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十三日早上七点四十五分,从苏州市搭上海开来的特快车出发,同行代表十余人,个个熟识,无论是点头微笑或握手道好,或促膝谈天,都有亲切愉快之感。沿路所见无数的树木,一大片一大片的庄稼,都好好地并没有给此次台风吹倒打坏,心中自有说不尽的欣慰。五小时的时光,似乎过得特别快,不多久就到了南京,大家搭了接待各地区代表们的专车,浩浩荡荡地开到大会招待所,各自向秘书处报到。这招待所的前身原是安乐酒店,而地点又在太平路,真是又安乐,又太平,名实相符;这两年来我前后五度都是住在这里,总觉得此间乐,不思家了。
我生平是好动不好静的,有些像花果山上的齐天大圣孙行者,跳跳蹦蹦,没有安定的时候;所以下午虽是闲着没事,也不肯休息,就独个儿赶往夫子庙去了。我每次来南京,夫子庙是必到之地,就是百忙中也要挤出时间来,非去不可;自己并不是孔门信徒,想效法“阳货欲见孔子”,况且孔老夫子也早就云游四海,让出他的庙来作为劳动人民游乐的场所了。我的目的是在看看文物,找找古董。南京的古董店都已归并合作,并在松宝斋一家,如鲁灵光之巍然独存;我迈步进去,绕了个圈儿,东张西望,不见有什么合意的东西,只得没精打采地退了出来。在街头蹓跶了好久,像江西人觅宝似地到处留心,终于觅到了两件“活宝”:一个像我家孩子们玩的小皮球那么大的陵园瓜,四棵根叶干枯而浸在冷水中渐会变绿的所谓“起死还魂草”。我满心欢喜地把它们带了回来,并列在一起,作为案头清供;一个是娇小玲珑,一个是鲜艳碧绿,我边看瓜,边看草,文思也就汩汩而来了。
晚餐后,随同钱自严先生踱出大门,在邻近一带散步一会;他老人家的道德学问,人所共知,而年龄也打破大会全体代表的最高纪录。他今年八十七岁了,还是老而弥健。我这六十二岁的小老头儿,傍着他边谈边走,觉得自己倒像是个小弟弟了。
我住的是二楼二〇一号室,阳台面临太平路,可以观赏街景;并且有卫生设备,舒服得很!可是我不愿独享,拉了苏州市蔬菜公司的工作干部朱福奎代表来同住;上届开会时,我和评弹工作者潘伯英代表,也同他住在一起,彼此有说有笑,十分投契。朱同志思想前进,工作积极,两年前已光荣地入了党;我一再地拉拢他同住一室,乐数晨夕,也算是表示“跟着共产党走”的一些微意吧。
二
十四日黎明即起,草草盥洗之后,打算动笔写作,打开了门窗,晓风习习吹来,遍体生凉,就拿了床上的那条花布薄被,从左肩上披下来,在右腋下打了个结,对镜一照,倒像变做了一位北京雍和宫里的喇嘛,暗暗失笑;可是身上却暖和多了。
只因上午还是没有什么事,早餐后,把《省会侧记》第一篇赶写好了,就赶往玄武湖公园去。一出玄武门,就一眼望见前面七个长方形而圆角的花坛,一个接一个,全是种的太阳花,五色纷披,有如锦绣,煞是好看!那时有一位渡船上的老大娘,在岸边招揽主顾,她说右岸的船是往动物园去的;往梁洲去可坐左岸的船,问我要到哪里去。我向左一看,见湖面上莲叶田田,十分茂盛。莲花的季节虽已过去了,而近岸还开着三五朵桃红色的莲花,衬托着碧绿的莲叶,分外鲜妍。这些莲花莲叶的吸引力很大,就决定了我的目的地——梁洲;于是买票上了渡船,船上放着七八只藤椅,坐得很舒服。
老大娘用长篙子撑着船,撑呀撑的一路撑去,右面的岸边,全是连接不断的垂柳;而左边的湖面上,全是一望无际的莲叶,左顾右盼,胸襟为之一畅。船顶上虽遮着白布幔,而太阳仍然晒在我的身上,倒像来了个太阳浴,并不讨厌。
将近梁洲时,从柳荫中瞥见对面青草坡上,有用各色太阳花缀成的“为实现祖国第一个五年计划而奋斗”十五个字,好像是绣出来的一样,看上去自有一种美感。船在一座桥边停了下来,就登岸向梁洲走去,突现在眼前的是六株正在怒放的红薇花,树下四周,簇拥着无数五颜六色的矢车菊,真的如火如荼,富丽极了。
