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是一个古城

  成都是中国西南部一个古城。还在三千多年前的部落时代,已有相当高的文化。那时部落号为蚕丛氏,国名叫蜀。蜀就是蚕蛹的古义。以氏族和国度名称来看,可说中国蚕丝的发明便在这地方。

  蚕丛氏时代的蜀国幅员相当庞大。川西大平原是它的根据地。但那时川西大平原尚是一片沼泽地带。由灌县漫溢出来的岷江江水,尚无一定过流河床。所以在蚕丛氏以前的部落号为鱼凫氏,它的意义就是说明了那时代的人民还生活在水中。

  蚕丛氏后为开明氏。这时的蜀国与秦国有了交通。公元前三一六年,蜀国在秦岭南部开辟通道,可以驰行车马。之后,秦国遂派大兵侵蜀,灭开明氏。那时统率大兵的是秦大夫张仪和司马错。

  蜀灭之后,张仪和司马错为了统治和镇压土著人民,便相度地势,在重要地点筑了三座土城,专门用来屯驻军队和官吏。这三座土城,一为邛城,在今邛崃县;一为郫城,在今郫县;一为成都城,在今成都旧城内。据书籍所载,成都城因土质恶劣,筑成了又圮,圮了又筑,直到公元前三一〇年方才筑成。并因曲折不规矩颇似龟形,故在早又叫龟城。后来不知在何年代又在龟城之西筑了一座较小的城,用来居处平民和商贾,称少城。龟城称为大城。

  尚在秦朝时代,蜀国改为蜀郡。曾有一郡守李冰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治水专家。他在四川的功绩人人皆知。治理灌县的都江堰,成都城外的两条河也是他疏治的。于是,四川西部平原的积水才有固定的排泄河床,并成功建了沟渠网。成都城外两条河因地形关系都是由西北并流向东南,到今九眼桥地方才合而为一。从这时起,交通更为方便。秦朝时代最为考究的能走四匹马并排拉车的“驰道”,已纵横于川西地方。从而手工业也发达起来了。成都城南便有了两处手工业集中的小土城,一为专门造车的车官城;一为专门用川西特产蚕丝制锦的锦官城。经过若干年这两座城都消灭了,但因制锦为成都特殊的手工业,故成都又称锦官城,简称锦城,并把城外两条河之一称为濯锦江,简称锦江。其余一条呼为流江,又呼沱江。

  到西汉武帝时代(公元前一四一年至公元八七年)为了沟通西南少数民族(即今茂县专区、西康、云南、贵州省的大部分),以成都为重点,遂在公元前一一五年扩大成都大城、少城。经以前少少几道城门开辟为十八门,而使四川许多地方都筑了城,并以成都为模范,造了许多防御工事,如楼橹雉堞之类。

  西汉之末,中国大乱。公孙述据蜀称王(公元二四年)。到公元三六年为东汉大将吴汉所灭。这是成都建城后第一次城下之战,也是第一度作为帝王之都。

  成都第二次作为帝王之都是在魏、蜀、吴三国鼎立时代。从蜀汉先主刘备于公元二一一年攻入成都算起,到公元二六三年后主刘禅出降于魏国大将钟会之时止,成都作为蜀汉都城四十八年。

  直到现在尚确可指为蜀汉遗迹的只有公元二二一年刘备筑坛即皇帝位于五担山之南的那座差不多已将坍平的、由开明时代遗留下来号称五担山的土丘和可能作过蜀汉丞相府第中的一口水井,即今东城锦江街的诸葛井,以及曾经是蜀汉丞相诸葛亮的桑园,并且是刘备的陵墓所在,即今城南外面的武侯祠和昭陵(一般称为皇坟)。

  蜀汉时的成都,仍然是大城少城两座城,仍然是大城住官吏,少城住平民商贾。蜀汉的宫殿也在大城。当时蜀汉全国人口不上二百万,成都是国都,据估计两座城的人口绝不会超过十万。这是张仪筑城之后五百七十年中人口最盛的一个时期。

