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收


  時間是快要到清明節了。天,下着雨,陰沉沉的沒有一點晴和的徵兆。

  雲普叔坐在“曹氏家祠”的大門口,還穿着過冬天的那件破舊棉袍;身子微微顫動,像是耐不住這襲人的寒氣。他擡頭望了一望天,嘴邊不知道唸了幾句什麼話,又低了下去。鬍鬚上倒懸着一線一線的涎沫,迎風飄動,剛剛用手抹去,隨即又流出了幾線來。

  “難道再要和去年一樣嗎?我的天哪!”

  他低聲地說了這麼一句,便回頭反望着坐在戲臺下的妻子,很遲疑地說着:

  “秋兒的娘呀!‘驚蟄一過,棉褲脫落!’現在快清明瞭,還脫不下袍兒。這,莫非是又要和去年一樣嗎?”

  雲普嬸沒有回答,在忙着給懷中的四喜兒餵奶。

  天氣也真太使人着急了,立春後一連下了三十多天雨沒有停住過,人們都感受着深沉的恐怖。往常都是這樣;春分奇冷,一定又是一個大水年歲。

  “天啦!要又是一樣,……”

  雲普叔又掉頭望着天,將手中的一根旱菸管,不住地在石階級上磕動。

  “該不會吧!”

  雲普嬸歇了半天功夫,隨便地說着,臉還是朝着懷中的孩子。

  “怎麼不會呢?春分過了,還有這樣的寒!庚午年,甲子年,丙寅年的春天,不都是有這樣冷嗎?況且,今年的天老爺是要大收人的!”

  雲普叔反對妻子的那種隨便的答覆,好像今年的命運,已經早在這兒卜定了一般。關帝爺爺的靈簽上曾明白地說過了:今年的人,一定是要死去六七成的!

  烙印在雲普叔腦筋中的許多痛苦的印象,湊成了那些恐怖的因子。他記得:甲子年他吃過野菜拌山芋,一天只能撈到一頓。乙丑年剛剛好一點,丙寅年又喊吃樹根。庚午辛未年他還年少,好像並不十分痛苦。只有去年,我的天呀!雲普叔簡直是不能作想啊!

  去年,雲普叔一家有八口人吃茶飯,今年就只剩了六個:除了雲普嬸外,大兒子立秋二十歲,這是雲普叔的左右手!二兒子少普十四歲,也已經開始在田裏和雲普叔幫忙。女兒英英十歲,她能跟着媽媽打鬥笠。最小的一個便是四喜兒,還在吃奶。雲普爺爺和一個六歲的虎兒,是去年八月吃觀音粉吃死的。

  這樣一個熱鬧的家庭中,吃呆飯的人一個也沒有,誰不說雲普叔會發財呢?是的,雲普叔原是應該發財的人,就因爲運氣太不好了,連年的兵災水旱,才把他壓得擡不起頭來。不然,他也不會那麼示弱於人哩!

  去年,這可怕的去年啦!雲普叔自己也如同過着夢境一樣。爲了連年的兵災水旱,他不得不拼命地加種了何八爺七畝田,希圖有個轉運。自己家裏有人手,多種一畝田,就多一畝田的好處;除納去何八爺的租谷以外,多少總還有幾粒好撈的。能吃一兩年飽飯,還怕弄不發財嗎?主意打定後,雲普叔就賣掉了自己僅有的一所屋子,來租何八爺的田種。

  二月裏,雲普叔全家搬進到這祠堂裏來了,替祖宗打掃靈牌,春秋二祭還有一串錢的賞格。自家的屋子,也是由何八爺承受的。七畝田的租谷仍照舊規,三七開,雲普叔能有三成好到手,便算很不錯的。

  起先,真使雲普叔歡喜。雖然和兒子費了很多力氣,然而禾苗很好,雨水也極調和,只要照拂得法,收穫下來,便什麼都不成問題了。

  看看他,禾苗都發了根,漲了苞,很快地便標線了,再刮二三日老南風,就可以看到黃金色的穀子擺在眼前。雲普叔真是喜歡啊!這不是他日夜辛勞的代價嗎?

  他幾乎歡喜得發跳起來,就在他將要發跳的第二天哩,天老爺忽然翻了臉。蛋大的雨點由西南方直向這壟上撲來,只有半天功夫,池塘裏的水都起膨脹。雲普叔立刻就感受着有些不安似的,恐怕這好好的稻花,都要被雨點打落,而影響到收成的不豐。午後,雨漸漸地停住了,雲普叔的心中,像放落一副千斤擔子般的輕快。

  半晚上,天上忽然黑得伸手看不見自家的拳頭,四面的鑼聲,像雷一般地轟着,人聲一片一片地喧嚷奔馳,風颳得呼呼地叫吼。雲普叔知道又是外面發生了什麼意外的事變,急急忙忙地叫起了立秋兒,由黑暗中向着鑼聲的響處飛跑。

  路上,雲普叔到了小二疤子,知道西水和南水一齊暴漲了三丈多,曹家壟四圍的堤口,都危險得厲害,鑼聲是喊動大家去擋堤的。

  雲普叔吃了一驚,黑夜裏陡漲幾支水,是四五十年來少見的怪事。他慌了張,鑼聲越響越厲害,他的腳步也越加亂了。天黑路滑,跌倒了又爬起來。最後是立秋扶住他跑的,還不到三步,就聽到一聲天崩地裂的震響,雲普叔的腳像彈棉花絮一般戰動起來。很快地,如萬馬奔馳般的浪濤向他們撲來了。立秋急急地背起雲普叔返身就逃。剛纔回奔到自己的頭門口,水已經流到了階下。

  新渡口的堤潰開了三十幾丈寬一個角,曹家壟滿垸子的黃金都化成了水。

  於是雲普叔發了瘋。半年辛辛苦苦的希望,一家生命的泉源,都在這一剎那間被水沖毀得乾乾淨淨了。他終天的狂呼着:

  “天哪!我粒粒的黃金都化成了水!”

  現在,雲普叔又見到了這樣希奇的徵兆,他怎麼不心急呢?去年五月到現在,他還沒有吃飽過一頓乾飯。六月初水就退了,壟上的饑民想聯合出門去討米,剛剛走到寧鄉就被認作了亂黨趕出境來,以後就半步大門都不許出。縣城裏據說領了三萬洋錢的賑款,鄉下沒有看見發下一顆米花兒。何八爺從省裏販了七十擔大豆子回壟濟急,雲普叔只借到五斗,價錢是六塊三,月息四分五。一家有八口人,後來連青草都吃光了,實在不能再挨下去,才跪在何八爺面前加借了三鬥豆子。八月裏華家堤掘出了觀音粉,壟上的人都爭先恐後地跑去挖來吃,雲普叔帶着立秋挖了兩三擔回來,吃不到兩天,雲普爺爺昇天了,臨走還帶去了一個六歲的虎兒。

  後來,壟上的饑民都走到死亡線上了,才由何八爺代替饑民向縣太爺擔保不會變亂黨,再三地求了幾張護照,分途逃出境來。雲普叔一家被送到一個熱鬧的城裏,過了四個月的饑民生活,年底纔回家來。這都是去年啦!苦,又有誰能知道呢?

  這時候,壟上的人都靠着臨時編些斗笠過活。下雨,一天每人能編十隻斗笠,就可以撈到兩頓稀飯錢。雲普叔和立秋剖篾;少普、雲普嬸和英英日夜不停地趕着編。編呀,儘量地編呀!不編有什麼辦法呢?只要是有命捱到秋收。

  春雨一連下了三十多天了,天氣又寒冷得這麼厲害,滿壟上的人,都懷着一種同樣恐怖的心境。

  “天啦!今年難道又要和去年一樣嗎?……”


  天畢竟是睛和了,人們從蟄伏了三十多天的陰鬱底屋子裏爬出來。菜青色的臉膛,都掛上了欣歡的微笑。孩子們一伴一伴地跑來跑去,赤着腳在太陽底下踏着軟泥兒耍着。

  水全是那樣滿滿的,無論池塘裏、田中或是湖上。遍地都長滿了嫩草,沒有曬乾的雨點掛在草葉上,像一顆一顆的小銀珠。楊柳發芽了,在久雨初晴的春色中,這壟上,是一切都有了欣欣開展的氣象。

  人們立時開始喧嚷着,活躍着。展眼望去,田畦上時常有赤腳來往的人羣,徘徊觀望;三個五個一夥的,指指池塘又查查決口,談這談那,都準備着,計劃着,應該如何動手做他們在這個時節裏的功夫。

  斗笠的銷路突然地阻塞了,爲了到處都天晴。男子們白天不能在家裏刮篾,婦人和孩子的工作,也無形中鬆散下來,生活的緊箍咒,隨即把這整個的農村牢牢地套住。努力地下田去工作吧,工作時原不能不吃飯啊!

  整日祈禱着天晴的雲普叔,他的目的總算是達到了。然而微笑是很吝嗇地只在他的臉上輕輕地拂了一下,便隨着緊蹙的眉尖消逝了。棉袍還是不能脫下,太陽曬在他的身上,只有那麼一點兒辣辣的難熬,他沒有放在心上。他只是擔心着,怎樣地才能夠渡過這緊急的難關——飽飽地撈兩餐白米飯吃了,補一補精神,好到田中去。

  斗笠的銷路沒有了,眼前的稀飯就起了巨大的恐慌,於是雲普叔更加焦急。他知道他的命苦,生下來就沒有過過一時舒服的生涯。今年五十歲了,苦頭總算吃過不少,好的日子卻還沒有看見過。算八字的先生都說:他的老晚景很好;然而那是五十五歲以後的事情,他總不能十分相信。兩個兒子又都不懂事,處在這樣大劫數的年頭,要獨立支持這麼一家六口,那是如何困難的事情啊!

