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燈節已經來臨,
滿街上顫着燈的光明:
紅的燈掛在門口,
五彩的龍燈擡過街心。
星斗佈滿了天空,
閃着光,也像許多燈籠。
燈燭光中的楊柳
白得與銀絲的穗相同。
滿城中鑼鼓喧闐,
還有鞭爆聲夾在中間,
遊人的笑語嘈雜:
驚起了棲禽,飛舞高天。
黑暗裏飄來花芳,
消溶進一片暖的衣香;
四下裏釵環閃亮;
嬌媚呈於喜悅的面龐。
聽呀,聽一聲歡呼——
空中忽噴上許多白珠!
這是哪兒放焰火,
還是隕星飄灑進虛無?
是在周侯府前頭
紮起了一座五彩牌樓,
燈籠各樣的都有,
燭光要燃到天亮方休:
便是在這兒放花,
便是在這兒起的喧譁——
但是歡笑聲忽靜,
原來新的花又已高拿。
他們再也不想睡,
他們被節令之酒灌醉;
笑謔懸掛在脣邊,
他們的胸中歡樂騰沸。
但是燭漸漸燒殘,
人的喉嚨也漸漸叫幹;
在燈稀了的深巷
已有回家的取道其間。
這是誰家的女郎?
她的腳步爲何這樣忙?
原來不是獨行的,
還有兩個女伴在身旁。
她們何以這般快?
哦,原來在五十步開外
有兩個男子緊跟:
險哪!這巷中別無人在!
咦,她們未免多心:
你瞧那兩個緊跟的人
已經走上前面去——
不好了!他們忽然停身!
他們攔住了去道,
兇橫的臉上呈出狡笑;
他們想女子可欺,
走上前去居然要摟抱。
女郎銳聲的呼號,
但是沉默緊圍在周遭,
一點回響也沒有——
只聽得遠方偶起喧囂。
她們定歸要墮網:
你看奸人又來了同黨。
兩個她們已不支,
添上三個時何堪設想?
三人內一個領頭,
燭光下顯得年少風流;
他哪是什麼狂暴,
他是個女郎心的小偷!
從僕聽他的指揮。
不去那兩人的後面追,
只是恭敬的站着,
等候把三個女郎送回。
“姐姐們請別害怕——”
他還沒有說完這句話,
就張了口停住:呀!
他遇到了今世的冤家!
正站在他的面前——
這是凡人呀還是神仙?——
是一個妙齡女子;
她的臉像圓月掛中天。
額角上垂着汗珠,
它的晶瑩真珠也不如;
面龐中泛着紅暈,
好像鮫綃籠罩住珊瑚。
一雙眼有夜的深,
轉動時又有星的光明;
它們表現出欣喜,
表現出一團感謝的心。
“請問住在哪條街?
如何走進了這條巷來?
僥倖我剛纔走過——
不送上府我決不離開。”
“這個是我的姨妹——”
她手指的女郎正拭淚;
“奇怪,不見了春香!”
春香原來躲在牆陰內。
好容易喚出巢窠,
出來時候仍自打哆嗦;
哭的女郎笑起來,
她的主人也面露微渦。
等到過去了驚慌,
又多嘴:“我家老爺姓王。
這是曹家姨小姐。
這是一家都愛的姑娘。
“兩位姑娘要看燈,
大家都搶着想跟出門;
早知道現在如此,
當時我也不會去相爭。
“貴姓還不曾請教?”
“我家周侯府誰不知道?
今夜不是有放花?
那就是少爺使的錢鈔。”
杏花落上了身軀,
夜半的寒風正過牆隅。
“王家姐姐怕涼了。
我們盡站着豈非大愚?”
他跟在女郎身旁,
時時聽到窸窣的衣裳;
女郎鬢邊的茉莉
時時隨了風送過清香。
他故意腳步俄延,
唯願這人家遠在天邊,
一百年也走不到——
不幸她的家已在眼前。
一聲多謝進了門
他們正要分開的時辰,
她轉身又謝一眼——
哎!這一眼可攝了人魂!
一團熱射進心胸,
臉上升起了兩朵緋紅——
等到他定睛細看,
女郎已經是無影無蹤。
他慢騰騰的走開,
走不到三步,頭又回來;
僕人彼此點頭笑,
只在他兩邊跟着徘徊。
“女郎呀,你是花枝,
我是一條飄蕩的遊絲,
只要能黏附一刻,
就是吹斷了我也不辭。
“要說是你真有心,
爲何你對我並不殷勤?
