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季花之献

  沉默而多情—虽然是在那样幼小的时候,我们就似乎已经看清了生命所为我们铺置的道路。从小,在我们底眼睛中就停驻着深沉而长久的凝视。我们爱惜着一滴露水,也爱惜着一朵鲜花。但是,当露水消逝、鲜花萎落的时候,我们又曾作出如何深长的叹息啊。

  还记得我们一同诵念着“月季花,朵朵红”的时候么?你以异邦的声音学习着我们底语言,惹得我发笑。在四月底朝晨,月季花是盛开了。我们爱徘徊在那光荣的花丛,而互相献上彼此底呈献。我给你诵念着:

  “April,April,

  Laugh thy girlish laughter...”

  你曾有微的笑,而给了我以你手中的花朵。

  这些儿时底记忆,如今是现得如何地遥远!然而,假使我们能把生命看得短促一点,像在你身上所实现的那短短的生,那么,这一切也岂不正是如同昨日?只是,如今你已经是无能记忆,而这过往的一切在我底身上也渐渐地不能令我记得清楚,只如同生命之中的朦胧的烟雾了。

  你笃信着宗教,直到你底最后的时刻。应当你是得到你底安息了。我如同一个被放逐的囚徒,奔波着在这人之海,背负着生命底重累与疲乏—啊,露与花,我已经停止了爱惜,只有你底记忆在我中夜未寝的时候,是使我伤心的呀!

  在这三年来你底灵魂不曾来入于我底梦境,有时,我想着你底垂飘的黄发,想着你底沉静得如同湖水一般的蓝色的眼,但是,这奔波与负累已经从我底感觉之中驱走了你底显现,而只遗留给我一个模糊的背影。

  在这四月底朝晨,月季花又开得灿烂了。在阳光还没有照临之前,我低着头从花丛经过。春天快走到它底尽头呢。我凝视着那新开的深红的一朵,从我底眼中流下一滴辛酸的泪。你出现在花丛之中,穿着纯白色的寝衣,正如这时间已经迅速地变成了初夏,而你,由沉默的童年,已经越过了那多忧愁的少女时代,不曾经过坟墓底覆盖与死亡底恐怖,而携着夏日底繁茂,长在了我们底崎岖的路上。我轻轻地摘下了一朵新发的月季,正和在我们底童年一样,无言地呈献了,然而,这一次,却是向着空虚。虽然这是三年以来第一次地你在我底幻觉与忆念中清楚地显现了你自己,虽然我可以明白地看见了你底发,你底眼,你底仍然是现得软弱的姿态,但是,我又何从而将你捉捕呢?一瞬眼就消逝了的你底幻影,是较之你底生命还更为短促的啊。即使你底幻影可以让我拥在我底怀抱,但当太阳升起,带来了熙攘与忧烦,如同大的流将我冲走的时候,啊,到那时你是不能在我底面前存留的呀!

  我缓缓地离开了花丛,携着这仍然凝着我自己底泪珠的花朵。在坟墓之中你会把一切都忘记了,但是,在我底生活之中,你却何须给我带来这过于深入的怆痛呢?花将如秋叶一样地凋落,而泪也会如夏雨一样地干掉的呀。然而,假如你底眼睛是能看见的,你会知道我是怎样地想要抓住你底记忆呢!

  月季花是你所爱的,我珍重着我所采摘的每一朵。我将它们供置在我底案头,我将它们藏在你所曾经爱读的书籍,我将它们遗给我所心爱的友伴,然而,当那难以想象的短促的时间一经过去,鲜丽的颜色、香与娇媚,都已成为过去的时候,我底珍重又能算得甚么呢?

  “We have short time to stay,as you,

  We have as short a spring...”

  那么,我只能抬头向着天上,以等待你底临降了。

一九三二年四月
选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9年第五版《黄昏之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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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丽尼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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