  “總得想個辦法啦!”

  雲普叔從來沒有自餒過,每每到了這樣的難關,他就把這句話不住地在自己的腦際裏打磨旋,有時竟能想到一些很好的辦法。今天,他知道這個難關更緊了,於是又把這句話兒運用到腦裏去旋轉。

  “何八爺,李三爺,陳老爺……”

  他一步一步地在戲臺下踱來踱去,這些人的影子,一個個地浮上他的腦中。然而那都是一些極難看的面孔,每一個都會使他感受到異樣的不安和恐懼。他只好搖頭嘆氣地把這些人統統丟開,將念頭轉向另一方面去。猛然地,他卻想到了一個例外的人:

  “立秋,你現在就跑到玉五叔家中去看看好嗎?”

  “去做什麼呢,爹?”

  立秋坐在門檻邊剖篾,漫無意識地反問他。

  “明天的日腳很好啦!人家都準備下田了,我們也應當跟着動手。頭一天做功夫,總得飽飽吃一餐,兆頭來能好一些,做起功夫來也比較起勁。家裏現在已經沒有了米,所以……”

  “我看玉五叔也不見得有辦法吧!”

  “那末,你去看看也不要緊的嘍!”

  “這又何必空跑一趟呢?我看他們的情形,也並不見得比我們要好!”

  “你總歡喜和老子對來!你能知道他們和我們一樣嗎?我是叫你去一趟呀!”

  “這是實在的事實啊!爹,他們恐怕比我們還要困難哩!”

  “廢話!”

  近來雲普叔常常會覺得自己的兒子變差了,什麼事情都歡喜和他擡槓。爲了家中的一些瑣事,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齟齬。兒子總是那樣懶懶地不肯做事,有時候簡直是個忤逆的,不孝的東西!

  玉五叔的家中並不見得會和自己一般地沒有辦法。因爲除了玉五嬸以外,玉五叔的家中沒有第三個要吃閒飯的人。去年全壟上的災民都出去逃難了,王五叔就沒有同去,獨自不動地支持了一家兩口的生存。而且,也從來沒有看見他向人家借貸過。大前天在渡口上曹炳生肉鋪門前,還看見了他提着一隻籃子,買了一點酒肉,搖頭晃腦地過身。他怎麼會沒有辦法呢?

  於是雲普叔知道了,這一定又是兒子發了懶筋,不肯聽信自己的吩咐,不由的心頭冒出火來:

  “你到底去不去呢?狗養的東西,你總喜歡和老子對來!”

  “去也是沒有辦法啦!”

  “老子要你去就去,不許你說這些廢話,狗入的!”

  立秋擡起頭來,將篾刀輕輕放下,年輕人的一顆心裏蘊藏着深沉的隱痛。他不忍多看父親焦急的面容,迴轉身子來就走。

  “你說:我爹爹叫我來的,多少請玉五叔幫忙一點,過了這一個難關之後,隨即就替五叔送還來。”

  “唔!……”

  月亮剛從樹椏裏鑽出了半邊面孔來,一霎兒又被烏雲吞沒。沒有一顆星,四周黑得像一塊漆板。

  “玉五叔怎樣回答你的呢?”

  “他沒有說多的話。他只說:請你致意你的爹爹,真是對不住得很,昨天我們還是吃的老南瓜。今天,嘍!就只有這一點點兒稀飯了!”

  “你沒有說過我不久就還他嗎?”

  “說過了的,他還把他的米桶給我看了。空空的!”

  “那麼,他的女人哩?”

  “沒有說話,笑着。”

  “媽媽的!”雲普叔在小桌子上用力地擊了一拳。隨即憤憤地說道:“大前天我還看見了他買肉吃,媽媽的!今天就說沒有米了,鬼才相信他!”

  大家都沒有聲息。雲普嬸也圍了攏來,孩子們都豎着耳朵,聽爹爹和哥哥說話,偌大的一所祠堂中,連一顆豆大的燈光都沒有。黑暗把大家的心緒,脅迫得一陣一陣地往下沉落……

  “那麼明天下田又怎麼辦呢?”

  雲普嬸也非常耽心地問。

  “媽媽的,只有大家都餓死!這雜種出外跑了這麼大半天,連一顆米花兒都弄不到。”

  “叫我又怎麼辦呢,爹?”

  “死!狗入的東西!”

  雲普叔狠狠的罵了這句之後,心中立刻就後悔起來:“死!”啊,認真地要兒子死了又有什麼辦法呢?心中只感到一陣陣酸楚,撲撲地不覺吊下兩顆老淚!

  “媽媽的!”

  他順手摸着了旱菸管兒,返身朝外就走。

  “到哪兒去呢,老頭子?”

  “媽媽的!不出去明天吃土!”

  大家用了沉痛的眼光,注視着雲普叔的背影,漸漸被黑暗吞蝕。孩子們漸次地和睡魔接吻了,在後房中像豬狗一般地橫七豎八地倒着。堂屋中只剩了雲普嬸和立秋,在嚴厲的恐怖中,張大那失去了神光的眼睛,期待着雲普叔的好消息回來。心上的弦,已經重重地扣緊了。

  深夜,雲普叔帶着哭喪的臉色跑回來,從背上卸下來一個小小的包袱:

  “媽媽的,這是三塊六角錢的蠶豆!”

  六條視線,一齊投射在這小小的包袱上,發出了幾許飢餓的光芒!雲普叔的眶兒裏,還飽藏着一包滿滿的眼淚。


  在田角的決口邊,立秋舉着無力的鋤頭,懶洋洋的揮動。田中過多的水,隨着鋤頭的起落,漸漸地由決口溢入池塘。他渾身都覺得酥軟,手腕也那樣沒有力量,往常的勇氣,現在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一切都渺茫喲!他悵望着原野。他覺得:現在已經不全是要下死力做功夫的時候了;誰也沒有方法能夠保證這種工作,會有良好的效果。歷年的天災人禍,把這顆年輕人的心房刺痛得深深的。眼前的一切,太使他感到渺茫了,而他又沒有方法能把自己的生活改造,或是跳出這個不幸的圈圍。

  他拖着鋤頭,邁步移過了第三條決口,過去的事件,像潮水般地涌上他的心頭。每一鋤頭的落地,都像是打在自家的心上。父親老了,弟妹還是那麼年輕。這四五年來,家中的末路,已經成爲了如何也不可避免的事實。而出路還是那樣的迷茫。他不知道要用什麼方法,纔可以開拓出這條迷茫的出路。

  無意識地,他又想起不久以前上屋癩大哥對他鬼鬼祟祟說的那些話來,現在如果細細地把它回味,真有一些說不出來的道理:在這個年頭,不靠自己,還有什麼人好靠呢?什麼人都是窮人的對頭,自己不起來幹一下子,一輩子也別想出頭。而且癩大哥還肯定地說過:不久的世界,一定是我們窮人的!

  這樣,又使立秋回想到四年前農民會當權的盛況:

  “要是再有那樣的世界來喲!”

  他微笑了。突然地有一條人影從他的身邊掠過,使他吃了一驚!回頭來看,正是他所繫唸的上屋癩老大。

  “喂!大哥,到哪裏去呢?”

  “呵!立秋,你們今天也下了田嗎?”

  “是的,大哥!來,我們談談。”

  立秋將鋤頭停住。

  “你爹爹呢?”

  “在那邊挑草皮子,還有少普。”

  “你們這幾天怎樣過門的呀?”

  “還不是苦,今天家裏已經沒有人編斗笠,我們三個都下田了。昨晚,爹爹跑到何八那裏求借了一斗豆子回來,纔算是把今天下田的一餐弄飽了,要不然……”

  “還好還好!何八的豆子還肯借給你們!”

  “誰願意去借他的東西!媽媽的,我爹爹不知道說了多少好話!磕了頭!又加了價!……唉!大哥,你們呢?”

  “一樣地不能過門啊!”

  沉靜了一剎那。癩大哥又恢復了他那種經常微笑的面容,向立秋點頭了一下:

  “晚上我們再談吧,立秋!”

  “好的。”

  癩大哥匆匆走後,立秋的鋤頭,仍舊不住地在田邊揮動,一條決口又一條決口。太陽高高地懸在當空,像是告訴着人們已經到了正午。大半年來不曾聽見過的歌聲,又悠揚地交響着。人們都拖着疲倦的身子回來,很少的屋頂上,能有縷縷的炊煙冒出。

  雲普叔渾身都發痛了,雖然昨天只挑了二三十擔草皮子,肩和兩腿的骨髓中間,像着了無數的針刺,幾乎終夜都不能安眠。天亮爬起來,走路還是一陣陣地痠軟。然而,他還是鎮靜着,儘量地在裝着沒事的樣子,生怕兒子們看見了氣餒!

