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紅和阿藍

  細紗間裏的幾萬只飛轉的錠子像哨子一樣尖着,分不出個點子來地響成一片。車間裏迷迷濛濛,不知道是噴霧還是飛舞的細花絨,簡直像漫天大霧。到處是飛花;屋樑、通風設備、車架、車肚……放在架上的粗紗也沾了一層花絨,像一隻只蹲伏着的長毛兔;電線和鐵架上的飛花就像無可奈何掛下來的白鬍子。機器聲音隆隆地響着,人的聲音一點也聽不見了,好在工作忙了,也顧不上說什麼。要說話只有抱着膀子,把嘴貼着耳朵大聲說,幾個人在一起,就像團團圍簇的一朵大花。平時穩穩當當的小紅,鼻子尖也沁出汗珠來,兩隻手迅速地一撥,一扯,一繞,一捻;接好了頭。跟着是打擦板,拉白花,換粗紗……她還是能有條有理做了這件又做那件;只是本來就不好說話的小嘴閉得更緊了,兩條腿不斷地前後移動,眼睫毛上沾的飛花也來不及抹一把。工作帽沒有蓋住的頭髮,沾滿了雪白的花衣。和她共了半條弄堂的阿藍真忙壞了,本來她的心裏還記得住些路數,可是斷頭一多她就慌得忘了,她忙這頭忙那頭,做了這件又做那件,滿頭滿臉都是汗珠。本來就有點翹的嘴,現在是大張着喘氣;鑽到鼻子裏的飛花,害得她要打噴嚏又打不出,眼睛漲滿了淚。就這樣,有時候好容易把一臺車的紗頭接好,另外一臺車的紗頭差不多又坍光了。她氣得兩腳直跳,恨不得什麼都不管坐在地上哭一場!恰巧吃飯的時間到了,鈴聲響過之後車子慢慢停下來,阿藍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又在工作裙上擦了擦手,匆匆忙忙躲在弄堂裏接起頭來。

  小扛悄悄地走過來,像往常一樣拉她一起到飯廳去吃飯;阿藍賴着不肯去,咕咕噥噥地說:“我不去吃,臺也坍光了,還有臉吃飯!”

  小紅笑笑說:“不吃飯怎麼行,越是生活難做越要吃得飽飽的,沒有力氣幹活更不來事!”

  “原來的車速還沒有加穩,一下子又加上去,把人都要做死了!這種生活真要人的命!”

  “這也說不上要命的事。走吧,走吧,回頭再說。咱倆是團員,天塌下來也得頂住!吃好飯,我幫你一起接。”

  小紅總算連拉帶扯把她拖走了。她們都是一九四七年進來的養成工,過去受過同樣的苦,共同在敵人的槍刺前鑽出鑽進;解放以後就在一個班裏擋車,都是第一工區,有一條弄堂還各佔了一半;宿舍裏睡的又是上下鋪,一天到晚在一起,親生姊妹也難得像她們這樣好法。可是論脾氣和性情來說,卻又大大相反:一個是沉沉靜靜,不多言不多語,不慌不忙,手腳卻挺快;一個是什麼話也藏不住,心直口快,說話不走腸子,說過可也就算了。工作起來也很利落就是拿不準,有時好,有時壞,連她自己也說不出一個名堂來。問起她來,她自己也會說:“冷熱病唄,像發瘧子似的!”如果和她說:“那麼你不會冷的時候加點熱,熱的時候撤點火?”她就把嘴一嘟,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就是因爲常常一冷一熱,進進退退,就好像一直在原地踏步,看不出什麼顯著的變化來。但是在緊要關頭,不管心裏存在着多麼大的難處,表面上她還算能挺得住。

  當夏天第一次加車速的時候,阿藍看到絨輥轉得快,車子的聲音高,接頭時一把沒有抓住錠子,手指就熱炙火燎的。她知道這是車速增加了,她就紅頭脹臉的向小紅說:

  “一聲不響就把車速加快了,怎麼也不先說一聲?”