我很爱梁洲,因为它高出地面,仿佛是平地起楼台似的。我最爱上边的那许多高大而齐整的雪松和龙柏,有如一张张华盖,一座座宝塔,我也爱那一丛丛茂密的竹林,把夏午的骄阳挡住了驾。在这些地带信步走去,似乎走进了一片绿海,连白色的衣服也映成绿色了。在梁洲足足流连了一小时,看饱了近的湖光,远的山色,才恋恋不舍地走了下来。
午后,苏州市与苏州专区的全体代表开了个预备会议,推定了召集人和各组组长,凡是要在大会上发言的,也各自报了名;我因为苏州市文艺界的代表,只有我一个人(潘伯英代表还没有来),所以准备发表一些浅薄的意见,说一说我近二年来从事写作的过程,即以响应“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号召为题,当夜就打起发言稿来。正在独坐灯下边想边写之际,忽有人推门进来,原来大会秘书处的一位工作人员,送来了一片瓜,却并不是西瓜;皮色和肉色是白的,籽与黄金瓜相像,而比较粗大,上口时肉酥而甜,别有风味;有人以为是哈密瓜,可是我前年在上海吃过,一切都不像,后来才知道这是甘肃省出产的白兰瓜。我本来是爱瓜成癖的,“有朋自远方来”,给我第一次尝新,欢迎得很!
三
十五日清早,阳光刚在云端里露了面,我也照例地起了床。潘伯英代表突然像飞将军从天而降,使我喜出望外;原来他参加过了苏州市先进生产者代表会议的开幕礼和一整天的小组讨论,就搭着昨夜的夜车赶来了。我们三人本是老搭档,于是仍同住一起;俗说“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他一来,一室之内,平添了一种热闹的气氛。
八时正,江苏省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第四次会议,在人民大会堂开幕了。会场中是开放冷气的,温度与外间相差十度左右,我早有经验,一进门,即忙加上了一件上衣,把冷气中和了。我很欣赏主席台上七株硕大无朋的铁树,每一株的一片片硬性的绿叶,分叉而有规律地向四面展开,瞧上去自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气象;而后面衬着紫绒的幕,也分外漂亮,倒不需要再用鲜花来装点了。
冷副省长传达了“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的内容与精神”;他那样的高年,还是精神饱满,始终不倦。在休息时,江阴县(今江阴市。——编者注)吴漱英代表来和我谈起苏州市正在整修玄妙观的问题,对建筑上提出了宝贵的意见,足供负责者的参考。
下午,听取管副省长《关于江苏省一九五五年决算和一九五六年预算的报告》,在那一连串的数字上,可以看出本省过去未来对于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有怎样的贡献,工作又是怎样的繁重,而远景又是怎样的美丽,真是使人十分感奋的。
散会后回到招待所,常熟的陈旭轮代表到我们宿舍来谈,谈起常熟颇有名的煨鸡(俗称叫花鸡)吸引力很大;上海方面几乎每星期日有人去吃煨鸡。那位山景园的厨师、煨鸡专家朱林生同志,最近也被邀出席了常熟市的政治协商会议,足见地方上对他的重视。王四酒家已和山景园合并了。他家的桂花白酒,还是被人怀恋着,还是继续供应。我以为兴福寺那边王四酒家的招牌,何妨予以保留,觉得与唐诗中“牧童遥指”的“杏花村”可以媲美,也和它的环境很觉相称。
接着,我们的孔令宗同志也来了,他正在苏州市负责做领导手工艺的工作,我们便兴奋地谈起手工艺来。据说刺绣的成绩居第一位,曾在世界十一个国家举行展览,无论是社会主义国家或资本主义国家,都予以一致的崇高的评价。本来呢,每一幅的人像,每一幅的山水,每一幅的花鸟,千针万线,全是用女艺人们的心血交织而成的;还有苏州独有的缂丝,也是独标高格的艺术品,七十多岁的沈金水,和年近花甲的王梅仙,这两位老艺人都从农村中来,天天在他们那张旧式的机上,一针一线地缂出一幅幅美丽的画面来,到国外去替国家换取重工业建设用的机械和钢材,这贡献是具有何等的价值!具有何等的意义!
