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翼受了灵芝一顿碰,生怕灵芝从此丢开他,躺在床上睡不着,便坐起来点上灯写检讨。他的检讨是专为写给灵芝看的,所以特别下功夫,不过不是把功夫下在检讨错误上,而是在考虑如何才能既不丢人又能叫灵芝相信。第一遍稿子还写了几句正经话——如“……为了袒护母亲就完全冤枉了自己的同志……”——写过了又一想:“不行!这像人做的事吗?”本来就不像人做的事还偏想说得像人做的事,那就难了。他把这第一遍写的放过去之后,接着便尽量想往“像人”处写,把那些“说得不够明白”、“有点顾虑”、“开始有点勇气不足”、“脑筋迟钝一点”、“一时有点糊涂”、“思想准备不充分”……一切含糊字样换来换去,觉着怎么说也有点不大圆通。这样一直写到天明,也没有写出一份满意的来。
天明了,他听得一声清脆的女人声音在门外叫他,好像是灵芝,可惜后半截被大黄狗叫了一阵给搅乱了。他赶紧从好多纸片中挑出一份自己认为比较像样的检讨书来放在桌子上,把其余自己认为要不得的压到席子底去,然后才开了他自己住的东南小房门走出来。他走到大门里,喝退了大黄狗问是谁,才听见答话的声音是玉梅。他先把腰栓缝里那个像道士帽的楔子打下来,正要拔腰栓,又听见他妈在北房里叫他,他便停住手答应说:“等我开了门就来!”他妈说:“快来快来!”玉梅在门外说:“你且不要开门!你们的狗死咬人!等我走远了你再开!党支部要咱们这个临时小组马上开个紧急会议讨论一件重要的事!地点就在后院奶奶家!我先走了!你马上就来好了!”有翼说:“等一等咱们相跟着!”玉梅说:“我还要去通知村长去!”说着便走了。常有理仍然一声接一声地叫有翼,有翼只得跑到北房门口来。有翼推了一下门见门还没有开,便走到窗下问常有理有什么事。常有理隔着窗先埋怨着他,给他下命令说:“见了你那小妈你就走不开了!给我到临河镇请你舅舅去!”有翼说:“可是我马上要去开会呀!”常有理说:“家里没有你们这两个常开会的人,我这家还散不了!再要去开会我就不算你的妈!”糊涂涂接着常有理的下音向有翼说:“有翼!我倒不是说你不应该开会,可是家里有了要紧事总可以请个假吧?调解委员会叫咱们在三天以内和你三嫂分开家。你快去请个假回来赶上个驴到临河镇接你舅舅去。你舅舅好出门去掉卖牲口。最好你在早饭以前赶到他家,不要去得迟了扑个空!快去吧!”有翼等他说完了,便往旗杆院后院去。
玉梅离开马家院门口跑到范登高家,见灵芝在敞棚下喂骡子,便问范登高起来了没有。灵芝一面答应着一面给骡子添好了草料,就把玉梅引到房子里来。这时候,灵芝的妈妈正在桌边梳头,见玉梅进来便先让她坐下。玉梅问起登高,灵芝妈妈说:“他昨天晚上回来不知道心里有什么事,问着他他也不说正经话,吹了灯也不睡觉,坐在床边整整吸了一盒纸烟,鸡叫了才躺下。”又指着放下帘子的套间门说:“这会可睡着了!我和灵芝都没有惊动他。”范登高睡得不太熟,隔着帘听见有人说话便醒了。他开头还以为是他老婆和灵芝谈他夜里回来的情况,后来听得好像是对外人谈,心里有点不自在,便叫了灵芝一声。他老婆听见他醒来了,也就不再谈下去。灵芝低声向玉梅说:“我爹醒了!你找他说什么,告我说我顺便告诉他一下!”玉梅说:“党支部要我们那个临时宣传小组开个紧急会议讨论一件重要事情。他跟我们编在一个小组里,我来请他参加。”
灵芝进了套间,把玉梅的来意向登高说明;登高微微睁了一下眼,慢吞吞地说:“党—支—部?”接着他又考虑了一阵,向灵芝说:“你叫玉梅进来一下!”
