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影

其一


  啊呀,打五更了!急忙睜眼一看,紙窗上已微微有些白色,心想尚早尚早,隔壁靈官廟裏還不曾打早鍾!再睡一刻尚不爲遲,復把眼皮合上。朦朧之間,忽又驚醒,再舉眼向窗紙一看,覺得比適才又光明瞭許多,果然天已大明!接着靈官廟裏鐘聲已鏜鏜嗒嗒敲了起來,檐角上的麻雀也吱吱咯咯鬧個不了。媽媽在牀上醒了,便喚着我道:“虎兒,虎兒,是時候了快點起來,上學去罷!”

  我到此時真不能再挨,只得哼了一聲,強勉坐起,握着小拳,在兩隻睡不醒的眼皮上,揉了幾揉。但那眼珠子仍覺得酸溜溜,澀沽沽,十分難過,又打了兩個呵欠,才把牀沿上放的衣服抓起來披起,心裏便想,幾時哪天永不明亮。豈不好長長的睡一個飽覺,不然便把那學堂裏的老師一齊死盡,也免得天才見亮就鬧着人去上早學。心裏雖是如此想,手裏卻仍忙着穿衣服,縛鞋靽,諸事齊備,登的一聲跳下牀來。媽媽又模模糊糊的說道:“虎兒,你還不曾走麼?不早了,快點快點!莫要久耽擱,恐老師發怒,條桌左邊抽屜裏,有四個銅錢,拿去吃湯元去!”

  我一聽吃湯元,不覺精神一爽,連忙將錢取了,把一個小書包挾在腋下,說聲“媽媽我去了!”開門出來,晨風冷冷,地上宿露,猶滋潤未乾;兩旁鋪店,尚都關閉嚴緊。一條坦坦蕩蕩的長街,除我一個上早學的小學生外,寂寂靜靜絕無第二個行人蹤跡。走到街口,在一家大公館門前便有一個賣湯元的張幺哥,正把擔子挑來,燒了一鍋開水,一見我來,便笑道:“小學生好勤學,恁早就上學了!明年科場,怕不搶個大頂子戴到頭上?”

  我聽了只好一笑,把書包放在凳上。張幺哥便舀了一碗炅熱的湯元給我,吹着吃畢,用衣袖把嘴抹了,將四個銅錢,鏘的一聲擲在張幺哥的竹錢筒內,挾了書包,幾跳幾跳,便跳進學堂。掀門一看,老師尚未起來,只見衆同學的桌凳,七高八矮,七長八短,七歪八倒,縱橫一地。地上鼻涕痰唾的痕跡,斑斑點點,猶如花繡一般;幾扇零零落落的窗櫺格子也脫了,紙也破了,老師終年終月,兀坐窗下,從不肯稍稍收拾一次。略一瞻顧,隨着輕輕的走到自己的桌前,歪着頭,鼓着腮,把桌上的灰塵吹淨,又把書包拂了兩拂,取出書本,方要誦讀,心裏忽一轉念,爲時尚早,莫把老師驚醒,再玩一刻兒罷!於是又輕輕跳下座來,叉着手一想:如何玩呢?忽掉頭見同學桌上積的灰塵,比自己桌上的還厚,便想了一個妙法,走到桌前,伸出一個指頭便去灰塵上畫了無數減筆老鼠,也有立的,也有跑的,這張桌上畫畢,又到那張桌上去畫。正畫得入神,忽見桌上又伸出一個細長指頭,把我畫的一個沒尾巴老鼠,忽添了一根絕長的尾巴。我大吃一駭,連忙擡頭一看,原來也是一個小學生,在同學中年齡比我還輕,平常最愛哭泣,老師又是最恨他,無論他讀的書背得背不得,講得講不得,一日之間,他那手掌同屁股,總得與老師的毛竹板子親熱幾次。自他進學堂以來,便不曾歡喜過一天,終日都在號哭,久而久之,習與性成,那眼淚鼻涕,倒同他一刻不離了。衆同學都代他起了一個別號,叫做“哭生”。他也居之不疑,每每提起一支大筆,壁上、牆上、桌上、書上,到處都寫些“哭生”兩字。當下我一見是他,便握着他的手,低低笑道:“你今晨又不曾趕過我?”

  哭生皺着眉頭低聲應道:

  “我倒不想來趕早學,我只想怎的一天長成了大人,我爸爸送我去學手藝,永世不進這牢門,那就好了!”

  我道:“何必哩!你讀了書,以後入學中舉,豈不好嗎?卻甘願去學手藝!”

  哭生搖着頭說道:“莫說入學中舉那些虛話,我只求今天那毛竹板子不嘗我的肉味,就萬……”尚未說畢,歔的一聲,眼淚汪汪,早滴了一桌子,把一個才畫的長尾巴老鼠,也淹化了。

  我連忙將衣袖伸去,替他擦了淚珠,勸道:

  “你也太柔懦了!快不要哭,我教你一個避打的法子罷!你回去把那粗草紙,取得四五張,疊成兩片寬寬的紙版,用細麻繩拴在褲子裏。縱說老師的毛竹板子力量重,有一層草紙隔着,究竟輕些。”哭生仍搖頭說道:“枉然枉然!你這方法,只能避得屁股上的痛楚,那手掌上,還是避不了的。”

  我低頭一想,也是道理。正欲再替他想個方法,猛聽見地板上砰砰訇訇響了幾聲,原來兩個十七八歲的大學生,挺胸揚臂,大踏步走了進來,一個忽然說道:“噫!又是你兩個早來!怎不讀書,卻鬼鬼祟祟的嚼些什麼?”

  我道:“希奇!要你來管我們嗎?”

  他兩個笑了一笑,也不多說,翻開書本便商頌曰、秦誓曰的亂喊起來。

  這一下,早把老師驚醒了。只聽見牀鉤一響,接着咳嗽吐痰,鬧了一陣,房門一啓,老師早已披了一件油污煙漬,其臭難當的藍呢夾衫,腳下趿了一雙雲頭夫子鞋,走到教案之前,打了幾個大呵欠,方纔坐下,在抽屜中取出一副白銅寬邊大近視眼鏡,擦了兩擦,往鼻子樑上一架,慢慢舉頭把天光一望,忽然大發雷霆的說道:

  “恁遲了,怎還不曾來齊!讀書人三更燈火、五更雞,舉人進士,豈是晏起遲眠做得到的?”

  老師這幾句訓辭,本非新制,每隔兩三日,總須按本宣科的說一次。我們已經聽得厭了,也不在意。只是老師人本瘦小,彎腰駝背,自顯得斯文爾雅。至於臉上,更是一張粗黑油皮,包了幾塊凸凹不平的頑骨,再架上一副大眼鏡,早把一張不到三寸的瘦臉,遮了大半;頭上髮辮,亂蓬蓬堆起半尺多高,又黃又燥,恰如十王殿上泥塑小鬼的頭髮一般。老師講畢訓辭,未到半刻,許多同學都陸續來到。登時一間屋裏,人喊馬嘶,十分鬧熱起來,接着背熟書的背熟書,上生書的上生書。我與哭生,今晨都在上生書之列,我們兩人,又都是讀的“下孟”。

  我先捧書上前,遞到案上。老師把書拖去,提起筆來,先把句讀圈點了,然後將書移到我的面前,啞着聲音念道:“孟子曰:有布縷之徵,粟米之徵,力役之徵,君子用其一,緩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離。”頓了一頓,又念道:“孟子曰:諸侯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寶珠玉者,殃必及身。”

  我用一根指頭,指在書上,一面跟着老師聲音念去,一面偷眼去看老師,見老師正伸手在衣領上捉住了一個大肥蝨子,遞到鼻尖上去賞玩。我不覺一陣噁心,口裏便頓住了。

  老師登時怒氣滿臉,伸手把我臉皮一擰道:“心到哪裏去了?”隨又抓起一柄尺許長的木戒尺,嘣一聲便打在我腦袋上。

  當時我又急又怕,又覺腦殼上火燒火痛,不由的兩行痛淚,紛紛流下。

  老師尚大聲叱道:“你還敢哭嗎?”又把戒尺舉了起來。我急急忍着痛楚,抹了眼淚。幸而老師待我尚有幾分慈悲心腸,因我媽媽望我讀書有成,時常備些點心菜餚,叫我送給老師,所以老師纔不再打,只把手向書上一指道:“自己念!”