  成都第三次作为帝王之都,是在公元三〇四年到三四七年,当中国西晋到东晋的时候,也是四川和成都在历史上最为衰败的一段时间。那时正是少数民族散处中国,纷起割据,由陇西侵入到四川来的巴氐人李氏。侵入原因是由于饥荒,侵入人数不过三万。李氏夺得政权自立为蜀主,当地人民不能相安,四川土著曾经一次举族流亡到湖南湖北等地去的便达四十万家。因此,川西平原和成都人口在这四十三年当中减少得很厉害。所以在公元三四七年东晋朝大将恒温溯江伐汉时,如入无人之境。并且在灭李氏之后,便因成都人口太少,用不着分住两城,仅保留了一座大城,而将少城拆为平地。这是成都筑城以来第一次大变更。经过二百三十五年的南北朝,虽然变乱频频,但四川却因是边疆地方,尤其是成都偏在西陲,没有遭到许多大兵灾,人口反而渐渐增多了。因此,隋统一中国之后,在公元五八二年,隋文帝杨坚封他第四子杨秀为蜀王兼益州总管。他到成都时,便感到一座城太小。据书籍记载,杨秀遂附着大城的西南,增筑了一道城墙,说是“通广十里”,也称少城。不过与琴汉时少城不同之处在于附着大城而非与大城相犄角。杨秀所筑少城,也是土城,而所取土就在少城内。取土既多,其地遂天然成为一个大池,名摩诃池,在唐宋时是有名的胜境,不亚于今天北京的三海。元、明时,已渐淤塞。清代二百八十多年中还剩有“水光一曲”。最近四十年来,已无踪影,只是摩诃池的名字还在。成都在唐宋二朝都是中国西南部一个大都会。当时全国最富庶繁荣的,一是扬州,一是成都。尤其在唐玄宗李隆基时代(公元七一三年到公元七五五年),所谓天下四大名城(长安,成都,扬州,敦煌),成都便居第二。成都恰又处在当时首都长安之南,故在李隆基逃避安禄山之乱,迁居成都时,还一度将成都改称为南京。稍后中国大诗人杜甫从甘肃避兵到成都,所作诗还题为“南京道上”。而且唐朝二百八十三年中(公元六一八年到九〇五年),西川节度使大都是由负有全国威望的大臣出任。又因常与西藏云南少数民族作战,今天的茂县专区和西康省的西昌专区,都是那时的战场,成都是兵粮转运据点,故又是当时的重镇。在公元八五七年南诏国(今云南省大理地方的白族,后即更号大理国)大兵从会理、西昌越过大渡河,由宜宾、乐山沿岷江攻到成都城外,大肆杀掠,四郊人民避入城内,不但无屋可居,据史书言,连摩诃池的水都喝干了。南诏兵围城一个半月,才被战败向新津退去,这是成都遭受外患的第一次。又在公元八七四年南诏大兵又进攻,前锋达于新津县,成都又一度恐慌,四郊居民又纷纷入城。据史书载:“数十万人蕴积城中,生死共处,污秽郁蒸,将成疠疫”。这是成都遭外患的第二次。距上次不过一十七年。因此,在公元八七五年,唐朝大臣高骈调任西川节度使到成都,把南诏兵逐回大渡河南岸之后,便建议在成都城外当西南一面,再筑一道罗城。

  这时成都城只算是一座城。原来的大城和杨秀附着西南增筑“通广十里”的少城,已是混而为一,通名为子城。虽然比起原有一城大了许多,但其中既容了一片很大的摩诃池,又因唐朝信奉佛教、道教,在城内修建了许多占地极大的崇宏寺、庙、观、宇,如今天尚部分存留的大慈寺、文殊院,已经没有了的石牛寺、严真观、江渎祠,便是一例,因而容纳人民居住的坊和作商业交易的市,便非常不够。即在两次遭受外患以前,当公元八〇〇年前后韦皋作西川节度使时,便曾在南门内外锦江之南修建过一片可容纳一万户的“廛闬楼阁”,名为新南市。但据史书记载,人口的增加也不能拿今天的情况来推想。因为就在唐朝极盛时代,全中国人口不过五千一百多万,四川绝不会占其十分之一。因为在公元九六五年,后蜀主孟昶投降北宋时所缴的户籍才五十万四千零二十九户,从前的户要大些,平均每户八人计,也不过四百二十余万,即以十人以上计也不过五百五十余万。但唐朝末年和五代时候,还因中国大乱,四川是比较安定的地方,长江一带和陕西甘肃等地许多人家不断逃到四川,所以才增加了那么多人口。据这种理由来估计,在唐朝的四川人口绝不会达到四百万。成都固然是繁华地方,也是重镇,那时的人口也不过是占总数的二十分之一。所以当两次外患,四郊居民纷纷躲入城内,连摩诃池水都不够供给,然而据史书记载也止“数十万人”而已。