四
这一次的大会,确是充分发扬了民主精神,鼓励大家踊跃发言,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符合了“百家争鸣”的方针。我于十八日的上午,居然登台发言了。事前我原是很有顾虑的,因为我的发言侧重风趣,口没遮拦,怕要破坏大会严肃的气氛;谁知稿子送到秘书处付印,竟原封不动,一无删改。
对于我这一次发言,反映还算良好,有人认为在风趣中言之有物,不是滥放噱头。这就给我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今天一清早从睡梦中醒回来时,蓦见我们三张床上的吊帐,全都放下来了;记得昨夜临睡时,并未放下,不知是谁代劳的?经我出去探问之下,才知是一位工作人员沈良国同志,见我们三人都睡熟了,而蚊虫却三三两两地结队而来,择肥而噬,所以他替我们放下了吊帐,让我们可以高枕而卧,不要被这些“无声小飞机”搞醒了。这一件事,使我们很为感动,真的是古人所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了。
我们在小组讨论中,也充分发扬了民主精神,大家对于预算决算,提出了种种问题,又结合了当地的一切情况,作出了尖锐的批评,或提出了合理化的建议。譬如我们日常所吃的蔬菜,总是不新鲜,实在影响了人民的营养和健康。经苏州市蔬菜公司的干部朱福奎代表一说明,才知道从产地到消费人手中要经过五重关口,简直是在五处旅行,有时还要在仓库中借宿一夜;因此和消费人见面时,就形容憔悴,萎靡不振了。苏州市是如此,江苏省别的地区也许是如此;代表们就迫切地发出一致的呼声:“我们要吃新鲜的蔬菜!”
我以苏州市文化工作者的资格,提出对于园林的继续整修,文物的调查研究,都是重要而必要的,可是苏州市的能力有限,呼吁省方大力支援,最主要的不是人力而是物力的补助。
五
欧洲人说得好:“工作时你要工作,娱乐时你要娱乐”,所以这几天来大组讨论、小组讨论,讨论得紧张、热烈,而到了夜晚,往往来个文娱活动,让我们松松劲,开开怀,掉一句文,就是昔人所谓“乐在其中矣”。从十五日大会开幕以来,就举行了三个文娱晚会,皆大欢喜地看了京剧、电影与越剧。我是个老小孩子,贪玩心重,一样都不肯轻轻放过。
从解放军部队文工团里走出来面向群众的中国京剧院四团,给我们表演了四个精彩节目。我看京剧向来是粗枝大叶地粗看,而这一次却是聚精会神地加工细看。我很欣赏《铁弓缘》中那个扮演陈秀英的年柳英,她将女孩儿家急于求偶的情态,绘影绘声地描摹出来;而扮演母亲的金玉恒,也能于突梯滑稽中,体现出一片慈母舐犊之情。《醉打山门》中扮演鲁智深的殷元和,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粗线条的演出,然而妩媚可喜,非有真功夫不办。《平地风波》一剧,是根据山西梆子《三疑记》改编的,因一只小小绣鞋而引起夫妇间的风波,反映了旧时代夫权思想的作祟,老是以粗暴而不信任的态度来对待妻子。王吟秋所扮演的李月英,委曲求全地屈服于丈夫淫威之下,他的表演是出神入化,丝丝入扣的。《乾元山》是一出蜚声国际的好武戏,演员俞鉴和班世超,都曾得过波兰十字勋章和罗马尼亚星勋章,光荣得很!我最欣赏俞鉴所扮演的哪吒,在英武中显出她的一片天真,无论弄一根棒,一个圈,一柄枪,一把刀,一只锤,都好像宜僚弄丸,得心应手,怪不得部队中的战士们写信给她,都心悦诚服地称她为“小哪吒”了。
第二个文娱晚会是看意大利的电影《橄榄树下无和平》,写法西斯统治时期,黑暗势力的魔手,残酷地扼杀了人民天赋的权利;只有强权,没有法律,人民只得婉转呻吟于强权的迫害之下,一些儿没有保障。可是剥极必复,不平则鸣,人民终于站起来了;那个受尽了恶霸折磨陷害的青年牧人,坚定地拿着一支枪和他那个觉悟过来而言归于好的爱人,肩并肩地大踏步前进,把那恶霸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得不跳下深渊去了此一生。黑暗势力是失败了,人民是胜利了,真的是大快人心,人心大快!