要說是你真無意,
爲何眼睛裏藏着深情?
“可恨呀無路能通,
知道哪一天可以重逢?
牽牛星呀,我妒你,
我妒你偷窺她的房櫳!”
“少爺,四邊沒有人
你的這些話說給誰聽?
天都亮了,回去罷,
你聽東方業已有雞鳴。”
2
時光真快,已到梅雨期中
陰沉的毛雨飄拂着梧桐,
一夜裏青苔爬上了階砌,
臥房前整日的垂下簾櫳。
稀疏的檐滴彷彿是秋聲,
憂愁隨着春寒來襲老人;
何況妻子在十年前亡去,
今日裏正逢着她的忌辰。
十年前正是這樣的一天,
在傍晚,蚯蚓嘶鳴庭院間,
偶爾有涼風來撼動窗槅,
他們永別於暗淡的燈前。
他還歷歷記得那時的妻:
一陣紅潮上來,忽睜眼皮,
接着喉嚨裏發響聲,沉寂——
顫搖的影子在牆上面移。
三十年的夫妻終得分開,
在冷雨悽風裏就此葬埋;
愛隨她埋起了,苦卻沒有,
苦隨了春寒依舊每年來。
還好她留下了一個女娃,
晶瑩如月,嬌豔又像春花;
並且相貌同母親是一樣,
看見女兒時就如對着她。
雖然貌美,並不鄙棄家常,
光明隨了她到任何地方;
好像流螢從野塘上飛過,
白蘋綠藻都跟着有輝光。
他因爲是武官,並且年高,
一切的文書都教她捉刀:
這又像流螢低能趁磷火,
高也能同星並掛在青霄。
她好比柱子支撐起傾斜,
有了這女兒他才少苦些,
不然他早已隨了妻子去,
正這樣想時,門口一聲:“爹,
“信寫成了。爹怎麼又淚懸?
老人的情緒經不起摧殘。
爹難道忘了娘臨終的話?
爹苦時娘在地下也不安!”
“咳,嬌兒,淚不能止住它流;
你來了,我倒寬去一半愁。
信寫成了?拿過來給我看。
是軍事,立刻要差人去投。
“咳,爲這個我忙到六十餘,
但至今還是名與利皆虛;
只瞧着一班輕薄的年少,
駕起了車馬,修起了門閭。
“如今是老了,好勝心已無;
從前年少時候膽氣卻粗,
那時我常常拍着案高叫:
‘我比起他們來哪樣不如?’
“她那時總勸我別得罪人,
總拿話來寬慰,教我小心——
咳,人已去了世,後悔何及?
當時我竟常拿她把氣平!
“等我氣平了向她把罪賠,
她只說:‘以往的事不能追;
雷呀,脾氣大了要吃虧的,
我望你今天是最後一回。’”
女兒說:“這種時候並不多,
爹何必爲它將自己折磨?
聽說當時娶娘來很有趣,
爹向我談談到底是如何?”
光明忽閃出深陷的眼眶,
老人的目前涌現一女郎,
他那時正年少,箭在弦上,
從空中射落了白鴿一雙;
養鴿的人家對他表驚奇,
沒有要賠,並且毫不遲疑:
把喂這一雙鴿子的幼女,
嫁給了射鴿子的人作妻。
他想起了閨房裏的溫柔,
想起了卅年的同樂同憂,
想起了妻子添女的那夜,
他多麼喜,又多麼爲妻愁。
這些他都說給了女兒聽;
他還說當初給女兒定名,
爭了大半天才把它定妥,
因爲他的意思要叫昭君。
他又說:“娘生你的那一天,
夢見一隻鸞在天半翩躚,
西落的太陽照在毛羽上,
青中現紅色,與雲彩爭鮮;
“頸上有一個同心結下垂,
是紅絲打的;她一面高飛,
一面在空中囀她的巧舌,
那聲音就像仙女把簫吹。
“忽然漫天的颳起一陣風,
把鳥吹落在你孃的當胸,
她大吃一驚,從夢裏醒轉;
便是如此,你進了人世中。
“你小時無人見了不喜歡,
抓週時你拿起書同尺玩,
我最愛你那時手背的凹,
同嘴脣中間嬌媚的弓彎。
“到五歲上娘就教你讀書,
真聰明,背得一點不模糊,
我還記得在燈檠的光下,
你們母女同把詩句咿唔。
“你娘同我們撒手的那時,
你才九歲,還是一片嬌癡。
唉,那刻妻子去了孩兒小,
我心中的難受哪有人知!
