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我們成都可不像從前了。我回家的幾個月中,覺得凡“五四”運動以後,無論書上口頭所提倡的新文化事業,雖未全體在我們這九里三分的古城中實現,但是因努力之後,而實現出來的卻也不少。
我們只拿講演一項來說。
聰明有爲而又好急功的少年們說道:“我們中國的政治社會其所以糟到這步田地,都是由於人民毫無知識,全不瞭解他們自己的責任所致。我們且不必說大者遠者,如張勳叛國時,北京市民居然高懸其黃龍旗,其後段祺瑞入京,黃龍旗又變成五色旗了。這種無知識的盲從舉動,十足表現出無教育的奴隸根性來。
“即以目前近事而論,要改良市政,當然得先從市街入手,你看成都市街,如此的湫隘,如此的污穢,還配說是西南大省的省會嗎?然而人民不但苟且偷安,毫無把它改良的意思,如今何幸有我們的大帥提倡於上,只不過叫大家把房子拆讓出幾尺來,再出幾文修街費,並不勞他們一點兒神,委任許多有學問的人們來代他們經營,這是何等好的事!在別省人民馨香頂禮求之不得的,他們竟敢於口出怨言,說什麼‘兵災連年,金融枯竭,驟然興革,等於擾民’的屁話;還有一般假充讀書明理的人,尤其可惡!他們首先不懂得市政爲何物,並且不懂得改造社會爲何事,又不曾研究過政治學、社會學、經濟學等,卻偏要妄發議論,說‘省會非商埠可比,交通不便,人民經濟力等於死水,城內街道再整頓,也無益於民生。’
“這番話,從表面上看來,似乎很有道理,其實全無根據,只好算是惑衆的妖言,就在文明社會中,也得拿去砍頭示衆的。總而言之,人民是難與圖始的;其所以難與圖始者,就因爲教育不普及,大家泥於守舊,略無新鮮腦筋的原故。
“不過說到教育,又有研究之處了。從當代各國新教育家、新社會學家等的學說看來,學校教育,固於講壇式,往往和現代人生不生關係;假若由實用上着眼,學校教育確乎不及在學校外的講演有力。並且講演可以不拘地域,不拘形式,又沒有編輯抄寫印刷之勞,而經費復少花得多。我們相信,假若講演收了效,成都的市政,自是輕而易舉,就是共和基礎敢說也要格外堅固些……”
因有上面這段議論,於是乎那位講新文化的大帥對於這講演一事遂也特別注意,特別提倡。好在他手底下的新人物比我家檐階底下的螞蟻還多,他只須吩咐一聲做“什麼”,差不多立時立刻這“什麼”就似是而非的興辦起來。大帥本是萬事皆通的外行,只須面子上做得好看,倒也不管裏子如何,只是點頭說“對呀!對呀!”而大家便也得意忘形的恭頌新文化成功。
所以不到兩個禮拜,各式各樣的講演團體都如雨後春筍般紛紛成立了。本地報紙上天天俱有這項消息披露:宣言啦,簡章啦,講演題目啦,講演場的盛況啦,各偉人的講演詞啦……許許多多的偉人,在他們未偉之前,我或許同他們碰過頭,可憐他們那時連三句尋常應酬話,尚須紅着臉咭咭吶吶的半天才說得出口的,並且除卻吃喝睡覺以外,頂多只能哼哼木刻的唱本的,現在都聰明得了不得,都有了經天緯地的大學問,都把新名詞背得上口。不過他們到底是不求甚解的人們,往往標出一個頂大頂好聽的題目,開口一說,初聽起來還像話,後來就不像得很了。這也不能再執“《春秋》責備賢者之義”來批評他們的不對,須知道“我老子姓張,你也姓張,我老子與你聯了宗罷”的祝文,又何嘗不算是張獻忠先生的妙文哩!
偏偏我那朋友不明白這種道理,每每聽了講演之後,總要求全責備的到處向人嘲笑!有時高興起來,還要做戲般把那講演家的聲音態度,淋漓盡致的摹仿一會。比如:這一天,他笑飽之後,就跳起來,站在我書案上指手畫腳的喊道:“你們都應該平心靜氣想一想,沒有我們的大帥,你們見得着新文化的面嗎?……所以我敢說沒有大帥,就沒有新文化!就沒有市政!就沒有一切!……你們都應該誠心誠意的服從、贊助大帥!來來來,我們大喊三聲——大帥萬歲!”