  就因为连二十万人都不够容纳的成都之城,所以在公元八七六年高骈便相度地势在西北角上先筑了一道长九华里的高堤,即今天的九里堤,当时称为縻枣堰。把原来的两条像衣带一样的、经由西北流向东南的内面一条河流,即称为流江又名沱江的,从这堤下另掘了一道河床,使它分由西北向正北绕正东流向今天的九眼桥,与剩下的那条外面流的锦江仍然在今天安顺桥口合流。其次,便在干涸的河床南岸,用当时由四郊坟墓掘得的砖石,砌成了一道周长二十五华里的罗城。

  成都在唐朝时已很繁荣了。连在于城罗城内所修建的人民居住的坊,即今天所称的街,共有一百二十坊。有东南西北中五处商业交易的市,有全国驰名的手工业如蚕绵织锦,制药、花笺纸绢扇等。但它极盛时代尚不在唐朝,而是在从公元九〇七年到公元九六五年,五十八年的五代时期。在此时期,四川前后有两个独立国,都称蜀国。前一个称前蜀,为唐朝大将王建于公元九〇八年称帝,至九一八年病死,其子王衍即位,至公元九二五年被后唐所灭,计立国十七年。后蜀为后唐大将孟知祥于公元九三四年称帝,九三五年病死,其子孟昶即位到公元九六五年被北宋所灭,计立国三十一年。前后蜀都城都在成都。故成都可算是第四第五次的帝王之都。

  这五十八年中,成都的繁荣可谓达于顶点。所以致此的原因,第一,由于四川,尤其成都不像中原和其他城市遭到不停息的战争。第二,四川的财富不但不曾外溢,而且还以四川的特产、尤其是织锦之类,换人许多财富。第三,前后蜀国的两个后主都爱好文艺逸豫,朝野之间,形成一种享乐风气。第四,赋税较轻,劳役较省,人民较安定。第五,前后蜀的灭亡都没有经过城下之战。在这时期中,成都最为显著的事件有:一、孟知祥时为了加强外御,又在罗城之外加筑了一道比较低而不很厚的土城,用以限制骑兵驰突,当时名羊马城。长四十华里,从东北角起逶迤到西南角止,一则东南西面限于河流不易兴筑,二则也因外患之来止在西北二面。但筑城之后未使用。到孟昶时作为花坛,沿四十华里的土城上种了无数的木芙蓉,甚至连旧有罗城上都种遍了,秋来开花,斓如云锦。故成都又称为芙蓉城,简称蓉城。

  二、从王建起就着意兴建宫室苑囿。他们两代帝宫都在唐节度使公署内,即今天成都市人民政府所在地。不过那两代规模却大多了。从今天东顺城街以西,几乎半个成都城的地方都是。似乎比今天北京清朝故宫和三海还为富丽优美的宫苑。从当时一位著名女诗人,即孟昶宠爱的小徐妃的一百首宫词中可以看出。除了原有摩诃池更加扩大外,还在今天半个少城地方掘了一片更大、更曲折、优美,并且具有岛屿、浦、溆、台榭楼阁等许多仙境似的龙池。而达官贵人的园林也到处都是,此外还有供平民大众游玩的胜境,如高骈改流以后那一条包在城内的无所用之的河床,便改为一片名胜的江渎池(即今天从南较场经由上莲池、中莲池、直到新南五门之西,所谓下莲池那一大带市街的地方);还有崇楼杰阁的五担山;西门外的浣花溪、百花潭;还有东门外的合江亭、梅园,东山;东城角外的千顷池;北门外的宣华苑,威凤山,学射山等等,都是可以四时去游玩之处。许多地方虽在宋时更为著名和美化,但建基却在这五十八年比较承平的时候。