第三个文娱晚会,演出了越剧《南冠草》,这是根据郭沫若同志的剧本改编的。今年松江曾发掘到了明代两忠臣夏允彝、夏完淳父子的墓葬,而此剧的主角就是夏完淳,所以我对于此剧更有兴趣,更有一种亲切之感。名艺人竺水招扮演夏完淳,商芳臣扮演刘公旦,表演忠臣们不屈不挠、视死如归的精神,真的是入木三分。我尤其爱竺水招高吟夏完淳的那首五言诗中的两句:“英雄生死路,恰似壮游时”,这是何等豁达的胸襟,何等悲壮的口吻!我尤其神往于虎丘山上的憨憨泉,原来四百余年前,泉畔曾经留下过这位英雄的脚印,这是虎丘的光荣,也是我们苏州的光荣!
我在这里要代表我们苏州市连我在内的十八个代表的十八张嘴,向招待所中主持炊事的同志们致谢和致敬。因为这几天来,他们想尽方法想出多种多样的美点佳肴来,使我们大享口福。例如点心吧,有枣泥的馒头,豆沙的酥合,夹蛋的面饼。例如菜肴吧,有用蟹粉制成的蟹斗;有荷叶粉蒸的牛肉;猪肉馅的番茄,拌着鱼肉馅的丝瓜和白色的马铃薯,红、绿、白三色相映如画;柔若无骨的嫩鸭,伴着撒满火腿末的开花蛋;鱼头鱼尾都全,而中间夹着图案式的大鱼圆。真是五花八门,丰富多彩,简直件件是色、香、味都上上的艺术品,使人欣赏着不忍下箸。
六
“浓阴夹道沉沉绿,修竹乔松集大成。天下为公今实现,好将斯意告先生。”这是我于省人代第一次会议开幕随同全体代表上中山陵园去献花致敬时所作的一首小诗。陵园一带的一片好风光,至今还是梦寐系之的。十九日是星期日,照例休息一天,我本想一清早就往陵园去,探望探望我那经过台风打击的“两位老友”,不知修竹无恙否,乔松也无恙否,至于中山先生呢,他正安然长眠于陵寝之中,那是断断不会受惊的。我心中虽已订下了这个计划,不料接到通知,上午八时,要举行一个苏州专区的代表团会议,中山陵园之行,只得作罢;遥向修竹、乔松两老友,致深切的慰问。
午后天气阴沉,出游颇有戒心;而民主同盟南京支部恰又预约我们文教界工作者,于三时半参加他们的小型联欢茶会。从安乐酒店招待所出发的,连我一共八人,就像八仙过海似的到了上乘庵会所。民盟南京负责人之一、文教界老前辈高一涵代表,热情地招待我们。他老人家说:“这一次上海的人民代表大会开得特别好,我们江苏省不能示弱,也要把这次大会开好……”这时大雨如注,下个不休,我们一边谈天,一边听雨,一边吃着鲜果和糖果,其乐陶陶;直到六时,才尽欢而散。高老客气地说:“今天本该休息,却请你们到这里来聊天,抱歉得很!”我急忙回说:“今天要感谢民盟的一番盛意,不但让我们谈天说地,畅叙一番;并且在这下雨天及时地把我们安顿在这里,使雨师也奈何我们不得,不然,我此刻一定在玄武公园里,早就变做一头落汤鸡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苏州市的十八个代表中,有一位老寿星,就是七十四岁的汤国梨代表。