  我連忙捧着書,一字一字唸了一遍,幸未有錯,這才平平安安回到自己桌位。在我之後,上生書的,就是哭生。只見他捧着書本,愁眉淚眼,戰戰兢兢捱到教案之前,老師瞪了他一眼,早把他駭得面如土色。但今晨甚是奇怪,老師雖恨了他一眼,卻不曾打他一下。他轉身之時,恰與我打個照面,把舌頭伸了兩伸,眉梢眼角,微微有點喜色。哭生面有喜色,在我眼裏只見過三次:頭一次,是他生日,在老師面前,偶然說出,老師大變成法,居然賞了他一天假期,我見他笑過一次;第二次,是他在書本內,忽翻得一張外國圖畫,我並不知是誰人夾在他書本中的,圖背還寫了幾個紅字,是“可愛哉此兒”!他一見了,如得珍寶,放聲一笑。我問他究竟是誰的,他總不說出。這次之後,直到今晨,雖未曾笑,也算他展過一次眉頭。我們生書上了兩段後老師便放了早學,衆學生都回家吃飯。我出得門時,哭生已經走遠,因他不與我同路,我便獨自回去。此時街上鋪店,都已開張,路上行人,熙來攘往,迥不似清晨那番寂寞光景了。張幺哥湯元賣畢,已經回去改賣別種東西去了。媽媽待我吃飯方畢,便急急催我去上學。我算老師此時,正在吃飯,老師飯後,尚須吃煙出恭,耽擱很久。我便挾着書包,躲到靈官廟裏,去看那些燒香敬神的媽媽姐姐們,許久許久,方纔跑進學堂。早飯後的功課,第一就是背誦熟書。我的熟書是:《三字經》、《千字文》、《詩品》、《孝經》、《龍文鞭影》、《大學》、《中庸》、《論語》、《孟子》,還不算多。哭生比我多讀一部《幼學瓊林》,一部《地球韻言》。我背誦之後,就是他了。他因今晨不曾捱打,便膽大了些,將書本送上教案,一不留心,剛把老師一個千釘萬補的百衲碎磁茶壺,微微碰了一下,登時老師拼着破竹片喉嚨,哇喇喇大叫一聲,一舉手早把哭生一大堆書本,蝴蝶閃翅般擲了一地,然後一把將他一個小髻兒,抓了過去,早在教案側摸出一根二尺來長、七八分寬、四五分厚的毛竹板子,雨點似的只顧向哭生肩背股腿之間,抽來抽去。

  哭生也是一個怪孩子,每每捱打,只把兩手抱着腦袋,拼命的號哭,也不求饒,也不躲閃,直待老師手腕軟了,方纔放下。哭生哭着,弓下腰去,滿地裏把書本拾起,仍然清理整齊,重新捧到教案上去,眼淚汪汪,候着老師看了,方好背誦。老師是時正把茶壺捧到鼻尖上去,細細察驗,見未碰壞,方緩緩放下,舉眼去看哭生,見他淚流滿面,兩隻手隔着衣褲,摸索傷痕。

  老師大恨一聲道:“你也算是一個人了,不知你前世是那片蠻山上的一條野狗!看着我做啥?不快背書,還想討打嗎?”

  哭生這才轉過面去,帶着泣聲,把書一本一本都背過了,幸無差錯,老師這才從輕發落,叱回座去寫字。接着,又一個學生上去背書,卻又生又錯,老師氣極了,重重的責了那學生兩下手掌。只因那學生也同我一樣,時常有些東西送來孝敬老師,所以老師也另眼相看。當下背書皆畢,老師吩咐寫字,大家磨起墨來。我與哭生兩人尚在模寫核桃大小的大字,每日只寫八十字,故不久都寫畢了,交到老師教案上去。

  正在此時,忽見老師一位朋友,彎腰曲背,手上比着六字形,腳下踏着八字式,搖搖擺擺,走進學堂,喚道:“三兄,尚未畢事麼?能否到香泉居吃碗茶去?”

  老師一見,連忙除了眼鏡,站起來讓座道:“大兄有此雅興,敢不奉陪!但請稍坐,待與頑徒們出個詩題。便可偕去。”

  原來此人是老師第一個好朋友,每每邀着老師出去吃茶飲酒,或是賭博、看戲,只須他來,老師必要出去一次。老師出去,至少總有一兩個鐘頭的閒暇,所以我們一見他來了,大家的精神都爲之一爽。當下老師寫了一紙詩題,是他們大學生的,又寫了一紙對子,是我們小學生的。寫畢,放在案上道:“題紙在此,我回來時,都要交卷。未交的,一百毛竹板子,半個不少!”

  老師吩咐後,便同着那位朋友,搖擺着出了學堂。衆學生尚不敢擅自離座,大約半刻時候,早見一個最大的學生,哈哈一笑,跳了起來道:“你們爲什麼還不來取題紙,定要等那老東西發給你們嗎?”

  這人一倡首,那些大的小的,都紛紛的跳了起來,又說又笑,登時把個嚴冷學堂,鬧得一團糟。

  我此時也跳下座來,同着衆人去搶題紙,卻被一個十四歲的學生搶到手上。衆人又向他手上去搶,他早跳上教案,站了起來,舉着手道:“莫鬧莫鬧,聽我宣讀!”衆人果然不鬧,都仰着頭看他讀道:“詩題是‘溪水抱村流,得村字,五言六韻;對子是‘千點桃花紅似火’。”

  我一聽了,忙跑到哭生桌旁,見他正提着筆,在一張白紙上寫了無數“哭生”二字。我搖着他的肩頭,問道:“你聽見了不曾?”

  他擡起頭來道:“聽見了。”

  我道:“你如何對法?”

  哭生把筆一擲道:“對對對!今天這一頓,把我打結實了!你摸我左邊背上,同這隻腿上,無一處不是半分高的板子痕!”

  我道:“今天倒怪你自己!老師清早並未打你,你爲什麼要碰着他的茶壺?”

  哭生道:“那不過一時大意,並不曾把他茶壺碰壞,怎麼就這樣打我!我再頑劣,究竟是個學生,並非是那犯了王法的偷牛賊!”說着又嗚嗚的哭了起來。

  我道:“這些都不說了,且把這對子對起,也好放心玩玩。”

  我們兩人正說時,旁邊一個大學生便插嘴道:“誰請我吃二兩落花生,我替他對個頂好的?”

  我道:“不希罕!這對子並不難,不知哭生對得起不?”

  哭生抹了眼淚道:“我已經對起了!”便提筆在紙上寫了七個字道:“兩堤楊柳綠如煙。”

  我道:“很好很好!你已有了,我呢?”

  哭生道:“這個還不十分好,算我的,我再替你想個好的罷!”

  那插嘴的大學生笑道:“你不要繃面子了!除了這個,我看你還有什麼好的!”

  哭生也不回答,只歪着頭想了一想道:“有了有了,這個送與虎哥哥罷!”

  於是又寫了七個字道:“一彎溪水碧於天”。

  那大學生,不由叫了起來道:“你們快來看!哭生今天一頓打,倒把他心思打出來了!”

  衆學生果然一轟跑來,都七嘴八舌的誇獎哭生聰明。我便說道:“哭生,這如何使得?我用楊柳的一個罷!”

  哭生道:“你不要怎的?我同老師不知是幾世裏的冤孽!我縱用了好的,他仍說是不好,倒把這幾個字可惜了。我雖用了那一個,我覺得還委屈了他哩!”說着眼圈兒又紅了起來。大家都不禁替他黯然,便各各散去。我也只得謝了他一聲,便取紙條寫上,交到教案上去。不多時,老師回來,時候已經不早,便放了午學。

  我回家去時,一路上心想:“哭生真真可憐!遇着這個蠻子老師,只好吞聲痛哭。我今天即得了他這個好對子,如何酬謝他一下,纔對得住他?”

  想了多時,忽然想得一個妙處,不禁大喜。原來我家街口有個茶鋪,近幾夜正請了一位說評書的,講說《水滸傳》,我前幾夜曾去聽來,十分好聽。哭生終日抑鬱,諒未聽過這種好書,不如請他來聽一夜,也使他心胸開闊開闊。

  想得停當,午後進學堂時,讀了一首唐詩,放學後,我便約哭生同去聽評書。

  哭生不肯。說他爸爸不能要他夜間在外。我心裏一思索,只得同到他的家裏,見了他爸爸,把話說明。他爸爸鬚髮都已斑白,眉宇之間,極其嚴厲,兩隻圓眼,兇光閃閃,尤爲可怕。見我說畢,閉着脣,瞪着眼,沉吟半晌,才道:“既然世兄約他同去,也使得。只不到二更,務必叫他回來。”

  我忙應允了,挽着哭生,先回到我的家中,見了媽媽,把這番情節說明。

  我媽媽倒不說什麼,只叫早早回來,莫去同下流人交接。臨走時,又每人給了十六個銅錢,及到茶鋪內,評書已經開場。聽了一段“李逵怒打殷天錫,柴進失陷高唐州”,時候不早,哭生便要回去。我也因他爸爸不是個慈父,只得送他回去。一路上,哭生極贊《水滸》這書:“怎做得恁好!一字一句,都是人心坎上要說的。假若我們讀的書,都這樣有趣時,我就打死,也情願到學堂裏去。惜乎我們讀的書,一句也講不得,知道它上面說些什麼!老師單叫我們熟讀,不知熟讀了,究竟中什麼用!”說罷,又嘆息一聲道:“今天倒過去了,明天又要上學!我一說起學堂,真如上刀山一般。幾時才得離脫這個苦海,就討口叫化,也是甘心的!”

  說到這裏,不禁又紛紛淚落。我好容易勸了半天,才把他勸止了時,已經走到他家門外了。哭生掀門進去,我便急急回家,脫衣睡覺。想起明早上學時候,恨不立刻就睡着,偏偏李逵、柴進時時擾人心坎,直到三更過後,方漸漸入夢。不久之間,啊呀一聲,又天明瞭!

