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華初來時,雖然懷母情殷,日常思戀,繼見崔蕪對她珍愛,無異親生,相待甚厚。
因自己未斷煙火,明明山糧果品均可充飢,仍恐自己不愛吃,常時親出採購,行法攝取,不論多好的食物玩好,全弄了來,與己享受。關愛撫慰,尤爲周至。日久相安,情如母女,甚是親切,只不肯傳授道法。綠華看出她上下青冥,飛行絕跡,屢次磨她行法飛劍,全都神妙無窮,似比父母本領還大。幾次想學,偏不肯傳。稍有不悅,便被攬在懷中,溫言勸慰,從未說過一句重話。一面又勸她照乃母所傳勤習。少年人俱都好奇,五姑所傳,只是玄門中紮根基的功夫,並非法術,於異日修爲上固有大益,但是無法應用。另外兩種防身隱遁之法,均已精熟。不特無甚新奇,五姑防她炫露生事,並還告誡,說此是最尋常的法術,只能用以抵禦常人鳥獸,切忌無故出手,遇見法力較高的敵人,雖然見機可逃,就許種下禍根等語。自知除玄門坐功外,什麼也不會,如等父母傳授,尚須三四十年。勻法之心雖切,無如生性柔婉,崔蕪執意不傳,無法相強,心中仍是苦盼不置。
一晃過了三四年,人越出落得娟好美麗,崔蕪也越發愛她。這日崔蕪忽接崑崙派女仙崔黑女飛劍傳書,約往一談。崔蕪所交,僅此一位正教中朋友。雖然對方滑稽玩世,性情古怪,但是將來或有相須之處。又以昔年未隱退時,曾加規勸,彼時丈夫尚在,未能聽從,終如所料,好些年來,不好意思上門。突然飛書相召,定是知己棄邪歸正,道淺魔高,有什指教之處,故人好意,豈可不往?輕易不曾遠出,來信說此去須時頗久,綠華一人留居,不甚放心。又恐閉洞孤寂,憐愛過甚,行前只將禁制啓閉出入之法告知,並未將人禁閉洞內。綠華忽然學會了一點禁法,高興非常。想起近側梅林花開正盛,本山野獸惡禽甚多,時往糟踐,鬧得十里香光,佈滿獸蹄鳥跡,實是有玷芳華,以前無力驅除,幹看着悶氣。如今何不把那一帶梅林下了禁制,連風沙也不令肆虐,既可保衛寒芳,又可多賞玩些時日,豈不是好?想到便即趕往,如法施爲,稍大一點的鳥獸,全被驅逐,在林中徘徊竟日,甚覺快意。綠華愛梅,根於天性,已歷多生。由此不論早晚,只要功課一完,必定開禁入林,賞玩香光,往往日以繼夜,不捨歸去。一晃過了好幾天。
這日夜間再往觀賞,因做功課去得稍晚了一點兒,到時已是夜半。到後一看,雲白天青,山高月小,明輝四射,玉字無聲。那梅花大都三數百年以上古樹,最小的也有兩抱粗細,不是根幹古拙,便是姿態清奇。有的鐵枝亂髮,繁花如雪;有的虯幹盤伸,疏萼獨秀。端的芳菲滿眼,各有清標,意態紛前,悉臻神韻。又是頭一次遇到那麼好的月色,照得滿林香光浮泛,越顯精神。綠華獨個兒徘徊在這香雪叢中,素月流天,清影在地,編袂不寒,暗香微送,正在有興頭上。忽聽笛聲嘹亮,起自後山左近。碧梧仙子崔蕪素善音樂,簫笛琴箏,無不精妙。綠華閒中無事,曾從學習,一聽正是崔蕪前傳自己最愛的明月梅花之曲。因崔蕪不令自己往後山一帶走動,走時重又叮囑,說後山瘴霧時起,恐怕中毒;洞中遙望,風景又不甚佳:一直不曾去過。更不知後洞有人,便是崔蕪愛子。如非崔蕪短時日內不會迴轉,幾疑人已回山,在後山對月吹笛了。終是少女天真,無什機心。聽那玉笛飛聲,音節清妙,直和崔蕪所奏一樣,又當空山孤寂之際,不禁觸動夙好,幾次想要尋聲前往。只因素守誠信,已然答應過崔蕪,無論有什事情發生,決不往後山去。崔蕪也知她言出必踐,放心遠行,便由於此。別時曾與言明,決不去後洞,如何背信食言?雖未前往,可是後來越聽越愛,覺着對方至少也和自己吹得一樣。既吹得這好笛子,又是一般傳授,當非俗流,也非外人,只借後山不能前往。不知此人如何,要和崔蕪爲人一樣,交此知音朋友,互相往來多好。空自思慕了一陣,直聽到月落參橫,笛聲已止,方始戀戀歸去。
次日做完夜課,再往梅林,剛剛到達,笛聲又起,連吹了好些曲子,有的自己竟未學過,越發欣羨。心想:“這笛聲昨晚纔有,以前並未聽過。不知是何俊流,精此妙音?