她是余杭章太炎大师的夫人,作得一手好诗,填得一手好词;最近还作了九佳韵的七言律诗九首,中如“涯”“钗”“谐”“埋”几个韵,都是不容易讨好的;而汤代表却信手拈来,作得首首都好,韵是九佳,恰恰是“九”首“佳”什。苏州一般老诗人读了,都击节叹赏,甘拜下风。虽说她是七十四岁了,而一副牙齿,还是大有可为,吃硬饭,嚼甘蔗,嗑瓜子,毫无难色,真是得天独厚。这几天她老人家正在赶写一篇发言稿,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得以先睹为快。她于文章里一再提起“外子章太炎先生”;我想:现在新社会里不论男男女女,总是称配偶为爱人的。汤代表是妇女界的模范人物,也该身体力行,带头提倡,大书特书地来个“我的爱人章太炎先生”;料想章先生在天之灵,也会作会心的微笑,乐于接受的。
七
到南京来出席“省人代大会”,忽忽已一星期了;我惦记着苏州家园里许多朝夕相见的盆栽盆景,不知别来无恙否,因此写了封信给一位爱好盆栽的老友刘骏声兄,托他去视察一下。二十日傍晚,接到了他的回信,据说除了一盆云柏略有病态外,其他都欣欣向荣,没有问题。信中还附有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副委员长黄任之前辈的一首诗,是寄到我家里去的;原来他老人家读了《新闻日报》上我写的《和台风搏斗的一夜》那篇小品文,特地来慰问的。他那笺纸上写着:“读《新闻日报》生活小品,知苏城紫兰小筑为台风所袭,诗以慰问瘦鹃伉俪:‘小小山林小小园,主人胸次地天宽。一诗将我绸缪意,呵尔封姨莫作顽。’”任老这首诗情深意厚,写作都好,是十四日从北戴河寄来的。说也奇怪,它竟好像是旧时代人家贴在墙上的一道符:“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所以第二次从南海里刮起来的台风,就乖乖地转了向,不再到我们江苏来开玩笑,而浩浩荡荡地到日本九州去登陆了。
二十日和二十一日的下午,在省人民委员会举行专业小组讨论,从全体代表中挑出一百多位代表来,分作六组;我并不在实际的工作岗位上,可说是一个“无业游民”,充其极,也不过是文艺界的一个“单干户”,这次却被安插在文化与教育小组里,与二十多位专家共聚一堂,畅领教益。在这一个小组上,各地区的教育工作者提出了中小学教师的种种要求;而戏剧与曲艺工作者,也说了艺人们的种种意见,大家都说出了心中所要说的话。我近年来倒像变做了“只解欢娱不解愁”的无愁天子,自己并没有苦可言,就代表苏州市文化部门诉说了一番点金乏术之苦,以致一切文化事业,都小手小脚地无从开展;有的事情,钱已有了,而物资不能供应,没法动工。我们苏州市的代表们,以万分迫切的心情,请省方帮助我们解决具体闲难,把这号称天堂的苏州,逐步逐步地打扮起来,使它更加美丽!
