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嬌



1


  上燈節已經來臨,

  滿街上顫着燈的光明:

  紅的燈掛在門口,

  五彩的龍燈擡過街心。

  星斗佈滿了天空,

  閃着光,也像許多燈籠。

  燈燭光中的楊柳

  白得與銀絲的穗相同。

  滿城中鑼鼓喧闐,

  還有鞭爆聲夾在中間,

  遊人的笑語嘈雜:

  驚起了棲禽,飛舞高天。

  黑暗裏飄來花芳,

  消溶進一片暖的衣香;

  四下裏釵環閃亮;

  嬌媚呈於喜悅的面龐。

  聽呀,聽一聲歡呼——

  空中忽噴上許多白珠!

  這是哪兒放焰火,

  還是隕星飄灑進虛無?

  是在周侯府前頭

  紮起了一座五彩牌樓,

  燈籠各樣的都有,

  燭光要燃到天亮方休:

  便是在這兒放花,

  便是在這兒起的喧譁——

  但是歡笑聲忽靜,

  原來新的花又已高拿。

  他們再也不想睡,

  他們被節令之酒灌醉;

  笑謔懸掛在脣邊,

  他們的胸中歡樂騰沸。

  但是燭漸漸燒殘,

  人的喉嚨也漸漸叫幹;

  在燈稀了的深巷

  已有回家的取道其間。

  這是誰家的女郎?

  她的腳步爲何這樣忙?

  原來不是獨行的,

  還有兩個女伴在身旁。

  她們何以這般快?

  哦,原來在五十步開外

  有兩個男子緊跟:

  險哪!這巷中別無人在!

  咦,她們未免多心:

  你瞧那兩個緊跟的人

  已經走上前面去——

  不好了!他們忽然停身!

  他們攔住了去道,

  兇橫的臉上呈出狡笑;

  他們想女子可欺,

  走上前去居然要摟抱。

  女郎銳聲的呼號,

  但是沉默緊圍在周遭,

  一點回響也沒有——

  只聽得遠方偶起喧囂。

  她們定歸要墮網:

  你看奸人又來了同黨。

  兩個她們已不支,

  添上三個時何堪設想?

  三人內一個領頭,

  燭光下顯得年少風流;

  他哪是什麼狂暴,

  他是個女郎心的小偷!

  從僕聽他的指揮。

  不去那兩人的後面追,

  只是恭敬的站着,

  等候把三個女郎送回。

  “姐姐們請別害怕——”

  他還沒有說完這句話,

  就張了口停住:呀!

  他遇到了今世的冤家!

  正站在他的面前——

  這是凡人呀還是神仙?——

  是一個妙齡女子;

  她的臉像圓月掛中天。

  額角上垂着汗珠,

  它的晶瑩真珠也不如;

  面龐中泛着紅暈,

  好像鮫綃籠罩住珊瑚。

  一雙眼有夜的深,

  轉動時又有星的光明;

  它們表現出欣喜,

  表現出一團感謝的心。

  “請問住在哪條街?

  如何走進了這條巷來?

  僥倖我剛纔走過——

  不送上府我決不離開。”

  “這個是我的姨妹——”

  她手指的女郎正拭淚;

  “奇怪,不見了春香!”

  春香原來躲在牆陰內。

  好容易喚出巢窠,

  出來時候仍自打哆嗦;

  哭的女郎笑起來,

  她的主人也面露微渦。

  等到過去了驚慌,

  又多嘴:“我家老爺姓王。

  這是曹家姨小姐。

  這是一家都愛的姑娘。

  “兩位姑娘要看燈,

  大家都搶着想跟出門;

  早知道現在如此,

  當時我也不會去相爭。

  “貴姓還不曾請教?”

  “我家周侯府誰不知道?

  今夜不是有放花?

  那就是少爺使的錢鈔。”

  杏花落上了身軀,

  夜半的寒風正過牆隅。

  “王家姐姐怕涼了。

  我們盡站着豈非大愚?”

  他跟在女郎身旁,

  時時聽到窸窣的衣裳;

  女郎鬢邊的茉莉

  時時隨了風送過清香。

  他故意腳步俄延,

  唯願這人家遠在天邊,

  一百年也走不到——

  不幸她的家已在眼前。

  一聲多謝進了門

  他們正要分開的時辰,

  她轉身又謝一眼——

  哎!這一眼可攝了人魂!