  小紅趕緊就着她的耳朵就:“不要吵,咱們怎麼能帶頭吵?聽聽羣衆有什麼意見,好好反映上去。不但要自己沒有問題,還耍幫助解決問題。不要忘記咱倆是團員,是黨的助手,就是要在這緊要關頭髮揮作用。”

  全車間的人聲嗡嗡,都被機器運轉的聲音蓋住了;人人忙得滿頭大汗,有人就說:

  “這哪裏是細紗間,簡直變成彈花間了。”

  還有的說:“這可怎麼辦?跑得來上氣不接下氣,還是趕不過來。再生兩雙手腳倒好!”

  她們還沒有來得及去反映,吃飯的時候車間總支書記劉金妹就在飯廳裏向羣衆檢討。在解放以前,劉金妹和許多老工人共過患難,風裏雨裏,處處頂在前頭,解放以後,她脫產擔任了車間的黨的領導工作,一天二十四小時,倒有十六個小時和同志們在車間裏。工人們都喜歡她,她也關心每個工人,每個工人都感覺到她的心貼着自己的心,不僅有關工作上的事願意和她談,就是個人思想上,甚至於一些瑣碎的個人私事也高興向她傾拆。工人們一看見她那黑紅的臉膛,略有一些沙啞而非常親切的噪音,就深切地感覺到她是自己人,她說的話正是自己心裏要說的話。她向大家說在這第二個五年計劃的頭一年,也是毛主席說的苦戰三年的第一年,全國的工農業生產都要飛躍前進。今年的棉花要堆成了山,質量好不必說了,產量也要勝過往年。農民弟兄把棉花摘下來給了我們,我們就該紡好紗,織好布,讓全國五萬萬農民弟兄都穿上新衣服。我們要吞得進,也要吐得出;我們只有在原有的設備之下,吞進農民給我們送來的棉花,經過我們的手紡紗織布,這是一件艱鉅而光榮的任務,正該好好地讓同志們討論,大家想辦法;可是我們只被“艱鉅”嚇住了,忘記那偉大的“光榮”,沒有好好和同志們商量,也沒有很好地幫助解決困難,不聲不響地把車速加了上去,使同志們莫名其妙感覺到生活難做。這是我的工作上的疏忽——實在說是錯誤。情況就是這樣,同志們有什麼意見都可以發表,如果大家都覺得生活實在做不下去,只要你們完全同意,還可以考慮把車速退回去。

  劉金妹把括說完,兩手一敞,好像把整個的心都掏出來了,聽候大家的意見。經過短時間的冷場,四面八方都有人發表意見:

  “加了哪還能退?我們又不是孱頭!我們只能向前,決不能向後轉!”

  “我們不能忘記工農聯盟,咱們到農村去訪問的時候不是說過了麼,他們生產多少棉花,我們就要紡出多少紗,織出多少布!全國工農業都在快馬加鞭,飛奔向前,我們哪能像小女人走路?走痛了,還要坐下來,怨天恨地,那可醜死人了!”

  有人說:“速度可以加,領導要拿出辦法來,怎樣減少斷頭?怎樣把白花穩定下來?怎樣減少跳筒管,不要只讓我們擋車工受苦,請技術員和保全工跟着我們運轉,隨時幫助我們解決問題。”

  也有人懷疑這樣加車速是否合算,尤其是斷頭多,來不及接;白花不是像過去只有幾兩,現在是一大口袋一大口袋向外掏,老年工人看到這些雪白的花衣,就不由自主地說出來:“真罪過呵,多麼好的棉花,看看都肉痛!”

  “一點也不錯,這樣不是增產,簡直是浪費,糟蹋農民兄弟千辛萬苦生產的棉花!”

  也不知道是誰躲在人背後放出這樣的冷箭。

  “誰要給國家造成浪費?誰不肉痛?誰還想故意糟踏棉花?別人能加快車速,爲什麼我們不能?只要有兩隻手,就沒有辦不到的事!”