“從此只留下父女兩個人,
同受驚慌,彼此安慰心魂。
幸喜三載前你年交十六,
已能幫曹姨把家務分承。
“知名的閨秀古代也寥寥,
武的只有木蘭,文的班昭;
但是誰像你這般通文墨,
家中的事務也可以操勞?
“擔子這般重總愁你難駝,
我已請了一個書吏,姓何,
從明天起你就可以停下,
免得光陰都在這裏消磨。
“你如今已到待字的年華,
男大須婚,女大須定人家。
門戶不談,人品總要端正,
但一班的少年只見浮誇。
“武職是大家輕視的官差,
幾時看見媒人上我門來?
不管你才情,也不管容貌,
錢,你有了錢別人就眼開。
“你身上我決不放鬆一些,
我不情願你將來埋怨爹,
我要尋配得上你的佳婿,
文才不讓你,人也要不邪,
“我無時不將此事記在心,
我常常記着你孃的叮嚀,
她說:‘我們只生了一個女,
這個女兒別配錯了婚姻。’
“你是明白的,總該會思量,
這樁事我正想與你相商:
不知道我家的親戚裏面,
可有中你心意的少年郎?”
她聽到這些話十分害羞,
只是低下頸子來略搖頭,
答道:“爹,不要再談這些話,
除了侍候爹我更無所求。”
“也真的:拿你嫁這種人家,
就好比拿鳳凰去配烏鴉。
我何嘗不情願你在身側——
總得找人來培養這枝花。”
“女兒也看過些野史詩篇,
無處不逢到薄命的紅顏;
何況爹老了,又孤單的很,
我只要常跟在爹的身邊。”
一顆顆的淚點滴下白鬚,
他哽咽着說:“嬌兒,你太迂。
你年紀大了,我怎能留住?
只望你們別將我棄屋隅。”
房裏寂然,只聞父女同悲;
疏疏的春雨輕灑着門扉,
不知是湖邊,還是雲霧裏,
杜鵑悽惻的叫過,不如歸!
3
南風來了,梅雨驅散,
天的顏色顯得澄鮮,
綠蔭密得如同帷幔,
蟬聲鬧在綠蔭裏邊,
太陽把金光亂灑下人間。
麥田裏邊翻着金浪,
四周繞着青的遠峯,
鳥在林內齊聲歌唱,
豆花的香隨了暖風,
吹遍了一片田野的當中。
鄉下的原野越熱鬧,
城中的庭院越清幽:
一樹濃蔭將它籠罩,
竹簾上綠影往來遊,
只偶爾有蜂向窗槅上投。
從房頂的明瓦里面
偷下來了一條日光,
這條日光移得真慢,
光中羣動無聲的忙;
幽暗裏鑽出來一縷爐香。
書案邊靜坐着女郎;
一陣睏倦侵入胸內,
幻影在她前面飛揚,
水在壺中單調的沸,
暖風輕輕拂來,催她入睡。
忽聽得男子的腳步,
她忙把已落的頭擡;
她想起父親的囑咐,
忙把已閉的眼睜開,
替她的書吏是在今天來。
她瞧見書吏的模樣,
不覺心中暗吃一驚,
這正是燈節的晚上
把她救了的少年人:
她遲疑的問道:“尊姓大名?”
“我的名字是何文邁。”
“這口音與那晚正同!”
她見僕人走出房外,
不覺腮中暈起微紅,
但在外面還假裝出從容。
她等書吏坐了,問道:
“周家公子是個貴人,
爲何把富與貴扔掉,
不肯在侯府作郎君,
卑躬折節的來光降蓬門?”
“既知道了何必遮掩?
這都是爲你呀,女郎。
我自從那夜裏相見,
回了家後飲食俱忘。
我連做夢都想着來身旁。
“形骸看着消瘦下去,
精神一天弱似一天。
不見時活着覺無趣;
如今見了纔像從前。
女郎呀,你總該可以垂憐?”