  三、文学艺术盛绝一时。这是因为成都在文艺方面本有良好基础,加以那时中国大乱,许多文人艺匠都避乱来到成都,启发了许多新的东西。今天从书籍所载确可考出的,第一是雕刻书版,在当时不但只有成都有此一门艺术,而且传到今天,还是以那时蜀刻木为最精美。只要得到一页半页,便珍若拱璧了。第二是绘画,无论是画在绢上,纸上,壁上,都以成都为最好,为最多。尤其壁画,除宫殿中的外,凡画在各寺、庙、观、宇壁上的都有记载,可惜从北宋起,历经变化,大都无存了。第三是诗词的著作,那时只有在江南的南唐才能与之匹敌。就在今天,讲五代文学,也不能不以西蜀南唐作代表。

  成都在公元九六五年到北宋,仅仅二十九年,便遭了一次大兵灾。据史书言,是由于北宋认为蜀地太富庶了,灭蜀之后,除将孟氏所搜刮储积的财富都全夺去外,对于蜀地人民复想出各式各样花样来尽量剥削。平民百姓简直活不下去了,于是青城县(即今青城山一带)一个平民王小波便率众反抗,不久王小波病死,众人推李顺为领袖,继续作战四年,于公元九八四年攻入成都。可惜李顺仍不免陷于历史上农民革命的规律,一人成都便忘了起义的目的,而称大蜀王登基改元,以四个月的悠长时间,坐等宋朝官吏调兵遣将反攻进成都,把他捉住了。这次战争中,城市破坏很大,许多好的建筑物烧毁了,许多难得的文物艺术也破坏无存。尤其古今无匹的壁画,所余也不到一半。但是不到五年,即公元一〇〇〇年初,又遭一次兵变。起因是由于统兵官歧视土著士兵,待遇不平,土著士兵愤而生变。打了八个月,使宋朝官吏很吃了些苦头,几乎从新都方面一里一里地攻到成都城外,又费了许多劲攻入罗城(是时羊马城已经颓圮了),又几乎是逐坊逐巷地才从北门攻到南门,奔出南门完事。经过这次激烈巷战,对城市破坏更大。据宋朝人笔记说:自此以后,由唐朝到宋朝初积累下来的文物几乎百不存一,数十年前营造得像仙景似的摩诃池,龙池,在北宋时已荒芜,到南宋便渐渐淤塞。据一位爱国诗人陆游说,许多地方已经变为“平陆”。

  不过在整个宋代(公元九六〇年到一二七六年),成都也还有它特盛处。第一,织锦手工业特别发达,并全部为官营。因为宋朝朝廷要利用这种特种手工艺品去博取辽、金、元人的欢心,并用它去掉换马匹。第二,雕刻书版愈多愈好,始终居当时临安的这项手工艺之上。第三,花笺纸也继续着唐朝余绪,未曾衰败。第四,城市建设除了前后蜀的宫苑限于当时体制未能恢复旧观外,其他很多名园胜境似乎比唐朝还要多些、好些。第五,城内河流除唐朝已开辟的一条金河外(即今天的金河,稍有变更),还开辟一条解玉溪(明末已淤为平陆),解决城内饮水、交通、消防问题。第六,创始地在“红尘涨天”的土路面上铺石板为全国各大城市取法。这都是由于三百年间除了宋初两次激烈巷战外,并未经过大变乱,只管黄河、淮河流域,长江中下流,襄河秦岭等处有过若干次大战,而四川内地尤其成都到底还是小康地方,人民比较得以安宁之故。

  从公元一二二五年起,蒙古兵曾三次攻占成都。直到公元一二五八年元人才在成都树立了基础。蒙兵入城之初,杀戮破坏都很厉害,后来安定后也没大的恢复。而且,据书载当时科差繁重,而就戍往来者扰民尤重,且军官或“抑良民为奴……”。充分说明了当时四川,也是成都人民的痛苦情况。可这一百余年当中,成都是再度衰败了。

  公元一三五七年(元朝末年),四川政权转移到一个湖北起义农民明玉珍手。明玉珍死于一三六六年,其子明升承继,至一三七一年为明所灭。到公元一三七三年(时明已取得四川),曾两度修复了颓圮不堪的城墙。大概城墙范围仍然照唐宋传下来的一般大小或小有修改,但已不可考了。只是唐宋时在正北、正西、南这三方面是两重城墙,故有子城、罗城之分。而从明朝起,便仅止是一道砖石土混合筑的城墙。