  那些話實在使阿藍忍不住了,她聞出來氣味有點不大對頭,她就衝頭衝腦把心裏的話一口氣冒出來。接着是一陣掌聲,說明羣衆批准了加車速,而且有決心不落在別人的後邊。

  論道理阿藍也明白,可是每次加車速,她還是手忙腳亂,心裏煩躁,說不出個名堂來。在這個問題上,她從前的朋友技術員小樑和她說岔了,最後還是把他們引到兩條道路上去。

  小樑是紡織專科畢業的學生出身,說話細聲細氣的,好像黃梅天的糖塊,甜得讓入膩煩。第一次加快車速的時候,阿藍曾經向他坦白地露出自己的心情;可是他不但不幫助她,反倒火上澆油。他明白地表示對於加快車速根本不贊成,他好像憋了一肚子氣:“紡織工業生產提不了好高,產量高,質量就靠不住,成本也要增加,工人更吃不消!你看,連你也哇哇叫起來了,就應接及時照老規矩辦事!”

  他理直氣壯地說出這一番話,好像他是替工人抱不平;可是阿藍不領這份情誼,她一肚子氣,忍不住大聲向他叫:

  “誰哇哇叫?人家是要你想點辦法,幫助找竅門,誰要你潑冷水?算了,咱們不談了,有本事你貼大字報,把你那些鬼心思挖出來讓大家看看!”

  她把手一甩跑了,心裏想:“他和我們總歸不是一路的。”可是他碰上機會還像蒼蠅一樣粘過來,好像滿關心地問她:

  “怎麼樣,生活難做吧?”

  “沒有啥——”她連頭也不擡,悶聲地回答着。

  “今後還要加,看你怎麼樣!”小樑好像出氣似的咬牙切齒地說。

  “那我也不怕,我是團員,我就願意接受這個考驗。”

  “又不是對敵鬥爭,有什麼好考驗的?”小樑兩肩一縮,兩隻眼睛一翻,鼻子還不屑似的哼了一聲。阿藍真是氣壞了;可是她還努力捺住性子,教訓他兩句:

  “戰爭時期在戰場上考驗,現在,我在細紗機前受考驗。”阿藍一個字也沒有忘記把話全說出來,其實這是小紅和她說過的話,這句話啓發了她,每當她工作困難的時候就想起這句話來。她還以爲可以同樣啓發小樑;可是小樑像鬼迷了竅,他的腦子長了黴,他捧定狗尿苔當鮮蘑,是非香臭不分!

  “要開花也要結果,敢想敢做也要有現實性。你如果做不下來,我可以幫你打慢車。”

  “這是什麼話!”阿藍簡直忍耐不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喊了一聲:“別人能做我就能做!你忘了,我是一個團員,我是站在紡紗機前十年的老工人。我有十個指頭,就能征服斷頭;我有共產主義覺悟,天大的困難也擋不住我!”

  她斬釘截鐵地把這些話都說出來,她的信心和勇氣十分高漲,不知在什麼時候,小樑就像影子一樣溜掉了。

  最近這次車速增加,阿藍還是有些招架不住,儘管她心裏記得小紅的話:要活做,要掌握機器和斷頭的規律,要人管機器。可是手腳一忙她又忘個乾淨,她和機器拼命,結果是讓機器把她管住了。小樑又像股陰風似的在耳邊吹了一句:“四百轉!”她連眼也不擡,頂住他的話:“一千轉也不怕!”可是在心裏,她偷偷盤算了一下:羅拉四百轉,錠子就是兩千多轉!怪不得她的左手掌和手指都磨出了老繭;照這樣下去,手皮都要磨出火星來!她正在憐惜地捧着自己的手掌,一擡頭,小樑已經不見了。她也還緊站起身來,趕到車間去,正看到小紅爲她的車子接頭。

  “我就猜到你給我接頭來了。也許是我這兩部車子難弄,一加車速就坍光!”