  一團熱射進心胸,

  臉上升起了兩朵緋紅——

  等到他定睛細看,

  女郎已經是無影無蹤。

  他慢騰騰的走開,

  走不到三步,頭又回來;

  僕人彼此點頭笑,

  只在他兩邊跟着徘徊。

  “女郎呀,你是花枝,

  我是一條飄蕩的遊絲,

  只要能黏附一刻,

  就是吹斷了我也不辭。

  “要說是你真有心,

  爲何你對我並不殷勤?

  要說是你真無意,

  爲何眼睛裏藏着深情?

  “可恨呀無路能通,

  知道哪一天可以重逢?

  牽牛星呀,我妒你,

  我妒你偷窺她的房櫳!”

  “少爺,四邊沒有人

  你的這些話說給誰聽?

  天都亮了,回去罷,

  你聽東方業已有雞鳴。”

2


  時光真快,已到梅雨期中

  陰沉的毛雨飄拂着梧桐,

  一夜裏青苔爬上了階砌,

  臥房前整日的垂下簾櫳。

  稀疏的檐滴彷彿是秋聲,

  憂愁隨着春寒來襲老人;

  何況妻子在十年前亡去,

  今日裏正逢着她的忌辰。

  十年前正是這樣的一天,

  在傍晚,蚯蚓嘶鳴庭院間,

  偶爾有涼風來撼動窗槅,

  他們永別於暗淡的燈前。

  他還歷歷記得那時的妻:

  一陣紅潮上來,忽睜眼皮,

  接着喉嚨裏發響聲,沉寂——

  顫搖的影子在牆上面移。

  三十年的夫妻終得分開,

  在冷雨悽風裏就此葬埋;

  愛隨她埋起了,苦卻沒有,

  苦隨了春寒依舊每年來。

  還好她留下了一個女娃,

  晶瑩如月,嬌豔又像春花;

  並且相貌同母親是一樣,

  看見女兒時就如對着她。

  雖然貌美,並不鄙棄家常,

  光明隨了她到任何地方;

  好像流螢從野塘上飛過,

  白蘋綠藻都跟着有輝光。

  他因爲是武官,並且年高,

  一切的文書都教她捉刀:

  這又像流螢低能趁磷火,

  高也能同星並掛在青霄。

  她好比柱子支撐起傾斜,

  有了這女兒他才少苦些,

  不然他早已隨了妻子去,

  正這樣想時,門口一聲:“爹,

  “信寫成了。爹怎麼又淚懸?

  老人的情緒經不起摧殘。

  爹難道忘了娘臨終的話?

  爹苦時娘在地下也不安!”

  “咳,嬌兒,淚不能止住它流;

  你來了,我倒寬去一半愁。

  信寫成了?拿過來給我看。

  是軍事,立刻要差人去投。

  “咳,爲這個我忙到六十餘,

  但至今還是名與利皆虛;

  只瞧着一班輕薄的年少,

  駕起了車馬,修起了門閭。

  “如今是老了,好勝心已無;

  從前年少時候膽氣卻粗,

  那時我常常拍着案高叫:

  ‘我比起他們來哪樣不如?’

  “她那時總勸我別得罪人,

  總拿話來寬慰,教我小心——

  咳,人已去了世,後悔何及?

  當時我竟常拿她把氣平!

  “等我氣平了向她把罪賠,

  她只說:‘以往的事不能追;

  雷呀,脾氣大了要吃虧的,

  我望你今天是最後一回。’”

  女兒說:“這種時候並不多,

  爹何必爲它將自己折磨?

  聽說當時娶娘來很有趣,

  爹向我談談到底是如何?”

  光明忽閃出深陷的眼眶,

  老人的目前涌現一女郎,

  他那時正年少,箭在弦上,

  從空中射落了白鴿一雙;

  養鴿的人家對他表驚奇,

  沒有要賠,並且毫不遲疑:

  把喂這一雙鴿子的幼女,

  嫁給了射鴿子的人作妻。

  他想起了閨房裏的溫柔,

  想起了卅年的同樂同憂,

  想起了妻子添女的那夜,

  他多麼喜,又多麼爲妻愁。

  這些他都說給了女兒聽;

  他還說當初給女兒定名,

  爭了大半天才把它定妥,

  因爲他的意思要叫昭君。

  他又說:“娘生你的那一天,

  夢見一隻鸞在天半翩躚,

  西落的太陽照在毛羽上,

  青中現紅色,與雲彩爭鮮;

  “頸上有一個同心結下垂,

  是紅絲打的;她一面高飛,

  一面在空中囀她的巧舌,

  那聲音就像仙女把簫吹。

  “忽然漫天的颳起一陣風,

  把鳥吹落在你孃的當胸,

  她大吃一驚,從夢裏醒轉;

  便是如此,你進了人世中。

  “你小時無人見了不喜歡,

  抓週時你拿起書同尺玩,

  我最愛你那時手背的凹,

  同嘴脣中間嬌媚的弓彎。

  “到五歲上娘就教你讀書,

  真聰明,背得一點不模糊,

  我還記得在燈檠的光下,

  你們母女同把詩句咿唔。

  “你娘同我們撒手的那時,

  你才九歲,還是一片嬌癡。

  唉,那刻妻子去了孩兒小,

  我心中的難受哪有人知!