  公元一三七八年朱元璋封他第十一子朱椿为蜀王,并在一三八〇年大修城墙时起,派人在五代前后蜀国宫苑遗址上,即是在摩诃池的东边,即今天成都市人民政府所在地,给他修了一座藩王府第。虽然规模比五代时宫苑小,但以今天街市情况考起来,还是相当大的。北起今天骡马市街,南至今天红照壁街,东至今天的西顺城街,西至今天的东城根街,以今天成都街道来看,恰在城中心占了个大长方形地方。藩王府有两道城墙,内面一道在今天正在恢复的御河内沿,正南有三洞城门,一座名端礼门,上有两重城楼。此门楼今已修复,不过比原样低了三至四尺。上半截的龙形琉璃砖瓦更无法恢复。门楼还未修复。当明朝时这中间有十几殿,很多崇楼杰阁,并有比往昔小一些的摩诃池。外面一道墙名夹城,只有东、北、西三面用以隔绝平民百姓。内城之外,夹城之内为园苑。但在明朝中叶有一位蜀王还越前夹城范围,修建了一些别馆,今天在西顺城街南段之东已变为中心菜市场的安乐寺,和北段之东处在鼓楼南街,今天已改为交通所和商业所的一部分的太平寺便是一例。南面端礼门之外,原有拱桥三道,跨于御河之上。再南又有大桥三道,跨于金河之上两侧。当东御街口上原有鼓吹亭两座名龙吟和虎啸亭,一九五二年修建人民南路始发现二亭石基。大三桥之南有长达二十余丈的影壁一座,故此街称为红照壁,在一九二五年方为当时军阀拆卖无余。

  从明朝起,成都又渐渐繁荣起来。丝织特产在元时也未消灭,到明朝因为民生安定,需要量大,便又兴旺了。其他许多内外销的手工业品也是这样。故成都在明朝除了藩王府建筑外,其他官署寺庙园林名胜一般地都修得很好,尤其在今天的华西坝和新村一带,是当时最有名的中园,梅花极多,并有唐宋遗留下来的号称梅龙的古梅。虽然明朝二百七十五年间四川别的地方发生过几次战事,但成都还是安静的。不过那时成都人口也并不多,因为城市并没比宋时大,而城内也是除了藩王府占去一大片地面外,东城一个大慈寺就有九十六个院落,西城一个圣寿寺就占去今天少城南面一大半,北门除了五担山和今天的文殊院外,东北角还有一个绝大的益州书院。此外,官署也大也多。而为人民居住处和商场所用的地方很少,而且限于体制,平民百姓的房子大都是平房,没有高楼。以此估计在明朝算是复兴了的成都,它的人口也不过十万上下,顶多十五万罢了。

  明朝复兴的成都是在公元一六四六年上半年被消灭的。事情是由于张献忠。因为大半个四川既为明朝和各地土豪据守着,不但不能征取,而且颇有联合起来向川西进逼之势。同时清兵业已进入山海关,与他同时起义的李自成退出北京,撤向山西陕西,有向湖北发展的情形。他便率领大军想由川北去湖北。但他恨极敌人,故决计绝对不留一人一物给敌人。因此,在公元一六四六年初开始有计划地将成都和川西平原上所有未曾跑散的人民都集中起来,所有城墙都拆平,所有房屋东西都烧毁。单以成都而言,在他彻底破坏了六个月,将人民和军队一起带走后,城内城外几乎全光了。古代的遗迹只剩下五担山和金河以及城外的邱陵河流,那是无法变更的。至于人力建设的只有藩王府的端礼门,跨越金河的三座大桥,桥南两只大石狮,一道影壁,这都是明朝的建筑。有些较古艺术,如铜铁佛像等,大抵在他攻入成都时埋藏在土内,尚零星保存了一些。据书记载,就是公元一六四六年起一直到公元一六五九年,十三年中成都是一片荒芜。城内只有野兽而无一个人的踪迹的。到公元一六五九年清四川巡抚高民滕奏请将省会由阆中仍移成都,才开始有了人烟。城墙和房产才因陋就简逐渐修建。到公元一六八三年,据当时最可靠的记载说:因为奖励外省移民到此的结果,城内“通衢”才有了“瓦屋百十所,余皆诛茅编竹为之,而北隅则颓垣败砾,萧然惨人”。这是在大破坏之后三十七年的景象。又经十五年到公元一六九六年,距大破坏后又五十年了,据书籍所载,成都的“人民廛市”已增多,然而也不过几千人口瓦屋数百家而已。