“公子這樣家中跑出,
難道是忘記了爹媽?
說不定他們正在哭,
急得把天呼,把發抓,
怕公子去世了,永不回家。
“又難道忘記了身份?
書吏的事情做得來?
竟爲女子荒廢學問,
把無量的前程扔開?
回去罷,請別在這裏延挨。
“我不是公子的朋友——
可恨我生來是女身。
可怕呀,悠悠的衆口。
何況我要侍奉父親。
回去罷,請別在這裏留停。”
“教我離開未嘗不可,
我不願使你擔恐慌:
但我不見得能多活,
到那時萬一我死亡。
即非有心呀你豈不悲傷?
“死去了也未嘗不好,
只要你珠淚爲我流;
然而活着豈不更妙?
女郎呀,別轉過雙眸。
除了相見外我另無所求。”
他見女郎一聲不應,
知道她已經不留難,
這不作聲便是默認,
他真說不出的喜歡。
他問道:“我來府上的時間
“以爲先與令尊相見——”
“從前我替爹管文書;
僥倖今天卸了重擔,
從此我不須費功夫,
再來這面書房裏把鴉塗。”
“原來姐的文墨也妙,
那我真要拜作先生:
我自然不敢當逸少,
但姐真不愧衛夫人。
請容我永遠拜倒在師門。”
淺的笑渦呈在雙頰,
她說不出來的嬌羞。
他們都覺得沒有話,
都向窗外轉過了頭,
他們望蛛絲在日光裏遊。
他們瞧見一雙蝴蝶,
忽高忽下,追着遊嬉。
飛得高,便上了蕉葉;
飛得低,便與地相齊。
只可惜不聞它們的笑啼。
她轉身望周生一眼,
不料周生正在瞧她;
緋紅暈上了她的臉,
心中懊悔事情做差,
匆匆的出了房,推說繡花。
他望着女郎的後影,
女郎的羅襪與金釵。
他的心中又喜又悶:
悶的是何時她再來,
喜的是情已進了她胸懷。
4
巧夕已經到了夜半,
王嬌還在倚着樓窗。
她擡頭,見雙星燦爛;
低頭,見葉裏的燈光。
楊柳枝低下頭微喟,
幽靜裏飄過一絲風;
偶聽到魚兒躍池內。
沉寂將她催進夢中。
她夢見天孫是自己,
面對着洶涌的銀河,
河的兩頭連到雲裏,
時有流星落進洪波。
一座橋橫跨在河上,
白石地,檀木的欄杆
喜鵲在橋樓上歡唱,
一盞紅燈懸掛樓前。
心在胸口蓬蓬的跳,
她要知道牛郎是誰。
她依稀聽得有牛叫,
她打開南向的窗扉。
遠方不是一團黑影?
近了,近了,還是模糊。
等到形貌依稀可認,
她不禁失了聲驚呼,
“這不是——”“是我呀,小姐。
我便是小姐的春香。”
她睜眼見丫鬟,並且——
周生也當真在前方!
“春香,這是醒呀是夢?”
春香不答,只是嘻嘻。
她再看周生,也不動,
只是不安的把頭低。
閃電般她恍然大悟,
心在胸中又跳起來;
驚慌,懊惱,羞慚,憤怒,
同時呈上她的雙腮。
她把丫頭嚴加申斥,
說她不該引進生人;
她又責周生不老實,
責他是輕薄的書生。
她說:“我當初是憐惜,
不料如今你竟忘懷。
我的爲難你不思及,
你竟忍心進我房來。”
丫鬟捱了罵,噘起嘴,
“這都是你闖禍,少爺。
如今好了:唉,我的腿
到明天一定要打瘸。”
周公子也埋怨丫頭:
“誰教你說姑娘有意?
不然,我怎會來繡樓?
你真能忍心將人戲。”
“我的言語哪句不真?
誰向你這種人撒謊?
去罷,去罷。如今怨人,
是假的當初怎不講?
“瞧,瞧,你又不肯下樓。
瞧那尊容上的怪相。”
“不,不,我要問清緣由
免得姑娘說我輕蕩。
“不用忙。你先將氣平,
話是真的不妨再說。
我問你:姑娘可有心?