  “你看這樣好不好,咱倆換換車子,好在是一個工區,同志們不會有意見。”

  “好吧,就怕不是車子問題,是我這個人的問題。”

  車子再開起來的時候,她們換了弄堂。小紅走了兩三個巡迴,才把頭一個一個接好。她發現飄頭和跳筒管就搶接,兔得影響大;她一進弄堂就望到底,出了弄堂又向後頭全面地看一眼。雖然忙了些,可是她還算掌握得住弄堂的情況。阿藍可不是這樣,她手忙腳亂,地來跑去,見頭不放;可是頭差不名又坍光了。

  她們遇見的時候,阿藍哭喪着臉說:“你看,又都糟了!”小紅就心平氣和地對她說:“不要緊,咱們再換回來好了。不要沒有信心,也不要忙亂,勁頭還是要使得對。斷頭多也不怕,只要你接得住,慢慢它就會減少下來。”

  阿藍就是在這方面差,你不能說她被困難嚇倒,就是想不出個好辦法,不僅把自己的工作情緒攪亂了,就是生活也弄得亂七八糟。自從車速加快以後,操作時間照舊,工餘的時間卻擠走了不少,下班洗澡開會以外,代替體育運動和文娛活動的就是睡覺;連業餘學校的複習也不經常做了,“2”分像一隻頑皮的鵝似的不斷地朝她伸過頭來。上課的時候,書本的字也飛速運轉,不久就轉成朦朧一片,讓老師叫醒怪不好意思的。在黨團員小組會上,儘管開頭她總是噘着嘴什麼也小說,過不多久她就把心裏的話都吐出來,熱烈地期待着同志們的幫助。她記得支部書記說的:“怎麼會沒有困難?困難本來就是爲了我們能克服它而存在的。高速擋車就和打仗一樣,怕不得。你愈怕,敵人愈要打你;不怕才能征服斷頭。在我們的工作中,高速就是總路線的靈魂。我們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人,不但要自己做得好,還要幫助其他同志們;尤其是老工人。我們要發揚共產主義精神,互相幫助,共同提高。小紅,你來說說你的經驗。”

  小紅在人羣中說話總是那麼不好意思,聲音低得像蚊子叫:

  “我有什麼可說的,還是照往常一樣,不過跑得快點。”

  “小紗斷頭多,跑得快些,兩條弄堂至多不到四分鐘。中紗大紗就可以慢些,中紗多做清潔工作,大紗做好小紗時斷頭多的準備工作,像剝清皮輥、羅拉、鋼絲圈上的花衣,換好粗紗,串好頭……”

  “是啊,這就是新的工作法了。接頭的時間可以縮短,巡迴還是要堅持。看到斷頭不要忙亂,就像遇上敵人一樣,一個一個地消滅它!可是也不要和斷頭頂牛,要動腦筋,先把影響大的接好,比如筒管和絨輥兩頭的紗要是斷了不接,白花就會塞滿,會影響其它的部分。飄頭更要緊,一個抓不住,就會把一排都飄斷……”

  大家一面聽,一面點頭。

  阿藍聽了小紅的話後,臉上閃着笑容,懇切地問支書提出要求:“加快車速要說明白,免得有時暈頭轉向,突然覺得生活難做,弄不清個道理。——再有,生活做很便當了,車速就不能再退回來。”

  “不是車速退回來,是咱們車間大皮帶過些時候就鬆下來。咱們的電氣工人正在給咱們造小馬達,要是今年都能換上就好了,還可以解決些清潔問題。”

  會開完了,阿藍興高采烈地拉着小紅回宿舍去。走在路上,小紅忽然想起來問:“這些天小樑怎麼不來了?”

