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公塘毀滅


  從三山街蔡益所書坊回家,阮大鋮滿心高興,闊步跨進他的圖書凌亂的書齋,把矮而胖的身子,自己堆放在一張太師椅上,深深吐了一口氣,用手理了理濃而長的大鬍子,彷彿辦妥了一件極重要的大事似的,滿臉是得意之色。

  隨手拿了一本宋本的《李義山集》來看,看不了幾行,又隨手拋在書桌上了,心底還留着些興奮的情緒,未曾散盡。

  積年的怨氣和仇恨,總算一旦消釋淨盡了。陳定生,那個瘦長個兒的書生,帶着蒼白的臉,顫抖的聲音,一手攀着他的轎轅,氣呼呼的叫道:“爲什麼……爲什麼……要捉我們?”

  吳次尾,那個胖胖的滿臉紅光的人,卻急得半句話都說不出,張口結舌的站在那裏。而華貴的公子哥兒,侯朝宗,也把一手擋着轎伕的前進,張大了雙眼,激動地叫道:

  “這是怎麼說的?我剛來訪友……爲什麼牽到我身上來?”

  用手理理他那濃而長的大鬍子,他裝做嚴冷的樣子,理也不理他們,只吩咐蔡益所和坊長道:“這幾個人交給你們看管着,一會兒校尉便來的。跑掉一個,向你們要人!”一面揮着手命令轎伕快走。四個壯健的漢子,腳下用一用勁,便擺脫了書生們的攔阻,直闖前去,把顫抖而驚駭的罵聲留在後面,轉一個彎,就連這些聲音也聽不見了。

  大鋮心裏在匿笑,臉上卻還是冰冷冷的,一絲笑容都沒有——要回家笑個痛快——他坐在轎裏,幾次要回頭望望,那幾個書呆子究竟怎麼個驚嚇的樣子,卻礙於大員的體統,不好向轎後看。

  “這些小子們也有今日!”他痛快得象咒詛又象歡呼的默語道。

  他感到自己的偉大和有權力;第一次把陳年積月的自卑的黑塵掃除開去。

  他曾經那樣卑屈的求交於那班人,卻都被冷峻的拒絕了。門戶之見,竟這樣的顚撲不破!而不料一朝權在手,他們卻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書生到底值得幾文錢!只會說大話,開空口,妄自尊大。臨到利害關頭,卻也一般的驚惶失色,無可奈何!

  爲了他們的不中用,更顯得自己的有權力,偉大,和手段的潑辣。“好說是不中用的。總得給他們些手段看看,”而權力是那末可愛的東西啊。怪不得人家把握住它,總不肯放手!

  丁祭時候的受辱,借戲時候的捱罵,求交於侯方域時的狼狽,想起來便似一塊重鉛的錘子壓在心頭。

  咬緊了牙齒,想來尚有餘恨!那些小子們,自命爲名士,清流,好不氣焰逼人。直把人逼到無縫可鑽入的窘狀裏去。“也有今日!”他自言自語,把拳頭狠狠的擊了一下書桌,用力太重了,不覚得把自己的拳頭打痛。

  “無毒不丈夫,”他把心一橫,也顧不得什麼輿論,什麼良知了。誰叫他們那些小子們從前那樣的不給人留餘地,今天他也不必給他們留什麼餘地了。

  “還是這樣辦好!一不做,二不休,”他坐在那裏沉吟,自語道。“把他們算到周鑣、雷演祚黨羽裏去!”

  他明白馬士英是怎樣的害怕周、雷,皇上是怎樣的痛恨周、雷。一加上週、雷的黨羽之名便是一個死。

  他站了起來,矮胖的身軀在書齋裏很拙鈍的挪動着。

  窗外的桃花正在盛開,一片的紅,映得雪亮的書齋都有些紅光在浮泛着。他的黃澄澄的圓胖的多油的臉上,也泛上來一層紅的喜色。

  他親手培植的幾盆小盆鬆,栽在古甕鉢裏,是那樣的頑健蒼翠,有若主人般的得時發跡。


  “您家大人在家麼?”一陣急促的烏靴聲在天井旁遊廊裏踏響着。

  “在書齋裏呢,楊大人!”書童抱琴說道。

  大鋮從自足的得意的迷惘裏醒了轉來。

  “哈,哈,哈,我正說着龍友今天怎麼還不來,你便應聲而來;巧極,巧極,請進,請進。我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隨時準備好了的笑聲,宏亮的脫口而出。

  但一看楊文驄的氣急敗壞的神色,卻把他的高興當頭打回去,象一陣雹雨把滿樹的蓓蕾都打折了一般。

  “時局有點不妙!您聽見什麼風聲麼,圓老?”文驄張皇失措的說道。

  大鋮的心臟象從腔膛裏跳出,跑進了冰水裏一樣,一陣的涼麻。

  “出了什麼事,龍友?出了什麼事?我一點還不知道呢。”他有點氣促的說。

  文驄坐了下來,鎮定了他自己。太陽光帶進了的桃花的紅影,正射在他金絲繡圓鶴的白緞袍上。

  “時局是糟透了!”他嘆息道,“我輩眞不知死所!難道再要演一次被髮左衽的慘劇麼?我是打定了主意的。圓老,您有什麼救國的方略?——”

  大鋮着急道:“到底是什麼事呢,龍友?時局呢,果然是糟透了,但我想……”

  底下是要說“小朝廷的大臣恐怕是拿得穩做下去的吧”的話,爲了新參預了朝廷大計,不象前月那末可以自由閒評的了,不得不自己矜持着,放出大臣的體態來,這句放肆的無忌憚的話,已到了口邊,便又縮了回去。

  “恐怕這小朝廷有些不穩呢,”龍友啞聲的說道。

  “難道兵部方面得到什麼特別危急的情報麼?”

