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福熙散文集不死

不死


  我自幼很爱养小动物,南瓜棚下捉来的络纬娘,养在小竹笼中,给他南瓜花,他碧绿的静在橙黄的花上,用他口旁的四只小脚─一我以前这样称他们的──拨动咬下来的花的碎片,放入口中。在河埠头鱼虾船中买物的时候,我总凝神留意,有什么方法可以得到一只小虾一条小鱼,最爱是有花绞的小鱼叫得花罩的一类。我取了来养在碗中盆中,看小鱼的尾巴拨动,有时胸鳍瑟瑟的煽动时竟能毫不前进或退后,也不下沉或上浮,我称为“静牢”的,还有麻雀,蟋蟀,金铃子等等,我都爱护而乐养的。

  然而他们都要死,络纬娘与小麻雀常被猫吃去。小鱼们常常不知是什么缘故的浮在水面,白的肚子向上了。蟋蟀金铃子也是一样,每次养着他们,总是为了种种原因或者还不知是什么原因的死了,至迟养到十月过,他们总必冻得两条大腿直伸而死的。

  在每次见到这种我所爱养的小动物之死,我必定想,要是他们如我们人的不会死,多少好呢!

  七岁以后,我就知道人也是要死的了。我的曾祖母之 死是第一次使我有这个智识。然而我毫不畏惧。“临终”时,父亲要我们大家都叫起来,虽然曾祖母总是没有应,我却如对于熟睡的人一样待看,等到这位沉睡的老太太口上积起白沫的时候,我还毫不惊奇的去告诉母亲。后来大家扛了出来,到房门口,两脚向外出来的时候,我正对面立着,只听大叫了起来,说小孩走开。因此我觉得这时的曾祖母与以前自己走出来的曾祖母是不同了。然而我没有觉得死之恐怖。当母亲对我说,“此后小心些,我要打你的时候,曾祖母不来劝的了!”只有这时使我有些觉得这是我的损失。但并不想到死的本身。此时家中人马很多,种种举动都是未曾前见的。父亲穿了白布大褂去土地庙“烧庙头纸”,成殓的时候又去“买水”,凡署名的地方都称承重孙。这几天内忽然棺材抬到了,忽然用皮纸包起许多包的化石灰,说是放到棺中底部的,忽然园中斫来两株高竹,在屋前对竖起来,挂上灯笼,灯上写着“天灯”。这种一切新鲜景象闹得我颇高兴,而且此后每隔七日道士和尚们烧幡,骂狗,解结,吹法螺,坐乌台等等,于我都是初见,所以虽然是丧家的事,却引得小孩们热闹,不使我起哀死之感。

  不到一年之后,曾祖父的死临头了。这是吃蟹时节,我还想吃上一餐所剩的蟹,但母亲说,“今天曾祖父故了,要斋戒的了。要听话的,他是如此爱你们的!”这一句话还不能使我觉得凛冽,于是照曾祖母死时一样的看丧家的种种热闹。然而,大概因为不觉新奇了之故,我也觉得无聊。而且,家中缺少两位老人以后,冷落多了,况且家景也渐萧条,我就不自知的把一切冷漠归原于死。从此渐知死的悲哀了。

  九岁的春季,我已寄宿在人家读书。一个晚上,我回到家中来,父亲病睡着,阶前石凳上放着园中拔来的草药“金钥匙”,母亲指着对人说,“本来自己有这种草药可用的,后来想起来,已经迟了。”这草药,父亲种着的,说是可医喉痛的。谁用这草药迟了呢?我于好久时间内不见灿弟,还从许多口气中可以听出,一定是他死了!然而我不敢问。父亲只从帐门里探头出来看我一看,母亲问他要留我在家否,他说,“还是让他去。这种病是要传染的。”

  回到书馆中,我伏在书案边大哭,同学知道了,就去告诉书馆的女主人们,于是他们拉了我去盘问我,我说,听口气,一定我的弟弟死了。

  只隔了三天,四月初一的半夜中,忽然有人叫醒我,说家里有人来叫,要我就回去。我眼光还未清醒的出来,见来的是剃头司务七十。他说敲门很久,里面因为大雨不易听到。他指示门上,说他用砖块敲门,敲破了好几块。确实的,门上留着许多痕迹。

  他蹲倒来,要我在他背后抱住他的项颈,他立起来,又张伞我的顶上,在大雨中背了我回家来了。

  母亲引我到房中床 前,对直挺的睡着的父亲说,“阿文回来了!”转过头来对我说,“叫爹呀,阿文回来了!”

  这样的叫几声,没有回音,而大家又引开我了。他们给我穿上白衣,又由七十司务陪我到土地庙去“烧庙头纸”。如曾祖母死时父亲所做者一样。将要到庙的时候,雨后积水的路中,在黑暗里,一匹白马挡住我的去路。我幼年时是很怕马的,所以凛凛然的以为这必与父亲之死有同一原因的。在庙中烧过纸,要我到柱上去摸三下,据说这样可以解脱父亲,死后的人被鬼神逮去,一定系在柱上的。此时死之畏惧已十分紧压九岁半小孩的心了。

  在灵堂的白布后面,父亲长睡在板上,母亲,坐在低凳上抱了澄弟守灵,我看着父亲的尸体,又看看母亲与弟弟,这时除这两方以外什么东西都不在我注意中了。母亲稍带呜咽的对我说,“以后做人处处要小心,你们是没有父亲的小孩子。”呵,没有父亲的小孩是要处处小心的!我寒战了。