其二


  中國小兒,每於讀書之初,父母之期望,師兄之勸勉,千言萬語,總不離做官兩字,好似人生一世,除了做官一事外,更無他種高大希望。在從前情形不同,原也是萬般事業,皆不如作官,既可作威作福,又可名利雙收;對於祖宗,便算光耀;對於父母,便算報達。此外尚落了個妻封子蔭,就是在戚黨鄉里之間,遇事都須佔些體面,得些便宜,一舉一動無不我是人非。至於肥田廣廈,美婢俊僕,那些“居移氣、養移體”的事情,更不必說了。所以惹得人人心羨,倒不希奇。記得我五六歲時,有一天,大約像是仲春光景,正趕過青羊宮不久,吃了早飯的時候,我爸爸忽把我估量了幾眼,便向媽媽說道:“虎兒今年又長了一頭了,據我看來,已是發矇讀書的時候,你說使得麼?”

  媽媽道:“有啥使不得!小孩子長了五六歲,正該發矇,我早想與你說說的,因你事情多,哪有空閒時候來教他!故此便不曾說得。你既有了這番意思,看你還是自己教,還是送出去附館?”

  爸爸道:“太小了,還不是附館的時候。目前我權且自己教着,等他上了路後,再送出去附館不遲。只是這發矇一事,還要好生斟酌,我看許多人家,都把此事不很看重,胡亂教孩子認幾個字,便算髮蒙,不知小兒一生的好歹,都在這發矇上定輕重。所以我的意思,很想得一個品學兼優,又有功名的老先生,與虎兒發矇,也好使小孩子後來有個趨向。你看我這番意思何如?”

  媽媽笑道:“我倒想不到此,既然你如此說來,虎兒的舅舅,倒還合式。大哥的人品學問,不須我說,你是知道的。論功名也是一個舉人,雖不曾會進士、殿翰林,也如你時常說的,只欠一步罷了。”

  媽媽剛說至此,爸爸連點幾個頭道:“靖哥的爲人,倒無啥彈駁處,如此就去費靖哥的心罷!只我這幾日事情正多,不能親身前去,你明天領虎兒回去就是了。”

  媽媽道:“也要看看曆書,擇個好日子,倒不論明天后天。”

  爸爸是時已經飯畢,便取出曆書翻開一看道:“果然明天是個破日,不甚好。後天也不見佳。今天倒宜上學發矇,只可惜天氣太晏了一些,不然倒是一件恰好的事。”

  媽媽笑道:“這領兒子發矇,又不是拜生吃喜酒,要恁早做啥!今天日子既好,就今天去罷!你去叫張升買點點心,我收拾一下,就可以去了。”

  爸爸道:“是的是的,我叫張升辦去。”說着爸爸取了水菸袋出房吩咐張升去了。媽媽匆匆把飯吃畢,喚老婆子收了碗筷,對鏡子掠了頭髮,換過一身衣裙,與我也換了一身蝴縐夾衫,一雙蝴蝶花鞋。我穿了新衣,不禁大樂,張開一張笑口,喜的合不攏來。因我媽媽素來極其儉省,平常所穿的舊布衣裳,大都是破了又補,綻了又縫,非是過年過節,或做客走人戶,這身新衣,是不容易穿的。今天忽然穿了起來,真是夢想不到,幾乎像平步登天的一般,怎的不心喜難禁哩!不多時,張升辦的東西,已經齊備,轎子也來了,媽媽便帶着我乘轎過大舅家來。

  大舅父母均已亡故,只大舅母尚在,生有三個表哥,五個表姐,都比我年紀大。第三個表哥,小名喚做嵩嵩;第五個表姐,小名喚做韶姐,也有八九歲了,平常與我最好。我才下轎時,兩個小朋友喜的跳了起來。韶表姐便來牽我的手道:“虎弟,你纔來麼!今年你去趕過青羊宮不曾?我倒同爸爸去過,多少熱鬧!多少好玩!有賣花的,有賣竹器的。爸爸與我買了一個多細緻的竹絲編的花籃,三姐又做了幾朵綾子花裝在裏面,真是比活的還好看!你喜歡看不?”

  我此時怎麼不喜歡看哩!拖着韶表姐的手,便向房裏跑,道:“快去看!快去看!”剛進房門,只見大舅母、大表姐、二表姐、三表姐、四表姐諸人,正陪着媽媽在房裏談天。大舅母見我進來,便笑道:“虎兒近來更胖了些。韶韶今天又添了伴了,這纔好玩呢!”

  大表姐坐在一張藤心春凳上,一把便將我攬到懷裏,抱着問道:“虎虎!你媽媽正和大舅母商量,要給你發矇讀書,你怕不怕?”我搖着兩手道:“不怕不怕,我正喜歡呢!”

  三表姐也坐過來笑道:“你不怕嗎?你知道什麼叫做發矇?”

  四表姐正挽着我的手便接着說道:“我告訴你罷!發矇是要穿鼻子的!”

  我擠着眼睛,伸伸舌頭道:“莫誑我,大表哥,二表哥都發過蒙的,怎麼他們的鼻子還是好的呢?”

  正說之間,忽見二表姐哈哈笑道:“你們快看,嵩嵩的家當又搬出來了。”

  我擡頭一看,果然見嵩嵩表哥兩手抱了一個尺許長的白木匣,從耳房內笑嘻嘻跳了進來,叫道:“老虎,快下來看!我前天又買了四個新燈影,都是穿盔甲的。”

  大表姐道:“不看不看,快拿開去!”

  嵩表哥睜着一雙大眼睛道:“又不給你看,有你什麼相干!”說着,便把木匣放在地板上,又蹲身下去,打開匣蓋,一伸手就舉了兩個燈影起來道:

  “老虎,你快看!……好麼?”

  我剛要看時,大表姐笑道:“偏不看,偏不看!看你怎麼樣?”抱起我來,便跑向後房來,只聽見嵩表哥叫着罵道:“龜女子,又不要你看,幹你屁事!”接着訇的一聲,匣蓋關了,一陣腳步響,登登登的,便見他又抱着木匣跳了進來,道:“你跑得來,難道我跑不進來!”順手又把木匣放在地上,正去開匣蓋時,大表姐又抱着我跑到小廳子上來,道:“氣死你,今天偏不看你的!”

  嵩表哥又抱着木匣趕來道:“你這龜女子,不是個好人!”

  這次他卻不開匣蓋了,丟了木匣,便把我一雙腳抱住道:“老虎,快下來!這一下我看你把他抱到哪裏去?”

  此時大舅母也在房裏喚道:“大女莫盡氣他了,讓他們去玩玩吧!”

  大表姐才笑着將我放下地來。嵩表哥的燈影,自然是傾囊倒匣而出。韶表姐也將竹絲編的花籃取了來,又取出一個小皮匣來,中間堆了無數小玩意,如綵線纏的菱角、錦緞斗的方勝,一樣一樣都搬出來給我玩。我此時真如走進七寶世界,左顧右盼,應接不暇,只落得滿面是笑。

  正樂之時,大舅已由街上回來。媽媽便喚我去拜見大舅。大舅將一副大玳瑁框眼鏡除在手上,笑眯着雙眼,弓下腰來問我道:“你願意讀書不?”

  我笑着道:“我願意。我爸爸也願意我讀書的。”

  大舅點了幾點頭,伸起腰來問我道:“你讀了書,後來願做什麼呢?”

  我想了一想,大舅這話是什麼意思?哦,我明白了!便隨口答道:“我讀了書,便學大舅,做大舅做的事,又學爸爸,做爸爸做的事。”

  大舅哈哈笑道:“你爸爸倒很可以學的。你大舅年紀雖有了,卻一事無成,不要學他罷!”隨又掉頭去向媽媽誇獎我道:“虎兒聰明,這幾句答應我的話,就不是無靈心人說得出來的,倒是一個讀書好材料。老妹子真有福氣!”

