佈景
督軍公署的臨時監禁所。有一出入門,一大格子鐵窗,長形板凳數條。室中燃着一盞煤油燈,燈光闇昧。
時間
與第一幕相距兩小時。啓幕時有數衛兵正在猜拳喝酒,以花生爲佳餚,大家已有幾分醉色。
兵 一 弟兄們,咱們快點喝吧,停會排長來了倒不好。
兵 二 這會兒誰也不會來!大人們都在家裏吃團圓酒!
兵 三 哈哈!他們大人們在公館裏吃團圓酒!咱們小人們卻在這裏吃“花酒”!哈哈!哈哈!
兵 二 別胡謅!怎麼叫吃花酒?
兵 三 我現在明明是花生下酒——怎麼不叫花酒!
兵 一 哈哈!有道理!有道理!哈哈!咱們現在吃的真……真是花酒!花酒!花酒!(醉醺醺的將兵三抱着,用梆子腔或大鼓腔唱道)你是我的花姑娘,我是你的情郎,我們真是一對織女配牛郎,真是織女配牛郎!
兵 三 嚇!別胡唱!恐怕排長要來!倘若醉了,你就去睡吧!
兵 一 醉了?笑話!真是笑話!五斤白乾四個人喝還會醉嗎?你再拿五斤來,看看我醉不醉?
兵 二 咱們趕快喝吧,喝完了就去睡!聽說張隊長今天過江去捉拿什麼“割雞膽”去了!恐怕他們也要回了?咱們還是拾掇拾掇走罷!
兵 一 走?走到哪兒去?(站起來東倒西歪的,口裏呢唔呀唔的)
兵 二 睡去罷!
兵 一 睡去——咱們找花姑娘去!
兵 三 別胡謅了!已經快天亮了,還去找什麼花姑娘!
兵 一 (又將兵三抱住,一邊唱道)你就是咱的花姑娘,咱就是你的多情郎!咱倆天上一對,地下一雙!叫一聲咱的親親的,熱熱的花姑娘呵!
兵 三 (氣忿地將兵一推倒在地)你,你真是發酒瘋麼?(兵一大吐不止)
張隊長 你們這羣混帳東西!這還了得!這還成什麼軍紀!呀!
兵 一 哼!這還了得!你們這羣混帳東西!這還成什麼金雞!你們在家裏逛逛姨太太,我們只好在這裏吃吃花酒!我們還有花姑娘!他是我的姑娘!
(唱)花姑娘,天快亮,
咱們回到象牙牀!
我叫你一聲好娘娘,
你叫我一聲恩愛的情郎,
我的花姑娘呀……
我的花姑娘呀……
張隊長 (重重的將兵一打了兩個耳巴子)王八蛋!你真發酒瘋嗎?這還了得!這堂堂皇皇的督軍公署豈不成了你們這些混帳東西的窯子館嗎?這還了得!(向衆)來呀!把這混帳東西拿去斃了!
衆 兵 求大人赦免他初次!
張隊長 初次?混帳東西!拿去斃了!拿去斃了!聽見沒有!
兵 一 你們這羣王八蛋!趕快拿酒來給老子喝,老子今天非喝一個大痛快不可!
兵 二 請千萬寬恕他,大人!因爲今天是年卅夜!
張隊長 年卅夜!年卅夜就可把衙門當成窯子館麼?混帳東西!趕快替我拿去斃了!你們這些混帳東西各記大過二次!不如此,不足以正軍規!這還了得!這還了得!
兵 二 (跪下)大人……無論如何,大人!請開恩寬恕他第一次……
張隊長 你們這些混帳東西倘若再嚕囌,不服我的軍令,那麼我就連你們一塊兒斃!聽見沒有!
兵 二 萬一大人要照軍法從事,亦求大人待他酒醒了!
張隊長 哼哼!待他酒醒了?那麼他醉了的時候就可以橫行霸道,無所不爲嗎?你要知道軍紀是鐵面無私的,無論何人犯了軍紀,都是應該照軍法從事的!
兵 二 先生,冷麼?
時伯英 還好。
兵 二 我……我看先生是上等出身。不知犯了什麼罪?
時伯英 我自己不知道。
兵 二 先生貴姓?
時伯英 時伯英。
兵 二 是那個做律師的時先生麼?
時伯英 對。我是律師。你怎麼知道的?
兵 二 好人!好人!先生是好人!我有一個侄兒子在菸廠裏做工,認識先生!他常常向我談及先生。先生肯幫人!熱心得很!真是難得!真是難得,像先生這樣熱心的人!(說到此處由袋內取出一支菸來奉與時伯英)先生抽菸麼?(忽見時的雙手被銬)呀,先生,我還忘了替你去掉手銬!
時伯英 可以取掉麼?
兵 二 在這屋子裏,無妨。
時伯英 這是一間什麼屋子?
兵 二 這是督軍公署裏的“臨時監禁所”。(一邊替時去手銬,一邊說)凡是在戒嚴時期捉來的犯人,在槍斃以前,他們都關在這裏。先生抽菸麼?