  “從此只留下父女兩個人,

  同受驚慌,彼此安慰心魂。

  幸喜三載前你年交十六,

  已能幫曹姨把家務分承。

  “知名的閨秀古代也寥寥,

  武的只有木蘭,文的班昭;

  但是誰像你這般通文墨,

  家中的事務也可以操勞?

  “擔子這般重總愁你難駝,

  我已請了一個書吏,姓何,

  從明天起你就可以停下,

  免得光陰都在這裏消磨。

  “你如今已到待字的年華,

  男大須婚,女大須定人家。

  門戶不談,人品總要端正,

  但一班的少年只見浮誇。

  “武職是大家輕視的官差,

  幾時看見媒人上我門來?

  不管你才情,也不管容貌,

  錢,你有了錢別人就眼開。

  “你身上我決不放鬆一些,

  我不情願你將來埋怨爹,

  我要尋配得上你的佳婿,

  文才不讓你,人也要不邪,

  “我無時不將此事記在心,

  我常常記着你孃的叮嚀,

  她說:‘我們只生了一個女,

  這個女兒別配錯了婚姻。’

  “你是明白的,總該會思量,

  這樁事我正想與你相商:

  不知道我家的親戚裏面,

  可有中你心意的少年郎?”

  她聽到這些話十分害羞,

  只是低下頸子來略搖頭,

  答道:“爹,不要再談這些話,

  除了侍候爹我更無所求。”

  “也真的:拿你嫁這種人家,

  就好比拿鳳凰去配烏鴉。

  我何嘗不情願你在身側——

  總得找人來培養這枝花。”

  “女兒也看過些野史詩篇,

  無處不逢到薄命的紅顏;

  何況爹老了,又孤單的很,

  我只要常跟在爹的身邊。”

  一顆顆的淚點滴下白鬚,

  他哽咽着說:“嬌兒,你太迂。

  你年紀大了,我怎能留住?

  只望你們別將我棄屋隅。”

  房裏寂然,只聞父女同悲;

  疏疏的春雨輕灑着門扉,

  不知是湖邊,還是雲霧裏,

  杜鵑悽惻的叫過,不如歸!

3


  南風來了,梅雨驅散,

  天的顏色顯得澄鮮,

  綠蔭密得如同帷幔,

  蟬聲鬧在綠蔭裏邊,

  太陽把金光亂灑下人間。

  麥田裏邊翻着金浪,

  四周繞着青的遠峯,

  鳥在林內齊聲歌唱,

  豆花的香隨了暖風,

  吹遍了一片田野的當中。

  鄉下的原野越熱鬧,

  城中的庭院越清幽:

  一樹濃蔭將它籠罩,

  竹簾上綠影往來遊,

  只偶爾有蜂向窗槅上投。

  從房頂的明瓦里面

  偷下來了一條日光,

  這條日光移得真慢,

  光中羣動無聲的忙;

  幽暗裏鑽出來一縷爐香。

  書案邊靜坐着女郎;

  一陣睏倦侵入胸內,

  幻影在她前面飛揚,

  水在壺中單調的沸,

  暖風輕輕拂來,催她入睡。

  忽聽得男子的腳步,

  她忙把已落的頭擡;

  她想起父親的囑咐,

  忙把已閉的眼睜開,

  替她的書吏是在今天來。

  她瞧見書吏的模樣,

  不覺心中暗吃一驚,

  這正是燈節的晚上

  把她救了的少年人:

  她遲疑的問道:“尊姓大名?”

  “我的名字是何文邁。”

  “這口音與那晚正同!”

  她見僕人走出房外,

  不覺腮中暈起微紅,

  但在外面還假裝出從容。

  她等書吏坐了,問道:

  “周家公子是個貴人,

  爲何把富與貴扔掉,

  不肯在侯府作郎君,

  卑躬折節的來光降蓬門?”

  “既知道了何必遮掩?

  這都是爲你呀,女郎。

  我自從那夜裏相見,

  回了家後飲食俱忘。

  我連做夢都想着來身旁。

  “形骸看着消瘦下去,

  精神一天弱似一天。

  不見時活着覺無趣;

  如今見了纔像從前。

  女郎呀,你總該可以垂憐?”