我可是冒昧來閨閣?”
一則埋怨小姐裝喬,
二則恐慌已經過去,
這丫鬟又開始嘮叨,
她把從前的事詳敘:
“小姐,你已經忘記掉,
那早晨我替你梳妝,
你一邊拿着銅鏡照,
一邊瞧鏡裏的面龐,
“你問我,眼睛沒有轉,
‘春香,你瞧我該配誰?’
我說‘師爺,可惜窮點。’
你紅着臉一語不回。
“一晚我從牀上滾下,
正摸着碰疼了的頭,
忽然聽到你說夢話,
別的不聞,只聽說,‘周……’”
如今是輪到她羞縮,
輪到她紅臉,把頭低;
但是丫鬟不顧,續說:
“我從那時起就心疑。
“直到今天聽見他講,
才知小侯爺做書班,
才知何文邁是撒謊;
到了今天我才恍然,
“到了今天我才知悉,
爲什麼有時你睡遲,
一個人對着燈嘆息,
手裏拿着筆寫新詩。”
女郎聽着,又羞又惱,
呵丫頭,“還不去後房!”
但是同時又改口道,
“等在這裏,我的春香。”
“我還是先去後房睡:
省得明早又像從前,
你起牀了,朝着我啐,
‘瞌睡蟲,別盡着貪眠!’”
房中只剩他們兩個。
她垂下頭,身倚窗櫺:
她的胸膛幾乎脹破,
驚慌充滿了她的心。
他定了神四下觀望,
瞧見蠟燭只剩殘輝,
瞧見睡鞋放在椅上,
瞧見垂下了的牀帷。
偶有燈蛾想進窗內,
靜中只聞心跳蓬蓬。
鴨獸與脂粉的香味
時時隨風鑽進鼻中。
他推窗,見雙星在空;
閉窗,對嬌羞的美人。
她依然站着,沒有動,
但是覺到他的微溫。
5
王嬌的妝樓還在開着窗,
中秋夜裏將闌的月色,
照見一雙人倚在樓側,
樓板上映着窗影的斜方。
空中疾行過渾圓的月球;
銀霧裏立着亭臺花木,
桂樹的影在根旁靜伏,
桂花香到深夜分外清幽。
女郎怕冷,斜靠着他的肩,
溫熱與情在她的胸內,
眼睛半開半閉的將睡,
如夢的情話響在他耳邊。
“你已經累了,”他說時側身,
把她如綿的身軀抱起;
轉身時候忽見房門啓,
門縫後探進來一個女人。
他驚得放下了女郎,“是誰?”
她也立刻從夢中醒轉,
“曹姨來了!時間這麼晚……”
沒有說完,她的頭已低垂。
公子也紅着臉,不敢擡頭。
有一樁事令他最難過,
就是,女郎並不曾做錯,
但如今爲他的緣故蒙羞。
反是曹姨先向他們開言:
“當時我瞧着心裏奇怪,
果然不出我的意料外。
但請放心,我所以來這邊,
“不過是有點替嬌兒擔驚,
因爲這樣終歸不是了。
萬一事情被父親知曉,
年老的人豈不加倍傷心?
“你們兩個真是女貌郎才,
難怪嬌兒向來不心動,
遇到周公子也入了甕,
公子也扔了家來做書差。
“不用瞧:你們的這段姻緣
我是從春香處打聽到。”
說到這裏,她就開玩笑:
“我的癡兒,你怎能將我瞞?
“春天我常看見你倚樓窗,
手弄綠珠串般的楊柳;
舉目呆望着白雲流走,
一刻又支腮,俯首看鴛鴦。
“夏天我見你比前更豐腴,
你的面龐荷花樣飽滿,
你的顏色荷花樣嬌豔,
但對着南風常聽你輕籲。
“秋天高了,你也跟着長高,
你的雙乳隆起在胸上,
你像入秋更明的月亮,
但已無春天霧裏的嬌嬈。
“你怎能瞞過我,癡的女娃?