  龍友點點頭。

  大鋮的心肺似大鼓般的重重的被擊了一記。

  “大事不可爲矣!我們也該拿出點主張來。”

  “到底是什麼事呢?快說出來吧。等會兒再商量。”大鋮有點不能忍耐。

  “十萬火急的軍報說,——我剛纔在兵部接到的,已經差人飛報馬公了——中原方面要有個大變,大變!唉,唉,”龍友有點激昂起來,清癯的臉龐,顯得更瘦削了,“將軍們實在太不可靠了,他們平日高官厚祿,養尊處優,一旦有了事,就一個也不可靠,都只顧自家利益,辜負朝廷,耽誤國事。唉,唉,武將如此,我輩文臣眞是不知死所了!”

  “難道高傑又出了什麼花樣麼?他是史可法信任的人,難道竟獻河給北廷了麼?”大鋮有點驚惶,但也似在意料之中,神色還鎮定。

  “不,高傑死了!一世梟雄,落得這般的下場!”

  “是怎樣死的呢?”大鋮定了心,反覚得有點舒暢,象拔去一堆礙道的荊棘。高傑是黨於史可法的,南都的主事者們對於他都有三分的忌憚。

  “是被許定國殺的,”龍友道。“高傑一到了開、洛,自負是宿將,就目中無人起來,要想把許定國的軍隊奪過去,給他自己帶,定國卻暗地裏和北兵勾結好,表面上對高傑恭順無比,卻把他騙到一個宴會裏,下手將他和幾個重要將官都殺了。高傑的部下,散去的一半,歸降許定國的一半。如今聽說定國已拜表北廷,請兵渡河,不久就要南下了!圓老,您想這局面怎麼補救呢?這時候還有誰能夠阻擋?先帝信任的宿將,只存左良玉和黃得功了。得功部下貪戀揚州的繁華,怎肯北上禦敵?良玉是擁衆數十萬,當武、漢四戰之區,獨力防闖,又怎能東向開、洛出發?”

  大鋮慢條斯理的撫弄着他頷下的大把濃胡,沉吟未語,心裏已大爲安定,沒有剛纔那末惶惶然了。

  “我看的大勢還不至全然無望。許定國和北廷那邊,都可以設法疏解。我們正遣左懋第到北廷去修好,還可以用緩兵之計。先安內患,將來再和強鄰算賬,也不爲遲。至於對許定國,只可加以撫慰,萬不可操切從事。該極力懷柔他,不使他爲北廷所用。這我有個成算在……”

  書童抱琴闖了進來,說道:“爺,馬府的許大爺要見,現在門外等。”

  龍友就站了起來,說:“小弟告辭,先走一步。”

  大鋮送了他出去。一陣風來,吹落無數桃花瓣,點綴得遍地豔紅。襯着碧綠的蒼苔砌草,越顯得悽楚可憐。詩人的龍友,向來是最關懷花開花落的,今天卻熟視無睹的走過去了。


  “究竟這事怎麼辦法呢?殺了防河的大將,罪名不小。如果不重重懲治,怎麼好整飭軍紀?”馬士英打着官腔道。

  馬府的大客廳裏,地上鋪着美麗奪目的厚氈,向南的窗戶都打開了,讓太陽光曬進來。幾個幕客和阮大鋮坐在那裏,身子都半浸在朝陽的金光裏。

  “這事必得嚴辦,而且也得雪一雪高將軍的沉冤。”一個幕客道。

  “實在,將官們在外面鬧得太不成體統了;中央的軍令竟有些行不動。必得趁這回大加整飭一番。”

  “我也是這個意思,”士英道,“不過操之過急,許定國也許便要叛變。聽說他已經和北廷有些聯絡了。”

  大家面面相覷,說不出一句話來。

  沉默了好久。圖案似的窗外樹影,很清晰的射在厚地氈上,地氈上原有的花紋都被攪亂。

  “如果出兵去討伐他呢,有誰可以派遣?有了妥人,也就可使他兼負防河的大責。”士英道。

  “這責任太大了,非老先生自行不可。但老先生現負着拱衛南都的大任,又怎能輕身北上呢?必得一個有威望的大臣宿將去纔好。”一個幕客道。

  “史閣部怎樣呢?”士英道。

  “他現駐在揚州,總督兩淮諸將,論理是可以請他北上的。但去年六月間,高傑和黃得功、劉良佐諸將爭奪揚州,演出怪劇,他身爲主帥,竟一籌莫展,現在又怎能當此大任呢?況且,黃、劉輩也未必肯捨棄安樂的揚州,向貧苦的北地,”大鋮侃侃而談起來。

  “那末左良玉呢,可否請他移師東向?”一位新來的不知南都政局的幕客說。

  大鋮和士英交換了一個疑懼的眼色。原來左良玉這個名字,在他們心上是個很大的威脅。紛紛藉藉的傳言,說是王之明就是故太子,現被馬、阮所囚,左良玉有舉兵向江南肅清君側之說。這半個月來,他們兩人正在苦思焦慮,要設法消弭這西部的大患,如今這話正觸動他們的心病。

  但立刻,大鋮便幾乎帶着呵責口氣,大聲說道,“這更不可能!左良玉狼子野心,舉止不可測度。他擁衆至五十萬,流賊歸降的居其多教,中央軍令,他往往置之不理。外邊的謠言,不正在說他要就食江南麼?這一個調遣令,卻正給他一個移師東向的口實!”