  “公子這樣家中跑出,

  難道是忘記了爹媽?

  說不定他們正在哭,

  急得把天呼,把發抓,

  怕公子去世了,永不回家。

  “又難道忘記了身份?

  書吏的事情做得來?

  竟爲女子荒廢學問,

  把無量的前程扔開?

  回去罷,請別在這裏延挨。

  “我不是公子的朋友——

  可恨我生來是女身。

  可怕呀,悠悠的衆口。

  何況我要侍奉父親。

  回去罷,請別在這裏留停。”

  “教我離開未嘗不可,

  我不願使你擔恐慌:

  但我不見得能多活,

  到那時萬一我死亡。

  即非有心呀你豈不悲傷?

  “死去了也未嘗不好,

  只要你珠淚爲我流;

  然而活着豈不更妙?

  女郎呀,別轉過雙眸。

  除了相見外我另無所求。”

  他見女郎一聲不應,

  知道她已經不留難,

  這不作聲便是默認,

  他真說不出的喜歡。

  他問道:“我來府上的時間

  “以爲先與令尊相見——”

  “從前我替爹管文書;

  僥倖今天卸了重擔,

  從此我不須費功夫,

  再來這面書房裏把鴉塗。”

  “原來姐的文墨也妙,

  那我真要拜作先生:

  我自然不敢當逸少,

  但姐真不愧衛夫人。

  請容我永遠拜倒在師門。”

  淺的笑渦呈在雙頰,

  她說不出來的嬌羞。

  他們都覺得沒有話,

  都向窗外轉過了頭,

  他們望蛛絲在日光裏遊。

  他們瞧見一雙蝴蝶,

  忽高忽下,追着遊嬉。

  飛得高,便上了蕉葉;

  飛得低,便與地相齊。

  只可惜不聞它們的笑啼。

  她轉身望周生一眼,

  不料周生正在瞧她;

  緋紅暈上了她的臉,

  心中懊悔事情做差,

  匆匆的出了房,推說繡花。

  他望着女郎的後影,

  女郎的羅襪與金釵。

  他的心中又喜又悶:

  悶的是何時她再來,

  喜的是情已進了她胸懷。

4


  巧夕已經到了夜半,

  王嬌還在倚着樓窗。

  她擡頭,見雙星燦爛;

  低頭,見葉裏的燈光。

  楊柳枝低下頭微喟,

  幽靜裏飄過一絲風;

  偶聽到魚兒躍池內。

  沉寂將她催進夢中。

  她夢見天孫是自己,

  面對着洶涌的銀河,

  河的兩頭連到雲裏,

  時有流星落進洪波。

  一座橋橫跨在河上,

  白石地,檀木的欄杆

  喜鵲在橋樓上歡唱,

  一盞紅燈懸掛樓前。

  心在胸口蓬蓬的跳,

  她要知道牛郎是誰。

  她依稀聽得有牛叫,

  她打開南向的窗扉。

  遠方不是一團黑影?

  近了,近了,還是模糊。

  等到形貌依稀可認,

  她不禁失了聲驚呼,

  “這不是——”“是我呀,小姐。

  我便是小姐的春香。”

  她睜眼見丫鬟,並且——

  周生也當真在前方!

  “春香,這是醒呀是夢?”

  春香不答,只是嘻嘻。

  她再看周生,也不動,

  只是不安的把頭低。

  閃電般她恍然大悟,

  心在胸中又跳起來;

  驚慌,懊惱,羞慚,憤怒,

  同時呈上她的雙腮。

  她把丫頭嚴加申斥,

  說她不該引進生人;

  她又責周生不老實,

  責他是輕薄的書生。

  她說:“我當初是憐惜,

  不料如今你竟忘懷。

  我的爲難你不思及,

  你竟忍心進我房來。”

  丫鬟捱了罵,噘起嘴,

  “這都是你闖禍,少爺。

  如今好了:唉,我的腿

  到明天一定要打瘸。”

  周公子也埋怨丫頭:

  “誰教你說姑娘有意?

  不然,我怎會來繡樓?

  你真能忍心將人戲。”

  “我的言語哪句不真?

  誰向你這種人撒謊?

  去罷,去罷。如今怨人,

  是假的當初怎不講?

  “瞧,瞧,你又不肯下樓。

  瞧那尊容上的怪相。”

  “不,不,我要問清緣由

  免得姑娘說我輕蕩。

  “不用忙。你先將氣平,

  話是真的不妨再說。

  我問你:姑娘可有心?