  “到底老了啊!”他暗自地傷心着。

  立秋從裏面捧出兩碗僅有的豆子來擺在桌子上,香氣把雲普叔的口水都饞得欲流出來。三個人平均分配,一個只吃了上半碗,味道卻比平常的特別好吃。半碗,究竟不知道塞在肚皮裏的哪一個角角兒。

  勉強跑到田中去掙扎了一會兒,渾身就像馱着千斤閘一般地不能動彈。連一柄鋤頭,一張耜,都提不起來了,眼睛時時欲發昏,世界也像要天旋地轉了一樣。兜了三個圈子,終於被肚子驅逐回來。

  “這樣子下去,怎麼得了呢?”

  孩子和大人都集在一塊,大大小小的眼睛裏通通冒出血紅的火焰來。互相地悵望了一會兒,都覺得沒有什麼好說的話。

  “天哪!……”

  雲普叔咬緊牙關,鼓起了最後的勇氣來,又向何八爺的莊上走去。路上,他想定了這一次見了八爺應當怎樣地向他開口,一步一步地打算得妥貼了,然後走進那座莊門。

  “你到底有什麼事情呢,雲普?”

  八爺坐在太師椅上問。

  “我,我,我……”

  “什麼?……”

  “我想再向八爺……”

  “豆子嗎?那不能再借給你了!壟上這麼多人口,我單養你一家!”

  “我可以加利還八爺!”

  “誰希罕你的利,人家就沒有利嗎?那不能行呀!”

  “八爺!你老人家總得救救我,我們一家大小已經……”

  “去,去!我哪裏管得了你這許多!去吧!”

  “八爺,救救我!……”

  雲普叔急的哭出聲來了。八爺的長工跑出來,把他推到大門外。

  “號喪!你這老鬼!”

  長工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隨即把大門掩上了。

  雲普叔一步挨一步地走回來,自怨自艾地嘟噥着:爲什麼不遵照預先想定的那些話,一句一句地說出來,以致把事情弄得沒有一點結果。目前的難關,還有什麼方法能夠渡過呢。

  走到四方塘的口上,他突然地站住了腳,望了一望這油綠色的池塘。要不是丟不下這大大小小的一羣,他真想就是這麼跳下去,了卻他這條殘餘的生命!

  雲普嬸和孩子們倚立在祠堂的門口,盼望着雲普叔的好消息。飢餓燃燒着每個人的內心,像一片狂闊的火焰。眼睛紅得發了昏,巴巴地,還望不見帶着喜信回來的雲普叔。

  天哪!假如這個時候有一位能夠給他們吃一頓飽飯的仙人!

  鏡清禿子帶了一個滿面鬍鬚的人走進屋來,雲普叔的心中,就像有千萬把利刀在那兒穿鑽。手腳不住地發抖,眼淚一串一串地滾下來。讓進了堂屋,隨便地拿了一條板凳給他們坐下,自己另外一邊站着。雲普嬸還躲在裏面沒有起來,眼睛早已哭得紅腫了。孩子們,小的兩個都躺着不能爬起來,臉上黃瘦得同枯萎了的菜葉一樣。

  立秋靠着門邊,少普站在哥哥的後面,眼睛都溼潤潤的。他們失神地望了一望這滿面鬍鬚的人,隨即又把頭轉向另一方面去。

  沉寂了一會兒,那鬍子像耐不住似地:

  “鏡清,那孩子現在在哪裏呢?”

  “還在裏面啊!十歲,名叫英英姐。”禿子點點頭,像叫他不要性急。

  雲普嬸從裏面踱出來,腳有一千斤重,手中拿着一身補好了的小衣褲,戰慄得失掉了主持。一眼看見禿子,剛剛喊出一聲“鏡清伯!……”便哇的一聲,迸出了兩行如雨的眼淚來,再說不出一句話了。雲普叔用袖子偷偷地捫着臉。立秋和少普也垂頭嗚咽地飲泣着!

  禿子慌張了,急急地瞧了那鬍子一眼,回頭對雲普嬸安慰似的說:

  “嫂嫂!你何必要這樣傷心呢?英英同這位夏老爺去了,還不比在家裏好嗎!吃的穿的,說不定還能落得一個好主子,享福一生。桂生家的菊兒,林道三家的桃秀,不都是好好地去了嗎?並且,夏老爺……”

  “伯伯!我,我現在是不能賣了她的!去年我們討米到湖北,那樣吃苦都沒有肯賣。今年我更加不能賣了,她,我的英兒,我的肉!嗚!……”

  “哦!”

  夏鬍子盯了禿子一眼。

  “雲普!怎麼?變了卦嗎?昨晚還說得好好的。……”禿子急急地追問雲普叔。話還沒有說完,雲普嬸連哭帶罵地向雲普叔撲來了:

  “老鬼!都是你不好!養不活兒女,做什麼雞巴人!沒有飯吃了來設法賣我的女兒!你自己不死!老鬼,來!大家拼死了落得一個乾淨,想賣我女兒萬萬不能!”

  “媽媽的!你昨晚不也說過了嗎?又不是我一個人作主的。禿子,你看她潑不潑!”雲普叔連忙退了幾步,臉上滿糊着眼淚。

  “走吧!鏡清。”

  夏鬍子不耐煩似的起身說。禿子連忙把他攔住了:

  “等一等吧,過一會兒她就會想清的。來!雲普,我和你到外面去說幾句話。”

  禿子把雲普叔拉走了。雲普嬸還是嗚嗚地哭鬧着。立秋走上來扶住了她,坐在一條短凳子上。他知道,這場悲劇構成的原因並不簡單,一家人足足的有三天沒有吃東西了。斗笠沒有人要,田中的耕種又不能荒蕪。所以昨晚鏡清禿子來遊說的時候,他並沒有表示如何激烈的反對。雖然他傷心妹子,不願意妹子賣給人家,可是,除此以外,再沒有方法能夠解救目前的危急。他在沉痛的矛盾心理中,憧憬一終夜,他不忍多看一眼那快要被賣掉的妹子,天還沒有亮,他就爬起來。現在,母親既然這樣地傷心,他還有什麼心肝敢說要把妹子賣掉呢?

  “媽媽,算了吧!讓他們走好了。”

  雲普嬸沒有回答。禿子和雲普叔也從頭門口走進來,大家又沉默了一會兒。

  “嫂嫂!到底怎麼辦呢?”禿子說。

  “鏡清伯伯呀!我的英英去了她還能回來嗎?”

  “可以的,假如主子近的話。並且,你們還可以常常去看她!”

  “遠呢?”

  “不會的喲!嫂嫂。”

  “都是這老鬼不好,他不早死!……”

  英英抱着四喜兒從裏面跑出來了,很驚疑地接觸了這個奇異的環境!隨手將四喜兒交給了媽媽,瞪着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四圍張望。

  大家又是一陣心痛,除了鏡清禿子和夏鬍子以外。

  “就是她嗎?”夏鬍子被禿子拌了一下,望着英英說。

  幾番談判的結果,夏鬍子一歲只肯出兩塊錢。英英是十歲,二十塊。另外雙方各給禿子一塊錢的介紹費。

  “啊啊!這是一個什麼世界喲!”

  十九塊雪白的光洋,落到雲普叔的手上,他驚駭得同一只木頭雞一樣。用袖子盡力地把眼淚擦乾,仔細地將洋錢看了一會兒。

  “天啊!這洋錢就是我的寶寶英英嗎?”

  雲普嬸把掛好了的一套衣褲給英英換上,告訴她是到夏伯伯家中去吃幾天飯就轉來,然而英英的眼淚究竟沒有方法止住。

  “媽媽,我明天就可以回來嗎?我不要一個人吃飽飯啊!”

  大家都目不轉睛地噙着淚水對英英注視着。再多看一兩眼吧,這是最後的相見啊!

  禿子把英英帶走,雲普嬸真的發了瘋,幾回都想追上去。遠遠地還聽到英英回頭叫了兩聲:

  “媽媽呀!我不要一個人吃飽飯!”

  “我明天就要轉來的呀!”

  “……”

  生活暫時地維持下來了,十九塊錢,只能買到兩擔多一點谷,五個人,可夠六七十天的吃用。新的出路,還是欲靠父子們自己努力地開拓出來。

  清明泡種期只差三天了,壟上都沒有一家人家有種谷,何八爺特爲這件事親自到縣庫裏去找太爺去商量。不及時下種,秋季便沒有收成。

  大家都佇望着何八爺的好消息,不過這是不會失望的,因爲年年都借到了。縣太爺自己也明白:“官出於民,民出於土!”種子不設法,一年到了頭大家都撈不着好處的。所以何八爺一說就很快地答應下來了。發一千擔種穀給曹家壟,由何八爺總管。

  “媽媽的,種穀十一塊錢一擔,還要四分利,這完全是何八這狗雜種的盤剝!”

  每個人都是這樣地憤罵,每個都在何八爺莊上挑出穀子來。

  生活和工作,加緊地向這農村中捶擊起來。人們都在拼命地掙扎,因爲他們已將一切的希望,完全寄託在這偉大的秋收。


  插好田,剛剛扯好二頭草,天老爺又要和窮人們作對。一連十多天不見一點麻麻雨,太陽懸在空中,像一團烈火一樣。田裏沒有水了,僅僅只泥土有些溼潤的。

  賣了女兒,借了種穀,好容易才把田插好,雲普叔這時候已經忙碌得透不過氣來,肥料還沒有着落,天又不肯下雨了,實在急人!假如真的要鬧天干的話,還得及早準備一下哩!