  “着呀!”士英點頭道,“左良玉是萬不可遣動的。何況闖逆猶熾,張獻忠雖蟄伏四川,亦眷眷不忘中土,這一支重兵,是決然不能從武漢移調開去的。”

  沉默的空氣又瀰漫了全廳。

  這問題是意外的嚴重。

  “圓海,你必定有十全之策,何妨說出來呢?”士英隔了一會,向大鋮提示說。

  大鋮低了頭,在看地氈上樹影的擺動,外面正吹過一陣不小的春風。

  理了理頷下的大濃胡,他徐徐說道:“論理呢?這事必得秉公嚴辦一下,方可使悍將驕兵知有朝廷法度。但時勢如此,雖有聖人,也決不能一下挽回這積重難返的結習。而況急則生變,徒然使北廷有所藉口。我們現在第一件事,是抓住許定國,不放他北走。必須用種種方法羈縻住他,使他安心,不生猜忌。所以必得趕快派人北上去疏解,去撫慰他,一面趕快下詔安撫他的軍心,遲了必然生變!目前正是用人之際,也顧不得什麼威信,什麼綱紀了。”

  “但他仇殺高傑的事怎麼辯解呢?”士英道。

  “那也不難。高傑驕悍不法,爲衆所知。他久已孤立無援,決不會有人爲他報復的。我們只消小施詭計,便可面面俱到了,就說高傑克扣軍餉,士卒譁變,他不幸爲部下所殺,還虧得許定國撫輯其衆,未生大變。就不妨藉此獎賞他一番,一面虛張聲勢,說要出重賞以求刺殺高某的賊人,藉此掩飾外人耳目。這樣,定國必定感激恩帥,爲我所用了。”

  “此計大妙!此計大妙!”士英微笑點頭稱讚道,彷彿一天的愁雲便從此消散淨盡一般。“究竟圓海是成竹在胸,眞不愧智囊之目!”說着一隻肥胖紅潤的大手,連連撫拍大鋮的肩膀。

  大鋮覚得有些忸怩,但立刻便又坦然了,當即呵呵大笑道,“事如有成,還是託恩帥的鴻福!”


  但許定國並不曾受南朝的籠絡。他早已向北廷通款迎降,將黃河險要雙手捧到清國攝政王的面前了,關外的十萬精悍鉄騎,早已浩浩蕩蕩,渡河而過,正在等待時機,要南向兩淮進發。

  “眞想不到許定國竟會投北呢!”士英蹙額皺眉的說,“總怪我們走差了一着。當初不教高傑去防河,此事便不會有;高、許不爭帥,此事也不會有。……”

  “不是我說句下井投石的話,這事全壞在高傑之手!高傑不北上防河,許定國是決不會激叛的。”大鋮苦着臉說,長鬍子的尖端,被拉得更是起勁。本來還想說,也該歸咎於史可法的舉薦失人,但一轉念之間,終於把這話倒嚥下去。

  彼此都皺着眉頭坐在那裏,相對無言。樹影在地氈上移動,大宣爐裏一爐好香的煙氣,嫋嫋不斷的上升。東面的壁衣浴在太陽光裏,上面附着的金碧錦繡,反射出耀目的光彩。中堂掛着的一幅陳所翁的墨龍,張牙舞爪的象要飛舞下來。西壁是一幅馬和之的山水,那種細軟柔和的筆觸,直欲凸出絹面來,令人忘記了是坐在京市的宅院裏。

  但一切都不會使坐在那裏的人們發生興趣。切身的焦慮攫住了他們的心,不斷地在齧,在咬,在啃。

  這滿族的南侵,破壞了他們的優遊華貴的生活,是無疑的。許定國的獻河,至少會熾起北廷乘機解決南都的慾望,定國對於南都的兵力和一切弱點是瞭若指掌的。他知道怎樣爲自己的地位打算,怎樣可以保全自己的實力和地盤。馬士英他們呢,當然也是身家之念更重於國家的興亡。但他們的一切享受,究竟是依傍南朝而有的。南朝一旦傾復,他們還不要象失羣的雁或失水的魚一般感着狼狽麼?

  於是,將怎樣保全這個小朝廷,也就是將怎樣保全他們自己的身家的念頭,橫梗在他們心上。

  “圓海,那條計既行不通,你還有何策呢?”

  大鋮在硬木大椅上,挪動了一下圓胖的身體,遲疑的答道:“那,那,待下官仔細想一想……除了用緩兵之計,穩住了北廷的兵馬之外,是別無他策的了。只要北兵不渡淮,無論答應他們什麼條件都可以。從前石晉拿燕雲之地給契丹,宋朝歲奉巨幣賂遼金,都無非不欲因小而失大,情願忍痛一時,保全實力,徐圖後舉的。”這迂闊之論,只算得他的無話可答的回答,連他自己也不知在說什麼。

  “但是北廷的兵馬,怎麼就肯中止開、洛不再南下呢?我們再能給他們什麼利益呢?現在是北京中原都已失去的了!”士英道。

  大鋮沉吟不語,只不住的撫摸濃胡,摸得一根根油光烏黑。

  只有一個最後的希望:北廷能夠知足而止,能夠以理折服。左懋第的口才,能夠感動北軍中大將,也未可知。但這卻要看天意,非人力所能爲了。此時這種希望的影子,還象金色綠色紫色的琉璃宮瓦在太陽光中閃爍搖曳那樣的,捉摸不定。

  “也只有盡人事以聽天命的了!”大鋮嘆息道。

  濃濃的陰影爬在每個人的心上,飄搖的不知自己置身何所,更不知明天要變成怎樣一個局面。只有極微渺的一星星希望,象天色將明時油燈裏的殘燼似的一眨一眨地跳動。

  突然的,一陣沉重的足步聲急促的從外而來,一個門役報告道:“史閣部大人在門口了,說有機密大事立刻要見恩帥!”