  我可是冒昧來閨閣?”

  一則埋怨小姐裝喬,

  二則恐慌已經過去,

  這丫鬟又開始嘮叨,

  她把從前的事詳敘:

  “小姐,你已經忘記掉,

  那早晨我替你梳妝,

  你一邊拿着銅鏡照,

  一邊瞧鏡裏的面龐,

  “你問我,眼睛沒有轉,

  ‘春香,你瞧我該配誰?’

  我說‘師爺,可惜窮點。’

  你紅着臉一語不回。

  “一晚我從牀上滾下,

  正摸着碰疼了的頭,

  忽然聽到你說夢話,

  別的不聞,只聽說,‘周……’”

  如今是輪到她羞縮,

  輪到她紅臉,把頭低;

  但是丫鬟不顧,續說:

  “我從那時起就心疑。

  “直到今天聽見他講,

  才知小侯爺做書班,

  才知何文邁是撒謊;

  到了今天我才恍然,

  “到了今天我才知悉,

  爲什麼有時你睡遲,

  一個人對着燈嘆息,

  手裏拿着筆寫新詩。”

  女郎聽着,又羞又惱,

  呵丫頭,“還不去後房!”

  但是同時又改口道,

  “等在這裏,我的春香。”

  “我還是先去後房睡:

  省得明早又像從前,

  你起牀了,朝着我啐,

  ‘瞌睡蟲,別盡着貪眠!’”

  房中只剩他們兩個。

  她垂下頭,身倚窗櫺:

  她的胸膛幾乎脹破,

  驚慌充滿了她的心。

  他定了神四下觀望,

  瞧見蠟燭只剩殘輝,

  瞧見睡鞋放在椅上,

  瞧見垂下了的牀帷。

  偶有燈蛾想進窗內,

  靜中只聞心跳蓬蓬。

  鴨獸與脂粉的香味

  時時隨風鑽進鼻中。

  他推窗,見雙星在空;

  閉窗,對嬌羞的美人。

  她依然站着,沒有動,

  但是覺到他的微溫。

5


  王嬌的妝樓還在開着窗,

  中秋夜裏將闌的月色,

  照見一雙人倚在樓側,

  樓板上映着窗影的斜方。

  空中疾行過渾圓的月球;

  銀霧裏立着亭臺花木,

  桂樹的影在根旁靜伏,

  桂花香到深夜分外清幽。

  女郎怕冷,斜靠着他的肩,

  溫熱與情在她的胸內,

  眼睛半開半閉的將睡,

  如夢的情話響在他耳邊。

  “你已經累了,”他說時側身,

  把她如綿的身軀抱起;

  轉身時候忽見房門啓,

  門縫後探進來一個女人。

  他驚得放下了女郎,“是誰?”

  她也立刻從夢中醒轉,

  “曹姨來了!時間這麼晚……”

  沒有說完,她的頭已低垂。

  公子也紅着臉,不敢擡頭。

  有一樁事令他最難過,

  就是,女郎並不曾做錯,

  但如今爲他的緣故蒙羞。

  反是曹姨先向他們開言:

  “當時我瞧着心裏奇怪,

  果然不出我的意料外。

  但請放心,我所以來這邊,

  “不過是有點替嬌兒擔驚,

  因爲這樣終歸不是了。

  萬一事情被父親知曉,

  年老的人豈不加倍傷心?

  “你們兩個真是女貌郎才,

  難怪嬌兒向來不心動,

  遇到周公子也入了甕,

  公子也扔了家來做書差。

  “不用瞧:你們的這段姻緣

  我是從春香處打聽到。”

  說到這裏,她就開玩笑:

  “我的癡兒,你怎能將我瞞?

  “春天我常看見你倚樓窗,

  手弄綠珠串般的楊柳;

  舉目呆望着白雲流走,

  一刻又支腮,俯首看鴛鴦。

  “夏天我見你比前更豐腴,

  你的面龐荷花樣飽滿,

  你的顏色荷花樣嬌豔,

  但對着南風常聽你輕籲。

  “秋天高了,你也跟着長高,

  你的雙乳隆起在胸上,

  你像入秋更明的月亮,

  但已無春天霧裏的嬌嬈。

  “你怎能瞞過我,癡的女娃?