  他吩咐立秋到戲臺上把車葉子取下,修修好。再過三天沒有雨,不車水是不可能的事啊!

  人們心中都祈禱着:天老爺啊,請你老人家可憐我們降一點兒雨沫吧!

  一天,兩天,天老爺的心腸也真硬!人們的祈禱,他竟假裝沒有聽見,仍舊是萬里無雲。火樣的太陽,將宇宙的存在都逗引得發了暴躁。什麼東西,在這個時候,也都現出了由乾熱而枯萎的象徵。田中的泥土乾涸了,很多的已經綻破了不可彌縫的裂痕,張開着,像一條一條的野獸的口,噴出來陣陣的熱氣。

  實在沒有方法再挨延了,張家坨、新渡口都有了水車的響聲,禾苗垂頭喪氣地在向人們哀告它的苦況。很多的葉子已經卷了筒。去年大水留下來的苦頭還沒有吃了,今年誰還肯眼巴巴地望着它乾死呢!就拼了性命也是要掙扎一下子的啊!

  吃了早飯,雲普叔親自肩着長車,立秋抗了車架,少普提着幾串車葉子,默默地向四方塘走來。太陽曬在背上,只感到一陣熱熱的刺痛,連地上的泥土,都燙得發了燒。

  “媽媽的!怎麼這樣熱。”

  四面都是水車聲音,池塘裏的水,儘量在用人工轉運到田中去。雲普叔的車子也安置好了。三個人一齊踏上,車輪轉動着,水都由車箱子裏爬出來,爭先恐後地向田中飛跑。

  汗從每一個人的頭頂一直流到腳跟。太陽看看移到了當頂,火一般地燎燒着大地。人們的口裏,時常有縷縷的青煙冒出。腳下也漸漸地沉重了,水車踏板就像一塊千斤重的岩石,拼性命都踏不下來。一陣陣的痠痛,由腳筋傳佈到全身,到腦頂。又像是有人拿着一把小刀子在那裏割肉挖筋一般的難過。尤其是少普,在他那還沒有發育得完全的身體中,更加感受着異樣的苦痛。雲普叔又何嘗不是一樣呢?衰老的幾根腳骨頭,本來踏上三五步就有些挨不起了的,然而,他不能氣餒呀!老天爺叫他吃苦,死也得去!兒子們的勇氣,完全欲靠他自己鼓起來。況且,今天還是頭一次上緊,他怎麼好自己首先叫苦呢?無論如何受罪,都得忍受下來喲!

  “用勁呀,少普!……”

  他常常是這樣地提醒着小的兒子,自己卻咬緊牙關地用力踏下去。真是痛的忍不住了,纔將那含蓄着很久了的眼淚流出來,和着汗珠兒一同滴下。

  好容易雲普嬸的午飯送來了,父子們都從車上爬下來。

  “天啊!你爲什麼偏偏要和我們窮人作對呢?”

  雲普叔撫摸着自己的腿子。少普哭喪臉地望着他的母親:

  “媽媽,我的這兩條腿子已經沒有用了呢!”

  “不要緊的喲!現在多吃一點飯,下午早些回來,憩息一會,就會好的。”

  少普也沒有再作聲,順手拿起一隻碗來盛飯吃。

  連日的辛勞,雲普叔和少普都弄得同跛腳人一樣了。天還一樣的狠心!一天功夫車下來的水,僅僅只夠維持到一天禾苗的生命。立秋算是最能得力的人了,他沒有感到過父親和弟弟那般的苦痛。然而,他總是懶懶地不肯十分努力做功夫,好像車水種田,並不是他現在應做的事情一樣。常常不在家,有什麼事情要到處去尋找。因此使雲普叔加倍地惱恨着:“這是一個懶精!忤逆不孝的雜種!”

  月亮從樹尖上涌出來,在黑暗的世界中散佈了一片銀灰色的光亮。夜晚並沒有白天那般炎熱,田野中時常有微風吹動。外面很少有納涼的閒人,除了婦人和幾個孩子。

  人們都趁着這個風清月白的夜晚來加緊他們的工作。四面水車的聲音,雜和着動人的歌曲,很清晰的可以送入到人們的耳鼓中來。夏夜是太適宜於農人們的工作了,沒有白晝的囂張、炎熱、喧擾……

  雲普叔又因爲尋不着立秋,暴躁得像一條發了狂的蠻牛一樣。吃晚飯時曾好好地囑咐他過,今夜天氣很好,一定要做做夜工,才許再跑到外面去。誰知一轉眼就不看見人,真把雲普叔的肚皮都氣破了。近來常有一些人跑來對雲普叔說:立秋這個孩子變壞了,不知道他天天跑出去,和癩老大他們這班人弄做一起幹些什麼勾當。個個都勸他嚴厲地管束一下,以免弄出大事。雲普叔聽了,幾回硬恨不得把牙門都咬碎下來。現在,他越想越暴躁,從上村叫到下村,連立秋的影子都沒有看到。他回頭吩咐少普先到水車上去等着他,假如尋不到的話,光老小兩個也是要車幾線水上田的。於是他重新地把牙根咬緊,準備去和這不孝的東西拼一拼老性命。

  又兜了三四個大圈子還沒有尋到,只好氣憤憤地走回來。遠遠地,忽然聽到自己的水車聲音響了,急忙趕上去,車上坐的不正是立秋和少普嗎?他憤恨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半晌,才下死勁地罵道:

  “你這狗入的雜種!這會子到哪裏收屍去了?”

  “噎!我不是好好地坐在這裏車水嗎?”立秋很莊嚴地回答着。

  “媽媽的!”

  雲普叔用力地盯了他一眼,隨即自己也爬上來,踏上了輪子。

  月亮由村尖升到了樹頂,漸漸地向西方斜落!田野中也慢慢地慢慢地沉靜了下來。

  東方已經浮上了魚肚色的白雲,幾顆疏散的星兒,還在天空中擠眉弄眼地閃動。雄雞啼過兩次了,雲普叔從黑暗裏爬起來,望望還沒有天亮,悠長地舒了一口冷氣。日夜的辛勞,真使他有些感到支持不住了。周身的筋骨,常常在夢中隱隱地作痛。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肯懈怠一刻功夫,或說幾句關於疲勞痛癢的話。因爲他怕給兒子們一個不好的印象。

  生活鞭策着他勞動,他是毫不能怨尤的喲!現在他算是已經把握到一線新的希望了:他還可以希望秋天,秋天到了,便能實現他所夢想的世界!

  現在,他不能不很早就爬起來啦。這還是夏天,隔秋天,隔那夢想的世界還遠着哩!

  孩子們正睡得同豬玀一樣。年輕人在夢中總是那麼甜蜜喲!他真是羨慕着。爲了秋收,爲了那個夢想的世界,雖然天還沒有十分發亮,他不得不忍心地將兒子們統統叫起來:

  “起來喲,立秋!”

  “……”

  “少普,少普!起來喲!”

  “什麼事情呀?爹!天還沒有亮哩!”少普被叫醒了。

  “天早已亮了,我們車水去!”

  “剛剛纔睡下,連身子都沒有翻過來,就天亮了嗎?唔!……”

  “立秋!立秋!”

  “……”

  “起來呀!……”

  “唔!”

  “喂!起來呀!狗入的東西!”

  最後雲普叔是用手去拖着每一兒子的耳朵,才把他們拉起來的。

  “見鬼了,四面全是黑漆漆的!”

  立秋揉揉眼睛,才知道是天還沒有光,心中老大不高興。

  “狗雜種!叫了半天才把你叫起來,你還不服氣吧!媽媽的!”

  “起來!起來!不知道黑夜裏爬起來做些什麼事?拼死了這條性命,也不過是替人家當個奴隸!”

  “你這懶精!誰作人家的奴隸?”

  “不是嗎?打禾下來,看你能夠落到手幾粒撈什子?”

  “鬼話!媽媽的,難道會有一批強盜來搶去你的嗎?你這個咬爛雞巴橫嚼的雜種!你近來專在外面拋屍,家中的什麼事情都不要管!只曉得發懶筋,你變了!狗東西!人家都說你專和癲老大他們在一起鬼混!你一定變做了什麼××黨!……”

  雲普叔氣急了,恨不得立刻把兒子抓來咬他幾口出氣。聲音愈罵愈大了。雲普嬸也被他驚醒來:

  “半夜三更鬧什麼呀,老頭子?兒子一天辛苦到晚,也應該讓他們睡一睡!你看,外邊還沒有天亮哩!”

  “都是你這老豬婆不好,養下這些淘氣雜種來!”

  “老鬼!你罵誰啊?”

  “罵你這偏護懶精的豬婆子!”

  “好!老鬼,你發了瘋!你惡他們,你把他們一個一個都拿去殺掉好了,何必要這樣地來把他們慢慢地磨死呢?要不然,把他們統統都賣掉,免得刺痛了你的眼睛。半夜裏,天南地北的吵死?”

  雲普叔暴躁得發了瘋,他覺得老婆近來更加無理地偏護着孩子,絲毫不顧及到家中的生計:

  “你這豬婆瘋了!你要吃飯嗎?你!……”

  “好!我是瘋了!老鬼,你要吃飯,你可以賣女兒!現在你又可以賣兒子。你還我的英英來!老鬼,我的命也不要了!……啊啊啊!……”

  “好潑的傢伙,你媽媽的!……”

  “老忘八!老賊!你自己沒有能力就不要養兒女,養大了來給他們作孽。女的好賣了,男的也要逼死他們,將來只剩了你這老忘八!我的英英!老賊,你找回來來!啊啊啊!……”

  她連哭帶罵地向着雲普叔撲來,想起了英英,她恨不得把雲普叔一口吞掉。

  “媽媽的!英英,英英,又不是單爲了我一個!”