  “我和他算了,到緊要關頭就看出來他和咱們不是一條心。想不出好辦法來,打打氣也是好的;可是他總是說喪氣活,拉後腿。他的眼睛長在腦後,總是向後看,和我們的方向不同。”阿藍說着,一腳把路邊的一塊小石子踢得好遠。“我早聽你的話也就好了,我太不冷靜,工作沒有路道,對人對事都看不準:你聽,你聽,這是黃寶妹在唱!”

  阿藍聽見廣播器傳出來的戲曲,就在路旁停下腳,全神貫注地聽起來。

  “你真強,連黃寶妹唱也聽得山!”小紅在一旁稱讚她,“不是我強,是黃寶妹強;她不但會唱,還會拍電影。那個電影一上來就說勞動模範也得好好向別人虛心學習,這話真有道理。她什麼都行,說上調搞工作就搞工作,下放擋車也沒二話,說全組消滅白點就做到。她真是:政治思想好,工作好,同志關係好,家庭生活也好,學習也好什麼都來事。我真歡喜她,我敢說誰見了她都歡答!要是能把電影搞來放一放那可真好,對咱們的幫助一定很大。”

  “我們要全面地向她學習,”小紅加了一句,“遇到困難也不回頭,向工作裏鑽,做一個生產和工作的多面手”

  “是呵,我也一直這樣想,碰上困難就發毛,生活做得沒頭沒腦,我真生自己的氣”

  “找得出自己的缺點就好辦,缺什久,補什麼,天下沒有難得住咱們毛澤東時代青年工人的事!”

  “小紅姊姊,你以後多幫助我,隨時提醒我,我要是再發牛脾氣,你就狠狠地批評我,好不好?”

  阿藍天真地斜着頭等待她的回答,小紅笑了笑說:“我的缺點也不少,怕說話,不善於和羣衆打交道,缺乏青年人的朝氣……讓我們以後互相多幫助好了。”

  吃過晚躍,大家很早就睡了。整個的宿舍安排得好,都是同班的工人,作息時間相同,誰也不會打擾誰。好像才睡下去不多時候,小紅覺得臉上涼陰陰的;張開眼一看,原來是窗子沒有關,外邊飄進雨水來。她趕緊跳下牀,把窗子關好把桌上的水擦乾。雨很大,風也不小,閃電一忽一忽地照得滿屋子通亮。她看見阿藍在上鋪睡得很好,火閃亮的時候看到她的嘴在微微翕動,好像在說話的樣子,身上的被單早已被她踢到腳下去。小紅輕輕地把被單給她蓋好,自己又躺到牀上。可是她一想不對,風雨大,車間的氣溫變化大,溫溼度難得掌握,斷頭一定更多。她想到這裏,再也睡不穩,霍地就從牀上跳起來,把衣服勿忙穿好,抓起門後的一把雨傘就跑出去。她一跑出宿舍的大門,大風雨就像要把她頂回來;她用了全身的力量衝到外邊去,大雨點簡直要把雨傘打穿了。地上像小河一樣淌着水,路燈的光也飄搖不定。小紅的覺沒有睡足,撐着把傘頂着千斤力的風,她的身子也有點搖擺。忽然一股斜風,把雨傘整個吹翻了頂,大雨沒頭沒腦地淋下來,渾身上下都溼透了。她把破傘一丟,倒覺得輕快,拔起腳就向廠裏跑。守門的警衛員躲在小房裏,還來不及看她的工作證,她早已跑進了車間。三步兩步跨到箱子間,打開自己的衣箱,脫下溼衣服,擦乾了身子,換上了工作服,她跑到細紗機旁,就是回到了自己的家,甲班擋車工李珍弟看見她就說:“這麼早就來接班,還不到三點鐘,你大概是起冒失了,看錯時間?”

  小紅笑了笑,一面不斷地趕着接頭,一面說:“我還來晚了,再早些來更好些。”

  “可不是,車速加快了,今天晚上斷頭又特別多,兩隻手可真忙不過來!——你明天還要當早班,不睡覺怎麼可以?身子又單薄,搞病了可不是事!”

