常使我们把什么都涤净,把什么都化为乌有了。蛙在水里叫着,昆虫在岸边飞着,萤流着,星瞬着,……谁也不晓得谁是为谁而来的:在自然里生,在自然里死,想到一个蜉蝣,我也会想到北冥真的有那么一个其名为鲲的大鱼了。然而古人说,天地者,万物之逆旅。那么一个朝生而夕死与那化而为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不都同样的是一个过客么?然而“斥鷃笑之”的故事,就是产生在人间,并且使这人间添上了“荣誉”的那一面了。

  记起了当初在这池畔的一幕情景,现在不知怎么竟使我的心绪这样的低郁瞠然若失,连轻轻的叹息都似乎不能透出来了。

  一天的夜晚,在池畔的一个小茅草棚里(这里白天卖香火,夜晚就空了。)几个平常最熟识最要好的朋友,不期然而然地遇在一起了。大家都是穿着黑色的学生制服,黑压压地身子挤着身子,手碰着手;温暖的人的气息,早已赶尽了露宿在这茅草棚子里的秋气了。我们都是亲密地互相偎依着,刹那间仿佛已经各自回到了他的童年。望着池子,池子在对面好像一片海:我们更欢愉了!欢愉我们是坐在同一个小船里归向故国了……

  好说话的人互相戏谑着,不作声的似乎是在等候着听人讲鬼怪的故事,于是向黑的地方更挤紧一些,怕真的鬼怪来了抓不着他。

  草棚子里是比白天还热闹了。

  ——安静些啊,留神日本的杀人鬼来把我们这群“支那人”开了刀。

  ——这倒不要紧,提防那个大铜和尚在棚子背后显什么灵通。

  ——敢!我去他跟前撒一泡尿。

  ——一放假就该痛痛快快地玩了。

  ——你得意什么?看你这一脸花白麻子!

  大家忽然看见那一个平时白白的脸上什么也没有的朋友,当真有了一片花白的麻子。

  ——看你自己!还说我哩。

  说人的人,他的脸上果然也和被说的一样了。

  你看我,我看你,沉静了一忽的工夫。

  哈——五六个人统统地笑起来了。

  所有的人们的脸上,原来统统都生了一片花白的麻子了。想用两手去遮掩的,可是手掩到脸上手也变成了有麻纹的了。在这茅草棚里的人以前像一群熊,现在完全是一批斑马了。

  笑声很久很久都不能歇止,可是它怎么也赶走不了从那茅草棚顶上透进来的月光。

  月光啊!是不是也在我们那种难得的无邪气的笑声上打了印记呢!

  回国后的朋友,差不多一个一个地上了他们的鹏程,而我和C却是落在万里万里之后了。鷃雀无志,但谁能阻止了他所憧憬的那悠悠的白云呢? 白云飘在空中, 白云浮在池上, 白云里面永远裹藏着一颗寂寞无言的天的心。

高原的草


  我已经忘记了,“高原的玛莉”是一个诗歌或是一幅图画的名字。我常常向往着“高原的玛莉”,可是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故事的底细;倘如是一幅画罢,那么我又没有看见它的色彩和线条,和它所表现的意义。于是我常常阴自地设问:是哪儿的高原!谁的名字叫玛莉?是我曾经梦过的一个幻梦么?可是梦也忘记了,莫非我就给这个幻梦起了一个叫“高原的玛莉”的名字么!……

  没有玛莉,梦里也再寻不着玛莉;可是有高原,于是我向往着高原, 向往着生在高原上面的野草。

  在那么多的诗句里,草在我的眼底招展着,在我的心里招展着:

离离原上草,


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


  荣、枯、荣、枯、 ……从来不曾绝迹的便是从来也记不起那许多名字的草。一年年地青了,黄了;年年青青地——黄黄地遮掩了母亲的大地。管不着世事的离合悲欢,可是却有人好像也问过他王孙的消息。

  大地是万物之母,恐怕草便是母亲的心。萎萎的,绵绵的,有着草的地方有着太阳:在那儿辉耀着生的力,蕴藏着一种无限的慈和的慰藉。

  江户,这武藏野的平原,没有遭遇过侵入者的铁蹄,也没有留下了什么武士和英雄的血迹。有的是万顷良田,有的是无涯的青草,也有的是自然底墓冢——百多米高的在这平原上已经是算它是山岗了。

