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握青相識,是在東南大學。那時正是暑假,中華教育改進社借那兒開會。我與方光燾君去旁聽,偶然遇着握青;方君是他的同鄉,一向認識,便給我們介紹了。那時我只知道他很活動,會交際而已。匆匆一面,便未再見。三年前,我北來作教,恰好與他同事。我初到,許多事都不知怎樣做好;他給了我許多幫助。我們同住在一個院子裏,吃飯也在一處。因此常和他談論。我漸漸知道他不只是很活動,會交際;他有他的真心,他有他的銳眼,他也有他的傻樣子。許多朋友都以爲他是個傻小子,大家都叫他老魏,連聽差背地裏也是這樣叫他;這個太親暱的稱呼,只有他有。
但他決不如我們所想的那麼“傻”,他是個玩世不恭的人至少我在北京見着他是如此。那時他已一度受過人生的戒,從前所有多或少的嚴肅氣分,暫時都隱藏起來了;剩下的只是那冷然的玩弄一切的態度。我們知道這種劍鋒般的態度,若赤裸裸地露出,便是自己矛盾,所以總得用了什麼法子蓋藏着。他用的是一副傻子的面具。我有時要揭開他這副面具,他便說我是《語絲》派。但他知道我,並不比我知道他少。他能由我一個短語,知道全篇的故事。他對於別人,也能知道;但只默喻着,不大肯說出。他的玩世,在有些事情上,也許太隨便些。但以或種意義說,他要復仇;人總是人,又有什麼辦法呢?至少我是原諒他的。
以上其實也只說得他的一面;他有時也能爲人盡心竭力。他曾爲我決定一件極爲難的事。我們沿着牆根,走了不知多少趟;他源源本本,條分縷析地將形勢剖解給我聽。你想,這豈是傻子所能做的?幸虧有這一面,他還能高高興興過日子;不然,沒有笑,沒有淚,只有冷臉,只有“鬼臉”,豈不鬱郁地悶煞人!
我最不能忘的,是他動身前不多時的一個月夜。電燈滅後,月光照了滿院,柏樹森森地竦立着。屋內人都睡了;我們站在月光裏,柏樹旁,看着自己的影子。他輕輕地訴說他生平冒險的故事。說一會,靜默一會。這是一個幽奇的境界。他敘述時,臉上隱約浮着微笑,就是他心地平靜時常浮在他臉上的微笑;一面偏着頭,老像發問似的。這種月光,這種院子,這種柏樹,這種談話,都很可珍貴;就由握青自己再來一次,怕也不一樣的。
他走之前,很願我做些文字送他;但又用玩世的態度說,“怕不肯吧?我曉得,你不肯的。”我說,“一定做,而且一定寫成一幅橫披只是字不行些。”但是我慚愧我的懶,那“一定”早已幾乎變成“不肯”了!而且他來了兩封信,我竟未復隻字。這叫我怎樣說好呢?我實在有種壞脾氣,覺得路太遙遠,竟有些渺茫一般,什麼便都因循下來了。好在他的成績很好,我是知道的;只此就很夠了。別的,反正他明年就回來,我們再好好地談幾次,這是要緊的。我想,握青也許不那麼玩世了吧。
1928年5月25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