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痕相識者

  這日是靄生的出院期,自昨天晚上他就盤算着如同小孩子盼望聖誕節日的來到一般的迫切。固然,艾博士的饒有趣味的長髯,以及他那雙深深陷入的老花眼,與從他那粗重而柔和的聲中天天發出來的慰問的話,更有看護婦D姑娘的好笑好說的性情,與她那付幾乎與穿的制服的顏色一樣白的手,她那鬆鬆的帶有特別香味的散發,都是靄生在對着窗間陽光一分一分移動過日子的生活裏所喜歡見的。然而,悶臥在艾氏醫院中一個月來的生活如同隔離世界的孤島獨遊者似的。初時於痛苦之中感得慰悅,到後來簡直有些耐性不下。眼看着早住院的,或者同時來的,都被他們的親友絡繹着接了回去,自己卻仍然孤零零地在這個似乎與世隔離的孤島之中,雖然有老醫生的有趣味的黑髯,及D姑娘的纖手與有特別香味的雲發,但即此也不能留戀得下一個時時富有憂鬱性,因此卻得了神經衰弱症的靄生。他幾次用強硬的語氣要求出院,老醫生總似乎打着官話說“尚欠營養,神經系的病症出院尚早”,這已經使他心懷遲疑。更加上有時D姑娘端着牛奶杯子進來微微地笑着輕輕地道:“你一個人老早的跑出院去,病還沒好又去工作,哪裏及得上在這裏多休息幾天!……”這些話他自己有時也猜到這是看護婦的一種例話,不過他究竟沒有自決的能力。

  好容易從昨天下午經過老醫生一次詳細診查之後,允許他可以出院,他那時巴不得早走一天。便一口說定:“那就是明天早上吧。”

  在他將就寢以前,D姑娘方知他要明早出院的消息,趕過來幫同他收拾衣服檢點藥物。他也藉此機會與她作一月的伴友的最後的談話。D姑娘彷彿不以他走得如此匆忙爲然似的,說話之間,比平常好笑的輔頰冷斂了好些。他也覺得有點對不起她那富有女性的以前的告語,但又不能變更計劃,只索訕訕地道:“密司D你看我就這樣出去了。一個月的光景,我不但覺得頭部的劇痛已止,並且從穿衣鏡裏看我的面上的肌肉,也增長豐潤了。我不能說,……但是一定我過日再有病的時候,一定,……不上別家醫院裏去。……”

  “真正是小孩子話。……”她正在替他將一瓶吃剩的藥水裝上軟木塞子,微哂着答覆。

  “不,……小孩子話麼?……我這種病難保不再犯,再來時仍然得煩勞你的……”

  D姑娘正向着立櫥的大鏡,聽他說了這句話,便用左手從頭上取下一枝鋼條發押來,插在右手內瓶上的軟木塞裏,低低地說,“這個地方不是好常來的!我不願意你再來,即是你再來,……誰還知道?……”富有感情的D姑娘說到這裏,左手一用力,硼的一聲,鋼條發押便有一半多折斷在小玻璃瓶塞裏了。那時D姑娘很不好意思地要去將那根發押拔出,但被靄生將藥瓶取過來道:

  “還有再來的時候呢!……”

  D姑娘也幽幽地笑了一笑。

  這一夜靄生何曾能夠安穩的睡去,有時快盼着天亮,恨不得將這個轉動太慢的地球,催着它加上速力;有時又想這種思想,有點負人的好意。這樣,當他熄了電燈臥在臨窗的牀上,從玻璃窗的上層仰窺着五月之夜的澹月疏星,不禁在理想中有種悠悠沉沉說不出的微微的煩鬱!他久已沒有夜裏失眠的病症了,但這夜似又將開始,他想不如明天仍然住在這裏,然而這個話又很難同老醫生說,於是沒有端緒的一層層的意象在腦中如流星的閃動。