  我今晚來想把你們勸。

  我並不是要你們分散,

  但是我勸周公子快回家。

  “回家後卻不要將她丟開——

  瞧你這人倒不像心狠。

  你須把詳情向父母稟,

  立即請媒人上我家門來。

  “你失蹤了,一定急壞爺孃。

  自家的孩兒既然顧惜,

  (嬌兒又是受你的威逼,)

  想必不會害人家的女郎。

  “嬌兒,你淑妹正少些嫁衣,

  你的針黹好,我要奉託

  你替她縫些,等你出閣,

  她自然也能幫着你做齊。

  “我去了。你們望一夜月圓,

  到明天卻不要愁它缺:

  只要你們的相思不滅,

  教圓月重輝並不算爲難。”

  如今還是他們倆在房中。

  稀疏的柳影移上樓板,

  柝聲在秋夜分外悽慘,

  從園裏偶爾吹進來冷風。

  她眼眶中含着淚珠晶瑩,

  她靠在周生肩上微抖,

  “兩人的恩愛從此撒手?

  難道我七夕做的夢當真?

  “唉,牛郎同織女雖然隔河,

  還能每年中相逢一面;

  我們怕從此不能再見,

  孤零的,我要從此做嫦娥。

  “我如今只覺得一片心慌。

  唉,我的一生從此斷送!

  爹爹知道了豈不心痛?

  到了那時候我作何主張?”

  “嬌,你以爲我會那般薄情?

  我可以當着太陰賭咒,

  將來決不把你拋腦後。

  你們做證呀,過往的神明!”

  “你千萬不要以爲我生疑,

  我知道你對我是相戀。

  但你的雙親作何主見?

  萬一他們要你另娶佳妻?”

  “娘疼我,父親卻一毫不鬆,

  但我要發誓非你不娶;

  萬一他逼我更改主意,

  我就要私逃來你的家中。

  “我要向岳父將一切說明,

  將過錯攬來我的身上。

  那時我們便能長偎傍,

  不愁別,也不須吊膽提心。

  “你瞧月亮已經落西山,

  銅盤裏盛滿紅的蠟淚,

  知道要何時才能再會?

  嬌呀,別盡着在窗側盤桓。”

6


  晚秋的斜陽照在東壁上,

  牆陰裏嘶着秋蟲的聲浪;

  枯枝間偶爾飄進一絲風,

  把剩餘的黃葉吹落院中。

  王嬌的胸中充滿了悲哀,

  她是從姨妹的婚禮回來。

  她記得昨夜鑼鼓的鏗鏘,

  花香與粉氣瀰漫了全堂,

  宮燈的閃爍——但化成輕煙,

  飄入了愁雲凝結的今天。

  記得辭別新人的歸途裏,

  父親把她出嫁的事提起,

  她忍不住在車裏哭出聲。

  父親不知道她已有情人,

  也不知道她已經懷了胎,

  盡等周公子總是不見來,

  昨天派孫虎去侯府找他,

  不知道今天可能夠回家。

  萬一他被逼或是變了心,

  她拿什麼見爹爹與六親?

  但她的父親不知道這些,

  只是將坐騎靠近她的車,

  “小嬌呀,你的心我也深知:

  我決不讓你耽誤了芳時。”

  他還另外拿了些話安慰,

  哪曉得更勾起她的愧悔。

  到家後又提起她的亡母,

  重數父女同嘗過的辛苦;

  不知她多一重苦在心頭,

  想開口又不能,只是淚流。

  她不情願父親過於傷心,

  出了書房,如今走過後庭。

  但是院中的房已經空虛,

  因曹姨搬去了婿家同居。

  她一邊走,一邊想起當初,

  曹姨中年守寡,家無寸儲;

  她還記得曹姨來的那天,

  她正在掐染指甲的鳳仙,

  看見曹姨帶着一個女娃,

  有三歲,她忙跑去告訴媽。

  從此她有姨妹陪着遊玩。

  還記得有一次同放紙鳶,

  都斷了線;她的飛進天空,

  姨妹的落上了一棵青松。

  甜美的童年便如此飛度,

  直到四年後她的娘亡故。

  是她親眼瞧着姨妹長大,

  是她親眼瞧着姨妹出嫁;

  但是她自己呢?懷孕在身,

  孩子的爹還不知是何人!

  她記起昨夜晚遇見曹姨,

  低聲問周家已否來聘妻。

  她要不是瞧着賓客滿堂,

  真想抱起曹姨來哭一場。

  她瞧周生並不像負心漢,

  但爲何一月來音信俱斷?