  雲普叔連忙躲開她,想起英英來,眼淚也不由自主地掉下了。

  “還我的英英,你這老鬼!啊啊!……”

  “……”

  “啊啊啊!……”

  “……”

  東方發白了。兒子木雞一般地站着。聽見爹爹媽媽提及了妹子,也陪着流下幾陣痠痛的眼淚來。

  天色又是一樣的晴和。立秋偷偷地扯了少普一下,提起鋤耙就走。雲普叔也帶着懊惱傷痛的面容,一步一拖地跟出了大門。

  “啊啊啊!……”

  晨風在田野中掠過,油綠色的禾苗,掀起了層層的浪濤,人們都感到一陣清晨特有的涼意。

  “今天車哪一方呢?”

  “媽媽的,到華家堤去!”


  “立秋!你的心不誠,不要你擡!”

  “雲普叔頂萬民傘,小二疤子打鑼!”

  “吹嗩吶的沒有,王老大你的嗩吶呢?”

  “媽媽的!好像是哪一個人的事一樣,大家都不肯出力,還差三個轎伕。”

  “我來一個。高鼻子大爹!”

  “我也來!”

  “我也來一個!”

  “好了,就是你們三個吧!大家都洗一個臉。小二疤子,着實洗乾淨些,菩薩見怪!”

  “打鑼!把嗩吶吹起來!”

  “打鑼呀!小二疤子聽見沒有?婊子的兒子!”

  “當!當!當!……”

  “嗚咧啦!……”

  幾十個人蜂擁着關帝爺爺,向田野中飛跑去了。

  二十多天沒有看見一點雲影子,池塘裏,河裏的水都乾透了,田中盡是幾寸寬的裂口,禾葉大半已經卷了簡。這樣再過三四天,便什麼都完了。

  關帝爺爺是三天前接來的。殺了一條牛,焚了斤半檀香,還是沒有一點雨意。禾苗倒烊倒得更加多了。

  所以,大家都覺得菩薩不肯發雨下來,一定是有什麼緣故。幾個主祭的首事集合起來商量了很久,求了無數支籤,叩了千百個頭,卦還是不能打順。

  “那麼今年不完了嗎?”

  “高鼻子大爹,不要急!我們且把菩薩擡到外面去跑一路,看他老人家見了這個樣子心中忍也不忍?”

  “好的!也許菩薩還沒有看見田中的情況吧!大前年天干,也是請菩薩到外面去兜了一個圈子才下雨的。雲普,你去叫幾個小夥子來!還有鑼鼓嗩吶!”

  “啊!”

  很快地,便把臨時的隊伍邀齊了。高鼻子大爹在前面領隊,第二排是旗鑼鼓傘,菩薩的綠呢大轎跟在後頭。

  從新渡口華家堤,一直彎到紅廟,兜了四五個圈子回來,太陽仍舊是同烈火一樣,燙得渾身發燒。地上簡直熱得不能落腳。四面八方都是火,人們是在火中顛撲!

  雨一點還沒有求下來,菩薩反被磨子灣擡去了。處處都忙着擡菩薩求雨哩!

  “天老爺呀!一年大水一年幹,究竟欲把我們怎麼辦呢?”

  風色陡然變了,由東北方吹來呼呼地響着。沒有星光也沒有月亮,很多的人都站在屋外看天色。

  “那方扯閃子哩!”

  “東扯西合,有雨不落。”

  “那是北方呀!”

  “好了!南扯火門開,北扯有雨來!今夜該有點雨下吧,天哪!……”

  “總要求天老爺開恩啦!”

  “還不是,我們又都沒有做過惡人,天老爺難道真的要將我們餓死?”

  “不見得吧!”

  大家喧嚷一會兒之後,屋頂上已有了滴瀝的聲音,人們只感到一陣涼意。每一滴雨聲,都像是打落在開放的心花上。

  “這真是天老爺的恩典啦!”

  橫在人們心中的一塊巨石,現在全被雨點溶化了。隨即,便是暴風雨的降臨!

  雷跟在閃電的後面發脾氣。

  大雨只下了一日夜,田中的水又飽滿起來。禾苗都得了救,捲了筒子的禾葉邊開展了,像少女們解開着胸懷一樣地迎風擺動。長,很迅速地在長,這正是禾苗飛長的時候啊!每個人都默禱着:再過二十來天不出亂子,就可以看到粒粒的黃金,那纔算是到了手的東西哩。

  雨只有西南方上下得特別久,那邊的天是烏黑的。恐怖像大江的波浪,前頭一個剛剛低落下去,後面的一個又涌上來。西南方上的雨太下大了,又要耽心水患。種田人真是一刻兒也不能安寧啊!

  西水漸漸地向下流膨脹,然而很慢。堤局只派了一些人在堤岸上梭巡。光是西水沒有南水助勢,大家都可不必把它放在心上。讓它去高漲吧!

  一天,兩天,水總是漲着。漸漸地差不多已經平了堤面了,雲普叔也跟着大家着起急來:

  “怎麼!光是西水也有這麼大嗎?”

  人們都同樣的嚷着:

  “哎喲!大家還是來防備一下吧!千萬不要又和去年一樣呀。”

  去年的苦痛告訴他們,水災是要及早防務的喲!鑼聲又響了,一批一批的人都扛着鋤頭被絮,向堤邊跑去!

  “哪一個家裏有男人不出去來上堤的,他媽媽的拖出來打死!”雲普叔忙得滿頭是汗地說,“連堂客們都不許躲着,媽媽的,今年要再和去年一樣,一個也別想活!……”

  “大家都擋堤去呀!”

  “當!當!當!……”

  夜晚上,火把燈籠像長蛇一樣地擺在堤上,白天裏沿岸都是騷動的人羣。團防局裏的老爺們,騎着馬,帶着一羣副爺往來的巡視着,他們負有維持治安的重大責任,尤恐這一羣人中間,潛伏着有鬧事的暴徒份子,這是不能不提防的。

  “媽媽的,作威作福的賤狗,吃了我們的糧沒有事做,日夜打主意來害我們!一個個都安得……”

  “我恨不得咬下這些狗入的幾塊肉!總有一天老子……”

  多數被團防加害過的人,讓他們走過之後,都咬牙切齒地暗罵着。很遠了,立秋還跟在他們的後面裝鬼臉兒。

  水仍舊是往上漲,有些已經漂過了堤面。黃黃的水,是曾劫奪過人們的生命的,大家都對它懷着巨大的恐怖。眼睛裏都有一把無名的烈火,向這洪水擲投。

  “只要南水不再下來就好了!”

  人們互相地安慰着。鋤頭鏟耙,還是不住地加工。

  水停住了!

  突然地,有些地方在倒流,當有人把幾處倒流的地方指出來的時候,人羣中間,立刻開始了龐大的騷動。

  “哪裏倒流?”

  “蘭溪小河口嗎?”

  “該死!一個也活不成!”

  “天啦!你老人家真正要把我們活活地弄死嗎?……”

  “關帝爺爺呀!今年要再和去年一樣……”

  南水漲了,西水受着南水的脅迫,立即開始了強烈的反攻,雙方衝突的結果,是不斷的向上膨脹!

  鑼聲響得緊!人們心中還沒有彌縫的創口,又重新地被這痛心的鑼錘兒敲得四分五裂,連孩子婦人都跑到堤邊去用手捧着一合一合的泥土向堤上堆。老年人和雲普叔一道的,多數已經跪下來了:

  “天哪!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呀!今年的大水實在再來不得了啊!”

  “蓋天古佛!你老人家保過了這場水災,準還你十本大戲!……”

  “天收人啦!”

  “……”

  經過了兩日夜拼命的掙扎,每個人的眼睛裏都暴出了紅筋。身體像彈熟了的軟棉花一樣,隨處倒落。西水畢竟是過渡了洶涌的時期,經不起南水的一陣反攻,便一瀉千里地崩潰下去了!於是南水趁勢地順流下來,一些兒沒有阻礙。

  水退了!

  千萬顆懸掛在半空中的心,隨着洪水的退落而放下。每個人都張開了口,吐出了一股惡氣。提起鋤頭被絮,拖着軟棉花似的身子,各別地踏上了歸途。臉上,都掛上着一絲勝利的微笑。

  “喂!癩大哥,夜裏到我這裏來談天啊!”

  立秋在十字路上分岔時對癩老大說。


  生活和工作,雙管齊下地夾攻着這整個的農村。當禾苞標出線來時,差不多每個農民都在拼着他們的性命。過了這嚴重的一二十天,他們便全能得救!

  家中雖然沒有一粒米了,然而云普叔的臉上卻浮上着滿面的笑容。他放心了,經過了這兩次巨大的風波,收成已經有了九成把握。禾苗肥大,標線結實,是十多年來所罕見的好,穗子都有那樣長了。眼前的世界,所開展在雲普叔面前的盡是歡喜,盡是巨大的希望。

  然而云普叔並沒有作過大的幻想,他抓住了目前的現勢來推測二十天以後的情形那是真的。他舉目望着這一片油綠色的原野,看看那肥大的禾苗,一線一線快要變成黃金色的穗子,幾回都疑是自己的眼睛發昏,自己在做夢。然而穗子禾苗,一件件都是正確地擺在他的面前,他真的歡喜得快要發瘋了啊!