  廳中的空氣立刻感得壓迫嚴重起來。

  “圓海,你到我書齋裏先坐一會兒吧。我們還有事要細談。也許今夜便在這裏作竟夜談,不必走了。”士英吩咐道。

  大鋮連連的答應退入廳後去。


  “糟了!糟了!”士英一進了書齋,便跌足的叫道,臉色灰敗的如死人的一般。

  大鋮不敢問他什麼,但知道史閣部帶來的必是極嚴重的消息。眼前一陣烏黑,顯見得是凶多吉少,胸膛裏空洞洞的,霎時間富貴榮華,親仇恩怨,都似雪獅子見了火一般,化作了一灘清水。

  “圓海,”士英坐了下來叫道:“什麼都完結了!北兵是旦暮之間就要南下的!許定國做了先鋒!這罪該萬死的逆賊!還有誰擋得住他呢?史可法自告奮勇,要去防守兩淮。但黃得功和二劉的兵馬怎麼可靠?怎麼敵得住北兵正盛的聲勢?我們都要完了吧!”

  象空虛了一切似的闇然的頹喪。

  沉重而窒塞的沉默和空虛!銅壺裏的滴漏聲都可以聽得見。階下有兩個書童在那裏聽候使喚。他們也沉靜得象一對泥人,但呼吸和心臟的搏動聲規律地從碧窗紗裏送進來。

  太陽光的金影還在西牆頭,未曾爬過去。但一隻早出的蝙蝠已經燕子一般輕快的在階前拍翼了。

  “我們的能力已經用盡了,還有什麼辦法可想呢?”大鋮悽然的嘆道,那黃胖的圓臉,劃上一道道苦痕,活象一個被斬下來裝在小木籠裏的首級。“依我說,除了緩兵或乾脆迎降之外,實在沒有第三條路可以走的!”

  “迎降”這兩個大字很響亮的從大鋮的口中發出,他自己也奇怪,素來是謹慎小心的自己,怎麼竟會把這可怕的兩個字,脫口而出!

  “說來呢,小朝廷也實在無可依戀了,”士英也披肝瀝膽的說道,“我們的敵人是那末多。就使南朝站得住,我們的富貴也豈能永保?史可法、黃得功、左良玉,他們有實力的人,個個是反對我們的。我只仗着那支京師拱衛軍,你是知道的,那些小將官如何中得用?十個兵的餉額,倒被吞去了七個。乾脆是沒有辦法的!”他低了聲,“圓海,你我說句肺腑話吧,只要身家財產能夠保得住,便歸了北也沒有什麼。那勞什子的什麼官,我也不想做下去了。”

  大鋮心裏一陣的明亮,漸漸的又有了生氣。“可不是麼,恩帥?敵是敵不過的,枉送了許多人的性命,好不作孽!‘識時務者爲俊傑’。我聽見史可程說過——他剛從北邊來,你老見過他麼?——”

  士英搖搖頭道:“不曾。但聽說,史可法當他是漢奸,上了本,說什麼‘大義滅親’,自行舉發,要辦他個重重的罪呢。但皇上總礙着可法的面子,不好認真辦他,只把他拘禁在家。用一個養母終老的名義,前事一字不提了。”

  “可還不是那末一套,不過可程倒是個可親近的人,沒有他哥的那股傻八輪東的勁兒。他和我說起過,老闖進了京師,鬧得雞犬不寧,要不是他老太爺從前一個奴才做了老闖的親信,他也幾乎不免。有錢的國戚大僚,沒有一個不被蒐括乾淨的,還受了百般的難堪的刑罰,什麼都給擡了去。但說北兵卻厚道,有紀律,進了城,首先便禁止擄掠。殺了好多乘風打劫的土棍。有洪老在那邊呢,凡事都做得主。過幾天,就要改葬先帝,恢復舊官的產業,發還府第了。人家是王者之師,可說是市井不驚,秋毫無擾,那裏象老闖們那麼暴亂的?我當初不大信他的話,但有一個舍親,在京做部曹的,也南來了,同他說的絲毫無二。還說是南北來往可以無阻,並不查禁京官回籍的。”放低了聲音,“確是王者之師呢。周府被老闖奪去了的財物,查明瞭,也都發還了。難道天意眞是屬於北廷了!”說至此聲音更低,兩個頭也幾乎碰在一處。“聽說北方有種種吉祥的徵兆呢。洪老師那邊,小弟有熟人;他對小弟也甚有恩意。倒不妨先去聯絡聯絡。”

  士英嘆了一口氣道:“論理呢,這小朝廷是我們手創的,那有不與共存亡之理?但時勢至此,也顧不得了,‘孺子可保則保之。’要是天意不順的話,也只好出於那一途了。”又放低了聲音,附着大鋮的耳邊,說道:“洪老那邊,倒要仗吾兄爲弟關照一下。”

  大鋮點點頭,不說什麼。他向來對士英是卑躬屈節慣了的,不知怎樣,他今天的地位卻有些特別。在馬府裏,雖是心腹,也向來都以幕僚看待,今天他卻象成了士英的同列人了。

  “要能如此,弟固不失爲富家翁,兄也穩穩還在文學侍從之列,”士英呵呵大笑的拿這預言做結束。

  桌邊,滿是書箱,楠木打成的。箱裏的古書,大鋮是很熟悉的,無不是珍祕的鈔本,宋元的刻本。他最愛那宋刻的唐人小集,那麼雋美的筆劃,恰好和那清逸的詩篇相配稱,一翻開來便值得心醉。士英也怪喜愛它。還有世綵堂廖刻的幾部書,字是銀鉤鉄畫,紙是那麼潔白無纖塵。地上放着一個小方箱,是士英近幾天纔得到的一部《淮海詩詞集》。箱頂上的一列小箱,是宋拓的古帖。兩個大立櫃,放在地上,佔了書齋的三分之一的地盤。那裏面是許多唐宋名家的字畫。地上的一個哥窯的大口圓瓶,隨意插放着幾軸小幅的山水花卉。隨手取一卷來打開,卻是倪雲林畫的拳石古鬆。