時伯英 不。你請。
時伯英 呀,什麼!這是什麼聲音?
兵 二 先生別怕。這是打軍棍。
時伯英 打軍棍?
兵 二 對。打軍棍,弟兄們犯了規矩,重的槍斃,輕的打軍棍。現在挨軍棍的是剛纔喝酒的幾位弟兄。
時伯英 剛纔喝醉了的那位不是要送去槍斃嗎?
兵 二 已經去了!
時伯英 已經拿去槍斃了嗎?(現出一種驚慌失措的樣兒)
兵 二 對,先生,這並沒有什麼可怕,亦不稀奇。我們軍隊裏槍斃人是常事。這幾天特別多,因爲年下搶犯多。就是僅算今天下午,已經槍決了九個。
時伯英 九個?他們都是搶犯麼?
兵 二 都是年紀很輕的搶犯。奇怪,大半拿去槍斃的,年紀都是很輕。剛纔這個酒瘋子年紀也不大。
時伯英 他有多大?
兵 二 只有廿五歲。
時伯英 你,知道他罷?
兵 二 我與他不錯,他叫何起鳳,本地人。
時伯英 何起鳳?
兵 二 對。——何起鳳。先生也認識他嗎?
時伯英 不過這個名字好像在什麼地方聽見過的。對了!我想起來了,他從前是不是在山東當過兵的?
兵 二 對。何起鳳前兩年是在山東。先生怎知道的?
時伯英 因爲他的母親在我家裏幫工,所以我知道這一點。他是不是還有母親?
兵 二 這我倒不十分知道,他也從來沒有提及過。他家裏的情形,我們都不明白。有時,喝醉了酒,他就胡說一頓——說這說那,說他有一個頂漂亮的媳婦在家裏,又說他的父親是在辛亥年革命死的。
時伯英 這個拿去槍斃的何起鳳,大概就是我家裏幫工的何媽的兒子。何媽今天對我說起——說他有一個兒子十八歲出去當兵,到現在四年杳無音信,有人說他死了,又有人說他在山東做了師長。
兵 二 哈哈,做了師長?好傢伙!哪有這麼容易的事。
時伯英 倘若他的母親知道了他已經槍斃了,不知她要如何的傷心呀!
兵 二 我們倒不覺得什麼。可是他的母親聽了,恐怕不得了!
時伯英 難道你心裏現在不難受麼?
兵 二 不。一點兒不。因爲我們見慣了。我當了十七年的兵,看見弟兄們拿去槍斃的不知有多少。
張隊長 混帳東西!叫你在門口守衛,你坐在這兒享福,還不趕快替我滾出去?混帳東西!
張隊長 督軍剛纔從公館裏有電話來,說今晚準你見客。
時伯英 謝謝督軍,在這樣快樂的年卅夜,尚且如此照顧我。
張隊長 現在有你的家屬和商會會長要見你。
時伯英 請你費心讓他們進來。
張隊長 但是限定半點鐘。這是督軍的命令。
時伯英 王會長,真是對不住得很,這時還遠勞你的駕來看我,實在不敢當,現在差不多快天亮了吧?
王伯川 沒。還沒有一點曙光。北皋,望你別驚慌。
時伯英 我覺得和平常一樣,並沒有什麼不好。
王伯川 當你的夫人到我家裏去告訴一切的情形之後,我就馬上打了電話給督軍。據督軍說這事滿不與他相干——完全不是他的意思。
時伯英 那麼究竟是誰的意思?
王伯川 聽說一小半是巡閱使的意思,一大半倒是外國領事的慫恿。
時伯英 這又奇怪,外國人爲什麼要求中國官廳處治我?
王伯川 據說你擾亂了他們在中國的權利,說你時常幫助工人給他們爲難。
時伯英 這是很明顯的,我是中國人,我愛中國的同胞!我們的同胞受了外國人的欺壓,我們稍微有點血性的男兒,當然要反抗的!老實說,他們處治了我一個時伯英,可不能處治四萬萬個時伯英!末了,終是公理戰勝強權,現在的世界雖是如此的野蠻!
王伯川 那是自然的。不過我們的政府太懦弱無能了!
時伯英 我們的政府固然是懦弱無能,但是同胞非抱一種“自強不息”的精神不可!
王伯川 總之,現在的武人太壞!
時伯英 提及武人,我倒要請問你,巡閱使爲什麼要跟我過不去?
王伯川 這我亦不十分清楚。據督軍的祕書說,上前天巡閱使有一密電給督軍,大致是說:時伯英是W省的一個人才,將必有作爲,倘若我們不先下他的手,恐怕後來我們要吃他的虧!督軍接到這個電報的時候同時又接到外國人的電報,所以督軍才下了處治你的決心!
時伯英 這事我倒很信,因爲前年巡閱使路過W省的時候,我曾去見過他一次。當時他問了我許多治國平天下的計劃,我第一就是反對軍閥主義,主張廢去督軍、巡閱使種種亡國的制度。他很不以爲然,這大概就是巡閱使要處治我的原因!唉!