  “哈哈!今年的世界,真會有這樣的好嗎?”

  過去的疲勞,將開始在這兒作一個總結了:從下種起,一直到現在,雲普叔真的沒有偷閒過一刻功夫。插田後便鬧天干,剛剛下雨又嚇大水,一顆心像七上八下的吊桶一般地不能安定。身子疲勞得像一條死蛇,肚皮裏沒有充過一次飽。以前的捱餓現在不要說,單是英英賣去以後,家中還是吃稀飯的。每次上田,連腿子都提不起,人瘦得像一堆枯骨。一直到現在,經過這許多許多的恐怖和飢餓,雲普叔纔看見這幾線長長的穗子,他怎麼不歡喜呢?這纔是算得到了手的東西呀,還得仔細地將它盤算一下哩!

  開始一定要飽飽地吃它幾頓。孩子們實在餓得太可憐了,應當多弄點菜,都給他們吃幾餐飽飯,養養精神。然後,賣幾擔出去,做幾件衣服穿穿,孩子們穿得那樣不像一個人形。過一個熱熱鬧鬧的中秋節。把債統統還清楚。剩下來的留着過年,還要預備過明年的荒月,接新……

  立秋少普都要定親,立秋簡直是處處都表示需要堂客了。就是明年下半年吧,給他們每個都收一房親事,後年就可養孫子,做爺爺了……

  一切都有辦法,只少了一個英英,這真使雲普叔心痛。早知今年的收成有這樣好,就是殺了他也不肯將英英賣掉啊!雲普叔是最疼英英的人,他這許多兒女中只有英英最好,最能孝順他。現在,可愛的英英是被他自己賣掉了啦!賣給那個滿臉鬍鬚的夏老頭子了,是用一隻小划子裝走的。裝到什麼地方去了呢?雲普叔至今還沒有打聽到。

  英英是太可憐了啊!可憐的英英從此便永遠沒有了下落。年歲越好,越有飯吃,雲普叔越加傷心。英英難道就沒有坐在家中吃一頓飽飯的福命嗎?假如現在英英還能站在雲普叔面前的話,他真的想抱住這可憐的孩子嚎啕大哭一陣!天呵!然而可憐的英英是找不回來了,永遠地找不回來了!留在雲普叔心中的,只有那條可憐的瘦小的影子,永遠不可治療的創痛!

  還有什麼呢?除此以外,雲普叔的心中只是快樂的,歡喜的,一切都有了辦法。他再三地囑咐兒子,不許誰再提及那可憐的英英,不許再刺痛他的心坎!

  家裏沒有米了,雲普叔絲毫也沒有着急,因爲他已經有了辦法,再過十多天就能夠飽飽地吃幾餐。有了實在的東西給人家看了,差了幾粒吃飯谷還怕沒有人發借嗎?

  何八爺家中的穀子,現在是拼命地欲找人發借,只怕你不開口,十擔八擔,他可以派人送到你的家中來。價錢也沒有那樣昂貴了,每擔只要六塊錢。

  李三爹的家裏也有穀子發借。每擔六元,並無利息,而且都是上好的東西。

  壟上的人都要吃飯,都要渡過這十幾天難關,可是誰也不願意去向八爺或三爹借穀子。實在吃得心痛,現在借來一擔,過不了十多天,要還他們三擔。

  還是硬着肚皮來捱過這十幾天吧!

  “這就是他們這班狗雜種的手段啦!他們媽媽的完全盤剝我們過生活。大家要餓死的時候,向他們叩頭也借不着一粒穀子,等到田中的東西有把握了,這才拼命地找人發借。只有十多天,借一擔要還他們三擔。這班狗雜種不死,天也真正沒有眼睛。……”

  “高鼻子大爹,你不是也借過他的穀子嗎?哼!天才沒有眼睛哩!越是這種人越會發財享福!”

  “是的呀!天是不會去責罰他們的,要責罰他們這班雜種,還得依靠我們自己來!”

  “怎樣靠自己呢?立秋,你這話裏倒有些玩藝兒,說出來大家聽聽看!”

  “什麼玩藝兒不玩藝兒,我的道理就在這裏:自己收的穀子自己吃,不要納給他們這些狗雜種的什麼撈什子租,借了也不要給他們還去!那時候,他還有什麼道理來向我們要呢?”

  “小孩子話!田是他家的呀!”二癩子裝着教訓他的神氣。

  “他家的?他爲什麼有田不自己種呢?他的田是哪裏來的?還不是大家替他做出來的嗎?二癩子你真蠢啊!你以爲這些田真是他的嗎?”

  “那麼,是哪個的呢?”

  “你的,我的!誰種了就是誰的!”

  “哈哈!立秋!你這完全是十五六年時農民會上的那種說法。你這孩子,哈哈!”

  “高鼻子大爹,笑什麼?農民會你說不好嗎?”

  “好,殺你的頭!你怕不怕?”

  “怕什麼啊!只要大家肯齊心,你沒有看見江西嗎?”

  “齊心!你這話是很有道理的,不過,哈哈!……”

  高鼻子大爹,還有二癩子、殼殼頭、王老六大家和立秋瞎說一陣之後,都相信了立秋的話兒不錯。民國十六年的農民會的確是好的;就可惜沒有弄得長久,而且還有許多人吃了虧。假如要是再來一個的話,一定硬要把它弄得久長一些啊!

  “好!立秋,還有團防局裏的槍炮呢?”

  “咄!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就不好把他媽媽的繳下來嗎?”

  兒子整天地不在家裏,一切都要雲普叔自己去理會。家中沒有米了,不得不跑到李三爹那裏去借了一擔穀子來。

  “你家裏五六個人吃茶飯,一擔谷就夠了嗎?多挑兩擔去!”

  “多謝三爹!”

  雲普叔到底只借了一擔。他知道,多吃一擔,過不了十來天就要還三擔多。沒有油鹽吃,曹炳生店裏也可以賒賬了。肉店裏的田麻拐,時常裝着滿面笑容地來慰問他:

  “雲普哥,你要吃肉嗎?”

  “不要啊,吃肉還早哩。”

  “不要緊的,你只管拿去好了!”

  雲普叔從此便覺得自己已經在漸漸地偉大,無論什麼人遇見了他,都要對他點頭微笑地打個招呼。家中也漸漸地有些生氣了。就只恨自己的兒子不爭氣,什麼事都要自己操心。媽媽的,老太爺就真的沒有福命做嗎?

  穗子一天一天地黃起來,雲普叔臉上的笑容也一天一天地加厚着。他真是忙碌啊!補曬簟,修風車。請這個來打禾,邀那個來扎草,一天到晚,他都是忙得笑迷迷的。今年的世界確比往年要好上三倍,一擔田,至少可以收三十四五擔谷。這真是窮苦人走好運的年頭啊!

  去年遭水災,就因爲是堤修得不好,今年首先最要緊的是修堤。再加厚它一尺土吧,那就什麼大水都可以不必擔心事了。這是種田人應盡的義務呀!堤局裏的委員早已來催促過。

  “曹雲普,你今年要出八塊五角八分的堤費啦!”

  “這是應該的,一石多點谷!打禾後我親自送到局裏來!勞了委員先生的駕。應該的,應該的!……”

  雲普叔滿面笑容地回答着。堤不修好,免不了第二年又要遭水災。

  保甲先生也銜了團防局長的使命,來和雲普叔打招呼了:

  “雲普叔,你今年繳八塊四角錢的團防捐稅啦!局裏已經來了公事。”

  “怎麼有這樣多呢?甲老爺!”

  “兩年一道收的!去年你繳沒有繳過?”

  “啊!我慢慢地給你送來。”

  “還有救國捐五元七角二,剿共捐三元零七。”

  “這!又是什麼名目呢?甲,甲老爺!”

  “咄!你這老頭子真是老糊塗了!東洋鬼子打到北京來了,你還在鼓裏困。這錢是拿去買槍炮來救國打共匪的呀!”

  “啊呀!……曉得,曉得了!我,我,我送來。”

  雲普叔並不着急,光是這幾塊錢,他真不放在心上。他有巨大的收穫,再過四五天的世界盡是黃金,他還有什麼要着急的呢?


  兒子不聽自己的指揮,是雲普叔終身的恨事。越是功夫緊的當口,立秋總不在家,雲普叔暴躁得滿屋亂跑。他始終不知道兒子在外面幹些什麼勾當。大清早跑出去,夜晚三更還不回來。四方都有桶響了,自家的穀子早已黃熟得滾滾的,再不打下來,就會一粒粒地自行掉落。

  “這個狗養的,整天地在外面收屍!他也不管家中是在什麼當口上了。媽媽的!”