  成都的恢复是在公元一七一六年前后,才陡然增加了进度。一是地方安定,出产丰富,生活较易,使人民住得下去。二是交通不便,因而凡是从前作官吏、商贾的外省人,到成都一住定就不愿再走。三是这一年清朝为征伐西藏,从湖北荆州调来满洲蒙古兵二十四旗,一千五百名连同家属约计六千人到成都来协助后防,后来就驻成都,因而人口疾遽增多。其次是公元一七七五年清朝对大小金川的用兵,公元一七九一年对廓尔喀的用兵及那时前后十几年川北、陕南、鄂西白莲教的战争,成都一直是大后方兵粮转运据点。求名、求利、求安定生活的都麇集于此,故成都又很快复兴起来,但距大的破坏之年,也经过了一百四十五年。过此,每逢四川省内外一次变乱,成都人口就有或多或少的增加,一直到对日抗战发生以后也没有变更这条规律(所以成都人口全都是外来客籍)。故成都这地方在公元一九四九年解放以前,无论怎样繁荣,人口怎样增多,到底是个消费城市。虽然它也有相当数量和不少的手工业(但从历史上传留的手工艺如织锦、制花笺纸、制扇等,经战争的消灭,特别是张献忠那次破坏,果真就消灭了)却始终进入不到大的手工业生产。

  在清朝时代(从公元一六四四到一九一一年),成都比较可说的建筑物计有:

  一、大城城墙。据公元一八七三年重修的成都县志载,第一次修复在公元一六六二年,系土筑,周长二十二里三分,计四千零一十四丈(旧营造尺),高三丈又八尺,厚一丈。东西南北四门,外环以壕。第二次大改修由当时四川总督福康安奏发币银六十万两,全部用大砖大石砌成,从公元一七三三年开始,经过三年到公元一七八五年竣工。据同一成都县志载:周长二十二里八分,计四千一百二十二丈六尺,垛口八千一百二十二垛,砖高八十一层,压脚石条三层,大雉房一十二座,小雉房二十八座,八角楼四座,炮楼四座。四门城楼顶高五丈。又记说在一八六二年四角添筑了小炮台二十四处。周围的城壕也浚深浚宽了。

  二、贡院。公元一六六五年,四川官吏奏请就明朝旧藩王府原址改修为三年一次的,由全省秀才考取若干定额举人的考试院。因为考取举人要于当年贡到北京去考进士,故又称贡院。各省贡院也一样有至公堂,明远楼,但都没有成都的崇宏伟丽。因为成都贡院的至公堂是就明蜀王府端和殿原址建成,明远楼就是端和门原址建成。一六六五年以后,曾有若干次重修补修,以公元一七四五年增修为最好。以今天成都市人民政府大礼堂(即至公堂改建的)外那一座有石刻乾隆十年御制诗的石坊为例,足见一斑。贡院最后重修在公元一八六三年,成都县志上有所记载,特录于下:“同治元年壬戌,各大宪因贡院多所倾圮,通省筹款,彻底重修。以二年癸亥三月创始(即公元一八六三年),越三年甲子七月告竣(即公元一八六四年),共成堂楼院所大小五百余间,如明远楼、至公堂、清明堂、衡文堂,文昌殿及监临主考提调、监试、内外帘官住院,虽牵循旧制,但高大宏敞。又添建弥封所一院,抄录房十五间,受卷所、布科所共十余间,统用银七万两有奇”。只是没提到每三年秀才们最欣喜而又最烦恼的仅仅三尺高,照千字文编了号的一长列一长列用木板钉成的考棚子一万三千九百三十五间。但贡院范围已比蜀王府为小,御河之外,已是民居,仅止端礼门外直到红照壁,在科举未废,贡院未改为学堂以前犹留下一片大广场,平时客人搭棚小贸。到科举时就必须拆光,故后来三桥以北虽已改称贡院街(即今天人民南路的北段),但至今一般人尚呼为皇城坝。