  第二天的早上,一輛馬車將他由艾博士及D姑娘的立處,——醫院的門首送走時,他回望着那鬆曲的黑髯,那蓬蜷的額發,那些灰白色磚牆上的朝光,不免有點惘然之感!他有許多朋友,但他不願將出院的時間通知他們,預備驟然出來,好教他們出於意外,所以他就這樣悄然地離開艾氏醫院了。這所醫院建於都會的郊外,恰與一片農事試驗場接近。更有古代遺留下的殘破的堡壘在農場後面。當他倚了軟衣包坐在敞棚的馬車上向前望着郊原的景色時,覺得自己好象另換了一個人一樣。這在久病初起的人往往有這同一的感想,也許在病後觀察一切的現象分外精細些,所以他覺得護城河流下來的曲溪的水聲,更聽得琮琤如響着的碎玉。道旁濃綠的柳色也似在內中滿藏着無限的幽密的意味。麥穗在田中起伏,如同金黃色波浪的前倒後擁,而且從中間散佈出一種特異的麥穗的香氣出來。靄生在車上看着這些久在城市不得常常領略的景物,自然另有種深深的慰悅。忽然他向懷內取手帕出來要打去衣襟上的飛塵時,無意中手指觸着小藥水瓶塞上的半折的發押,卻又不禁默默地沉坐着,連前面的得得的馬蹄聲也聽不出來了。

  引人入夢的溫風從叢林中穿過,時時拂上這位久病新愈的青年的面部。他從沉思中被溫軟的輕風喚回,覺得思想上頗爲紛亂。前幾夜夢裏的家鄉,與遠離的好友,或則是曾遊過的某處的湖光山色,曾讀過的新舊書籍,以及久已拋置在書架上自己未完工的著作,在圖書館裏參考某種學問所下的工夫,種種莫知所從來的亂思,都紛擾在腦子裏面,就在這個時候馬車已入了城門。

  街市的繁華景況,突然擁出,將方纔他那些思想由外圍景象的變幻驟然壓下。映射在目光中,與可以聽到的全是車輛的來往,行人的奔忙,放學歸來的兒童們在街上喧笑着爭鬥的種種聲音,更有提着鳥籠坐在舊式茶肆,門前閒談的遊逛者,不知哪裏的工廠汽笛發出尖銳的呼聲,與汽車通過時的警告行人的粗音,也有時若斷若續的劇場中送來的金鼓之聲。靄生在車上看見馬的後蹄分外行動的迅疾些,而穿了黑布白邊制服的馬伕也不住地將鞭絲在空中舞動。這些舉動明明地表示紛忙的現象,頓時使得體氣尚虛怯的靄生也心慌起來,同時他將手伸入衣袋內試着玻璃藥瓶仍然在那裏,便覺得放心好多。

  正當轉過一條很寬的街道的時候,突然看見街上的行人都擁塞住了,且是在各家的店鋪門首站住好多的人,彷彿是瞧熱鬧來的,大家都談論着。靄生在車上也聽不明白,但是馬車卻被前面的許多車輛及立在街心的人塞住不能往前再走了。過了一會,從對面來了約有百多人的步行兵士,一半是肩着明亮刺刀的槍,那一半卻是些黑衣白領章的司法巡警。在這些人的中間是一羣犯人,都一色的穿了白布坎肩,被繩子將雙手反縛着。但那些犯人有的穿着洋服,有的穿着很闊綽的皮衣,也有的衣服破舊點的,卻是居極少數,約有六七十個。同時靄生聽得立在街旁看熱鬧的人都嚷着說:“賭犯真多!賭犯真多!”靄生聽了這才明白是軍警破了大賭窟,而押解他們到各街市去示衆的。

  靄生看見這等事在他的幽沉的心裏也不曾發生異樣的感動,他想這也不過是都市罪惡現象的一種罷了。這時前面的軍隊,和種種的犯人組成的這個奇異的行團,漸漸行近,靄生坐在馬車上便聽見自己的車伕同別的人力車伕談起,方知道這一羣賭犯是昨夜在某一個俱樂部同時拿獲的。靄生聽了,只有從自己的心底發生一聲嚥住下的嘆息。而越在這種熱鬧喧擾的街市中,越引起他在醫院裏清靜生活的反映。在這一時中,他微微感到有點悔恨出院太早的意念。正在他尋思的時候,前面一羣的犯人已經很疏列地從馬車前面一個個地走過。在無聊的癡坐之中,靄生的目光便注意於那些奇異的面孔。靄生是個善於尋思的青年,他在車上看見這些帶了各色與形狀不同的帽子下面的犯人面部,覺得很感趣味。他想夜間在一種奇異而具有魔咒般的引誘力之下,使得他們都將自己忘了,將一切忘了,完全掉在那個迷網之中。但他們在光嚴的日光之下,在這萬頭攢動的街道之中,如同傀儡的遊戲被人從後面牽扯的一般。人們的生活的一片段就是這樣麼?……他正在尋思時,忽然從犯人的層中閃露出一個特殊的面目,驟然使他將右手舉起,似乎從無意識中要招呼那個人似的,但又在無意識之中卻又彷彿被什麼暗力的指示將右手從上面放下。原來在犯人層中閃動出的那一個特別的面目,是頭髮很長,顴骨很高,枯黃的皮膚之中,含有些黧黑的色素,但那副尖凸出的睛光,還是如十年前自己在馬櫻樹下看見的一樣。因爲那時,靄生與他在某一箇中等學校時,曾有一種忘形的親密關係,所以雖隔開若干年還依舊認得清楚。但這時在不意中遇到,反而使得靄生一時不知如何方好。他只看見那個犯人神色蕭索,而羞慚的面目,已不是昔年那樣美好豐潤了,覺得從前同時在校的種種狀況,宛如重演活動舊片似的又行映現出來。但是那可憐的犯人只是低頭向着平鋪的馬路上如同尋找什麼東西似的,哪裏知道旁邊馬車上還有一位不相期而遇的舊日的同學在那裏回思過去的影片。就在這一剎那中,那些舊日的陳跡,沒有次序地在靄生的腦子中通過。