  “年輕力壯的怕什麼?你的生活難做還不同我自己的一樣?這是咱們共同的工作,分不得你我。”

  “小紅,你想得好,我從來也沒有想到這一層。”

  “你有家,又有孩子拖累,比不得我們一身無牽掛。”

  “怎麼沒有牽掛,半夜還不忘記工作,趕來幫助別人,這不算牽掛麼?——不過我們的牽掛最大不過是那個家,你牽掛的是咱們大家的事。”

  事實上,深夜趕到車間裏來的也不只是小紅一個人,還有一些不當班的同志也趕到車間裏來。有的是中班完了沒有走,有的是半夜趕了來,總支書記和車間主任看樣子是一天一夜也沒有離開車間,甚至連醫務室的同志半夜也背了藥箱下車間。只是沒有看到黨委書記和廠長的影子,小紅覺得有點奇怪。自從他們搬到廠裏來住,日日夜夜都看得到他們;哪裏有問題,哪裏有困難,哪裏就找得到他們。偏巧這個大風雨的夜晚,車間裏倒看不見他們的影子。

  這晚上,小紅工作得很起勁,李珍弟再三勸地去休息她都沒有聽。她覺得眼睛很清亮,手指靈活,腰腿也不酸,巡迴跑得快。因爲兩個人擋車,四隻手抓斷頭,生活再難做也比一個人便當得多。清潔工作也做得很仔細,機器的聲音像進行曲,催得人的腳步慢不下來,卻把時間很快地催跑了。——小紅擡頭一看,紅煦煦的太陽已經從屋頂上的玻璃窗鑽了進來,夜間的大雷雨早已無影無蹤,—個新鮮的早晨不知不覺地降臨了。睡了一夜好覺能消除疲勞;愉快地工作了一夜,使人的精神飽滿昂揚。她一點不覺得疲倦,正像引來了無盡精力的泉源,不斷地汩汩地地流着。正在這時候,沾了一身泥水的阿藍跑進車間裏來,她一看到小紅就像找到親人似的大聲叫:“我早就算定你獨個兒加班來了。”

  “呵呀,你怎麼弄得一身泥水?”

  “你還不知道,半夜裏來了黃浦江高潮戰鬥的號召,宿舍裏的人差不多都參加了。想不到昨天晚上是一年裏最大的潮汛,蘇州河的水都上了岸。我爬下牀來一看,你早已無影無蹤了。我拔腳就跑,我想你一定先去了;可是這一夜也沒有看到你的影子。黨委書記和廠長和我們一道幹了一夜,我們不但加強了後門、倉庫和廠房的門,還把全廠的陰溝全堵死了。要不的話,前面倒防守得好,不提防從後邊進來,那不是白乾了麼?到處都沒有看到你,我估計你一定在車間。我真算猜對了,來的時候你爲什麼不叫我一聲?你讓我好找呵!”

  “我看你睡得怪好的,我就沒有喊你。這樣也好,你這一夜幹得比我還好!”

  “好倒不見得,勁頭不小就是了。走吧,我們先去洗洗臉,趕緊吃早飯,好不誤接早班。”

  “你們慢點不要緊,都幹了大半夜,要好好休息一下,還有一班的工作等着你們呢。”

  “不要緊,越幹勁頭越大,興致越高;幹三天三夜也算不得什麼。”

  阿藍很興奮,說了以後就拉小紅跑出車間。就有那麼巧,這麼好的早晨,單單碰上了頭髮梳得光溜溜、穿了一件雪白襯衫的小樑,不慌不忙地迎面走過來了。他睡了一夜好覺,準時從蚊帳裏鑽出來,準時吃飯,準時上班,—切都照着他的常規辦事。看着她們,他照舊掛出一副似笑不笑的臉容,可是她兩個把頭一扭,連正眼也沒有看他一眼,朝另外一條路跑去了。

(選自1960年5月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熱情的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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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靳以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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