  三、满城。在清朝恢复成都大城墙时,仍照明时的规模,在原有基础上修建的一个完整的城。公元一七八一年,因由荆州调来之满洲蒙古兵丁及其家属要长住成都,以防御和镇压汉人和边疆少数民族,便在大城西部修了一道较为低薄的砖墙,一般称为满城。《成都县志》说:满城“周四里五分,计八百一十一丈七尺三寸,高一丈三尺八寸。门五:御街小东门(今天祠堂街东口与西御街正对);羊市小东门(今天东门街东口与羊市街正对);小北门(在今长顺街北口与宁夏街正对);小南门(在今小南街南口与君平街斜对);大城西门。城楼四,共十二间(只小北门无楼)。每旗官街一条,披甲兵丁小胡同三条。八旗官街共八条,兵丁胡同共三十二条”。满城修建当时是有整个计划的。据书籍载:凡划入满城区域内的汉人官署和住宅,一律迁移到大城。满洲将官一家占地若干平方丈,骑兵、步兵每家占地若干方丈,都有一定制度。甚至房屋修建格式高低也是定制划一了的。在今天成都街道图上,还可明显看出长顺街是一条主要大街,俨然如鱼的脊背,几十条胡同分列东西,俨然若鱼刺。在公元一九一二年革命后,打破满汉界限,改称满城为少城,改胡同为街巷以来已经变了,变得顶厉害的是把一个近二百年的极为幽静的绿阴地区变为个极不整齐、杂乱而不好整理和改建的住宅区。

  四、河流沟渠。清朝时代成都建设最足纪录的便是金河、御河的随时修理疏浚。考明朝时候成都城内除金河御河外,还有一条是在金河入城后分出一支绕由中城东流到铁板桥仍合于金河;还有一条是从西北城角流入、横经北城向东,在今天落虹桥处出城。这两河可能都是宋朝的遗迹,到清朝都淤塞了。有些变成没水道的大塘,叫淖塘,有些变为洼地,叫淖坝。后来便只剩下一些桥名湖名。但就这仅有的金河、御河而言在清末前,不惟是成都城内风景河流,且对于交通、饮用,消防都发生过一定作用。其次是沟渠(即今天所称下水道)。当时的官沟即干沟是全用条石砌得相当深广的。以前的官沟图有二份,一存成都府衙门,一存藩台衙门内,至清末都不存在了。据老人言,以前的官沟也是分北城中城南城三个系统,独满城没有官沟,不知何故。三个系统的总汇在今天劳动人民文化宫西侧,当时各大阳沟和今天的沟头巷一带。据说六十年前,即当公元一八九〇年时候,那带总沟还像小溪一样,水流。也从那时起,政治更趋腐败,官吏只知贪污。以前的一些善政,没能维持,加以成都人口日益增加,地面使用迫切,当时腐败政府既没规划也不干涉,一任私人侵占,因此河流就越来越窄,原有两岸都变成屋基,官沟就越退越后。原规定官沟以外的公地都是商店和住宅,不惟街道变为小巷,而且从宋朝以来一直没有遭过洪水的城市,在公元一九〇九年和一九一〇年竟两次因为河流沟渠不通畅,而且在豪雨之后,许多较低房屋都曾被淹过好几天。

  清朝一代成都人口,在公元一九一〇年前无统计。直到一九一〇年,成都已经开办了几年警察,做了一次户籍调查。虽不很精确,大体还可靠。据正式发表数字,在城内为二十七万七千二百零三人,在城外的(当时只有北门外、东门外多一些街道,南门外较少,西门外更少),为三万七千七百七十一人,共计三十一万三千九百七十二人。也因仅止为数二十七万多人,城内便显得十分拥挤,许多园林胜地都被破坏,变作住宅,许多菜园荒地及城脚淖坝都变成了低帘矮户、简陋污秽的若干小街巷。因此更足证明唐宋明三代时候成都人口总之从不可能超过十五万。