  窗外是蓬蓬鬱郁的奇花異木,以及玲瓏剔透的怪石奇峯。月亮從東邊剛上來,還帶着些未清醒的黃暈。一支白梨花,正橫在窗前,那花影被月光帶映在栗色的大花梨木書桌上,怪有豐致的。

  大鋮他自己家裏,也正充斥着這一切不忍捨棄的圖書珍玩。他總得設法保全它們。這是先民的精靈所繫呢!要是一旦由它們失之,那罪孽還能贖嗎?單爲了這保全文化的責任,他們也得籌個萬全之策。

  那一夜,他們倆密談到雞鳴;書童們在廊下瞌睡,被喚醒添香換茶,不止兩三次。


  “恩帥,聽見外邊的謠言了麼?風聲不大好呢,還是針對着我們兩個發的!但北廷方面倒反而象沒有什麼警報了。”大鋮倉倉皇皇的闖了進來,就不轉氣的連說了這一大套。

  士英臉色焦黃,象已嚇破了膽,一點主意也沒有。他顫抖抖的說道:“不是謠言,是實在的事。但怎麼辦呢,圓海?這可厲害呢。不比北兵!北兵過了河,就停頓在那裏了,一時不至於南下。我見到那人的檄文呢,上面的話可厲害。”

  隨手從栗色花梨木大書桌上的亂紙堆裏檢出一份檄文遞給大鋮。

  大鋮隨讀隨變了色。“這是從那裏說起?國勢危急到這地步,還要自己火併嗎!”

  “不是火併,圓海,他說的是清君側呢。”放低了聲音。“盡有人同情他呢。你知道,我的兵是沒法和他抵抗的。他這一來,是浩浩蕩蕩的沿江而下,奔向東南。怎樣辦呢?聽說有十幾萬人馬呢。圓海,你得想一個法子,否則,我們都是沒命的了!共富貴的盡有人,共患難的可難說了!”士英大有感慨的嘆道。

  大鋮臉上也現着從未曾有的憂鬱,黃胖的臉,更是焦黃得可怕,坐在那裏,老撫摸自己的鬍子,一聲不響。

  他眼望着壁上的畫軸,卻實在空茫茫的一無所見。他想前想後,一肚子的悶氣,覚得誤會他的人實在太多了!他又何曾作過什麼大逆不道的罪孽!爲什麼有這許多人站在那裏反對他?至於馬士英,他是當朝掌着生殺大權的,他自己爲什麼也被打入他的一行列裏去?心裏有點後悔,但更甚的是懊喪。馬、阮這兩個姓聯在一處,便成了咒詛的目的。這怨尤是因何招來的呢?他自己也不大明白!……心裏只覚得刺痛,彷彿立在絕壁之下,斷斷不能退縮。還是橫一橫心吧!……他是不能任人宰割的!……不,不,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他總得反抗!什麼國家,什麼民族,他都可犧牲,都不顧恤!但他不得不保護自己,決不能讓仇人們佔了上風……不,不能的!他阮鬍子也不是好惹的呀!他也還有幾分急智幹才可以用。他總得自救,他斷不退縮!

  只在那一剎那間,他便打定了主意:絕對不能退,退一步,便退入陷阱裏去。幹,不退卻,他狠狠的摸着自己的鬍子,彷彿那鬍子被拉得急了,便會替他想出什麼卻敵的妙計來似的。

  室中沉寂得連自己心肺的搏動也清晰可聞。士英知道他在深謀默策,便不去打擾他,只把眼光盯在窗外。一陣陣的幽香從窗口噴射進來。新近有人從福建送了十幾盆絕品的素心蘭給他,栽在綠地白花的古窯的方盆裏。他很喜愛它們,有十幾箭枝葉生得直堪入畫,正請了幾個門下的畫師在布稿,預備刊一部蘭譜。牆角的幾株高到檐際的芭蕉,把濃綠直送入窗邊。滿滿的一樹珍珠梅,似雪點般的細密的白花正在盛放。太陽光是那麼可愛的遍地照射着。幾隻大鳳蝶,帶着新妍斑斕的一雙大粉翼,在那裏自由自在的飛着。一口漢代的大銅瓶裏,插着幾朵紫紅色牡丹花,朵朵大如果盆,正放在書桌上。古玩架上,一個柴窯的磁碗裏,正養着一隻綠毛小龜,那背上的綠毛,細長纖直,鮮翠可愛,一點沒有曲折,也沒有一點污穢的雜物夾雜在裏面。白色的唐磁小鉢裏,栽着一株小盆鬆,高僅及三寸,而蟠悍之勢,卻似沖天的大木。一個胭脂色的玉碗,說是太眞的遺物,擺設在一隻大白玉瓶旁邊,那瓶裏插的是幾枝硃紅耀眼的大珊瑚。

  老盯在這些清玩的器物上,士英的眼光有些酸熘熘的。在這樣的好天氣,好春景裏,難道竟要和這一切的珍品一旦告別麼?辛苦了一世的收藏,竟將一旦屬於他人麼?萬端的愁緒,萬種的依回;而前月新娶的侍姬阿嬌,又那麼的婉轉依人,嬌媚可喜,……難道也將從她身旁眼睜睜看她被人奪去麼?

  他有些不服氣,決計要和這不幸的運命抗爭到底。但有什麼反抗的力量呢?他是明白他自己和他的軍隊的。他知道這一年來,當朝執政的結果是結下了許許多多的死活冤家。左良玉的軍隊一到南京,他就決然無幸,比鉄券書上的文字還要確定的。左軍向江南移動的目的,一面說是就食,一面卻是剷除他和大鋮。他想不出絲毫抵抗的辦法。他心裏充滿着頹喪、顧惜、依戀、恐怖的情緒。……遲之又久,他竟想到向北逃亡……

  “這一着可對了!”大鋮叫了起來,把士英從迷惘裏驚醒。

  “有了什麼妙計麼?”士英懶懶的問。

  “這一着棋下得絕妙,若不中,我不姓阮!”大鋮面有得色的說道。

  士英隨着寬了幾分心,問道:“怎樣呢,圓海?如有什麼破費,我們斷不吝惜!”