我今晚來想把你們勸。
我並不是要你們分散,
但是我勸周公子快回家。
“回家後卻不要將她丟開——
瞧你這人倒不像心狠。
你須把詳情向父母稟,
立即請媒人上我家門來。
“你失蹤了,一定急壞爺孃。
自家的孩兒既然顧惜,
(嬌兒又是受你的威逼,)
想必不會害人家的女郎。
“嬌兒,你淑妹正少些嫁衣,
你的針黹好,我要奉託
你替她縫些,等你出閣,
她自然也能幫着你做齊。
“我去了。你們望一夜月圓,
到明天卻不要愁它缺:
只要你們的相思不滅,
教圓月重輝並不算爲難。”
如今還是他們倆在房中。
稀疏的柳影移上樓板,
柝聲在秋夜分外悽慘,
從園裏偶爾吹進來冷風。
她眼眶中含着淚珠晶瑩,
她靠在周生肩上微抖,
“兩人的恩愛從此撒手?
難道我七夕做的夢當真?
“唉,牛郎同織女雖然隔河,
還能每年中相逢一面;
我們怕從此不能再見,
孤零的,我要從此做嫦娥。
“我如今只覺得一片心慌。
唉,我的一生從此斷送!
爹爹知道了豈不心痛?
到了那時候我作何主張?”
“嬌,你以爲我會那般薄情?
我可以當着太陰賭咒,
將來決不把你拋腦後。
你們做證呀,過往的神明!”
“你千萬不要以爲我生疑,
我知道你對我是相戀。
但你的雙親作何主見?
萬一他們要你另娶佳妻?”
“娘疼我,父親卻一毫不鬆,
但我要發誓非你不娶;
萬一他逼我更改主意,
我就要私逃來你的家中。
“我要向岳父將一切說明,
將過錯攬來我的身上。
那時我們便能長偎傍,
不愁別,也不須吊膽提心。
“你瞧月亮已經落西山,
銅盤裏盛滿紅的蠟淚,
知道要何時才能再會?
嬌呀,別盡着在窗側盤桓。”
6
晚秋的斜陽照在東壁上,
牆陰裏嘶着秋蟲的聲浪;
枯枝間偶爾飄進一絲風,
把剩餘的黃葉吹落院中。
王嬌的胸中充滿了悲哀,
她是從姨妹的婚禮回來。
她記得昨夜鑼鼓的鏗鏘,
花香與粉氣瀰漫了全堂,
宮燈的閃爍——但化成輕煙,
飄入了愁雲凝結的今天。
記得辭別新人的歸途裏,
父親把她出嫁的事提起,
她忍不住在車裏哭出聲。
父親不知道她已有情人,
也不知道她已經懷了胎,
盡等周公子總是不見來,
昨天派孫虎去侯府找他,
不知道今天可能夠回家。
萬一他被逼或是變了心,
她拿什麼見爹爹與六親?
但她的父親不知道這些,
只是將坐騎靠近她的車,
“小嬌呀,你的心我也深知:
我決不讓你耽誤了芳時。”
他還另外拿了些話安慰,
哪曉得更勾起她的愧悔。
到家後又提起她的亡母,
重數父女同嘗過的辛苦;
不知她多一重苦在心頭,
想開口又不能,只是淚流。
她不情願父親過於傷心,
出了書房,如今走過後庭。
但是院中的房已經空虛,
因曹姨搬去了婿家同居。
她一邊走,一邊想起當初,
曹姨中年守寡,家無寸儲;
她還記得曹姨來的那天,
她正在掐染指甲的鳳仙,
看見曹姨帶着一個女娃,
有三歲,她忙跑去告訴媽。
從此她有姨妹陪着遊玩。
還記得有一次同放紙鳶,
都斷了線;她的飛進天空,
姨妹的落上了一棵青松。
甜美的童年便如此飛度,
直到四年後她的娘亡故。
是她親眼瞧着姨妹長大,
是她親眼瞧着姨妹出嫁;
但是她自己呢?懷孕在身,
孩子的爹還不知是何人!
她記起昨夜晚遇見曹姨,
低聲問周家已否來聘妻。
她要不是瞧着賓客滿堂,
真想抱起曹姨來哭一場。
她瞧周生並不像負心漢,
但爲何一月來音信俱斷?