  由公元一九一二年起推倒清朝专制统治后,直到一九四九年年底解放时止,三十八年当中,成都的变化太大,但不是变好,而是向坏的方向走。虽然在清末时候已渐渐有了一些小型的机器工业,如造枪弹的兵工厂,造纸厂,造银元、铜元的造币厂,也渐渐有了一些现代设备如有线电报局,直流电发电公司等,但毕竟由于没有铁路,没有重工业,创造不出有利条件。更由于一九一一年以后军阀的争权夺利,有人统计从一九一三年起四川省的军阀土匪的战争便达四百多次。成都是一省的政治中心,凡有野心的军阀都想霸占它。因此,争城之战(连围攻和巷战在内),前后大小有二十多次,对日抗战期中日本飞机前来轰炸又若干次。每次焚烧杀掠的结果,还是人民吃亏,而且长期处在被帝国主义经济势力、军阀的武力压迫和剥削阶级压迫之下,人民日益穷困。而军阀政客匪徒特多,投机倒把的奸商们只知自私自利剥削压榨,过他腐化堕落生活,根本不想建设。所以在此段时期中,总的说来,成都是继西晋末巴氐人李氏入侵之后,是继宋末蒙古兵侵入之后,是继明末张献忠夺占之后第四次衰败了。不过这次衰败与前有所不同处,是看起来好像有些小小的建设,但事实上都是甚至都破坏了。例如:

  一、大城城墙。这是从一九二四年开始被破坏的,直到现在一大半已成了摇摇欲坠的黄土堆,一小半已不完整,现在尚未决定如何处理。

  二、满城之墙。从一九一三年就陆续拆毁了。原来墙基已改为许多街道,今天的东城根街就是其间一大段。

  三、皇城城墙。从一九二七年破坏,现在只剩一座三洞城门,还是一九五一年初才彻底培修,成为今天的模样。但城门的楼还未设计。

  四、贡院内部和红照壁。红照壁系一九二五年拆毁的。贡院是从一九〇六年科举废后就改为若干学校和一所官署。从一九一五年起,几次改为官署,并曾作过两次战场,最后划为四川大学校舍。抗日战争起后,四川大学迁走,曾遭日本飞机轰炸,原有建筑物被毁不少,一般平民遂移住其中。到一九四九年解放之初,整个贡院除一部分仍是实验小学,一部分改为博物馆,一部分驻公安部队外,几乎全为私人霸占,并化为几千家贫民窟。一九五一年,成都市人民政府迁入后,始逐渐建立一人民新村将贫民移去,并首先将半圮的至公堂改为大礼堂。其次将博物馆移到人民公园,整修了明远楼作会议之用。一九五二年底复将部分贫民移去新村,以那地段建修一个可容纳五万观众的运动场。

  五、金河和御河。金河早已变成一道窄窄的阳沟。到一九五二年整修人民公园时,始将祠堂街的一段加以整理,祠堂街靠金河西的铺房西头一段是一九一五年以后修建的,东头一段是一九四一年修建的,把一长段金河风景破坏了。御河是一九一二年起便逐渐为人侵占,创成无数条极其卑陋的小街巷,是成都几次大瘟疫的发源地。现在已着手修复。

  六、沟渠街面。官沟系统自清末业已紊乱,难于清理,但总沟尚部分完好。从一九二四年城内开始修建马路,始完全破坏。也从这时起,城内街面才渐渐拓宽,将全城石板街面完全改为三合土路。但拓宽街面并无整个计划,两畔街房有在三年中拆让到五次之多,使人民财产浪费不少。因而改修的街房都甚为简陋。现在几乎半数都成为危险建筑物。路面也因偷工减料之故,几乎无时无刻需要修补。雨天烂泥满街,晴天尘土飞扬,使成都成为一个不清洁的城市。现在下水道和路面工程已经有计划地开始了。

  七、全城所有的中等庙宇、名胜古迹,大会馆、大官署都是从一九二四年起逐渐被侵占被破坏,被改修成私宅、大街、小巷、弄堂式的租佃小屋和贫民窟。如臬台衙门修为春熙路,藩台衙门修为藩署街、华兴东街和几条弄堂与私人住宅(今天四川日报社的房子便是其间的一部)。从唐朝著名的江渎庙改修为弄堂房子(现改为卫生学校),上、中、下三个莲池都填平了,修成大型住宅和若干小街。这太多了,举不胜举。

  总的说来,成都在解放前确是在向坏的方面变。以前良好的具有民族风格,历史意义的建筑物,无论公的私的,全都受了殖民地码头建筑的恶劣影响,而向坏的方面变。虽然成都是有二千四百多年历史的一座古城,就因为在历史上经过三次的衰败时期和近三十八年的无意义的破坏,它需要重新建设,需要有规划的,某些可以恢复,某些可以不恢复,全面的使它发展成一个适合将来环境条件的现代化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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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李劼人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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