  在二年級時,每當在夕陽影中校園的一角馬櫻花的樹叢中,人人都覺得這是一天中最有興趣的時候。每當任甫吹着口笛挾着一冊小說來得最後的時候,一羣人見了都笑着說:“幸運使者!……幸運使者來了!”任甫那時正是全校裏的天之驕子,穿的衣服總要華麗,而且生成的一副含有女性溫和而姣好的面目。因別人的推崇,讚美,他更注意修飾與女性的摹仿一面上去。聽見講西洋文學史的教員說:英國詩人雪萊在校時生長得太美麗,而且身體柔弱不能運動,他無意中便得了這個摹仿的暗示;有時情願將器械操的分數拋卻,去作刷頭拂衣的工夫。這樣更使得全校好事的同學注意,於是便共同送他一個“幸運使者”的別號。那時靄生比他還小二歲在低一年的級中,還不大明白任甫的行爲,只知每每見他以爲有趣的很;每每隨着大家同他說笑。有一天仍然是在四月末日的夕陽中,那些好說好笑的少年都穿了短衣在校園的馬櫻花下談天。果然,在將近黃昏的時候又見任甫穿了細呢的袷袍,擷了一枝小小的花朵,很得意地由外面進來。別的同學都向他問道:“今天下午出去又有什麼幸運?”然而他彷彿不屑意地沒曾回答他們。及至晚飯以後,他獨獨將靄生領到風雨操場中低低地說了一句話是:

  “你不要告訴他們!我到明天領你去看一個人去。”

  靄生雖是比較任甫的年紀稍小些,但他自然也很明白這是樁新鮮而有趣味的事,再問任甫是到哪個地方去與什麼人相見?任甫卻傲然道:“你不但不能問這些事;並且去過之後,你須不向他們說,你若說了,仔細你,……”靄生那時究竟還有些小孩子氣,並且他向來是同人家對於然諾的信用不會破壞的,更不用任甫的恐嚇。一時被好奇心所引動,只待次日的趣劇開幕,自己也算得個配角的一員,就非常的滿意了。

  次日,正是一個星期日,任甫假託同靄生遠足到郊外繪畫的名義,從校內吃過早餐之後,便換了衣服帶着畫具出城而去。

  靄生那時在K城入中校修業的地方,是在多山地的一個都會裏。K城的北門正對着黃河的支流,在春夏的時候,往往出城不遠,上那些多石的小陵阜上便可看見嫋娜的風帆順流而下。但北門外是往來的大道,且是因爲交通的利便,所以也有汽車道及馬車道,縱橫畫列於斜坡及稻田之中。走路的人很多,所以也不很清靜。任甫同靄生很高興地從校中出來,僱了兩輛人力車拉出北門外去,便由任甫付錢打發回去,卻一聲不響地在前面走。靄生也不便問他,料想他也不肯答覆,只索肩了三足的畫具,賞覽自然的風景,在後邊一步一步地跟着走。任甫在前面轉過一條通行的馬道,卻不再走大路,從多生叢樹的小山上斜越過去,往S山的垂虹亭那面走去。靄生這才明白他要去的目的地。但是往垂虹亭去的便道應該出K城的東門,不幾裏可以達到S山,爲什麼他偏要轉走這許多路?“也許他是恐怕別的同學遠遠地隨他來所以藉此掩蔽麼?”這是當時悶在疑惑中的靄生的思想,到後來他究竟沒曾再告訴爲什麼要轉這許多路的理由。近日的天氣分外溫暖,小山下的柳塘中一片片的綠色的花錦,全是些浮萍化成的。已經啼熟了的布穀,還在林中繼續着引吭而鳴。靄生隨在後面,被四周的景物引動起藝術的趣味,頗想就在這些地方支起畫架,隨意將景物的片段畫下幾幅來。但任甫疾行的腳步,與躁急的神色,那裏有心於這些事上。