  他一面恨恨地罵着,一面走到大堤上去想兜一張桶。無論如何,今天的日腳好,不響桶是非常可惜的事情。本來,立秋在家,父子三個人還可勉強地支持一張跛腳桶,立秋不回來就只好跑到大堤上去叫外幫打禾客。

  打禾客大半是由湘鄉那方面來的,每年的秋初總有一批這樣的人來:挑着簡單的兩件行李,四個一伴四個一伴地向這濱湖的幾縣穿來穿去,專門替人家打禾割稻子,工錢並不十分大,但是要吃一點兒較好的東西。

  雲普叔很快地叫了一張桶。四個彪形大漢,肩着憔悴的行囊跟着他回來了。響桶時太陽已經出了兩丈多高,雲普叔叫少普守在田中和打禾客作伴,自己到處去尋找立秋。

  天晚了,兩鬥田已經打完,平白地花了四串打禾工錢。立秋還是沒有尋到,雲普叔更焦急得無可如何了。收成是出於意外的豐富,兩鬥田竟能打到十二擔多毛穀子。除了惱恨兒子不爭氣以外,自己的心中倒是非常快活的。

  叫一張外幫桶真是太划不來的事情啊!工錢在外,一大碗一大碗的白米飯,都給這些打禾客吃進肚裏去了,真使雲普叔看得眼紅。想起過去飢餓的情形來,恨不得把立秋抓來活活地摔死。明天萬萬不能再叫打禾客了,自己動手,和少普兩個人,一天至少能打幾升斗把田。

  夜深了,雲普叔還是不能入夢。彷彿聽到了立秋在耳邊頭和人家說話。張開眼睛一看,心中立刻冒出火來:

  “你這雜種!你,你也要回來呀!媽媽的,家中的事情你一點都不管,剩下我這個老鬼來一個人拼命!媽媽的,我的命也不想要了!今朝不是魚死就是網破!老子一定要看看你這雜種的本事!……”

  雲普叔順手拿着一條木棍,向立秋不顧性命地撲來。四串工錢和那些白米飯的惡氣,現在統統要在這兒發作了。

  “雲普叔叔,請你老人家不要錯怪了他,這一次真是我們請他去幫忙一件事情去了!”

  “什麼雞巴事?你,你,你是誰?……癩大哥你難道不知道嗎?我家中的功夫這樣忙!他媽媽的,他要去收屍!”雲普叔氣急了,手中的木棍兒不住地戰動。

  “不錯呀!雲普伯伯。這回他的確是替我們有事情去了啊!……”又一個說。

  “好!你們這班人都幫着他來害我。雞肚裏不曉得鴨肚裏的事!你們都知道我的家境嗎?你們?……”

  “是的,伯伯!他現在已經回來了,明天就可以幫助你老人家下田!”

  “下田!做死了也撈不到自己一頓飽飯,什麼都是給那些雜種得現成。你看,我們做個要死,能夠落得一粒撈什子到手嗎?我老早就打好了算盤!”立秋憤憤地說。

  “誰來搶去了你的,狗雜種?”

  “要搶的人才多呢!這幾粒撈什子終究會不夠分配的!再做十年八年也別想落得一顆!”

  “狗入的!你這懶精偏有這許多辯說,你不做事情天上落下來給你吃!你和老子對嘴!”

  雲普叔重新地把木棍提起,恨不得一棍子下來,將這不孝的東西打殺!

  “好了,立秋,不許你再多說!老伯伯,你老人家也休息一會兒!本來,現在的世界也變了,作田的人真是一輩子也別想擡起頭來。一年忙到頭,收拾下來,一擔一擔送給人家去!捐呀!債呀!餉呀!……哪裏分得自己還有撈呢?而且市面的谷價這幾天真是一落千丈,我們不想個法子是不可能的啊!所以我們……”

  “媽媽的!老子一輩子沒有想過什麼雞巴法子,只知道要做,不做就沒有吃的……”

  “是呀!……立秋你好好地服侍你的爹爹,我們再見!”

  三四個後生子走後,立秋隨即和衣睡下。雲普叔的心中,像卡着一塊硬磞磞的石子。

  從立秋回來的第二天起,穀子一擔一擔地由田中挑回來,壯壯的,黃黃的,真像金子。

  這壟上,沒有一個人不歡喜的。今年的收成比往年至少要好上三倍。幾次驚恐,日夜疲勞,空着肚皮掙扎出來的代價,能有這樣豐滿,誰個不喜笑顏開呢?

  人們見着面都互相點頭微笑着,都會說天老爺有眼睛,畢竟不能讓窮人一個個都餓死。他們互相談到過去的苦況:水,旱,忙碌和驚恐,以及餓肚皮的難堪!……現在他們全都好了啦。

  市面也漸漸地熱鬧了,物價只在兩三天功夫中,高漲到一倍以上。相反地,穀米的價格倒一天一天地低落下來。

  六塊!四塊!三塊!一直低落到只有一元五角的市價了,還是最上等的遲谷。

  “當真跌得這樣快嗎?”

  歡欣、慶幸的氣氛,於是隨着谷價的低落而漸漸地消沉下來了。谷價跌下一元,每個人的心中都要緊一把。更加以百物的昂貴,豐收簡直比常年還要來得窘困些了。費了千辛萬苦掙扎出來的血汗似的穀子,誰願那樣不值錢地將它賣掉呢?

  雲普叔初聽到這樣的風聲,並沒有十分驚愕,他的眼睛已經看黃黃的穀子看昏了。他就不相信這樣好好的救命之寶會賣不起錢。當立秋告訴他谷價瘋狂地暴跌的時候,他還瞪着兩隻昏黃的眼睛怒罵道:

  “就是你們這班狗牛養的東西在大驚小怪地造謠!谷跌價有什麼稀奇呢?沒有出大價錢的人,自己不好留着吃?媽媽的,讓他們都餓死好了!”

  然而,尋着兒子發氣是發氣,谷價低,還是沒有法子制止。一塊二角錢一擔遲谷的聲浪,漸漸地傳播了這廣大的農村。

  “一塊二角,婊子的兒子才肯賣!”

  無論谷價低落到一錢不值,雲普叔仍舊是要督促兒子們工作的。打禾後曬草,曬穀,上風車,進倉,在火烈的太陽底下,終日不停地勞動着。由水泱泱地雜着泥巴亂草的毛谷,一變而爲乾淨黃壯的好穀子了。他自己認真地決定着:這樣可愛的救命寶,寧願留在家中吃它三五年,決不肯爛便宜地將它賣去。這原是自己大半年來的血汗呀!

  秋收後的田野,像大戰過後的廢壘殘墟一樣,凌亂的沒有一點次序。整個的農村,算是暫時地安定了。安定在那兒等着,等着,等着某一個巨大的浪潮來毀滅它!


  爲着幾次堅決的反對辦“打租飯”,大兒子立秋又賭氣地跑出了家門。雲普叔除了慪氣之外,仍舊是恭恭敬敬地安排着。無論如何,他可以相信在這一次“打租”的筵席上,多少總可以博得爺們一點同情的憐憫心。他老了,年老的人,在爺們的眼睛裏,至少總還可以討得一些便宜吧!

  一隻雞,一隻鴨子,兩碗肥肥的豬肉,把雲普叔饞得拖出一線一線的唾沫來。進內換了一身補得規規矩矩了的衣褲,又吩咐少普將大堂掃得清清爽爽了,太陽還沒有當空。

  早晨雲普叔到過何八爺家裏,又到過李三爹莊上;誠懇地說明了他的敬意之後,八爺三爹都答應來吃他們一餐飯。堤局裏的陳局長也在內,何八爺准許了替雲普叔邀滿一桌人。

  桌上的杯筷已經擺好了,爺們還沒有到。雲普叔又恭恭敬敬地站在大門口觀望了一回,遠遠地似乎有兩行黑影向這方移動了。連忙跑進來,吩咐少普和四喜兒暫時躲到後面去,不要站在外面礙了爺們的眼。四條長凳子,重新地將它們揩了一陣,自己覺得沒有什麼不乾淨的地方了,才安心地站在門邊侍候爺們的駕到。

  一路總共七個人,除了三爹八爺和陳局長以外,各人還帶了一位算租谷的先生。其他的兩位不認識,一個有兜腮鬍鬚的像菩薩,一位漂漂亮亮的後生子。

  “雲普!你費了力呀!”滿面花白鬍子,眼睛像老鼠的三爹說。

  “實在沒有什麼,不恭敬得很!只好請三爹,八爺,陳老爺原諒原諒!唉!老了,實在對不住各位爺們!”

  雲普叔戰戰兢兢地回答着,身子幾乎縮成了一團。“老了”兩個字說得特別的響。接着便是滿臉的苦笑。

  “我們叫你不要來這些客氣,你偏要來,哈哈!”何八爺張開着沒有血色的口,牙齒上堆滿了大糞。

  “八爺,你老人家……唉!這還說得上客氣嗎?不過是聊表佃戶們一點孝心而已!一切還是要請八爺的海量包涵!”

  “哈哈!”

  陳局長也跟着說了幾句勉勵勸慰的話,少普才從後面把菜一碗一碗地捧出來。

  “請呀!”

  筷子羹匙,開始便像狼吞虎嚥一樣。雲普叔和少普二人分立在左右兩旁侍候,眼睛都注視着桌上的菜餚。當肥肥的一塊肉被爺們吞嚼得津津有味時,他們的喉嚨裏像有無數只螞蟻在那裏爬進爬出。涎水從口角里流了出來,又強迫把它吞進去。最後少普簡直饞得流出來眼淚了,要不是有云普叔在他旁邊,他真想跑上去搶一塊來吃吃。

  像上戰場一般地捱過了半點鐘,爺們都吃飽了。少普忙着泡茶搬桌子,爺們都閒散地走動着。五分鐘後,又重新地圍坐攏來。

  雲普叔垂着頭,靠着門框邊站着,恭恭敬敬地聽候爺們說話。

  “雲普,飯也吃過了,你有什麼話,現在儘管向我們說呀!”