每逢金生代表支部说话的时候,登高总有点不满意。在开辟工作时候,他当支部书记,金生还只是个民兵,这几年因为他只注意他的两头骡子,对同志们冷淡了,同志们便对他也冷淡了,所以在每次支部改选时候他总落选。金生这个人在他看来是“有些能力”,不过比起他来那还提不到话下。提倡办社、开渠在他看来都是金生故意出风头——他以为没有这些事可以过得更安静一点。特别叫他不自在的是现在支部来领导扩社工作。他以为这是将他的军,违背了“自愿”的原则。虽说支部没有人直接动员他人社,可是把他编在临时宣传小组让他去向别人宣传,他以为这是金生他们想出来的威逼他的巧妙办法——以为社里暗算他的两头骡子;把他和玉梅、菊英、有翼编成一个临时宣传小组,他以为是故意给他凑了几个毛孩子开他的玩笑。三个青年选他当组长他说他顾不上——其实他是觉着“我怎么好意思当这么个娃娃头儿?”——可是选了玉梅他更不高兴——他又觉着“天哪!我怎么被玉梅领导起来了?”——总以为夜里那次党团员大会是金生他们完全为了摆布他才设下的圈套。他既然认为是圈套了,自然就要安排跳出圈套的办法,所以散了会回来顾不上睡觉先来作种种安排。他的第一着是抓住“自愿”的理由再向支部提出“反对动员”的意见,可是又想到这个不行,因为县委副书记老刘同志当面驳斥过他这意见,告他说“自愿”不是“自流”,宣传动员还是要做的。他想要是不行,第二步可以赶上骡子出外边走走,等过了这十来天再回来,可是又怕后山的王小聚趁这个空子找到了别的营生不再给他赶骡子……他这样想来想去,整整吸了一盒纸烟也没有找到最后的主意,直到鸡叫才睡下,也睡得十分不安稳,有点什么动静就醒来一次。
当灵芝告他说玉梅来找他,说是党支部要他们这个小组开紧急会议的时候,他想:“什么党支部?还不是金生的主意?玉梅也真正当起我的小组长来了!他们一步紧一步地和我斗上了!”他本来想叫灵芝告玉梅说他没有工夫,后来又想到这样顶回去,将来传到老刘那里要说他“目无组织”,所以才又让灵芝叫玉梅进去。
玉梅进去以后,他故意对玉梅装出少气无力的样子说:“玉梅!叔叔昨天夜里回来伤风了,头痛得抬不起来。你们讨论吧!叔叔实在起不来!”玉梅见他这么说,也只好劝了他几句要请人治疗的话就回旗杆院去了。
党支部派来参加他们这次紧急会议的是张永清。张永清见玉梅说登高不准备来,便向大家说:“他不来咱们就先讨论。不过他想躲也躲不开——这事和他有关系。等讨论完了我再去找他。”玉梅说:“咱们就开会吧!”有翼说:“可是我爹要我请个假去请我舅舅去!你说怎么办?”玉梅还没有答话,张永清便向有翼说:“不要理那老糊涂虫!这老家伙鬼主意真多!咱们不能让他再请得个牙行来摆布菊英!”有翼说:“可是他非叫我去不行!”玉梅说:“我的老先生!你也太没出息了!你不去难道他能吃了你?”有翼说:“可是将来我还得回去呀!”玉梅说:“他既然知道要请假,你就可以向他说没有请准。难道请假不许请不准吗?”有翼觉着也有理,只是也觉着不好交代,所以马上没有答话。永清说:“好了!我们谈正经的吧!”有翼想:“不去行吗?最好再等我拿一拿主意!”可是永清不等他,他也就停下来了。永清接着说:“大家都知道我们的水渠已经测量好了,水渠要占用的地该怎么办也都大部分商量通了,只是马家刀把上那一块地还没有得到有翼他爹的答应,看样子是准备和我们麻烦到底的。现在菊英要和他们分家了。昨天夜里我们支部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最好让菊英把这块地争取到手,免得到开工的时候再和有翼他爹打麻烦。菊英先想一想你自己愿不愿这么做!你只要把这块地争取到手,明年要是入社,社里按产量给你计算土地分红,要不入社,社里给你换好地!”菊英打断他的话说:“能分了家我怎么还肯不入社?”永清接着说:“我们也估计你一定愿入。”玉梅问:“怎么样向她家提出呢?”永清说:“争取的办法是这样:由菊英直接向他们提,别人帮个腔。既然分家,总得有家里人都在场吧!总得由调解委员会给他们评判一下吧!有翼是他们家里的一股头,登高是调解委员会主任,菊英是当事人:你们这个小组一共四个人就有三个与这事有关系,配合得好一点,这工作是可以做好的。”菊英说:“要是他不先问我的意见就给我配搭成一份,还怎么单单提出要换这块地呢?”永清说:“可以提!什么转弯话也不用说,就说你明年要入社,想帮着社里、村里解决个问题;就说他们原来不愿让出这块地来无非是怕吃了亏,现在要他们把这个亏让给你来吃!大家再一帮腔,他再没有不让的理由——再不让就显得他是故意捣乱。就是这么一件事,你们抓紧时间商量着办吧!让我先去找一下范登高,单独和他谈谈!”说了就往外走。菊英追着他说:“要是他打发人去请我们那个牙行舅舅,不通过调解委员会呢?”永清说:“给你分的没有那块地的话,你可以说他们分得不合适,再到调解委员会提出你的意见!”菊英笑了笑说:“对对对!我没有想到我自己已经成了一方面了!”永清回头向她说:“对!你懂得这个就好了!”说着便走了。