最傷她心的是對不起爹:
他一向知道女孩兒不邪,
才肯讓她與男子們周旋,
在她也是向來處之淡然;
說也奇怪,唯獨遇到周生,
她心裏才頭次種下情根。
燈節的相救,初夏的重逢,
夏日的齋內,巧夕的樓中,
來得又快又奇,與夢無異,
令她眼花繚亂,毫無主意
這都不能怪她,這都是天。
她這樣想時,已到了樓前。
她瞧見孫虎頭扎着白巾,
在樓下,她不覺大吃一驚。
她曉得事情是吉少兇多,
不覺渾身之上打起哆嗦;
但在外面還不露出悲哀。
只教孫虎悄悄跟上樓來,
把一切詳情說與她知道。
他的頭打破了,是和誰鬧?
周公子父親的意思怎般?
他從懷內拿出一隻玉環,
交給她,說道:“小姐還要聽?
不怕聽到了我的話傷心?
那麼我就講。昨天的上午
我拜別了姑娘去到侯府,
沒向門房說是小姐所差,
只說是王家少爺派我來,
有緊急的事要當面見他。
他瞧見我的時候,驚呼,‘呀,
是你!’他把當差遣出書房,
重新向我說:‘你家的姑娘
好嗎?我這一向因爲事多——’
哼,什麼事!不過是討老婆。”
王嬌道,“什麼?”“小姐別傷心,
這負心漢已經另娶了親。
我當時真氣,說:‘你問自己,
她好不?小姐哪樁辜負你,
你居然能夠忍心把她拋,
消息毫無,使她日夜心焦?
你自己問良心,這可應該?
今天是她差我上貴府來,
問問你沒有消息的緣由。’
他聽到說,假裝皺起眉頭,
唉聲嘆氣,連我都當是真,
他說:‘想不到天意不由人。
我自從離開府上回了家,
一心指望即日娶過嬌娃;
哪知道我的父親不允許。
他說,一個小武官的閨女
怎麼同我的兒子配得來?
這給人聽到嘴不要笑歪?
並且這女孩子本來輕佻,
不是她拋頭露面的招搖,
我的兒子怎會陷入網中?
那父親也未免家教太鬆,
不算小戶了,卻無個內外;
如今好了,女兒爲他所害。
我決不情願被叫作糊塗,
何況我家祖上受過丹書,
我決不讓兒子這樣成婚,
被人家傳出去當作新聞。
娘,她見我回了家,真喜歡,
並且女子的心腸軟似男,
她總勸父親順我的意思。
他與娘不知鬧過多少次。
我知道他的心無法可回,
就趁了一晚風呼呼在吹,
偷着翻過花園想逃出去。
哪知正翻時與更夫相遇。
更夫怕我逃了,父親治他,
連忙把我的兩條腿緊抓,
任我百般哀求,都不放鬆。
他把我送回去了書房中,
在書房外守了一個通宵,
怕我得到旁的空又偷逃。
第二天早上他稟知父親,
父親聽到時候,大發雷霆,
親自拿棍子打了我一頓,
教兩個當差的將我監禁,
並且教他們日夜裏巡邏。
他一面又派人去找媒婆,
打聽哪個官府裏有姑娘。
唉,我被兩個人監在書房,
就是想偷跑也無路可通,
況且父親拷打得那般兇,
你想除順從外有何方法?’
‘只怪我家小姐當時眼瞎,
認識了你這個負心的人,
使得她如今進退都不能。’
‘把氣平下,讓我們慢慢談,
瞧可有方法打通這難關。’
‘想方法?那還不十分容易?
你當時既有偷逃的膽氣,
現在何不也一逃以了之?’
‘唉,你曉得如今不比當時,
如今我已娶了妻子在家,
我跑了時如何對得起她?’
我一聽不由得氣滿胸膛,
大聲叫道,‘那麼我家姑娘
你對得起嗎?’他說:‘你息怒。
我也並非願意將她辜負,
只不過父親的嚴命難違。
已往的事如今也不能追,
讓我們想可能亡羊補牢。’
說着話,他找出黃金十條,
‘這送你家的小姐作妝奩;’
他同時又把手探進胸前,
拿出我交給小姐的玉環,
‘這是她送我的,如今奉還。
你向她說我是無福的人,
只望她嫁一個好的郎君。’
‘什麼!你把我家小姐丟開?
那麼當時誰教你騙她來?
這玉環是她的,我要帶回,
免得寶物扔上了糞土堆。
誰希罕你的金子?真笑話!’
我氣得把它們扔在地下,
‘我孫虎都不稀罕這黃金,
何況我家小姐金玉爲心?