  “三爹,八爺,陳老爺都在這裏,難道你們爺們還不明白雲普的困難嗎?總得求求爺們……”

  “今年的收成不差呀!”

  “是的,八爺!”

  “那麼,你打算要說些什麼呢?”

  “我想,想求求爺們!……”

  “啊!你說。”

  “實在是雲普去年的元氣傷狠了,一時恢復不起來。滿門大小天天要吃這些,雲普又沒有力量賺活錢,呆板地靠田中過日子。總得要求要求八爺,三爹……”

  “你的打算呢?”

  “總求八爺高擡貴手,在租谷項下,減低一兩分。去年借的豆子和今年種穀項下,也要請八爺格外開恩!……三爹,你老人家也……”

  “好了,你的意思我統統明白了,無非是要我們少收你幾粒谷。可是雲普,你也應當知道呀!去年,去年誰沒有遭水災呢?我們的元氣說不定還要比你損傷得厲害些呢!我們的開銷至少要比你大上三十倍,有誰來替我們賺進一個活錢呢?除了這幾粒租谷以外!……至於去年我借給你的豆子,你就更不能說什麼開恩不開恩。那是救過你們性命的東西啦!借給你吃已算是開過恩了,現在你還好意思說一句不還嗎?……”

  “不是不還八爺,我是想要求八爺在利錢上……”

  “我知道呀!我怎能使你吃虧呢?借豆子的不止你一個人。你的能夠少,別人的也能夠少。這是萬萬做不到的事情啊!至於種穀,那更不是我的事情,我僅僅經了一下手,那是縣庫裏的東西,我怎麼能夠做主呢?”

  “是的,八爺說的也是真情!雲普老了,這次只要求八爺三爹格外開一回恩,下年收成如果好,我決不拖欠!一切沾爺們的光!……”

  雲普叔的臉色十分地沮喪了,說話時的喉嚨也硬酸酸的。無論如何,他要在這兒盡情地哀告。至少,一年的吃用是要求到的。

  “不行!常年我還可以通融一點,今年半點也不能行!假使每個人都和你一樣的麻煩,那還了得!而且我也沒有那許多精神來應付他們。不過,你是太可憐了,八爺也決不會使你吃虧的。你今年除去還捐還債以外,實實在在還能落到手幾多?你不妨報出來給我聽聽看!”

  “這還打得過八爺的手板心嗎?一共收下來一百五十擔穀子,三爹也要,陳老爺也要,團防局也要,捐錢,糧餉,……”

  “哪裏只有這一點呢?”

  “真的!我可以賭咒!……”

  “那麼,我來給你算算看!”

  八爺一面說着,一面回頭叫了那位穿藍布長衫的算租先生:

  “滌新!你把雲普欠我的租和賬算算看?”

  “八爺,算好了!連租谷,種子,豆子錢,頭利一共一百零三擔五斗六升!雲普的谷,每擔作價一塊三角六。”

  “三爹你呢?”

  “大約也不過三十擔吧!”

  “堤局約十來擔光景!”陳局長說。

  “那麼,雲普你也沒有什麼開銷不來呀!爲什麼要這樣嚕囌呢?”

  “哎呀!八爺!我一家老小不吃嗎?還有團防費,糧餉,捐錢都在裏面!八爺呀!總要你老人家開恩!……”

  雲普叔的眼淚跑出來了!在這種緊急關頭中,他只有用最後的哀告來博取爺們的憐憫心。他終於跪下來了,向爺們像拜菩薩一樣地叩了三四個響頭。

  “八爺三爹呀!你老人家總要救救我這老東西!……”

  “唔!……好!雲普,我答應你。可是,現在的租谷借款項下,一粒也不能拖欠。等你將來到了真正不能過門的時候,我再借給你一些吃谷是可以的!並且,明天你就要替我把穀子送來!多挨一天,我便多要一天的利息!四分五!四分五!……”

  “八爺呀!”

  第二天的清早,雲普叔眼淚汪汪地叫起來了少普,把倉門打開。何八爺李三爹的長工都在外面等待着。這是爺們的恩典,怕雲普叔一天送去不了這許多,特地打發自家的長工來幫忙挑運。

  黃黃的,壯壯的穀子,一擔一擔地從倉孔中量出來,雲普叔的心中,像有千萬利刀在那裏宰割。眼淚水一點一點地淌下,渾身陣陣地發顫。英英滿面淚容的影子、蠶豆子的滋味、火烈的太陽,狂闊的大水、觀音粉、樹皮,……都趁着這個機會,一齊涌上了雲普叔的心頭。

  長工的穀子已經挑上肩了,回頭叫着雲普叔:

  “走呀!”

  雲普叔用力地把穀子挑起來,像有一千斤重。汗如大雨一樣地落着!舉眼恨恨地對準何八爺的莊上望了一下,兩腿才跨出頭門。勉強地移過三五步,腳底下活像着了銳刺一般地疼痛。他想放下來停一停,然而頭腦昏眩了,經不起一陣心房的慘痛,便橫身倒下來了!

  “天啦!”

  他只猛叫了這麼一句,穀子傾翻了一滿地。

  “少普!少普!你爹爹發痧!”

  “爹爹!爹爹!爹爹呀!……”

  “雲普,雲普!”

  “媽媽來呀,爹爹不好了!”

  雲普嬸也急急地從裏面跑出來,把雲普叔擡臥在戲臺下的一塊門板上,輕輕地在他的渾身上下捶動着:

  “你有什麼地方難過嗎?”

  “唔!……”

  雲普叔的眼睛閉上了。長工將一擔一擔的穀子從雲普叔的身邊挑過,腳板來往的聲音,統統像踏在雲普叔的心上。漸漸地,在他的口裏冒出了鮮血來。

  保甲正帶着一位委員老爺和兩個佩盒子炮的大兵闖進來了。後面還跟着五六個備有籮筐扁擔的工役。

  “怎麼!雲普生病了嗎?”

  少普隨即走來打了招呼:

  “不是的,剛剛勞動了一下,發痧!”

  “唔!……”

  “雲普!雲普!”

  “有什麼事情呀,甲老爺?”少普代替說。

  “收捐款的!剿共,救國,團防,你爹爹名下一共一十七元一角九分。算谷是一十四擔三鬥零三合。定價一元二角整!”

  “唔!幾時要呢?”

  “馬上就要量谷的!”

  “啊!啊啊!……”

  少普望着自己的爹爹,又望望大兵和保甲,他完全莫名其妙地發癡了!何李兩家的長工,都自動地跳進了倉門那裏量谷。保甲老爺也趕着鑽了進去:

  “來呀!”

  外面等着的一羣工役統統跑進來了。都放下籮筐來準備裝穀子。

  “他們難道都是強盜嗎?”

  少普清醒過來了,心中涌上着異樣的惱憤。他舉着血紅的眼睛,望了這一羣人,心火一把一把地往上冒。他始終不明白,爲什麼自己辛辛苦苦種下來的穀子,都一擔一擔地送給人家挑走。這些人又都那樣地不講理性。他咬緊了牙齒,想跑上去把這些強盜抓幾個來飽打一頓,要不是旁邊兩個佩盒子炮的向他盯了幾眼。

  “唔!……唔!……唔呀!……”

  “爹爹!好了一點嗎?……”

  “唔!……”

  只有半點鐘功夫,工役長工們都走光了。保甲慢慢地從倉孔中爬出來,望着那位委員老爺說道:

  “完了,除去何李兩家的租谷和堤費外,捐款還不夠三擔三鬥多些。”

  “那麼,限他三天之內自己送到鎮上去!你關照他一聲。”

  “少普!你等一會告訴你爹爹,還差三擔三鬥五升多捐款,限他三天內親自送到局裏去!不然,隨即就會派兵來抓人。”保甲惡狠狠地傳達着。

  “唔!”

  人們在少普朦朧的視線中消失了。他轉身向倉孔中一望:天哪!那裏面只剩了幾塊薄薄的倉板子了。

  他的眼睛發了昏,整個的世界都好象在團團地旋轉!

  “唔……哎約!……”

  “爹爹呀!……”


  立秋回來了,時候是黑暗無光的午夜!

  “真的有搶谷的強盜啊!”

  雲普叔又繼連地發了幾次昏。他緊緊地把握着立秋的手腕,顫動地說着:

  “立秋!我們的穀子呢?今年,今年是一個少有的豐年呀!”

  立秋的心房創痛了!半晌,才咬緊牙關地安慰了他的爹爹:

  “不要緊的喲!爹爹。你老人家何必這樣傷心呢?我不是早就對你老人家說過嗎?遲早總有一天的,只要我們不再上當了。現在壟上還有大半沒有納租谷還捐的人,都準備好了不理他們。要不然,就是一次大的拼命!今晚,我還要到那邊去呢!”

  “啊!……”

  模糊中雲普叔像做了一場大夢。他隱約地瞭解兒子立秋不常在家的原因。十五六年前農民會的影子,突然地浮上了他的腦海裏。勉強地展開着眼睛,苦笑地望了立秋一眼,很遲疑地說道:

  “好,好,好啊!你去吧,願天老爺保佑他們!”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日脫稿於上海
(選自《葉紫創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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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葉紫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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