我不能往,不會引他來嗎?不過此人所會甚多,人未見面,不知他可肯傳授?莫如先聽上幾日,把他的曲子一齊學會,再自吹笛,引他來會。如其不來,等寄母回山說明,同往後山尋他,也不爭此一時。”於是便在梅林中坐定,把那幾支不會的曲子,暗中緊記下來。第三日把崔蕪所贈一校最珍奇的玉笛也帶了去,雖未公然吹和,有時技癢,便自橫笛輕吹按拍,學步起來。似這樣接連五天過去,綠華把對方所吹新曲全都學會。覺出不再有什花樣,方打算再等兩夜,吹笛引和。
這夜恰又月華清美,光影滿地。獨坐老梅花下,正在對月靜聽,笛聲忽止。照例每值夜月一上東山,笛聲必起,吹完一支,又換一支,一直要吹到月落參橫,綠華興闌欲歸,方始停歇,兩下里直似定有約會。近兩夜來,雖也有中輟的時候,但至多不過停上刻許時光。似這樣才吹完了一支曲子,正在興頭上便自停歇,尚是初次。先以爲歇上一會,必還再吹,哪知越等越沒有音息。眼看殘月西斜,時已不早,心疑吹笛人也許當晚有事,或有什友人來訪,致阻清興。便把手中玉笛斜插腰間絲絛之上,待要歸去。起身一看,雖當中弦將盡,月缺不圓,但是雲淨天青,風清月白,明光分外皎潔,照得滿林花影橫斜離披,意趣清華,畫圖不異。暗忖:“連日花開正盛,香光如海,只因貪學吹笛,一心專注,竟虛玩賞,梅花有知,能不愧對寒芳?”不禁又留連起來。正在徘徊花間,臨風微步,領略妙香,忽然一陣山風起處,吹得香雪齊飛,花影散亂,繁枝搖舞,清籟如潮。這纔想起當夜入林,忘了禁制,以致風姨肆虐。因風勢猛烈,已被吹落了好些花朵,滿地花萼狼藉,好生珍惜。一面暗怪自己粗心,在自愛梅成癖,卻任風姨作祟,凌踐芳華;一面早把禁制重又施爲。
剛剛行法停當,風息樹靜。瞥見對着後山一面的梅花當中,白影一閃。定睛一看,乃是一個白衣少年,正由梅花深處緩步走來,身材比己高不多少,從來沒有見過。知道本山素無外人足跡,尤其梅林內外均經禁制,所習禁法十分厲害,無論人獸,均進不來。
就說當夜疏忽,入林之後忘了施禁,梅林雖對着後山,但盡頭處隔着一條無底深壑,無可通行,非由自己前山來路繞越,不能人林,深夜之中,怎會有人到來?再者,禁制已設,外人稍在林中走動,必將埋伏引發,陷身危境,寸步難移,除非自己解救,萬難脫險。這人卻從容走來,又是一個男的,好生奇怪。綠華天性純厚和善,不喜傷生,只將烏獸逼離花林,兼防風霜肆虐。惟恐鳥獸無心觸禁,或有殘餘留在林內,送了性命,所設禁制雖未發揮全力,但是內中仍有無窮妙用,不論人獸入伏,即行昏倒。似此行動自如,宛如無覺,未免驚疑。有心發動全力,又恐無故傷人。微一遲疑之間,忽然看到來人手上也持有一根玉笛,竟和崔蕪所贈的一般無二。想起連夜笛聲,必是此人所發無疑;玉笛又和自己所有一樣,曲子也是一家傳授,必與寄母有點瓜葛。不禁消了敵意,停手相待。