  媽媽笑着謙了兩句,便請大表姐去堂前桌上點了一對蠟燭。這是來時從轎上帶來的。媽媽引着我來到堂前,請大舅出來,她先與大舅平磕了兩個頭,說了許多託付話,又叫我過去向大舅恭恭敬敬磕了四個頭。大舅只拱着手,把腰彎了兩彎,口裏說道:“得罪得罪!”一面又說:“恭喜恭喜!從今天以後,讀書立志,入學中舉,會進殿翰,出仕揚名,報達君親。”

  我磕頭既畢,大舅便就桌上一張紅紙,寫了幾個字,教我讀道:“幼而學,壯而行,上致君,下治民,揚名聲,顯父母。”一連三遍,於是發矇禮節,就此終了。

  媽媽將紅紙收了,給我裝在衣袋裏。我仍去同嵩表哥、韶表姐玩耍,直至吃過午飯,這才同媽媽乘轎回家。

  爸爸已經回來,接着問了發矇時一番情形,我便搜出那張紅紙,捧與爸爸看道:“爸爸,你看!這便是大舅教我讀的。”

  爸爸笑嘻嘻看了一眼道:“好好,大舅如此教訓你,但願你後來能夠如此做去,就算是好宅相了。”

  從此以後,爸爸每晨起來,便教我讀八句《三字經》、又三四行《孝經》,說是如此讀去,十三歲可望把五經讀畢,那時候就可以開筆了。爸爸說這番話,我也並不懂。只爸爸如何教我,我便如何讀去就是了。

  日居月諸,又是六月下旬。那年天氣熱得異常利害。一天,到黃昏時候,紅日西沒,碧天如水,玉繩低轉,銀河燦爛。爸爸回來將一牀大竹涼蓆鋪在堂前石板地上,又叫張升去買了些水果回來,盛在一個大冰盤裏,放在席上,吃着乘涼。我是時只顧吃水果,別的什麼事情,一概不管。爸爸卻喚着我道:“虎兒,莫只顧去吃,今晨讀的書,可背得麼?”我睡在席上道:“背得背得。”便“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言”的背誦起來。

  爸爸聽了囅然一笑道:“今天的,當真讀得熟。再把個蘋果去吃。”息了一刻,又道:“虎兒莫鬧,聽我再教你一首詩,若再背得時,明天我還有一個好玩意兒把給你。”

  我骨碌一聲爬起來道:“什麼好玩意兒?今天就把給我罷!”

  爸爸道:“胡說,我明天才買哩!”

  我道:“那麼明天等你買了,我再讀。”爸爸媽媽都笑着罵道:“放屁,讀書原是你分內的事,哪有要了東西纔去讀書的道理。”

  我道:“使得使得,就教我讀罷!”

  爸爸便點頭播腦的念道:“五百名中第一仙,等閒平步上青天,綠袍乍着君恩重,黃榜初開御墨鮮;龍爲馬,玉作鞭,花如羅綺柳如綿,時人莫厭登科早,月裏嫦娥愛少年。”

  我也跟唸了幾遍,仍不懂他說的什麼,只覺音韻鏗鏘,極爲悅耳罷了。

  爸爸又與我講解了一番說:“這並不是一首詩,是一闋詞。詞名叫《鷓鴣天》,是從前的人少年中了狀元做的,你看他說來多少榮華,多少光耀,凡人幼年好生讀書,長大了入學中舉,會進殿翰,不說中了狀元有十分體面,就只殿了翰林,也是鳳凰池上的貴人。”

  接着又把唐朝中書省中許多可羨可慕的故事,如上直時有宮女薰衣待朝,下直時馳馬天街,賜宴綠光宮,登科之後,曲江大宴,探花宴,種種熱鬧事情,都一一講與我聽。我那時也弄不清楚,什麼是中書省,什麼叫探花宴,只覺耳朵裏聽得甜蜜蜜,眼光前一片錦繡,五光十色的罷了。心想,讀書果有這些好處,怎麼許多人尚去種田做生意?怎麼不都去讀書呢?方想問問爸爸時,卻早朦朧一夢,已不知所之了。

  今年既過,到第二年正月廿四日,爸爸忽叫我穿了新衣,又叫張升買了香燭,將一本新書叫我包了,隨着爸爸走到一家公館裏,廂房中有個學堂,進門看時,讀書的學生七長八短,已有十一二人。靠壁一張神桌,張升便把香燭點燃,擺在桌上,早有一個四五十歲的老師,迎着爸爸,坐下笑談。許多學生,都放下書本,呆着雙眼,只顧灼灼的看我。不久爸爸便叫我到神桌前,磕了三個頭,說是敬孔聖。我卻並未看見孔聖。只見一張二尺餘長的紅紙,寫了一行墨字,貼在壁上。敬畢,爸爸又叫與老師一跪一起,磕了四個頭起來。老師也拱拱手道:“好生讀書,長大了入學中舉,會進殿翰,好出來做官爲宦。”

  我此時心中,不知如何忽起了一個奇念,便問老師道:“爲啥只叫我做官爲宦?難道我來讀書,只爲的官宦嗎?”

  老師哈哈笑道:“人生讀書,原爲的做官爲宦,除了官宦,又何必讀書呢?”

  我還想問時,爸爸忽喝住我,道:“這孩子瘋了,怎麼放出這些屁來!還敢說嗎?真討打了!”

  老師笑道:“小孩子不知什麼,自有這番疑問,稍長大時,自會明白的。”

  幸而我此時遇的這位心氣和平的老師,故經我一問,並不見怪。若在後來那位蠻子老師時,想那吃人的威風,早已動了。當下,爸爸又教我與諸位同學作過揖,便把我安在老師桌上,與老師對面坐着。爸爸便領張升回去,吩咐我好好讀書,晌午時候,叫張升來接我。

  我此時坐在位上,好似大海之中,着了一艘孤舟,左右均不是路。四面望望諸位同學,也有笑的,也有擠擠眼睛,努努嘴皮,向着我做怪相的。其中惟有一個學生,年紀不過與我相上下,頭上挽個桃子髻兒,兩眉心間,點了一點鮮紅胭脂,眉清目秀,十分可親,向我點點頭,又向我抿嘴一笑,把手向書上指指。我後來問着才知就是哭生。照他此時看來,真是光風霽月,哪有後來那片悽風苦雨的景象。不知哭生此時媽媽尚在,這位老師又是他的母舅,十分愛他,穿得好,吃得好,處境又順。故看了他後來的苦日,迥不料他今日尚在樂境中處過的。

  當時老師叫我站過去,教了幾行新書,便算我一天的課程。晌午時分,張升果來,我便辭了老師與諸位同學,便先走了。臨走時,回頭去望哭生,又向我一笑。心想,此人真有趣,比大舅的嵩表哥更好玩哩。明天須儘早來。

其三


  我爸爸在我進學堂之後,不久便帶着張升,往外省經商去了。他爲啥不待入學、中舉、會進、殿翰之後,去做官爲宦,卻一旦改行爲商?我也莫明其故。只可惜那位心平氣和的老師,就是哭生的母舅,將次一年,也因一個做官的聘他當書啓師爺去了,便把老師這一席,讓與他一個同門學友來坐。

  他這學友,並非別人,就是前段所言的蠻子老師。自從他接了這席之後,我們學生,就算一齊上了厄運。不到一月,幾陣蠻風,早把一個和樂莊嚴的講壇,弄得陰風慘慘,鬼哭神號起來。從前他未來時,衆人臉上,無論何時都有番悅色喜氣,所讀之書,人人背得,就以我而言,一年中讀了兩本《詩品》,一本《大學》,一本《中庸》,至今還能默誦得三分之二,覺得讀書也非難事。爸爸常喜說他幼年讀書許多苦處,我還以爲爸爸說的誑話。天地間雖不定說讀書便樂,但也不能說讀書是苦,及至蠻子老師來了,方信天地間至苦之事,莫若讀書,最可怕之人,莫若老師。從前怕人說鬼,但又喜歡聽人說鬼。每到大舅家中作客,夜裏無事,大表姐、二表姐、三表姐便在燈前說鬼。

  我與韶表姐、嵩表哥,都坐在牀上,互相擁抱,聽得毛髮森立,彼此瞪着雙眼,都向暗陬裏偵視,好似那燈光不到之處,便是鬼巢。設或不曾坐在牀上,務須將兩隻腳翹到凳上,不然便抱在懷裏,生恐垂下地去,便有鬼手出來擒住。及與蠻子老師相處一月,漫說是鬼不足怕,若能躲避得老師的音容一時半刻,就真有鬼巢,也甘心與鬼爲鄰了。

  蠻子老師不僅其人使學生可怕,所教之書也能使學生不易記得。蠻子老師教了我兩年,只讀畢四本無注的《論語》,兩本無注的上《孟》,一半無注的下《孟》,此外兩本《唐詩三百首》,如斯而已。但我於蠻子老師所教之書,其記性只有兩三天的功夫,每讀畢一本熟書,只待背了通本之後,仍然變爲生書。故我每月到背通本熟書的日期,便如債臺百級的窮人過除夕一般,除了設法躲避一法,並無再好的道路。只是躲得過便好,躲不過時也只有拼着腦殼、手掌、屁股,去與老師的雜木戒尺、毛竹板子,親熱親熱。老師打了之後,又不再教,只痛罵兩聲蠢才,便看這學生平日的孝敬如何,好的只把書擲與再讀,不好更有酷法相待,雖不如公門中之待囚犯那般利害,但其間相去,也不過五十步與百步罷了。全學堂中能有記性的,二十餘人中,只有一個姓戚的,此人最善孝敬老師,每日在老師面前殷殷勤勤,故老師不常打他。其實此人也未必真有記性,不過有些鬼聰明,到背通本熟書時,常弄點手腳。我有一次,親眼見他從衣袖中抽出一本小書,眼裏看着,口裏便背,一字不錯。背畢那小書也就不看了。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是看着背的,但不知他怎的會有那本小書。我們雖沒有小書,大書也還用得,大家商量一番,此法甚善,便有一個姓張的學生,已經十四歲了,正在讀《書經》,那天該他背通本《禹貢》,他便先藏一本《禹貢》在衣袖裏,將背的那本送到老師面前,轉過身去,取出藏的,看着讀了一遍,居然混過。只是他回到位上說道,頭一次究竟膽怯,生恐老師覺着,心裏止不住亂跳。他說這話,果不欺人。我見他轉身取書時,那張油黑麪皮,好似成精的冬瓜,白了青,青了白,頃刻萬變。但此人平素尚是有名的勇李逵,又伶俐又膽大,至此且不免色變心驚,可見在蠻子老師手上作僞,真是如諸葛孔明之借東風。何況又是初次,也怪不得他。他又歪着嘴皮笑道:

  “我已經闖過頭陣,你們何妨如法炮製,免得老戚一人獨佔面子!好在老師又是近視眼,更好做假,大家落得手掌屁股輕鬆些,豈不是好!”