我那朋友年紀比我小几歲,他以爲這樣的講演就有趣了,其實他何嘗聽見過真正有趣味的講演!這天因爲他怎的一胡鬧,倒把我腦海裏的一波掀了起來:
在前八年的光景,春夏之交,我不知爲着什麼事情,須出南門到青羊場去走一次。
青羊場在道士發源地的青羊宮前面,雖是距南門城洞有三四里,其實站在西南隅城牆上,就望得見青羊宮和它間壁二仙庵中的峨峨殿宇,以及青羊場上鱗鱗的屋瓦。場街只一條,人家並不多,除二、五、八場期外,平常真清靜極了。
我去的那天,固然正逢趕場之期,但已在午後,大部分的鄉人都散歸了。只不過一般賣雜糧的尚在街的兩側擺了許多籮筐;布店、鞋店、洋貨店等還開着門在交易;鐵匠店的砧聲錘聲打得一片響;賣零碎飲食的沿街大叫。頂熱鬧的是茶鋪和酒館。
鄉人們散處田間,又不在農隙之際,彼此會面談天,商量事情,只有借趕場的機會。所以場上的茶館,就是他們敘親情、聯友誼,講生意、傳播新聞的總彙。鄉人們都不慣於文雅,態度是很粗魯的,舉動是很直率的,他們談話時都有一種特別的語調:副詞同感嘆詞格外多,並且喜歡用反覆的語句和俗諺以及歇後語等,而每一句話的前頭和後頭又慣於裝飾一種詈詞。這詈詞不必與本文相合,也不必是用來詈人或詈自己;詈詞的意思本都極其穢褻,稍爲講究一點的人,定嘆爲“縉紳先生難言之”的,(其實縉紳先生之慣用詞,也並不下於鄉人們,不但家門以內常聞之,就是應酬場中也成了慣用語。)然而用久了,本意全失,竟自成爲一種通常的輔語。鄉人們因爲在田野間遙呼遠應的久了,聲帶早經練得很寬,耳膜也已練得很厚,縱是對面說話,也定然嘶聲大喊,同在五里以外相語的一般。因此,每家茶館裏的鬧聲,簡直比傍晚時鬧林的烏鴉還來得利害。
鄉人們不比城內人,尋樂的機會不多,也只有在趕場時,把東西賣了,算一算,還不會蝕本,於是將應需的買得後,便相約到酒館中去,量着荷包喝幾盅燒酒。下酒物或許有點鹹肉、醃雞,普通只是花生、胡豆、豆腐乾。喝不上三盅,連頸項皮都泛出紫色。這時節,談談天氣,或是預測今年的收成如何;詞寬的,慨嘆一會今不如古,但是心裏總很快活,把平日什麼辛苦都忘記得乾乾淨淨的。
我那天也在茶館裏喝了一會茶,心裏極想同他們談談,不過總難於深入,除了最平常的話外,稍爲談深一點,我的話中不知不覺,總要帶上幾個並不新奇的專名詞。只見他們張着大眼,哆着大口,就彷彿我們小時候聽老師按本宣科講“譬如北辰,衆星拱之”一段天文似的。我知道不對,只好掉過來問他們的話,可還是一樣,他們說深一點,我也要不免張眼哆口,不知所云了。
及至我出了茶館,向場口上走來。因街上早已大爲清靜了,遠遠的就看見青羊宮山門之外,聚有十來個鄉下人,還有好幾個小孩子,都仰面對着中間一個站在方桌上的斯文人。那斯文人穿着藍竹布衫,上罩舊的青緞馬褂,鼻上架着眼鏡,頭上戴的是黃色草帽,他手上執着一疊紙,嘴皮一張一翕,似乎在講演什麼東西。我被好奇心驅使着,不由就趲行上前,走到臨近,方察覺這斯文人原來是很近視的,而且是很斯文的。他的聲音很小,口腔是保寧一帶的人。川北口音本不算難聽,不過我相信叫這般老住鄉下的人們來聽,卻不見得很容易。
此刻他正馬着面孔,極其老實的,把手上的紙拿在鼻頭上磨了磨,把眼一閉,念道:“蟋蟀……害蟲!……有損於農作物之害蟲也!……軀小……”他盡這樣唸了下去,使我恍如從前在中學校上動物課,聽教習給我們念課本時一樣。
我倒懂得他所念的,但我仔細把聽衆們一看,只見他們都呆呆的大張着口仍把這斯文人瞪着,似乎他們的耳神經都失了作用,專靠那張大口來吞他的話一樣。小孩子們比較活動一點,有時彼此相向一笑,或許他們也懂了。
約摸五分鐘,那斯文人已把一疊紙唸完,拿去折起插在衣袋裏,這纔打着他那社會中的通常用語道:“今天講的是害蟲類,你們若能留心把這些害蟲捕捉或撲滅乾淨,農作物自然就會免受損失的。但是,蟲類中也還有益蟲,下一次我再來講罷!”
說完,他就跳下方桌去,於是我纔看清楚他背後山門上還掛有一幅布招牌,寫着“通俗講演所派出員講演處”。
聽講演的鄉人們也散了,走時,有幾個人竟彼此問道:“這先生說的聖諭,你懂得麼?”
“你罵他做舅子的才懂!他滿口蟲呀蟲的,怕不是那賣臭蟲藥的走方郎中嗎?”
那一霎時的情節,我歷歷在目,所以我說照這樣的講演,才真正有趣啦!
一九二五年四月脫稿
(原載1925年10月3日《醒獅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