白衣少年好似有什顧忌,欲前又卻了兩次,方始迎面走來。兩下里相隔還有丈許,便即停住,躬身施了一禮,含笑問道:“姊姊可就是芳名有個玉字(綠華前生名凌玉兒,己見前文)的凌家姊姊麼?明月梅花,空山孤賞,清興幽情,正復不淺。適才玉笛虛-,清吹未起,寒家故物,難得賞音。可能容小弟良宵侍遊,一接芳塵麼?”綠華見這少年猿臂鳶肩,丰儀朗秀,說話舉止極其文雅謙和,又是連夜相見的吹笛人,不覺投緣。笑問:“你是何人,怎知我的名姓?連夜玉笛飛聲,可是你吹的麼?”少年道:“家母便是照看姊姊的碧梧仙子,此時往見崑崙派前輩名宿崔黑女,尚還未歸,姊姊想早知道。
小弟崔晴,本在前山侍母學道,家母因受凌家伯母之託,姊姊來此寄宿,恐起居不便,小弟功課又嚴,特命後山闢洞修煉。家母素精音律,小弟從小隨習,稍竊皮毛。數日前修煉小成,家母遠出未歸,一時閒中無聊,偶然厚笛遣懷,空山孤吹,不料竟獲賞音,以前也曾常見姊姊徘徊明月梅花之下,人花並麗,同此清絕。雖以姊姊瑤島滴仙,自顧庸俗,未敢冒昧通誠,私心景仰,已非朝夕。不知姊姊可肯不棄頑鄙,使小弟得以常侍清遊,結爲同道之友麼?”
原來崔晴對她長年思戀,傾心已久,只因母命難違,不敢相見。近日素月流輝,梅花盛放,見綠華獨自一人淡妝素雅,日夜徘徊花下,日華助豔,月魄添芳,加上滿林紅雪,十里香光,花容人面,交相映照,越覺玉朗珠輝,丰神絕世。不特塵世畫圖中無此美貌,便瑤島羣真,月窟仙侶之中,也未必有此佳人麗質,心中愛極。只是從來端謹,又記着母親日常告誡說:“此女幾生修積,父母俱是仙人,異日成就遠大。我又從未對凌家夫妻說起洞中尚有一子,稍有嫌疑,不特無以見人,將來兵解時,不但得不到她父母幫助,轉而成仇爲害,都說不定,絲毫大意不得。並且此女仙骨仙根,志行高潔,似你這等旁門後進,必定鄙薄,何苦自找無趣?”因此不敢冒昧上前通詞,更恐解禁入林,她生疑怪,反而觸怒,小心翼翼,潛伺林外,遙窺玉人顏色,略解相思。連功課也無心去做,接連看了二三夜,越看越愛。想起綠華近年曾從母親學笛,上月尚聽吹奏,發音清妙,想必心愛。那玉笛原是兩枝,分掛在前後洞。自己前曾精習,已得母親所傳十之七八,僅降龍、伏虎兩曲未會,她便來此寄居,惟恐驚動,此調不彈,已好幾年。何不乘月吹奏,如能引她自來,不是自去尋她,免得母親回來責怪。相思情切,也未細想,忙將笛取出,去往後山,便於遙望之處吹奏起來。梅花明月,玉笛飛聲,果然看出綠華似有賞音之意。只是月明林下,玉人依舊徒倚花間,不見行動,吹了大半夜,人也未來。
剛剛停吹,去往林外,隱身偷覷,人便柵姍歸去,就在身側走過。這一隔近,越覺風鬟霧鬢,縞袂單寒,儀態萬方,照眼生纈,令人不敢逼視。卻又萬分不捨,一直尾隨到綠華進洞安歇。