  衆人自然稱善。那姓戚的卻蹙着眉頭:“壞了壞了,這一弄,包管要弄出事來!以後更難做假了。”

  衆人都看着他,要問他何以會弄出事來。其中有幾個性子躁些的,便開言罵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過是怕衆人都會了,莫了你的長處,是不是哩?好兒子,我們偏要這樣做,看你還有什麼說的!”

  那姓戚的道:“我倒不怕你們會不會,做不做,只我有言在先,弄出事來,若說出是我開的端,我便要……”衆人都道:“這層你可放心!若說了你的,算是你生的兒子。”

  哭生更道:“你們都做得,只我仍然去牽驢子過板橋,不來走這條捷路,免得帶累衆人。”

  衆人聽了這話,心裏也知其意,也不相勸。此後大家果然照書行事,按本宣科。就是我膽小,也無可如何的學做了兩次。如此一兩月間,除了哭生一人,大家背起熟書,果無一人似從前那般艱難。老師手腕居然閒得軟了,幾次覓人練習,總不如從前遂意。哭生雖是個長主顧,終出不了老師的蠻氣。

  那日,也合當有事。一個姓王的學生,約有十五歲年紀,別號叫做狗臉兒,該他背通本《易經》,不消說是率由舊章,預先便藏了一本書在袖裏。

  只恨他多做了幾次手腳,膽子便大了,也不十分顧忌了。背書之時,因預藏的篇頁與所背的不曾清理妥當,到轉身之後才摸出來旋翻,口裏因不曾看着,自然是格格不吐,心裏又慌,老師又拍着戒尺,連連催促,急得他手足無措,忘乎其行,捧着那本預藏的書,低着頭,只顧刷刷刷的去翻,弄得那聲音如春蠶食葉一般,衆人都聽見了。

  老師眼睛雖近,耳朵卻不聾。起初還不知是什麼聲音,側起頭來細聽。

  衆人見了,都駭得面面相視,有兩個座位與狗臉兒距離得很近的,便於着咽喉,不住的吐痰咳嗽。揣知其意,一半是想攪亂這翻書的聲音,一半又是警覺狗臉兒,叫他留心。更有兩個捧着書,要想借故去問老師,以便狗臉兒藏拙,剛走下位來,不料老師已一把抓住狗臉兒的左臂。

  狗臉兒也算伶俐,知道不好,乘勢一轉,右手已把那本書,向一個學生座位下一拋。這學生也是一個伶俐人,忙把一雙腳伸去踏着。正想彎腰去撿,誰知兩個伶俐人,瞞不過一個蠻老師。早被老師喝住,走去拾來一看,不禁眯着小眼,露出一口包金貼翠的牙齒,格格大笑起來。

  此時我也記不清楚狗臉兒在當時是什麼形象,只覺得我一聽見老師的笑聲,兩耳根哄的一響,腦袋上好似頂了一爐火的光景,身上雞皮皺起得寒毛子根根倒豎,神志昏昏。但聽得老師的咆哮聲,板子敲肉聲,衆學生吃打的號痛聲,似乎我也吃了一頓痛打,又都罰了兩根長香的跪。記得所跪還不僅在平地上,有所謂梅花落地跪法,這是把些燒不了的炭渣,選那又堅硬又鋒利的鋪在地上,學生罪重的就罰跪在炭渣上,光景不到半點鐘時候,那炭渣的鋒稜,如利釘一般,直刺入皮裏,抵到膝蓋骨上,痛輒心腑。狗臉兒及那個踏書的、咳嗽的、下位的共七人,都玩的這梅花落地跪。其次又有所謂獨木橋者,是用一根酒杯粗的連皮青槓木棍,平置地上,學生罪稍輕的,便令跪此。凡是藏書作弊在二次以上者,就玩的這個獨木橋跪。不幸我恰恰做了兩次,便也請在獨木橋上跪了半天。再其次纔是平地跪,也有一個美名叫“走馬川”,何以名爲“走馬川”?我也不解。只因爲這些美名,並非老師所賜,不過是幾個年紀大的學生隨口取的。

  這次風波,全學堂中沒一個躲脫了的。哭生雖極力辯白不曾做過弊,老師仍然要打,道:“爲什麼你不告發呢?難道你的舌頭被屠戶剜去了說不出話?就說不出話,用筆還可以寫的。既不告發,即是同黨。”不過他罪名稍輕,打後只罰去玩“走馬川”跪。

  此時幸無一個外人到學堂裏來,不然者乍進門時定叫他大吃一驚,怎麼全學堂學生都變成土地菩薩了!似這種風波,也不只一次,若一一寫出,恐罄南山之竹,也不能盡其萬一。如今只提綱挈領,把老師初次發威的情節,細細一說,就可以籠罩一切了。

  論起老師初來之時,還不如是之暴厲,一般學生也不曾在意。只說老師初來,於衆學生性情尚未十分知道,我們自己總要擡點身份,不叫老師管束,以後就少許多蹂躪。因此之故,衆學生便都優遊自在,讀書時,任意談笑,背誦之書,也不求十分熟悉。就有求教於老師的事情時,也不十分莊重。在衆學生的心意中,以爲不如此便不足擡高身份。那時我也隨聲附和,毫不把老師放在心上。記得老師來的第二天,我吃過早飯去上學,覺得身子異常疲倦,兩眼皮上猶如載了萬鈞之重,閉着了就睜不開,因想我們是有了身份的,管它什麼時候,且飽睡一覺再說。於是把書本拋在一旁,放心大膽,扶頭便睡,經老師喚了幾次,方纔略略清醒。執此一端,可見我們那時真放縱了。

  誰知到第四天上午學時,忽見粉壁上,貼了一張大紙,上寫着許多字跡,衆學生都圍繞一處,正指手畫腳的議論。我便問他們這是什麼東西,哭生告訴我,是老師親筆寫的學規。又聽見個大些的學生念道:“第一條不準輕慢師長;第二條不準藉故逃學;第三條不準廢書談笑。”以下還有四五條,如今已不甚記得了。只說一般學生,都張着眼道:“似這種學規,只好去管那西藏裏的蠻學生罷了!我們概不遵守,看他把我們如何?”我也和着叫道:“是的是的,誰去遵守!”

  此時衆聲齊發,恰如鬧林的麻雀一般,其中獨有一個十八歲的大學生,本來姓黃,衆人因他生得又高又瘦,便送了他一個別號叫“竹竿子”的,偏笑嘻嘻抄着兩手,倚在一張方桌楞上站着,不言不語。衆人鬧了半晌,他才冷笑一聲道:“你們都是糊塗蛋!老師又不曾在這裏,你們鬧與誰聽?算了罷!只聽我一句話,我自有收伏他的妙法。”

  衆學生於是都圍繞着“竹竿子”問道:“有什麼妙法?你且說來聽聽!若果能收伏他時,我們從今以後輸心悅意的拱服你。”

  “竹竿子”笑道:“自然有妙法!只要你們一心一意,包管三四日中,定弄得他哭不得笑不得。此時還不能說出,做出後你們自會知道的。”

  衆人被他說得糊里糊塗,也不計利害,只一味稱讚他聰明有爲。自此日後,老師的面目漸漸嚴厲,學規也漸漸實行。衆學生的身份,自然漸漸低微,大家的心裏也因此漸漸氣忿,都鬧着“竹竿子”,問他有啥妙法,何以盡不做出來。看看老師日變一日,若不乘此折他一折,以後還有我們學生的勢嗎?

  “竹竿子”被鬧不過,恨不得把腳幾跌道:“你們真不是個東西!我還是個學生,難道你們着急,我反不着急的嗎?我雖有妙法,豈能孟孟浪浪一點也不審慎!若弄壞了,算我的還是算你們的?”

  衆人叫道:“算我們的,只要你放大膽去弄!”

  “竹竿子”咬着牙齒,恨了兩聲道:“就是就是,我有啥放不大膽的!明後天我就動手,你們只留心看罷!”