  最傷她心的是對不起爹:

  他一向知道女孩兒不邪,

  才肯讓她與男子們周旋,

  在她也是向來處之淡然;

  說也奇怪,唯獨遇到周生,

  她心裏才頭次種下情根。

  燈節的相救,初夏的重逢,

  夏日的齋內,巧夕的樓中,

  來得又快又奇,與夢無異,

  令她眼花繚亂,毫無主意

  這都不能怪她,這都是天。

  她這樣想時,已到了樓前。

  她瞧見孫虎頭扎着白巾,

  在樓下,她不覺大吃一驚。

  她曉得事情是吉少兇多,

  不覺渾身之上打起哆嗦;

  但在外面還不露出悲哀。

  只教孫虎悄悄跟上樓來,

  把一切詳情說與她知道。

  他的頭打破了,是和誰鬧?

  周公子父親的意思怎般?

  他從懷內拿出一隻玉環,

  交給她,說道:“小姐還要聽?

  不怕聽到了我的話傷心?

  那麼我就講。昨天的上午

  我拜別了姑娘去到侯府,

  沒向門房說是小姐所差,

  只說是王家少爺派我來,

  有緊急的事要當面見他。

  他瞧見我的時候,驚呼,‘呀,

  是你!’他把當差遣出書房,

  重新向我說:‘你家的姑娘

  好嗎?我這一向因爲事多——’

  哼,什麼事!不過是討老婆。”

  王嬌道,“什麼?”“小姐別傷心,

  這負心漢已經另娶了親。

  我當時真氣,說:‘你問自己,

  她好不?小姐哪樁辜負你,

  你居然能夠忍心把她拋,

  消息毫無,使她日夜心焦?

  你自己問良心,這可應該?

  今天是她差我上貴府來,

  問問你沒有消息的緣由。’

  他聽到說,假裝皺起眉頭,

  唉聲嘆氣,連我都當是真,

  他說:‘想不到天意不由人。

  我自從離開府上回了家,

  一心指望即日娶過嬌娃;

  哪知道我的父親不允許。

  他說,一個小武官的閨女

  怎麼同我的兒子配得來?

  這給人聽到嘴不要笑歪?

  並且這女孩子本來輕佻,

  不是她拋頭露面的招搖,

  我的兒子怎會陷入網中?

  那父親也未免家教太鬆,

  不算小戶了,卻無個內外;

  如今好了,女兒爲他所害。

  我決不情願被叫作糊塗,

  何況我家祖上受過丹書,

  我決不讓兒子這樣成婚,

  被人家傳出去當作新聞。

  娘,她見我回了家,真喜歡,

  並且女子的心腸軟似男,

  她總勸父親順我的意思。

  他與娘不知鬧過多少次。

  我知道他的心無法可回,

  就趁了一晚風呼呼在吹,

  偷着翻過花園想逃出去。

  哪知正翻時與更夫相遇。

  更夫怕我逃了,父親治他,

  連忙把我的兩條腿緊抓,

  任我百般哀求,都不放鬆。

  他把我送回去了書房中,

  在書房外守了一個通宵,

  怕我得到旁的空又偷逃。

  第二天早上他稟知父親,

  父親聽到時候,大發雷霆,

  親自拿棍子打了我一頓,

  教兩個當差的將我監禁,

  並且教他們日夜裏巡邏。

  他一面又派人去找媒婆,

  打聽哪個官府裏有姑娘。

  唉,我被兩個人監在書房,

  就是想偷跑也無路可通,

  況且父親拷打得那般兇,

  你想除順從外有何方法?’

  ‘只怪我家小姐當時眼瞎,

  認識了你這個負心的人,

  使得她如今進退都不能。’

  ‘把氣平下,讓我們慢慢談,

  瞧可有方法打通這難關。’

  ‘想方法?那還不十分容易?

  你當時既有偷逃的膽氣,

  現在何不也一逃以了之?’

  ‘唉,你曉得如今不比當時,

  如今我已娶了妻子在家,

  我跑了時如何對得起她?’

  我一聽不由得氣滿胸膛,

  大聲叫道,‘那麼我家姑娘

  你對得起嗎?’他說:‘你息怒。

  我也並非願意將她辜負,

  只不過父親的嚴命難違。

  已往的事如今也不能追,

  讓我們想可能亡羊補牢。’

  說着話,他找出黃金十條,

  ‘這送你家的小姐作妝奩;’

  他同時又把手探進胸前,

  拿出我交給小姐的玉環,

  ‘這是她送我的,如今奉還。

  你向她說我是無福的人,

  只望她嫁一個好的郎君。’

  ‘什麼!你把我家小姐丟開?

  那麼當時誰教你騙她來?

  這玉環是她的,我要帶回,

  免得寶物扔上了糞土堆。

  誰希罕你的金子?真笑話!’

  我氣得把它們扔在地下,

  ‘我孫虎都不稀罕這黃金,

  何況我家小姐金玉爲心?