  在这个没有崇山峻岭,没有长江大河的国度里,被称为东方的公园的资格大约就是在此罢?公园里的山水, 自然还是它公园里的山水。

  山上是栖止着小麻雀的;水里是养着红金鱼的。

  三年的居留的生活,差不多全部地在这武藏野上消磨了。我住的地方就是这平原上所有的一个叫大冈山的山上。并且,我的西向的窗子,也是对着一个山冈。高度和我住的地方是差不多的,我欣喜的便把它当作了我所向往的高原了。

  冈上并没有什么人家,被占据的只有几株长青的老树和一片无涯的野草。西向的窗子我是常常开着;乍看的时刻,仿佛在壁上拑起了一幅风景绘;一凝神,心身好像都已经悄然地走入画中了。

  我的眼睛和这西向的窗子,都仿佛成了摄取景物的镜头了。为了高原上的野草,才使我们的镜头常常生辉的。

  草在艳阳天下,高原上被盖着碧绿的茵席。不要牵挂那秋风会吹凉了原上的土地,看哪,渐渐地,渐渐地,毛茸茸的草,换上了一件金黄色的鹿皮了。

  “方寸之木,高于城楼。”看哪!草比太阳高,草比月亮也高, 当着黄昏和黎明的时候,太阳和月亮都比草还低地向他的背后隐藏起来了。从来没有看见月和太阳住在哪儿,如今我疑念着草的背后或许就是他们的家屋了。

  有着草的那儿,是多么温柔多么服贴啊!

  草在太阳的前头,一个红瓜,像络在了蛛丝的网里。渐落渐落渲染了满天的腥红,看哪,草乘着一股风势,在高原上现出了亿万的兵马,浩浩荡荡如同誓师,如同前进;那高出的带穗的是兔儿草或什么罢,摇摆着,像举着大军里面的旌旗……

  高原上的野草,是多么伟大多么严肃的啊!

  草在月亮前头,一把镰刀,被遗忘了的挂在林间;一个盆大的明灯,照耀着汪汪的洋面,草在动着,波涛在汹涌着, 高原上成了沧海了……

  这又是多么凄凉多么悲壮呵!

  夜了,我们的镜头都被黑幕遮住,不断地向往着的高原的草,常常使我辗转反侧了。起来,我伫立在窗前,我望见了垂天的繁星,万万千千个都在瞬着他们的眼,那是为了闪照着高原上的野草的。

  高原上的野草啊,你们也许都已安息了,天上的星子如果不是为闪照你们的,那也许就是你们的每个的幼小者的灵魂的反映罢?

  是多么幽静,又是多么沉寂啊!

  说起了仿佛有过那么一个少女,她不是一朵艳丽的花,也不是一棵结壮的树,草似乎都不能比拟她,她只像一个生在渊底或岭上的一种植物的小芽,不晳白, 不全黄, 不翠绿……总之是那么一个芽一般的少女,她是曾经被我暗自思恋倾慕过的。

  然而,记不起在什么时候了,我还有着泪罢,是经过了纯洁的不曾沾上一点尘垢的泪;激荡罢,是直通到每个毛细管的不曾搀一丝毫渣滓的血,那些青春的汁液,我们把它们悄悄地拧在墨水里,我曾写给她无数的信札,吐露了吐露不尽的心语。为她,我的寝食俱废了,然而,我敢赌咒说我真不知道为了什么。是从古到现在以至未来的那一个说俗了而又永远永远不会遗忘不会灭亡的字么?

  啊,那一个字!也真地只好拿草里的句子说它了:

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


  在她每次给我的信上,常常是短短的几行,她说,写不出什么,不知道要告诉我什么。但我只想问她的墨汁里可有些什么。(虽然我是一个鲁莽的人,倒始终没有问过。)有一次,她说将有一篇诗稿寄我。一时一刻的在翘盼着,没有来;一道两道的催问着,没有来。惆怅地想:

  ——神秘的少女的神秘的诗稿……

  来了,结果,只是那首诗稿的命名:“一茎草。”

  从此,茫茫的,我不知道那茎草的所在了,惘然地想:

  ——神秘的芽是滋生着也是消失着;少女的心,在不绝地滋生着,长到像草一般地会招展了。

  草啊, 我依依地想起了生在高原上的草了。

  太阳是你的气怀,月亮是你的伴侣,星星是你的灵魂。

  高原上的草的影子,你在我的心壁上是塑着了一个永不腐蚀的形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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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缪崇群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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