  當下,我一聽得,恨不今天就變作明天,明天變作後天,忙忙去找哭生,笑道:“好了,‘竹竿子’明後天就動手了!我們以後仍可以玩身份。”

  哭生那時比我還小一些,也不知什麼,自然也很喜歡。不覺兩日已過,仍不見有動靜。老師威風便漸放漸大。記得他纔來時,教案上不過僅僅一條雜木戒尺,此時忽見戒尺旁邊,又多放了兩根毛竹板子,一根二尺來長、四五分寬;一根三尺來長、八九分寬。衆人見了,不覺心裏一寒,便起了三分怯心,只望“竹竿子”快些弄個法子把他收服了纔好。

  直到第三天上,“竹杆子”忽然不來上學,衆人都大大失望,以爲他不管了,誰知到上午學時,老師戴上那副近視眼鏡,忽又取下,將一片長衫底襟,細細擦了一擦,重新戴上,舉起頭來望了一望,復行取下,低着頭,眯着兩眼,把眼鏡湊到眉毛尖上一看,猛的大喝一聲道:“膽大!這是誰做的?”

  他這一喝,衆學生都驚了一跳,忙舉眼去看他時,只見他氣得眼粗眉大,皮青骨黑。半晌,才喚了一個年紀小的學生過去,盤問道:“你說,誰把我這眼鏡鑽壞了?”

  那學生起初只推不知道,後來被盤不過,只得說出“竹竿子”與衆人商量,要想妙法來收服老師的一番話,只這眼鏡,仍不知是誰弄壞的。

  老師聽了,禁不住氣得呵呵冷笑,把一衆學生部喚到案前,道:“我未來時,就聽說這學堂的學生目無長上,無惡不作。我來了這半月,果見人言不虛,我尚以爲可以默化,故把學規貼出,待你們自己修省,如今更膽大了,居然同謀不軌,把我眼鏡鑽壞,不消說爲首的今天是不來了。我如今只責問你這些同謀的,看我這老師究竟把你們管得下管不下?”

  這席話說得衆人啞口無言,只看着老師,待他發落。老師舉眼把衆人一望,陡把威風一起,喝叫取條長板凳來,手上拿了那根三尺來長的毛竹板子指着一個十五歲的大學生,道:“你來領個頭罷!上板凳去!三十大板,自己數着!”

  那學生自然不肯。老師的板子早雨點般紛紛亂下,打得衆人東西亂竄。

  老師閉着雙眼,只趕人多的地方亂打。登時學堂裏便鬼哭神號起來。我算躲得快,只頭上背上各捱了兩下。打夠多時,大約老師自己打得厭煩,才收住板子,把衆學生一齊趕走,不準再來。

  到次日各家父兄,都來給老師賠禮,請老師從嚴管束,不必徇情;又遣人去把“竹竿子”的爸爸請來,勸了老師一番,問明“竹竿子”,這眼鏡果然是他晌午時見老師吃飯去了,偷來溜出去,叫一個補爛碗的,在鏡面中間,一連鑽了五個大洞。“竹竿子”的爸爸自然把他當着老師痛打一頓,賠了老師一副新的眼鏡。老師收了眼鏡,送出各家父兄,又從“竹竿子”起直到哭生止,一人三十大板,打個滿堂紅。從此以後老師的威風日大,學生的苦味日深,大家都說不出口,只好自怨自艾,低頭容忍去了。

其四


  最可憐而又最可恨的事,無過於子弟逃學。但我以爲在蠻子老師手上逃學,獨爲可憐,不爲可恨。因其中種種不堪之故,便叫子弟不得不走這條路。

  其不是之處,倒不全在子弟身上,所謂物必先腐,而後蟲生;人必先疑,而後讒人。老師必先不善,而後子弟逃學。故此我於蠻子老師教學第二年上,也曾班門弄斧,逃過兩次學:第一次,記得是三月中一天放夜學時,老師忽令衆學生各把書本收拾回去,好生溫習,待他掃過墳墓,再來上學。當下,我們聞得此語,好似半天落下鳳凰卵,真是夢想不到的事。方寸之間,不知怎的,只覺又麻又癢。大約是歡喜極了的緣故,你望着我一笑,我望着你一笑,精精神神,收拾書本,也有用書包裹的,也有用繩子縛的,一聲聲中,都覺喜氣洋溢。這番景象,除了端陽、中秋、過年放學時有後,此次真算創聞。再者,端陽、中秋、過年放學,是人人算得到的,雖是歡喜,倒覺有限。

  獨此次出人意料之外,並且明天又是背通本熟書之期,衆人正憂個不了,忽聞一聲放學,那一天喜氣,叫人如何收拾得住!

  大約老師也知覺了,只見他一雙胡豆大的鰍魚眼,在那寬銅邊大近視眼鏡裏,轉了兩轉,又把衆人看了一遍,瘦腮之上,微微一笑。待衆人把書本筆墨收拾妥當,忽又發出一令,叫自明天起,大學生每日須做一首試帖詩,小學生每日須寫三篇字。看他這意思,定是怕我們太清閒了,所以又加了這個限制,弄得我們歡喜之中微有不足。但是這也無關緊要,只求早晨不上生書,飯後不背熟書,手掌屁股不遇戒尺、板子,膝頭不點地,臉皮不被擰,就寫六篇字,也是小事。何況我的三篇字,共算還不到兩百,所以當時毫不介意,隨着衆人,胡亂答應一句,挾着書包,散學出來,尋見哭生,握住他的手腕,不禁大笑。哭生只瞅着眼,也不言也不笑。半晌,忽伸手把我一攘道:“你瘋了麼?”我道:“你才瘋了呢?這是半天裏落下的喜事,金子也買不來的,爲何你一點也不覺得?”

  哭生道:“想不到老師這人,還知道掃墳祭祖!”

  我笑道:“你這句話,更有點瘋氣!他既是個人,怎會不知?”

  哭生一面走一面又說道:“怪了!老師既是老師,怎的又是個人?”我正要說時,他又接着道:“你們只說放了學是好事,不知好不了幾天,到上學時,老師那頓下馬威,卻夠受了!”

  我道:“這是後來的事,目前究竟好玩。”

  哭生道:“老師的下馬威又打不到你身上,你固然是好玩。”

  我道:“你放心,這是老師爲私事放的學,不比過年過節,定要尋人出氣的。”

  哭生搖搖頭道:“人各有心,我們不說了罷。明天夜裏,你再來約我去聽一夜評書好麼?”

  我連忙答應了,便與他分手,回到家中,見過媽媽,照例一揖,便把書包往桌上一拋,道:“明早不上學了!”媽媽笑着罵道:“又要頑皮了嗎?不怕打的東西!”我一頭便滾在媽媽懷裏去,道:“老師放了學,還去做什麼?”媽媽詫異道:“又不是過節,怎會放學?”

  我道:“老師說要回去掃墳墓,我知道他爲什麼!”

  媽媽摸着我頸項,說道:“哦,原來清明將近了!雖是老師放了學,仍須把舊書溫習溫習,莫荒疏了,又叫老師勞神!”我自然唯諾了幾聲,便放心大膽的玩去了。

  次日,曉夢方回,陡聞靈官廟晨鐘幾杵,不禁大吃一驚,心想完了完了,今天太遲了,老師定然起來多時,急忙翻身起坐。媽媽也醒了,便問我道:

  “做什麼又起來?你不是說老師已經放了學了?”

  我定一定神,纔想起昨天果放了學的。惺忪之間,不禁大樂,忙又倒身睡下,閉着眼想道:“也有今日,當真不上早學了!”又在被窩中翻了一個身,想這早覺的滋味最佳,須要好好的領略,不要一閉眼就睡過了。及至睡醒起來,同媽媽吃了早飯,便高高興興,取出紙筆,磨墨寫字,以了今天的課程。誰知墨還不曾磨釅,陡聞門外一陣喜鑼同喇叭聲音,吹打過去,不覺丟下墨池,急忙跑去觀看。原來是一家過禮的,鏡臺、花盆、磁瓶、玻器、花紅、酒果、衣服、鹽茶,光怪陸離,不下百擡。看完之後,又進來與媽媽一事一物的講論。如此便耽擱了一兩點鐘,才跑去寫字時,硯池中磨的墨已經幹了,又慢慢磨了些時,這才把着筆寫了三四個字,心頭忽然想起,前天嵩表哥送我的幾個燈影,還未好好賞玩,何妨取出來一看哩,便放下筆,跑去把燈影取來,只見內中一個白鬍須的花臉,卻戴了一頂包文正的相帽。心想,這如何使得!不如將就花臉改一個包文正也好。便提起筆來,一陣亂塗,花臉的白鬍須已塗黑了,倒像個包文正,但把那張寫字紙,卻也塗成一個花臉。好在那張紙上寫字不多,還不費力,換一張另寫,只是那支筆,又不適用起來。因剛纔亂塗了一陣,筆尖上的鋒毛早已弄斷,又不得不要錢上街去另買。不一時,筆雖買回卻早又晌午,把午飯吃畢,又忙着去約哭生。放學的第一天便如此混過,三篇字的課程一篇也不曾寫。從此糊里糊塗便過了三天,才寫了一篇半字。

  到第四天上,屈指一算,已欠了十篇半字,如何得了!便起了個決心,從早晨未吃飯時便寫起,一刻也不休息。到吃午飯前,已得了六篇半,所欠僅僅四篇,不覺心頭大慰。想道:“好了,已有了八篇整字,且去放心玩玩,明天再起個決心便清楚了,又何必如此着急呢!今天權寫四篇,明天再寫不遲。”

  如此因因循循便是九天。那天黃昏時候,正在靈官廟裏代一個小和尚撞晚鐘,一聲兩聲,正撞到極悠揚、極清越地方,忽見那個別號雪李逵的學生,陡站在鐘樓門外,大聲說道:“老師回來了,叫你明早仍去上學!”