八
二十一日下午,潘伯英代表的爱人费瑾初同志,也突然地像飞将军从天而降,使老潘又惊又喜,莫名其妙。原来他爱人正在苏州市文化处工作,此次是为了评弹工作者的登记问题,特地赶来向省文化局请示的。他们俩虽不过小别一星期,如果把古人所说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来计算,那么仅仅一星期,也如隔二十一秋了。可是我听得老潘单单问了一声儿子可好,双方就刺刺不休地谈着文化处工作上的许多问题,可说是语不及私,再不像旧社会里夫妇那套“卿卿我我”的老作风了。
这一天早上,正要去参加小组讨论,忽见萧秀娥代表急匆匆地向大门外跑,我忙问什么事?她回说买和平鸽去。我暗想招待所中已经住满了人,还有什么地方可养和平鸽,难道养在床底下不成?为了好奇心动,就拔脚跟着她跑,到了大门外,才明白过来;原来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朋友,手中拿着一根细竹竿,挂着几只孩子们玩的小白鸽,嘴、眼和脚都是红的,翅和尾都用鹅毛制成;妙在两翅和身子连接的所在,用盘曲的铅丝连起来,颈项里系着一根红丝线,向上一提,两翅就会扑呀扑的,好像要飞去的样子。这一个挺有意思的小玩意,代价只须一角五分,我急忙买了一头,笑吟吟地拎到宿舍里去;于是我那小陵园瓜和起死还魂草两件活宝,又得了个象征和平的小白鸽来作良伴,更觉生意盎然,栩栩欲活了。
潘慎明代表的发言中,说起苏州的园林,具有我国古代建筑的民族风格,得到了国内外一致的好评。甚至有的国际朋友说:“看到了苏州的园林,才真正地看到了中国。”但他们看了那些狭小的街道,和古老破旧的许多屋子,不由得惊讶地说:“天堂天堂,这就算是天堂么?”可是我们没有钱,只得将就一下。譬如那座岌岌欲危的虎丘塔,这些年来,我们早就要抢修了,中央文化部因为它是江南最著名的古迹,非常重视,南京和上海的建筑专家们,也一再地来察看研究;整修的计划方案虽已拟定了,可是为了没有钱,无从修起,真所谓“万事齐备,只欠东风”。今年五月里,才由市文化处范烟桥处长亲自赶到南京来,向省文化局苦苦请求,总算请到了五万元,而还要市方负担五万元。现在钱已有了,而必需的水泥没有,仍然没法动工,如果再过三个月仍还没有水泥,那么一到年终,这五万元就要上缴归库,恐怕要像“黄鹤一去不复返”了。万一在这三个月里,虎丘塔竟突然地垮了,那怎么办?
九
二十二日下午六时半,大会讨论结束了。我和潘伯英代表应省文化局之邀,随同钱静人副局长一起上香铺营文化局去。文艺界的前辈胡小石、陈中凡、陈之佛、吴白匋诸代表,与京剧艺人王琴生、锡剧艺人姚澄、扬剧艺人高秀英诸代表都来与会,南京博物馆曾昭燏院长和文化局各科科长也全都出席,济济一堂,真是一个文艺界的群英会。吃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座谈会开始了;钱副局长作开场白,由李进副局长报告最近拟定了的对全省文化事业的种种措施。对于各地区的戏剧和国画,都将有更进一步的发展,在南京并将有国画馆和“文化之家”的建立,使“百花齐放”,放得更好看;“百家争鸣”,鸣得更动听。这些美丽的远景并不太远,不久的将来就要像孔雀开屏一样,辉煌地展开在我们眼前了。
艺人们虽为这些美丽的远景而鼓舞,但仍毫不保留地诉说目前存在着的许多问题。姚澄代表是个大红大紫的锡剧名艺人;政治地位提高了,社会活动特别忙,因此影响了她的健康,也就连带影响了她的演出,甚至每天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