此夜仍舊-笛清吹,吹上一陣,又去林外偷看,看上一會,飛回後山再吹,循環不已。接連好幾夜過去,漸漸看出玉人不特賞音,並還帶了笛來,大有從學之意,越發欣喜欲狂。於是改吹新曲,果然對方也在厚笛虛吹。似這樣接連好幾夜,只想對方一發聲吹奏,立可進身。哪知所會的曲已完,對方始終不曾發出清吹。眼看月近下弦,憑着山居經歷,不久天色便有劇變。梅花也早開到了極爛漫的時期,如非有人行法愛護,早已調殘。再過幾日,花落人去,晤對無期,咫尺天涯,其何以堪!當夜重奏明月梅花之曲,想到這裏,正切相思,忽然瞥見兩隻白兔在林際追撲,雖未深入,並無異兆,心中奇怪,掩將過去一看,梅林竟未封禁,誤以爲玉人故意撤禁相待,不由喜出望外,忙即掩進林內。畢竟拿不定玉人心意,又以對方父母俱在名人門下,聞說法力甚高,不知深淺,恐被警覺不敢走近。小心翼翼掩向梅花叢中,屏立偷覷,漸漸看出對方事出無心,學笛之心卻是甚切。有心回去再吹,因己無曲可傳,加以越看越愛,一味偷餐秀色,不捨離去,幾次想要現身通詞,均以母命嚴厲,欲前又止。後見綠華起立徘徊,行去封禁,待要歸去,覺着良機不再。又想:“心雖愛慕,不過想與玉人結個知友,常相往還,劉樊、葛鮑,原是雙修,何況並無燕婉之求,同道相交,有什男女嫌疑可避?”當時心橫膽壯,再也按捺不住。猶恐玉人怪他偷覷,故意走向遠處,現身走來。
綠華山居幽寂,天真無邪,哪知對方早具深心,一看出是連夜吹笛人,已生好感。
再聽說碧梧仙子崔蕪之子,越發欣喜。聞言笑道:“只聽寄母說後山瘴多,不知大哥就住在彼。連日偷學妙音,正煩指點,本是自家人,焉有見怪之理?妹子愚昧不學,以後還要常請教益呢。”崔晴見她音聲清婉,珠玉丰神,接談以後,越發心醉,聞言大喜。
勉強壓着心跳,仍然故作從容,答道:“姊姊玉質仙根,分明瑤姬青女,天人謫降。小弟何人,能得常侍左右,結爲同道之友,真乃三生幸事。家父母昔年海島雙修,原生愚兄弟兩人。只因家母見先父遭劫兵解,長兄又誤入旁門,爲左道妖邪誘迫,與小南極四十七島妖人爲伍,時違母教,想起痛心,才帶小弟來到這仙都後山錦春谷中,隱跡清修。
因家母所習頗雜,不是玄門正宗,惟恐小弟步了家兄故轍,一時又無正宗名師可投,便令小弟暫時隨侍膝前,除勤修道法,靜俟機緣外,不許出門一步,平日管教極嚴。來居中土不久,想起前事,時常痛心,故此從未把身世一切告之外人。小弟又獨居後山,不見來客,功課甚緊。以前晨昏定省,本常往前洞見母。自從姊姊來此,家母因先前忘了對凌伯母說起小弟,恐有不合,好在道家三數十年光陰,一晃即至,意欲就此隱藏下去,便不準小弟再往前洞一步。家母每隔些日,也往後洞查看功課。日前課後,空山孤寂,一時無聊,偶理;日曲,不想竟獲知音,可謂平生快事。後洞經小弟頻年修治,良友往來,頗堪小坐。那瘴多毒重的話,實是家母託詞哩。”
綠華一聽,崔氏母子竟因自己寄居,竟至不能常時相見,越覺過意不去。兩下越談越投機,漸漸親近起來,二人各尋梅樁,對坐說笑,直到殘月西墮,陽魄將升,方始訂約,各自歸去。