  當下,我一聽得老師回來了這五個字,不覺心頭一軟,手上拿的那柄鍾杵,早咚的一聲,落在樓板上。雪李逵說畢,各自下樓去了,我還糊糊塗塗呆在樓上,想道:“老師當真回來了嗎?”只覺一身寒噤,好似寒天臘月跌到水裏去的一般。鐘聲雖好,無心再撞,摸着梯子,一步一步挨下樓來。忽見那司鐘的小和尚走來攔住我道:“你走,四十九下鍾,才撞了三十六下,就跑了,害我好去跪更香!”

  我只把他一推,道:“害你害你,老師已經回來了,我還有心撞鐘哩!”

  說着早飛跑出了廟門。小和尚趕在後面不住的叫罵,我頭也不回,一口氣跑回家去,先把字數一清,只寫了十五篇,算來尚欠十二篇,不覺駭了一跳,道:“怎的才寫了這點子?明天如何去見老師?”轉念一想,尚早哩,此時,才黃昏時候,趕快寫個通夜,明天就可了賬了。於是急急忙忙,點燈磨墨。

  心裏又急,又恐媽媽知道了要捱罵。才寫得兩張,已經打了二更,媽媽便來催我睡覺。說是“打更了還寫什麼,明天寫也不爲遲。”

  當下,我覺心裏一動。暗想,難道媽媽還不知道老師回來了嗎?果然如此,我又可以想方法了。便拈着筆假意向媽媽笑道:“怎的老師去了九天還沒回來?”

  媽媽道:“我也這樣說哩!你也到學堂裏去看看,恐老師回來,你還不知信呢!”我道:“使得使得,我此時就去。”

  媽媽又不準,道:“打二更了,去做什麼!白日不好去嗎?”

  其實我的心意並非去看老師,不過藉此去尋雪李逵,叫他明早在老師面前,替我告個病假,老師若準了,我就趁此把字趕齊。誰知媽媽不准我出門,我只得託個故又奮力趕字,心裏越急,手裏越趕越寫不起走,一時心又想到一邊去了,嵩表哥的燈影、韶表姐的綵線糉子、哭生的西洋畫、靈官廟的鐘樓,一一涌上心頭;一時又想起那司鐘的小和尚,不知此時尚在跪更香不曾?

  那和尚說是崇慶州人,據我看來,家裏定還有爹媽兄弟,不知怎的要跑來出家?心裏如此一想,手裏更不能寫,定神一看,才寫了半篇字。時候已經不早,媽媽又連催去睡,硯池裏墨也幹了,呵欠連連,眼皮只顧要閉,正如楚霸王圍困垓下,四面楚歌齊起,不覺心裏一懶,又活動起來。尋思尚有九篇半字,諒今夜未必寫得起,不如想個方法,明天權且逃一次學,再趕寫罷。

  當下懈力一生,只覺手腕也軟了,心裏也不發奮了,便把筆墨收拾,放心睡覺。

  究竟心裏不靜,一夜夢魂顛倒,哪及前幾夜睡得安穩!次日一早起來,乘着媽媽未醒,輕輕溜出門去,一口氣跑進學堂,幸得老師還未起來,尋着雪李逵請他替我扯個誑。怎奈那廝抄着一雙手,斜着眼睛向我一笑,道:“你倒有主意,你逃學罷了,卻叫我來替你扯誑!也使得,但把什麼來謝我呢?”

  左說右說,直勒逼我謝了他四兩落花生、半封黃豆米酥,方纔答應。我們正說時,聽得老師已經起來。我連忙戰戰兢兢跑出門來,心裏還覺突突的亂跳。跑回家去,媽媽自然有番問詢,不待吃早飯,便磨起墨來寫字。

  今天真一點不敢耽擱,直趕到下午,方把九篇半字一一寫畢。心下一放,便跑出門來散散精神。忽見哭生低頭走來,我不覺心上一跳,生恐雪李逵弄了我的手腳,便跑去迎着他,問道:“就放了學嗎?你來做什麼?”

  哭生道:“我來給你通個信,今天有五六個人都不曾來上學,老師大發其怒,說明天定要到各家來清問,不信他才走了九天,就有許多人害病!你今天爲啥也不來呢?”

  我搖搖頭道:“說不得!老師吩咐的字課,弄到此時才趕寫妥貼,你叫今早把什麼去搪塞呢?”

  哭生道:“怪了!你們一天三篇字,無論如何也寫起了,怎麼到了臨頭,還弄不清楚?你還須留心明天的熟書,我們今天倒過了,老師非常認真,說他走了九天,大家都變了禽獸了!今天從大至小已經打了十一個人,說明天還要結實重打。”

  我聽一句心裏緊一下。待他說畢,便問道:“今天你呢?”哭生道:“天幸天幸,只捱了兩下手掌!”

  哭生說後,回身走了。我心上卻如壓了一塊重鉛似的,又悶又怕。回家告訴媽媽,說老師已經回來,明天要去上學了。媽媽自然喜歡。我去把熟書翻出一看:《詩品》、《孝經》、《龍文鞭影》、《千字文》、《大學》、《中庸》,都不要緊,“上論”尚還背得,“下論”已有一半生的。至於“上孟”簡直一本也背不得,連忙清出來讀。起初還雄心勃勃,及至打更之時,喉嚨也幹了,腦袋也昏了,眼睛也花了,纔讀了兩遍,不過僅能上口,離背誦地位,大約還有八九十遍的遠近,又急又氣,比昨夜趕字更難過十倍,不禁大恨,前八九天爲啥看也不看!到這時候,卻弄得下不了臺!算了,此時如何讀得熟,拼着明天捱打去罷!好在也不止我一人,也夠出老師的蠻氣了。

  心裏一橫,立刻掩書睡覺。

  到次日上學,見老師尖鼻縮腮,滿臉秋霜,仍如前狀。心想:照老師一生看來,大約五金都有改變的時候,唯獨老師雖天翻地覆未必能變。又想:時常聽老年人說起,從前麻腳症大瘟疫,死人如麻,東北兩門每日不知有多少棺材出入,何以那次瘟疫,並未把老師疫死!可見老師這人,真是得天獨厚。但今天不知如何,老師竟自行不踐言!我們六七個逃學的,俱未被責一下,只每人罵了幾句。我放了學時,好不歡喜,心想:原來逃學還可免罪!

  無怪那些學生,時常逃學,既有這種好處,我也不妨再做一次,所以我第二次逃學,竟不求別人替我扯誑了。此後不久的一天,不知爲着何事,忽然起了逃學的念頭。上早學時,便大膽向老師請個假,說今天家裏來了個遠客,媽媽叫我回去耽擱一天。老師因我素不扯誑,居然信了不疑。我滿心是笑,跑回家去,又向媽媽說是老師有事,放了一天學。媽媽自然無話。那天真把我樂得不知所以,後來不知怎的,這事又弄得老師知道,把我從頭至腳,結結實實打了一頓。從此我便膽寒,不敢再去嘗試。這也是我年幼膽小的緣故。

  若在那些大學生,倒愈接愈厲。老師既不准我逃學,我還有個妙法,可以躲避,不過稍稍苦些,原來老師雖利害,但不能不準學生生病。我就借題發揮,每怕上學,便假裝生病,或是頭昏,或是肚子痛,大約既不爲劇,又不能指斥爲虛。媽媽一聽我生病,便叫去就醫吃藥。記得那時常爲我看病的一個醫生,姓馮,一見我去,也不摸脈,也不問病,只笑道:“又病了麼?仍是原方,三錢竹心,三錢燈心,泡水吃了就好。”大約這醫生也知我這病不甚利害,所以十次八次只是竹心、燈心,我也感激他不把苦藥給我吃。但裝病如何能久,既想它久,必須真個害病。不知那時這病好似與我有仇一般,日夜禱告,請它照應一次,也毫無影響。每見人家害病,睡在牀上,多少清閒,恨不與他商量,請他讓給我害幾天也好。禱告頻頻,神天鑑察,後來果然大病一次,纏綿牀笫,三月有餘,居然與蠻子老師脫離了三月之久。後來病起,人人都替我耽憂,說我病中如何的利害,虧你命大,居然好了起來。我卻不然其說,甚願這種大病,再見辱幾次,直待蠻子老師死後再好,豈不甚妙!