王伯川 北皋,你且放心。我擬明天召集商會,打算以全體商界的名義打一個專電給巡閱使,擔保你的生命財產。你且放心,明天下午我亦打算親自到公署去會督軍面談一切!總之,請你放心,我自有辦法。
時伯英 我自信我的生命沒有什麼危險,因爲我生平沒有幹過什麼缺德的事情!
王伯川 我也如此的相信。不過請你心裏安靜一點,不要過於焦急!你生平就是吃了性急的虧!現在時候已不早了,我應該去了!其餘的時候,你再和你夫人談談吧!望你靜心休息,明天下午我再來看你。(轉向時夫人)太太,你也不要過於憂愁,有什麼話請向北皋講。時候不早了。在這種年卅夜裏,本來監牢裏是不準看人的,我們今天真是督軍特別賞臉!
時夫人 在這種年夜裏,我們牽累了王會長,更是不安。
王伯川 這倒沒有什麼,我們並不是外人。況且北皋所以有今日,都是爲公衆的幸福。
時伯英 這是什麼聲音?
王伯川 開財門的爆竹聲。今年是甲子年。
時伯英 那麼今天豈不是甲子第一天!唉!真是光陰似箭——六十年一轉,今天又轉到甲子年了。過去的六十年的成績實在可悲可泣,今後的六十年又未知如何。
王伯川 今後的六十年但願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兵 這裏有一位王會長麼?公館裏有電話來請!
王伯川 謝謝。說我即刻就到。
王伯川 那麼我現在走了。望你倆談談吧。
時夫婦 今天真是勞駕了!
王伯川 好說好說。再會。
時伯英 英英你現在覺得怎樣?望你別過於傷心。你須知道我們還有一個小寶貝,還有一個七十多歲的母親,這都是你的責任,萬一我有什麼不幸,請你保重身體要緊。
時伯英 英英!你……你不要如此!這……這是監獄裏!這是甲子第一天!(約靜片刻)英英,你的心跳得很,我覺得。
時伯英 外面起風了!你冷麼?英英?
時夫人 我不覺得冷。只是——只是覺得心跳!
時伯英 望你別心跳。想必母親在家裏更是心跳!我到這裏來了之後,母親覺得怎樣?
時夫人 她老人家覺得心痛,我即叫何媽扶到房裏去了。我自己就到王會長家裏去了。
時伯英 我們的小寶貝呢?
時夫人 因爲家裏一時沒有人照顧他,所以我出來的時候,就把他鎖在房裏。
時伯英 唉!這全是我的罪惡。對於母親,我不能盡孝;對於桂兒,我也不能盡慈!因爲我要忠於國家和我自己的信仰,時常與母親老人家思想上發生衝突!這十多年來,母親心裏未嘗平安。唉!如今事業倒沒成,母親的心倒幾次爲我傷碎!惟願這次……(聲淚俱下)
時夫人 我想你生平並沒有幹什麼壞事情。
時伯英 對。但是——
張隊長 (在內)混帳東西!怎麼睡在路口上呀!還不替我滾走!混帳東西!哼!
時夫人 這是什麼的聲音?怪可怕的!
時伯英 恐怕是張隊長的。
張隊長 怎麼你還不走?快天亮了!
時伯英 她即刻就走。
張隊長 本來在戒嚴時期捉來的囚犯是不準見客的。就是在不戒嚴的時候,夜晚也是不見客的。你是靠着王會長的面子才得進來,你知道嗎?現在快要天亮了,我們也要換班了,請你趕快出去罷!
時伯英 對。她就要走的。對不住得很。
時伯英 唉!我決沒想到替人民國家謀幸福,還要做囚犯的!常言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話真是不錯。英英,你亦不要傷心吧,還是趕快回去,回去侍奉我們的母親,教養我們的小寶貝,使他將來成爲一個有作爲的大丈夫!安慰他們,叫他別記念我!
時夫人 北皋,我現在不願離開你!不忍離開你!
時伯英 我知你不願——不忍離開我——但是你……你必須要離開我,英英!
時伯英 英英!
時夫人 北皋!
時伯英 你是一個深明大義的女子!
時夫人 你是一個見義勇爲,激昂慷慨的大丈夫!
時伯英 那麼我們應該明瞭我們各人的責任及義務!
時夫人 對。我們各有各的責任,各有各的義務。
時伯英 那麼你應該趕快離開這裏。忘記我——但別忘記我的未完成的志願。忘記我——但別忘記我的母親,因爲我時常違揹她老人家的旨意。忘記我——但別忘記我們的小寶貝,盡心教養他,因爲他是中國的棟樑。亦不要忘記何媽,因爲她是世界上最苦的一個母親,更不要忘記你自己,英英。並且——請你,英英,安慰那些記念我的朋友們。
時伯英 (微笑)英英!
時夫人 (亦轉微笑)北皋!
——幕——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七號早脫稿於美國幽谷湖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