  父亲于上一年所种的牡丹花盛开着,但他自己没有看到这花的盛开。但因是大雨之后,花叶都低首了,在这景象中,我的哥与我匍匐着,回礼于成班来吊的人,但我们还开始担负家庭的困苦,有如匍匐着的看成班的人进来讨债,搬东西,而且很很的欺侮我们。

  丧事完了,哥又往城外十里的乡校读书,而我 也去了。家中留着的只有母亲与不满三岁的澄弟。我们 在 学校,每望见城中火起的时候,必定相信我家也遭劫;如果报上见到城中发生瘟疫,必定相信我家传染了,每三五礼拜回来一次时,戚戚的怕走进屋来看见不幸的景象,春秋则阴雨的凄切,夏季则猛烈的太阳,院中花坛泥地如白蚁吃过的书页的碎裂。当走进屋不见澄弟时,就猜已如灿弟的死了。母亲大概是知道我们的意思的,立刻说澄弟是睡着。久远的挂念到此时算完全放心了,但只有一天可以保持,明天再往学校时,挂念又要开始了。

  每当初夏回来的时候,晚间天渐渐的暗起来,室内便渐渐的阴森,南风吹来,闹营营的市声中辨别得出人的叫喊与狗的狂吠。母亲总说,“声音这样的扰,一定时势要不太平了。外边时疫极盛,你们走来走去小心些!”阴森之气愈盛了。当母亲拿了煤油灯走向灶间去的时候,正屋中只有两条草芯点的菜油灯盏的,橄榄核的一粒火,照不出对面的面貌的;所以我们就都跟了母亲走,母亲称我们为熟荸荠串进串出的。经过檐前,母亲手中的灯光投射阶前石凳上的花草与院中的桂花的影子到灶间壁上,如大树的幽暗森林。灯渐移过去。花影也渐渐的从花坛边至照墙至仓间,愈移动愈觉深不可测。

  我不知道哥与我在学校时的家庭更是如何的寂寞的。

  暑假时节,哥与我都在家中。一个晚上将睡的时候,我忽然发见我右手脉上有一条红线,从掌边至小臂中部,约有三寸之长,隐约的在皮肤之下。这时节城中正闹“红丝疔疮”传染病,听说这病象是有一条红丝从手臂延长,通过心中,再延至他臂,病者就死了。但也有只到心窝就死的。红丝的延长是很快的,有如太阳光的可以看出微微的移动过去的地位。虽然走得很微,小小一个人,从手到心的一点路,有多少时间可走呢!但据说只要用鲜枣在红丝头上擦起来,就不长上去了。于是哥黑夜赶到市上去买枣子。

  哥急急的回来,说买不到枣子,水果店都已关门,不肯开了,说卖鲜枣的节气已过了。但想到或者干的红枣也可用的,所以去敲南货铺的门,因为声明是去医疔疮的,才肯起来开门。

  大家忙了一大阵,所谓大家者只是母亲哥哥与初学步的澄弟而已,总算毫无不适而红丝渐渐淡下去了。

  于是一家四人如旧保全了。

  澄弟十周岁以后的夏天,我到以前读书的乡校当教员去了,他同我去读书。大概只过了一月余,他病了。我送他回来以后就想往校,因母亲之留,在家只住了几天。等第二礼拜来城时,澄弟已黄瘦万分,口唇与舌苔全焦裂,如久晒太阳的一块墨,回想当母亲还要留我而我一定要到学校去的时节,澄弟在床 中微微转过头来说,“我有病着,你还一定要去!”我以前似乎是勇于为公,到了这时知道成为不可追悔的错误了。

  澄弟死了,放在堂屋地面的门板上,我们倍着,哥含泪执笔追记澄弟生来的聪颖与种种困苦艰难。

  我开门到外边去小便,微寒的大气照在清白的月光中。忽然听得照墙暗角中急骤的发声,狗般大的一只野兽爬上墙去。他还回过头来看我。短颈尖嘴,而两只眼睛是圆大的,棍圆的肥大身体,前脚短小而后脚高大的。他从容的走着,似乎在讥诮我是厄运的人。进来时我告诉母亲,他说,“野兽的鼻子是很锐的,一定闻着室中有这个了所以来的!”

  在里昂,我见到许多使我推究生死问题的事实,但姚君冉秀之死是最大的一件。

  在混乱的里昂中法大学学生伍中,姚君毫不分心的自己浸染在学问中。当什么改良膳食运动的时候,大家屏拒学校的饭菜而各自往外间饭店去吃。忠厚的姚君少出门,不知道饭店之所在的,但不愿破坏团体之所为,于是饿着无处吃饭了,后来幸亏有人见到了,始同他去吃的。

  然而天是最会欺侮善人的,他病了,一病竟死了。

  当我去医院里看他的时候,他已瘦得如铁棒的了,他说要我画相。但立即声明是要等病愈后回复原状时。

  此后我所见的仍是这种样子,但已是死的了。当大家为他照相为他成殓的时候,竭力的想给他安适,给他光荣。然而我知道,棺材的漆如何的黄亮,衬褥的绸缎如何的美丽,都不是姚君所计较的。

  我相信在死边上走过一趟的人必更能懂得生的意义。我虽没有走到死边,但体味他人之死已不少了。我从他们的死归纳而得我自己以至于一切人的死。于是我好比深坑在我后边的只知往前走。这样,我得到许多印像,觉得我们确实是不死的。真奇怪,因为怕死惯了,反觉得是永远不死的了,这是怎么的呢?

一九二六年六月六日。(为《含泪的微笑》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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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福熙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2.1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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