  “倒是要用幾文的,但不必多。”隨即放低了聲音說道,“這是可謂一箭雙鵰,我們設法勸誘黃得功撤了淮防的兵,叫他向西去抵抗左師。如今得功正以勤王報國自命,我們一面發他一份重餉,一面用御旨命令,他決沒有不去的。他決不敢抗命!兩虎相鬥,必有一傷。但我們卻可保全了一時。此計不怕不妥!若得功阻擋不住,那我還有一計,那得用到詩人楊龍友了。”

  “就派人去請龍友來!”


  楊龍友爲了侯朝宗的被捕,心裏很不高興。蘇崑生到過他寓所好幾趟了,只是懇切的求救於他。他知道這事非阮大鋮不能了,也曾跑到大鋮那裏去,卻撲了一個空。

  這兩天,西師的風聲很緊,他也知道。只得暫時放下了這條營救人的心腸,呆呆的坐在家裏發悶。要拿起筆來畫些什麼,但茫然若失的情緒卻使他的筆觸成爲亂抹胡塗的情形,沒有一筆是自己滿意的。他一賭氣,擲了筆不畫了,躺在炕牀上,枕着妃色的軟墊,拿着一本蘇長公小品讀讀,卻也讀不進什麼去。

  他沒有什麼牽掛。他的愛妾,已經慷慨的和他說過,要有什麼不測,她是打算侍候他一同報國的。所不能忘情的,只有小小一批藏書和字畫。他雖然不能和阮、馬爭購什麼,在那裏面,卻着實有些精品,都是他費了好些心血搜求來的。但那也是身外物,……說拋卻,便也不難拋卻。

  但終不能忘情……,心裏只是慌慌的,空洞洞的,不知道在亂些什麼。

  西師的趨向江南,他雖不怎樣重視,卻未免爲國家擔憂。在這危急關頭,他誠心的不願看見自己兄弟的火併,而爲了和阮、馬的不淺的交誼,也有些不忍坐視他們一旦倒下去。

  馬府請他的人來,這纔打斷他的茫然的幻想,但還是迷迷胡胡的,象完全沒有睡醒。

  “哈,哈,龍友,不請,你竟絕跡不來呢!”士英笑着說。“有要事要託你一辦。”

  “這事非龍友不辦,只好全權奉託!”大鋮向他作了一個揖說。

  龍友有點迷惘,一時說不出什麼來。

  “你和侯朝宗不是很熟悉麼?”大鋮接着道。

  龍友被觸動了心事,道:“不錯,侯朝宗,爲了他的事,我正要來託圓老。昨天到府上去……”

  大鋮打斷了他的話,說道:“我都知道,那話可不必再提。已經吩咐他們立刻釋放他出來了。現在求你的是,託你向侯生一說,要他寫一信阻止左師的東向。他父親是左良玉的恩主。左某一生最信服他,敬重他的。侯生不妨冒託他父親的名義,作信給左某,指陳天下大勢以及國家危急之狀,叫他不要倡亂害國。這封信必要寫得暢達痛切,非侯生不辦。”

  “朝宗肯寫這信麼?”龍友沉吟道。

  “責以大義,沒有不肯寫的。”大鋮道。“你可告訴他,如今正是國家危急存亡之際,再也談不到什麼恩怨親仇了。北廷頓兵於開、洛,其意莫測,老闖餘衆尚盛,豈宜自己鬩牆?朝廷決不咎左良玉既往之事,只要他肯退兵。侯生是有血性之人,一定肯寫這封信的。”

  “爲了國家,”龍友悽然的說道,“我不顧老臉去勸他,死活叫他寫了這信就是。”

  “着呵,”士英道,“龍友眞不愧爲我們的患難交!”

  “但全是爲國家計。國事危急至此,我們內部無論如何,是不能再自動干戈的!在這一點上,我想,朝宗一定會和我們同意。”

  “如果左師非來不可,我們也只得拱手奉讓,決不和他以兵戎相見,”大鋮虛僞的敷衍道。

  士英道:“着呵。我們的國家是斷乎不宜再有內戰的了。我什麼都可以退讓,只要他們有辦法提出。我不是戀棧的人。我隨時都可以走,只要有了替代人。”

  “可不是,”大鋮道,“苟有利於國,我們是不惜犧牲一切的。但中樞不宜輕動。這是必要的!任他人有什麼批評,馬公是要盡心力維持到底的!”

  龍友不說什麼,立了起來,道:“事不宜遲,我便到朝宗那邊去。”


  侯朝宗冒他父親之名的信發出了,但同時,黃得功的那支兵馬也被調到江防。淮防完全空虛了。史可法異常着急,再沒有得力的軍隊可以填補,深怕清兵得了這個消息,乘虛撲了來。

  而這時,西兵已經很快的便瓦解了。左良玉中途病死,部下四散,南都的西顧之憂,已是不成問題。

  馬、阮們心上落下了一大塊石頭。南都裏幾位盼着朝政有改革清明的一線希望的人,又都灰了心。

  秦淮河邊的人們,仍是歌舞沉酣,大家享受着,娛樂着。馬、阮心上好不痛快。便又故態復萌,橫徵暴斂,報復冤仇,享受着這小朝廷的大臣們的最高權威。過一天,算一天。一點不擔心什麼。