  及至到了S山坳處的下臨清流的垂虹亭上,靄生方纔知道任甫來此爲的什麼事以及爲什麼要他同來。

  原來任甫到這個幽靜少人來的亭上,是與一位女子商定婚約的。那位女子卻也分外謹慎,所以要任甫同一位年幼而誠實的同學前來,免得被人知道有什麼揣測的話。任甫本來不願意這樣辦,但是拗不過她,於是靄生便陪他同來,成爲這出始爲趣劇而終成悲劇的配角。

  靄生既然明白他爲什麼事同任甫來的,自己以爲不應該這樣不問情由的同着任甫到這個地方。初時他只得同她與任甫在亭上說些閒話,過了一會,他便託辭繪畫,將三足架支起,在亭的下面約距有十五六步遠的橡樹蔭下,他半坐在樹後的大石上,對着前面的削起的嵐尖,便一筆一筆地畫了起來。任甫與那位青年的女子卻在亭上談話。

  自從靄生無意中似乎作了任甫與她的訂婚的證人以後,任甫永不向他再提此事,他也替任甫謹守着前次的約言,沒曾向別的同學說起。他幾次想要問明那位女子的名字,任甫不告訴他,他也不再追問,只知她是姓鄭罷了。

  自此之後,學校中漸漸更少見任甫的蹤跡,除去幾門重要功課以外,任甫有時並不到教室。大家都有所忙,也漸漸地不大提起“幸運使者”四字來了。靄生因爲在校內服務甚忙,所以更不常與任甫見面,不過這次奇異的經驗時時的使他記起。

  半年之後,忽然接得任甫與鄭女士結婚的通知,靄生方纔明白春天在垂虹亭上的相晤,竟然有了結果。但是那時任甫早已轉入省城的某校,不在K城了。靄生只知任甫的叔父在省城充當某稅局的委員,也就是任甫的主婚人;至於鄭女士是住在哪裏,在什麼學校,如何能與任甫相識,靄生也無從探知;只是有時想起垂虹亭上的一晤,還能隱約想到她那雙明慧而流利的眼,以及穿的那身雪灰夾絨衣裙,除此之外便有些模糊了。但他總記得鄭女士是說的一口很難懂的土音,也分不清是哪裏的人,當時自己先有幾分不好意思,所以更沒有問訊完全,至於任甫卻始終並未曾介紹過。

  直至靄生在K城中校卒業以後,方纔從一位很遠的親戚的無意的談話之中少微曉得任甫及鄭女士的事,然而也是傳言,沒曾證實。據他那位親戚說:在省城曾在一個餐館裏與任甫相遇,匆匆地一見,只知有三五個妓女,還有些少年同在一處飲酒,此外也就不得而知了。自從這個消息傳與靄生之後,他時時覺得替那位鄭女士憂慮!更覺得自己在二年以前與任甫上垂虹亭去的多事了。

  自從與那位幸運使者任甫別後,這是靄生第一次知道關於他的事。再一次便是前兩年當靄生在S埠當商科專校的外國文教員時,遇見一箇舊日的同學;因爲數年的闊別,曾談到從前同在校內的事,以及任甫的事,後來那位同學曾說聽見別的同學說:任甫因爲在京城交際許多人物,與人合股辦鐵廠的工業,過於勞碌,又因在外面終日的戕身,已經不是從前了。……至於他那位鄭女士聽說已入了聖教,受過洗禮,與任甫已無形的離婚,便不知哪裏去了。

  這些模糊終難考究的話,在靄生的那位同學已經說不清楚,……所以更無從向第三人去探問了。

  但是靄生卻時時記起在S山上的垂虹亭中的鄭女士;並且自己覺得難安!此外便感到十年來的變化,那時還梳着雙鬟不過十五六歲的鄭女士,如今想已常常跪在禮拜堂中向冥冥的遠處,深自懺悔。有時靄生想得如同親眼看見的真切,有時在讀書作事的時間之中不自覺地忽然想起,總要耽延幾分鐘的工夫。自己也頗以爲可笑,而且太過於爲人耽憂了,然而自己又無從抑制得住。