  別的不提,騙了我家姑娘,

  一切糾葛就要由你承當。

  現在她腹中已經有了喜,

  她在家一天到晚的候你,

  候你去認爲這孩子的爹。

  你難道良心都沒有一些,

  能夠坐着看她被別人羞,

  看她下水,你不肯略回頭?’

  ‘娶她過來做妾,你瞧怎樣?’

  聽到此,我的氣直朝上撞,

  ‘什麼!你敢污辱我家千金?

  我今天要舍了命同你拼。

  你這畜生!我家老爺的官

  雖然不大,也是朝廷所頒,

  我家小姐怎與人做偏房?

  我孫虎也吃過皇家的糧,

  這口氣教我如何忍得下?’

  我一邊這樣的把他大罵,

  一邊要捶他。那怯漢高呼,

  ‘張千,張千,快抓住這強徒!’

  呼聲驚動了房外的當差,

  他連忙入內把我們擋開。

  我衝了幾次都沒有衝過,

  反被那廝把我的頭打破。

  唉,年紀老了,什麼都不中。

  要像當年那般破陣衝鋒,

  不說一個,十個我也打翻;

  我早摳出那小子的心肝,

  一把抓過來獻上給小姐,

  教人知道王家並不好惹!

  唉,年紀大了,什麼都不行。”

  說到此,他的淚落滿衣襟,

  “唉,老爺立下過多少功勞,

  都是因爲他的生性孤高,

  不肯彎下腰去阿附上司,

  才這樣窮;但他毫無怨辭。

  想不到虎落平陽被犬欺,

  姑娘又遇到這個壞東西。

  並且他是我頭次引來家,

  我恨不得一把將他緊抓,

  撕成兩片,心裏面才痛快。”

  老僕人這時汗迸出臉外,

  一根根的筋在額角緊張,

  光明發射出已陷的眼眶,

  喉嚨裏呼嚕的盡作響聲,

  憤怒如今充滿他的靈魂。

  王嬌一語不發,只是淚流,

  她擡起了已經垂下的頭,

  顫聲的說:“你不須將氣動,

  與這班人動氣也不中用。

  你的頭新破,經不起悲傷,

  歇歇去罷。這回累你多忙。

  等到你的頭休養好了時,

  我們再商量辦法也不遲。”

  女郎呀,你何嘗要想法來?

  你不過是將老僕人支開,

  怕他年紀大,經不起傷心。

  你已將自家的命運看清。

  你如今知道了那個兆頭

  何以有紅絲纏繞在咽喉,

  你如今知道了那同心結

  你因之而生,也因之而滅。

  看哪:牆頭已不見太陽光,

  只有些愁雲凝結在穹蒼;

  主宰這人間的換了黑暗。

  我聽到了你的一聲長嘆,

  牀頭的窸窣,扣頸的聲音,

  喉中發過響後,便是悽清。

  去了,去了,癡情逃上九天,

  如今只有虛僞蟠踞人間!

7


  白燭搖顫着青色的光明,

  女郎的靈柩在白帷裏停。

  黑暗與沉默籠罩住世界,

  天空裏面瞧不見一顆星。

  春日的百花捲起了芬馨;

  夏天去了,鳥兒不再和鳴;

  辭了枝的秋葉入土安息;

  河水在嚴冬內結成堅冰。

  聽哪,是何人手撫着亡靈,

  在白帷傾吐他的哀音?

  哭聲在夜裏聽來分外慘。

  可憐哪,你這喪女的父親!

  更可憐哪,連哭都不成聲,

  因爲他是六十開外的人,

  只有一聲聲的抽噎發出,

  表示他已經碎了的靈魂。

  “嬌兒呀,你竟忍心與我分?

  現在更有誰慰我的朝昏?

  這世間的事情說來奇怪:

  要上了年紀的人哭後生!

  “嬌兒呀,你何不說出真情,

  只是悶着,一人受恐擔驚!

  都是我做父親的害了你

  誰教我耽誤了你的青春!

  “嬌兒呀,我怕誤了你終身,

  纔將你的事耽擱到如今;

  嬌兒呀,你不要埋怨我罷,

  你要知道我已經夠傷心!

  “妻子去了,女兒也已歸陰,

  我在人世上從此是孤零,

  這樣生活着有什麼滋味?

  等着罷,等我與你們同行!”

  回答他哭聲的只有悽清。

  靈帷上搖顫過一線波紋,

  接着許多落葉灑上窗紙,

  樹枝間醒起了風的悲吟。

十五,一,十九——二,十二。

上一頁
作者:朱湘
类型:诗歌
总字数:9854
阅读量:130
可阅日刊
Amazon AD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