在这座谈会上,又得到了一个很可兴奋的好消息,据潘其彬同志告知我:抢修虎丘塔的一切材料,全都准备好了,钢骨水泥,应有尽有,九月份内就可开工。我一听之下,不由得手舞足蹈起来,回到了苏州,就要迫切期待着这个“黄道吉日”的来临,而欢呼着“开工大吉”了。虎丘塔一经修好之后,便可永远地屹立在虎丘之上,为苏州增光,与河山同寿。
这一晚,人民大会堂又举行一个文娱晚会,由江苏省锡剧团演出了根据粤剧本改编而成的《搜书院》,我为了参加省文化局的座谈会,失之交臂;但据好几位看过的代表们说:这出戏情节好,表演好,说唱好,服装好,布景好,音乐好,真的是美具难并,无一不好。我向朱福奎同志要了一份说明书,却见第一幕第二场的唱词中,有一首题在那风筝上的长短句:“长牵采线,辜负凌云心一片。线断随风,此身无寄任西东。碧空陨落,飘泊亦如人命薄。谁放谁收,恰似桃花逐水流。”似诗非诗,似词非词,但也尚可一读,大概是粤剧本中原有的吧。据姚澄代表对我说,她们的团,不久将到苏州来演出,我想那番演出,定将轰动一时,而这一失之交臂的《搜书院》,我也可以欣赏一下了。
一〇
到南京已十二天了,天天过着集体生活,有规律,有兴趣,年青时在学校里求学的情景,也正是如此,真好像重温旧梦一般。我在家里时,连一方手帕子也不会洗的,而在这些日子里,不论帕子袜子,衬衫衬裤,居然都由自己动手来洗,乐此不疲,觉得独立劳动,自是一件最有意义的事。
苏州市的代表,原有二十人,这次有两位代表因公请假,出席的恰符十八罗汉之数,大家都像一家人似的,打成一片;年事最高的如汤国梨、王季玉、邓邦逖、潘慎明四代表,可以把“嵩山四老”作比。领导党、政工作的,有孔令宗、李芸华、惠廉三代表,可以比作“风尘三侠”。工商界的领袖陶叔南、浦亮元、朱汝鹏、程延龄四代表,可说是“四大金刚”。萧伯宣代表是我们代表团中唯一的医药卫生工作者,可说是“擎天一柱”。我与潘伯英代表是两个文艺工作者,可以比作北方相声和苏州评弹的所谓“拼双档”。工厂中的积极分子萧秀娥、刘洪芬、沈凤珍三代表,再加上了同她们常在一起的朱福奎代表,和经常在苏州工作而在南京当选的徐仰先代表,凑成了“五虎将”。他们同出同入,同游同息,同在一处打杜洛克,跳踉作耍,活泼泼地;而刘、沈二代表打扮得像花蝴蝶一样,给我们代表团生色不少。
这一次的省人代会开得再好没有了,无论小组讨论、大组讨论,对于全省各地区各部门的工作,或自我提出了种种存在的缺点,或对人作出种种尖锐的批评,真如并剪哀梨,十分爽快。人民代表当家做主的精神,在这里充分地表现了出来。我以为弥补缺点,是今后必须做并且急需做的工作,等于洪水决堤时堵塞缺口一样,要勇敢,要及时,要建设“即知即行”才可把所有存在着的种种缺点,又快又好地完全弥补起来,加速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建设。
选举副省长,是这一次大会中的重要节目,除现有的四位副省长外,再增选六位副省长,有做统战工作的;有做计划和财贸工作的;有做文教和工商业工作的;并且内中还有一位女副省长,全是富有能力、富有才识的专家。经各地区的代表们反复讨论之后,一致赞同,终于在二十四日下午大会闭幕以前,把六位副省长选举了出来。从此十位副省长同德同心,分工合作,帮助省长把江苏省治理得尽善尽美,蒸蒸日上,涌现出一个十全十美的新江苏来。
举行了足足九整天的江苏省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第四次会议,终于胜利闭幕了,我将于二十五日回苏州去;可是临别依依,低徊不尽,紫金山的山色,玄武湖的湖光,似乎在殷勤地挽留我,我陶醉着它们的美,真有“故乡虽好不思归”之感。然而故乡的许多工作,正在等待着我,不得不割慈忍爱地走了,好在不久的将来,还是要来的。再会吧!南京!千万珍重!珍重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