  誰知盛願難償,只好仍去求那姓馮的醫生,時常給我三錢竹心、三錢燈心吃吃便了。

其五


  臘月十六,哈哈,臘月十六!不信,今天果是臘月十六!據理而論,一年中之有臘月,臘月中之有十六,也是日月之常,並不爲奇。但在我們私塾小學生眼裏看來,卻把這天,當成金雞下詔之期。自從八月中秋節後,仰望這天,不知屈了多少指頭,算了多少日子。朝來暮去,心眼皆穿,以爲一生一世,再沒有這天了。卻不想早晨起來之時,媽媽忽然吩咐我道:“今天不用去上早學了,且去買張紅紙回來,吃了早飯,好與老師送學錢去。”

  以媽媽這幾句話看來,莫非今天真是臘月十六,心中仍不相信。跑到紙鋪裏一問,衆口一辭,都說是臘月十六。這才恍然記起,昨天十五,早晨放學回家,還燃點香燭,敬過祖先。下午散學,衆人還笑說:“過了明天,今年再不來了。”哈哈,今天不是臘月十六,學堂大赦之期,更是何日?這一喜直差跳上房去。

  陪媽媽把飯吃畢,盥漱之後,眼見媽媽在立櫃裏,取了四串青銅大錢,先把草紙包了,再用紅紙封好。一面向我笑道:“你看,一節把許多錢去,送你讀書,兩年來的學錢,堆在一處,比你還高!若不再用一些心時,真可惜錢了!”當時聽了媽媽這番話,口裏雖無言語,心裏卻暗暗尋思:這錢真送得有些可惜!數月中,所受的痛楚,算來比錢還重;所認的字,還沒有這錢的十分之一多。有其如此,不如每天把兩文錢,去請算命先生教一個生字,四串錢用完,所認之字,既多又免得吃打受痛,豈不甚好!但逆料媽媽必不以此意爲然,故我也不曾說出,直待媽媽將錢封好,放在一個木茶盤裏,叫王媽託着,同我到學堂裏來,見衆同學各在桌上清理書本筆墨,光景今天是不讀書的了。老師撐着那副大近視眼鏡,抄手坐在椅上,不言不動,只把一雙鰍魚眼睛,左右亂轉,形態大似我家間壁油米店內,坐高腳竹椅的羅掌櫃一般。

  我進門時,老師尚未覺得。王媽才走到門外,老師已伸起長頸,隔窗子看見了。王媽因未到過學堂,不知誰是老師,只站在門外,端着茶盤,張眉癡眼問我道:“虎相公,這學錢把給誰?”老師此時已站了起來,道:“拿來拿來,是送我的!”

  王媽這才把茶盤端到老師面前,還未放下,老師已豎起眉頭,伸開十指,猛一下將這錢包,直從茶盤裏,搶到桌上。不知是老師的手重,或是王媽的手軟,砰的一聲,那茶盤忽磕落墜地。王媽一面弓腰去撿一面埋怨道:“老師!你也慢些!是你的終是你的。”

  老師此時也無暇與王媽辯論,只瞪着雙眼,急急忙忙,把包錢的紅紙草紙,紛紛拉了一桌子,提起錢來,見四串都是選擇過的青銅大錢,整整齊齊,並無一個沙版、毛錢摻雜在內;又打開麻索,取了一百短些的,仔仔細細,一五一十數了一次。實底實數,未扣一文束底,不禁滿面是笑,露出一口玉麥黃牙,再也包不攏去,擡起頭來,見王媽還站在桌前,生恐王媽見財起意,斗然做出不法行爲,有礙學堂體面,連忙打開抽屜,把錢盡數藏了,然後抄手坐下,向王媽說道:“回去給你們太太請安,我明年,正月二十開學,可叫你們相公早些來,莫荒疏了學業。此時就將你們相公的桌凳擡回去,我先放了他的學了。”

  老師意中以爲王媽之不走,不過想知道明年開學之期,所以纔有此番言語。不知王媽意中,卻非爲此,因她時常遣去給諸親六戚處送禮,每次都須得些賞錢,以爲此次給老師送學錢,不消說也是有賞的。卻不曉得學錢非禮物可比,原是老師應得的束脩,在大方之家,或者敬使及主,可望幾文例外賞錢。若這位蠻子老師,卻不能妄破此例,因此王媽空站了些時,只討得一口冷氣,不禁大怒,未待老師說,已登登的衝出門去,口裏尚嘰咕不已。大概老師也識得箇中之玄,佯作不見,只掉頭向我說道:“回家去,仍宜將所讀的舊書,時時溫習,不可一味貪玩,十分荒廢,到明年來又一概忘記了。”

  我鵠立受教後,便到老師面前恭敬一揖,不知老師今天怎麼忽然謙和起來,居然也擡起身來,還我一拱。於是我便收拾書本紙筆,最先出了學堂。

  衆同學眼睜睜看着我,好似出了籠的綵鳳,不勝羨慕,只恨家裏學錢尚未送來,不能早昇天界。這也不過一時半刻的事情。一到下午,衆人也紛紛放了學了。

  我回家之時,王媽還氣忿忿向着媽媽,指手畫腳,表演老師的窮氣象。

  媽媽笑得無可奈何,但又把王媽埋怨幾句,說她不應侮慢老師。

  自這日過後,我真如登了天堂,每日只計算過年時的樂處,看看年景將近,街上賣對子、賣門神的接蹤而出。家裏也非常忙碌,打掃房屋,糊窗子,辦年貨,貼對子,我年紀雖小,卻也幫着媽媽,做點不要緊的小事。一直到除夕那天,方纔諸事齊備,到晚來燈燭齊明,敬過天地祖先,那鞭炮之聲,便接接連連不絕於耳。

  大舅領着嵩表哥到我家來辭歲,媽媽便留着消夜。吃畢尚未二更。大舅回家,媽媽又遣我同去,給大舅母以及幾位表姐辭歲。記得那時一到街上,只見燈火如晝,炮聲盈耳,夾雜着許多管絃鑼鼓之音,真是一番太平景象,令人心快神怡。如今呢,已大大不同,近兩年雖不曾在省城過年,聽人說起,簡直落寞萬分。昔日繁華,不堪回首。我那懷舊詞上,有兩句“前塵影事知何在,一思一度銷魂”的言辭,真可移作今昔年景之感了!

  我到大舅家中辭歲之後,大舅母自然留着消夜,不覺多吃了幾杯老酒,醺然大醉。大舅叫他用的家人駱興揹我回家,已昏不知人。只覺走街上過時,一陣鞭炮硝煙,直撲鼻尖,醉中聞着,十分舒服。及到夜中醉醒,猶聽得遠遠炮聲不絕,直到四更時分,略略清靜。但一交五更,那出天方的炮聲,又嘩嘩剝剝響了起來。次日一早起身,不消說自有一番磕頭作揖的忙碌。我那最不易上身的新衣裳,此時也光明正大穿了起來。不待吃早飯,便跑了上街玩耍。只見滿街的鋪戶,家家關閉,一律的紅紙對聯、紅紙喜門錢,貼得如火如荼。門前火炮紙渣,鋪得無一些空隙。街上行人,寥若晨星,除了幾個穿靴戴帽、手執護書拜早年的而外,並不見一個閒人。彼此會面,最先開口,就是那恭喜發財的喜話。到吃早飯後,遊人漸夥,卻都照例要到南門外青羊宮、二仙庵、草堂寺、武侯祠等處遊逛。其實這遊逛並無大味,不過跑得滿身灰塵,胡亂吃些小飲食。那時我也未能免俗,約着嵩表哥跑出南門,兩人費了八文錢,共坐了一輛二把手小雞公車,推到武侯祠去。路上塵土又重,道路又窄,遊人又多,最可恨的,就是那些馱米的瘦馬,被一般二水公爺騎着,一顛一蹶,跑來跑去,弄得塵頭十丈,如霧如煙。及至到了武侯祠,尚未入門,便見那些燒香的媽媽姐姐們,身穿紅藍布衫,手上拿着大把長香,如潮似水,涌進涌出。大門之內草地裏,盡是些賣小飲食的,涼粉嘍、豆花嘍、抄手嘍、素面嘍,大約城內所有的,此處都齊備了。內殿池塘側,尚有賣茶的,我與嵩表哥此時還無吃茶的資格,只從那涼粉、素面吃起,應有盡有,吃了一肚皮,連昭陵也不曾瞻仰,便遊興闌珊,跑出門來。與嵩表哥商量,雞公車坐得不舒服,不如多花幾文錢,也學二水公爺,跑一趟溜溜馬罷。

  嵩表哥自然應允。兩人便各出二十文錢,共僱了一匹老馬同騎。他在前,我在後,不知是我們不善騎馬,還是這馬故意鬧脾氣,左打也不肯走,右打也不肯走,只在一株老柏樹下,轉來轉去,依依不捨。那放馬的賣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把它引上了大路。它又鬧起老派來,一步三點頭,不肯快走一步。大約到城門之時,足足走了一點多鐘。我兩人下了馬時,已急得遍體是汗。嵩表哥便道:“從此以後,再不騎馬了。”我卻尚有騎馬之意,只不騎老馬便了。

  如此一天一天,不覺破五已過,上九又來。上燈之後,便忙着上東大街看牌坊燈,看出令箭種種熱鬧,及至過了元宵,燒過龍燈,忽聽得滿街上許多小孩子拍手唱道:“火燒門錢紙,開門作生理。”啊呀,這便是過新年的尾聲了!別人聽了,還不打緊,惟有我們小學生聽了,不禁愁上心頭,只因正月二十便是開學之期,又將拘進學堂受罪去了。這如何是好!啊呀,這如何是好?

(原載1915年7~9月《娛閒錄》二卷一至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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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李劼人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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