菊英想了个提出问题的办法,说出来让玉梅和有翼听听使得使不得;玉梅给她补充了些话;有翼没有发言,只想到他没有去请舅舅,回去怎样应付他爹。
会议一共几分钟就散了,菊英留在后院奶奶家,玉梅和有翼相跟着走出旗杆院。有翼觉着会散得这样早,和请个假误的时间差不多,回去见了他爹仍然可以说是请了假;不过按这次会议的精神,是不应该再去请那个牙行舅舅去的。他觉着昨天犯了个错误正写着检讨,今天明明白白在会上表示自己不再去请舅舅,回头要再去了,不是又要算错误吗?不过这次错误他还不是不愿意犯,而是怕犯了以后团里不允许,特别是怕得罪了灵芝和玉梅。他想先在玉梅名下取得合法——让玉梅批准一下,便向玉梅说:“我回去了,我爹仍然要我去请我舅舅,我该说什么呢?”他想让玉梅说一句“实在要你去,你也只好去了”,可是玉梅回他的话是他没有想到的。玉梅说:“我的老先生!你三嫂自己成了一方面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方面呢?该怎么对付由你去想!我替你出不了主意!”说完便离开了。旗杆院门口剩下有翼一个人。
玉梅没有批准,有翼更作了难:回去吧,一定得去请舅舅——别的话他想不出;找灵芝去吧,连玉梅都嫌自己没出息了,还怎么敢和灵芝提——况且检讨也没有交卷……他在旗杆院门口转来转去,好大一会得不着主意,忽然看见远远的有个红影儿一闪,定神一看,原来是何科长骑着他自己的红马走了。有何科长住在他家,他妈还不便和他大动气;何科长走了,就连这一点庇护也没有了,更叫他觉着不妙。一会又有个花影儿从他眼前闪过去,原是他大哥赶了他们的大驴,驴鞍上搭着一条花被子走过去,他便赶紧躲进门里闭起门来。他从门缝里看见他大哥赶着驴往下滩去,知道是他爹等不着他,已经打发他大哥接他舅舅去了,便觉着又算遇了大赦,直等到他大哥走得看不见了,才准备回家挨骂去。
永清找到范登高家,和范登高说明要让菊英争取刀把上那块地的时候,登高没有听完就有点烦躁——他想:“什么事也能和‘扩社’‘开渠’连起来!难道你们除了这两件事就再没有别的事了吗?”他将就听完了永清的话,便反驳着说:“作为一个党员,我要向支委会提意见:第一、党不应该替人家分家。第二、提出这个问题,马多寿一定会说是共产党为了谋他的一块地才挑唆菊英和他分家。这对党的影响多么坏!”他这样用保卫党的口气提出两条理由,满以为永清再无话说,可是永清马上就把他的话顶回去。永清说:“菊英要分他的地,难道是党要分他的地吗?昨天下午在调解的时候全场人都给菊英出主意要她分家,难道是党挑唆的吗?群众难道以为开了渠是给党浇地吗?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也要向你提意见:你对支委会和支部会的决议没有一次没意见!没有一次积极执行过!这是组织纪律不允许的!”登高急了,大声嚷着说:“哪一次的决议我抵抗过?至于一面执行决议一面提意见,那是党允许的!我的意见多那是因为我看得出问题来!你们不尊重我的意见那该着你们检讨,不应该来教训我这提意见的人!”这一来又引得张永清这门大炮崩了他一顿。张永清说:“够了够了!我们哪些地方没有尊重你的意见让我们慢慢检讨去!那么这次的决定你执行不?”范登高说:“在没有执行以前,我提出的意见你们考虑不?”永清说:“我已经回答过你了!你提出的理由站不住,用不着考虑!你是个‘大’党员,开会不到,我这个当支委的可以找上门来传达!以后执行得怎么样,请你向你的临时小组长玉梅去汇报!”说了便走。范登高老婆和灵芝把他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