別的不提,騙了我家姑娘,
一切糾葛就要由你承當。
現在她腹中已經有了喜,
她在家一天到晚的候你,
候你去認爲這孩子的爹。
你難道良心都沒有一些,
能夠坐着看她被別人羞,
看她下水,你不肯略回頭?’
‘娶她過來做妾,你瞧怎樣?’
聽到此,我的氣直朝上撞,
‘什麼!你敢污辱我家千金?
我今天要舍了命同你拼。
你這畜生!我家老爺的官
雖然不大,也是朝廷所頒,
我家小姐怎與人做偏房?
我孫虎也吃過皇家的糧,
這口氣教我如何忍得下?’
我一邊這樣的把他大罵,
一邊要捶他。那怯漢高呼,
‘張千,張千,快抓住這強徒!’
呼聲驚動了房外的當差,
他連忙入內把我們擋開。
我衝了幾次都沒有衝過,
反被那廝把我的頭打破。
唉,年紀老了,什麼都不中。
要像當年那般破陣衝鋒,
不說一個,十個我也打翻;
我早摳出那小子的心肝,
一把抓過來獻上給小姐,
教人知道王家並不好惹!
唉,年紀大了,什麼都不行。”
說到此,他的淚落滿衣襟,
“唉,老爺立下過多少功勞,
都是因爲他的生性孤高,
不肯彎下腰去阿附上司,
才這樣窮;但他毫無怨辭。
想不到虎落平陽被犬欺,
姑娘又遇到這個壞東西。
並且他是我頭次引來家,
我恨不得一把將他緊抓,
撕成兩片,心裏面才痛快。”
老僕人這時汗迸出臉外,
一根根的筋在額角緊張,
光明發射出已陷的眼眶,
喉嚨裏呼嚕的盡作響聲,
憤怒如今充滿他的靈魂。
王嬌一語不發,只是淚流,
她擡起了已經垂下的頭,
顫聲的說:“你不須將氣動,
與這班人動氣也不中用。
你的頭新破,經不起悲傷,
歇歇去罷。這回累你多忙。
等到你的頭休養好了時,
我們再商量辦法也不遲。”
女郎呀,你何嘗要想法來?
你不過是將老僕人支開,
怕他年紀大,經不起傷心。
你已將自家的命運看清。
你如今知道了那個兆頭
何以有紅絲纏繞在咽喉,
你如今知道了那同心結
你因之而生,也因之而滅。
看哪:牆頭已不見太陽光,
只有些愁雲凝結在穹蒼;
主宰這人間的換了黑暗。
我聽到了你的一聲長嘆,
牀頭的窸窣,扣頸的聲音,
喉中發過響後,便是悽清。
去了,去了,癡情逃上九天,
如今只有虛僞蟠踞人間!
7
白燭搖顫着青色的光明,
女郎的靈柩在白帷裏停。
黑暗與沉默籠罩住世界,
天空裏面瞧不見一顆星。
春日的百花捲起了芬馨;
夏天去了,鳥兒不再和鳴;
辭了枝的秋葉入土安息;
河水在嚴冬內結成堅冰。
聽哪,是何人手撫着亡靈,
在白帷傾吐他的哀音?
哭聲在夜裏聽來分外慘。
可憐哪,你這喪女的父親!
更可憐哪,連哭都不成聲,
因爲他是六十開外的人,
只有一聲聲的抽噎發出,
表示他已經碎了的靈魂。
“嬌兒呀,你竟忍心與我分?
現在更有誰慰我的朝昏?
這世間的事情說來奇怪:
要上了年紀的人哭後生!
“嬌兒呀,你何不說出真情,
只是悶着,一人受恐擔驚!
都是我做父親的害了你
誰教我耽誤了你的青春!
“嬌兒呀,我怕誤了你終身,
纔將你的事耽擱到如今;
嬌兒呀,你不要埋怨我罷,
你要知道我已經夠傷心!
“妻子去了,女兒也已歸陰,
我在人世上從此是孤零,
這樣生活着有什麼滋味?
等着罷,等我與你們同行!”
回答他哭聲的只有悽清。
靈帷上搖顫過一線波紋,
接着許多落葉灑上窗紙,
樹枝間醒起了風的悲吟。
十五,一,十九——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