  但,象黃河決了口似的,沒等到黃得功的回防,清廷的鉄騎,已經澎湃奔騰,疾馳南下。史可法和黃得功只好草草的在揚州附近布了防。

  經不起略重的一擊,黃得功第一戰便死於陣上,揚州被攻破,史可法投江自殺。

  這噩耗傳到了南京,立刻起了一陣極大的騒亂。城內,每天家家戶戶都在紛紛攘攘,搬東移西,象一桶的泥鰍似的在絞亂着。已經有不逞的無賴子們在動亂,聲言要抄劫奸臣惡官們的家產,燒燬他們的住屋。

  阮府、馬府的門上,不時,深夜有人去投石,在照牆上貼沒頭揭帖,說是定於某日來燒房,或是說,某日要來搶掠。

  終日有兵隊在那裏防守,但兵士們的本身便是動亂分子裏的一部分。紀律和秩序,漸漸的維持不住。

  一夕數驚,說是清兵已經水陸並進,沿江而來。官府貼了安民的大布告,禁止遷居。但搬走的,逃到鄉下去的,仍舊一天天的多起來,連城門口都被堵塞。

  什麼樣的謠言都有,幾乎一天之內,總有十幾種不同的說法,可驚的又可喜的,時而恐慌,時而暫爲寬懷。有的說,某處勤王兵已經到了。有的說,許定國原是詐降的,現在已經反正,並殺得清兵鼠竄北逃了。有的說,因了神兵助陣,某某義軍大破北兵於某處。……但立刻,這一切喜訊便都被證明爲僞造。北兵是一天天的走近了來,無人可抵擋。竟不設防,也竟無可調去設防的兵馬。他們如入無人之地。勸降的檄文,雪片似的飛來,人心更爲之搖動。

  “看這情形,在北軍沒到之前,城內會有一場大劫呢。潑皮們是那樣的騒動。”大鋮擔心的說。

  士英苦着臉,悄悄的道,“剛從宮裏出來,皇上有遷都之意,可還說不定向那裏遷。”

  “可不是,向那裏遷呢?”

  “總以逃出這座危城爲第一着,他們都在料理行裝。”

  大鋮還不想搬動。北兵入了城,他總以爲自己是沒有什麼危險的。

  “我們怎麼辦呢?隨駕?留守?”士英向大鋮眨眨眼。他是想借口隨駕而熘回家鄉去的。

  “留守爲上。我們還有不少兵,聽說,江南的義軍,風起雲涌似的出來了,也儘夠堅守一時。”大鋮好象不明白他的意思似的說道。

  士英走向他身旁,悄悄的道:“你,不知道麼?我的兵是根本靠不住的。這兩天,他們已經混入潑皮隊裏去了。逃難人的箱籠被劫的已經不少。還有公然白晝入民房打劫的。誰都不敢過問。我不能維持這都城的治安。……但北兵還不來……就在這幾天,我們得小心……剛纔當差的來說,有人在貼揭帖,說要聚衆燒我們的宅子。南京住不下去了,還以早走爲是。”

  “難道幾天工夫都沒法維特麼?”

  “沒有辦法。可慮的是,潑皮們竟勾結了隊伍要大幹。”

  大鋮也有點驚慌起來,想不到局面已糟到如此。留居的計劃根本上動搖起來。


  大鋮回了家,抱琴哭喪着臉,給他一張揭帖。

  “遍街貼着呢,我們的照壁上也有一張。說不定那一天會出事。您老人家得想想法子。”

  “坊卒管什麼事的!讓這些潑皮們這樣胡鬧!”大鋮裝着威風,厲聲道。

  “沒用,勸阻不了他們。五爺去阻止了他們一會,吃了一下老大的拳頭,嚇得連忙逃回家。”

  “不會撕下的麼,沒用的東西!”

  “撕不淨,遍街都是。早上剛從照壁撕下一張。鬼知道什麼時候又有一張貼上去了。”

  大鋮心頭有點冷;胸膛裏有點發空。他只在書齋裏低頭的走,很艱難的挪動他那矮短的胖腿。

  “您老人家得打打主意,”門上的老當差,阮伍,所謂五爺的,氣呼呼的走進來叫道,“皇上的鑾駕已經出城門去了!”

  “什麼!”大鋮吃驚的擡頭。“他們走了?”

  “是的,馬府那邊也搬得一空了。小的剛纔碰見他們那邊的馬升,他押着好幾十車行李說,馬爺騎着馬,在前面走呢。”

  他走前幾步,低聲的說:“稟老爺,得早早打主意。城裏已經沒了主。剛纔在大街上碰見一班不三不四的小潑皮,有我們的仇人王福在裏面,彷彿是會齊商量什麼似的,我只聽見‘褲襠子阮’的一句。王福見了我,向他們眨眨眼,便都不聲不響了。有點不妙,老爺。難道眞應了揭帖上的話?”

  大鋮不說什麼,只揮一揮手。阮伍退了出來。剛走到門口。

  “站住,有話告訴你。”

  阮伍連忙垂手站住了。

  “叫他們後邊準備車輛。多預備些車輛。”

  阮伍諾諾連聲的走去。

  大鋮是一心的忙亂,叫道:“抱琴,”他正站在自己的身旁,“你看這書齋裏有什麼該收十收十的?”

  “書呢?古玩呢?”

  “都要!”

  “怕一時歸着不好。”

  “快些動手,叫攜書他們來幫你。”

  “嗻!但是沒有箱子好放呢,您老人家。”

  書齋裏實在太亂了,可帶走的東西太多,不知怎樣的揀選才好。

  一大批他所愛的曲本,只好先拋棄下,那不是什麼難得的。但宋版書和精鈔的本子是都要隨身帶走的。還有他自己的寫作,未刻成的,那幾箱子的宋元的字畫,那些宋窯,漢玉,周鼎,古鏡,沒有一樣是捨棄得下的。他費了多少年的心力,培植得百十盆小盆景,沒有一盆肯放下。但怎麼能帶着走呢?箱子備了不到五十隻,都已裝滿書了。

  “有的東西,不會用氈子布匹來包裝麼?蠢才!”