  以前的這些經過在這一剎那的時間之中,都從似由舊日的夢境中將靄生喚起似的。他突然看到十年前的任甫的面目,第一次引起他的尋思的全是這些事。及至這一羣的軍警,賭犯,都走過了,街上的行人漸漸地移動,自己的馬車也往前走的時候,靄生方纔想到“他怎麼也在這一羣人裏面?”但這個疑問尚容易自己答覆得出,但是同時連帶而來的第二個疑問又行提起,便是:“他的夫人——垂虹亭上的她向哪裏去了?不知她曾知道他也在這一羣裏否?……”靄生想到這裏,便想跳下車去上前拉住任甫問一問,……然而終於不能。……

  靄生自從因爲有了神經衰弱症進了艾氏醫院去療養以後,每日只是身體乏力,頭部昏痛,所以將一切的思想全都壓伏在玻璃杯及靜臥之下,不但以前所時常想及的任甫及鄭女士的偶然遇到又彷彿偶然消滅無從考究的事忘掉了,即連自己每天的工作的事也不能尋思。直至他出院以後,所有少少動他一點感想的,不過院中的D姑娘所給予他的一種細密的安慰罷了。但是在街市的一瞥之中,看到久已不復置唸的任甫,便將舊日的聯想一一的提了起來,因此S山麓的垂虹亭,馬櫻花下的幸運使者的稱呼,後來聽見的消息,與鄭女士那時的面貌、聲音、衣裙的顏色,都從久已存置的記憶中尋思出。

  但馬車向前緩緩地走動時,忽有一個特異而似乎出於意外的猜測的思想,使得靄生驟然將雙手交握起來。“院裏的D姑娘也不過二十多歲的人,她的面貌,現在想來怎麼同當年在垂虹亭上見到的鄭女士——任甫的妻——有些相似!不錯!明慧而流利的雙眼,只是稍微不大活潑罷了。她那蓬鬆的頭髮,也與鄭女士梳着雙鬟時髮色相似,從純黑中少帶幾根黃色的發。……她常常有種沉鬱的顏色在臉上,每每同她談起,她堅信上帝的存在,可以證明她是個真誠的教徒。……是她?……她何以在艾氏醫院中充當了看護婦?……果真是她麼?相遇未免太巧!……她或者已經知道我是當年在垂虹亭上的她與她的不幸的丈夫的證婚者麼?……然而十年了!……”

  靄生從新見到的印象之中聯想起鄭女士,便又無意地將D姑娘證實她便是鄭女士的化身,這在靄生可說是個驚奇而出於意想之外的發現了。但是有一件事使他疑惑的,就是:“當年聽她說的是一種很難懂的土音,現在的D姑娘何以是說得很好的京話?不過還有時夾雜着幾個特別讀法的外省字呢。……然而這沒有可以反證她不是鄭女士之處,十年的時間,語音改變了這也是常有的事。……”但是這種斷定愈加真確,卻愈使靄生感到冥漠與感傷的感動。他不知想用什麼方法去加以證實,更不知目前要如何辦去?躊躇與驚訝之中,他的右手無意地又向衣袋中觸及帶有半截髮押的藥瓶,突然覺得有種冷慄而欲哭的感情充滿了周身的纖維!

  爲這事的煩擾,使得靄生三天回到住所的夜裏未曾安眠,第二天他決計無論哪裏都不去,重複回到艾氏醫院裏去訪問老醫生及D姑娘,想去問明這其中的原委;並且要告訴她關於任甫的事。哪知卻恰巧是老醫生同了D姑娘到城裏的一家人家中收產去了。靄生悶坐了半天,只是望着接待室中所畫的壁畫出神。末後,只有將昨日所見的任甫的事寫在信箋上,並且在後面寫了垂虹亭三字,問道D姑娘是否即是鄭女士?並且認識自己否?……他這時並沒有判斷思索的餘力,寫完之後,只好在將晚時驅車回城,及至在晚飯以後他忽然悔恨自己寫的這封信過於冒昧了,但是已來不及收回。

  第三天的正午,忽然收到艾氏醫院專人送來的一封素色洋紙的信,靄生手指顫顫地拆開一看,只是幾個字:

  “風戾重寒,冰懷難熱,一任他醉夢迷蝶;我只索爇上心香,灑淚花懺拜當窗月!”

  下面只署了三個字是“相識者”,靄生反覆地念着這一行難以索解的文詞,低低地嘆口氣,自己說到“相識者”三個字時,而感動的目光卻射在案頭上那個插有折斷的發押的玻璃藥瓶上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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