  但實在一時收十不了;什麼都是丟不下的,但能夠隨身攜帶的實在太少了。收了這件,舍不下那件,選得這物,捨棄不掉那物。忙亂了半天,還是一團糟。從前蒐括的時候,只嫌其少,現在卻又嫌其太多了。

  “北兵得什麼時候到呢?”他忘形的問道。

  “聽說,沿途搜殺黃軍,還得三五天才能進城,但安民告示已經有了。”抱琴道:“那上面還牽連爺,您老人家的事呢。”他無心的說。

  “什麼!”大鋮的身子冷了半截。“怎麼說的?”圓睜了雙眼,狼狽得象被綁出去處刑似的。

  “說是什麼罪,小的不大清楚。只聽人說北兵是來打倒奸賊,解民倒懸的。倒有人想着要迎接他們哩!”

  大鋮軟癱在一張太師椅上垂頭不語。他明白,自己是成了政爭的犧牲品了。衆矢之的,萬惡所歸。沒法辯解,不能剖釋。最後的一條路,也被塞絕。

  逃,匿姓隱名的逃到深山窮谷,只有這條路可走了。還須快。一遲疑,便要脫不得身。

  掙扎起身子,精神奮發得多,匆匆向內宅跑去。


  說是輕裝,不帶什麼,卻也有十來車的行李。大鋮他自己更換了破舊的衣服,戴着涼帽,騎着一匹快走的毛驢,遠遠的離開車輛十幾步路,裝作平常逃難人似的走着。生怕有人注意,涼帽的檐幾乎遮到眉頭。

  滿街上都是人,哄哄亂亂的在跑,在竄,在搬運,象沒有頭的蒼蠅似的,亂成一團,擠成一堆。幾個不三不四的惡少年,站在街上,暗暗的探望。

  “南門出了劫案呢,不能走了!”一堆人由南直往北奔,嘈雜雜的大嚷。

  “搶的是誰?”

  “馬士英那傢伙。有百十輛大車呢,滿是金銀珍寶,全給土匪搶光了,只逃走了他。”

  “痛快!天有眼睛!”途人禱告似的這樣說。

  嚇得大鋮的車輛再不敢往南奔。掉頭來,向西走。車輛人馬擠塞住了。好容易才拐過彎來。

  一陣火光,沖天而上。遠遠的有吶喊聲。

  “哈,哈,”一個人帶笑的奔過,“馬士英家着火了!”

  大鋮感到一陣的暈眩,頭殼裏嗡嗡作響,身子是麻木冰冷的。

  他必定要同馬士英同運,這,在他是明瞭得象太陽光一般的前途。

  火光更大,有黑灰滿街上飛。

  “這是燒掉的綢緞布匹呢,那黑灰還帶着些彩紋,不曾燒盡。”

  又是一陣的更細的黑灰,飄飄拂拂的飛揚在天空。一張大的灰,還未化盡,在那裏蝴蝶似的慢慢的向下翻飛。大鋮在驢上一眼望過去,彷彿象是一條大龍的身段。他明白,那必是懸掛在中堂的那幅陳所翁的墨龍遭到劫運了。

  一陣心痛。有種說不出的淒涼意味。

  吶喊的聲音遠遠的傳來。怕事的都躲在人家屋檐下,或走入冷巷裏去,商鋪都上了板門。大鋮也把毛驢帶入巷口。

  無數的少年們在奔,在喊,象千軍萬馬的疾馳過去。有的鉄板似的臉,有的還在笑,在罵,在打鬧,但都足不停步的奔跑着。

  “到褲襠子阮家去啊!”

  宏大的不斷的聲音這麼喊着,那羣衆的隊伍直向褲襠子那條巷奔去。

  大鋮又感到一陣涼麻,知道自己的家是喪失定了。他的書齋裏,那一大批的詞曲,有不少祕本,原稿本,龍友屢次向他借鈔,而他吝嗇不給的,如今是都將失去了。半生辛苦所培植的小盆景,……眞堪痛心!乃竟將被他們一朝毀壞!唐宋古磁,還有那一大批的宋元人的文集,以及國朝人的許多詩文集,也竟將全部失去!可怕的毀滅!他但願被搶去,被劫走,還可以保存在人間,……但不該放一把火燒掉呵!

  “啊,不好,”他想起了:客廳裏掛的那幾幅趙孟頫的馬,倪雲林的小景,文與可的竹,蘇東坡的墨跡,都來不及收下。該死,他竟忘記了它們!如今也在劫數之中!還有,還有,……一切的珍品,都逐一的在他腦裏顯現出來,彷彿都在那裏爭訴自己的不幸,在那裏責罵他這收藏者,辜負所託!

  “但願被搶,不可放火!”他呢喃的祈禱似的低念着萬一的希望!

  又是隱約的一陣吶喊聲,隨風送了過來。

  “阿彌陀佛,”一個路人念着佛,“褲襠子阮家也燒了!”

  大鋮嚇得一跳,擡起頭來,可不是,又是一支黑煙夾着火光,沖天而去。

  眼前一陣烏黑,幾乎墮下驢來。

  “可惜給那小子走了!”巷口走過一個人說道。

  “但他的行李車也給截留了。光光的一個身子逃走也沒用。一生蒐括,原只爲別人看管一時。做奸臣的那有好下場!”

  大鋮這時才注意到,他的行李車輛,並不曾跟他同來。不知在什麼時候竟相失了。

  一身的空虛,一心的空虛,象生了一場大病似的,他軟癱癱的伏在驢上,慢慢的走到水西門,不知走向什麼地方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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