綠華開始只覺此人甚好,又是崔蕪之子,愛屋及烏;加上同有玉笛之嗜,空山孤寂,難得有此益友,可共晨夕。只管無形之中日益親密,卻一心只想學笛,並從他學習道法,中心純潔,全是天真,並無他念。因疑崔蕪不令相見,藉口毒瘴,再四叮囑,也許想乃子勤於修爲,惟恐往來嬉遊,荒了功課之故,特意把約會訂在夜來梅林之內。崔晴卻是情有獨鍾,頂好終日廝守,才稱心意。只因初次見面,覺出對方不特美絕天人,並且端莊嫺雅,溫柔嫵媚中,別具一種高潔之致,令人心中愛極生敬,不特不捨違杵,也絲毫讀犯不得。又誤以爲綠華也是修道之人,平日用功必勤,所以把約會訂在晚間,惟恐見輕,連聲應諾。哪知綠華雖和他心思不同,但是每日獨居洞中,除照例坐功外,無事時多,本就寂寞。忽然來了一個極善體貼順從的投機朋友,又當極欲學習道法之際,也恨不能常在一起,可以伺機請益,只是不願誤人正事罷了。好容易捱到黃昏月上,趕往梅林一看,禁制好好,毫無痕跡,崔清已然先在,越發欣喜。談了一陣,便各取玉笛吹和,吹完又談,俱都高興非常。綠華笑道:“可惜今晚月色不佳,常被浮雲遮蔽。似前幾夜那麼月圓花好,萬里晴空,你來和我一同吹笛多好。我要知道後山吹笛的是二世哥,我早尋去了。”
當晚崔晴故意老早前往,擇好一段可容兩三人並坐的梅樹樁坐定。綠華一到,便即起立讓座。那地方本是一株古梅花樹,不知何年被狂風吹折,但未斷落,地脈靈腴,生氣未絕,依舊開花,只折處一段委地不起,鐵幹橫斜,宛如一條虯龍,突伸出七八尺,重又昂首夭矯而起。梢頭上羣枝茁發,花開甚繁,近梢還有倚背扶手之處。崔晴先請綠華斜倚近梢梅乾之上坐定,自己也在相隔二三尺處坐下,比起昨晚相對自然近得多。見綠華手扶橫枝,玉指纖柔,身子斜倚香雪叢中。有時雲破月來,照見花光人面,分外鮮妍,玉豔珠輝,幾同一色。再聽語音清柔,吹氣如蘭,屬詞又是那等親切。深悔日前過於持重,空自相思,不敢冒昧通詞,白耽延了好些天。越看越愛,並不敢存什別念,只想能夠跪拜在玉人面前,把那裙邊衣角親上一親,再憐他癡情,並不生氣嗔怪,死也甘心。
崔晴只顧尋思,聞言竟未及答。綠華見他目光註定自己,似在想事情景,並未在意。
笑問道:“二世哥,你想什麼?”崔晴情發於中,接口答道:“我想姊姊。”話才脫口,猛想起底下話不好說,停了一停。綠華道:“想我什麼?你比我大,不要叫我姊姊,叫我妹子好了。”崔晴聽了頭一句,只當綠華看破心思詰問,不禁驚惶。及聽底下語氣照舊親切,笑靨未斂,不禁心又一蕩,暗道:“不好!”連忙定神,改口說道:“我想姊姊仙根麗質,天生靈智,照學苗時那樣聰明,只等伯父伯母把雪山開闢出來,不久便是神仙中人。像我這樣旁門下士,就算姊姊不棄頑鄙,恐也不能仰附交遊呢。”綠華笑道:
“你這人樣樣都好,就是說話老過甚其詞,我們不比外人,何用恭維?休說我薄質鈍根,什麼也不會,就算託着父母福廕,幸而隨侍膝前,有點成就,似我們兩家世交至誼,交情只有更深,有什分別?倒是你太客氣,不肯聽人的話,連稱呼都不肯改,自己見外,還說人哩。”崔晴慌道:“姊姊的話,我奉若綸音,從此改過,叫你玉妹如何?”綠華微嗔道:“才說改,又叫了一聲。我不喜人叫我名字,你不會叫我世妹麼?”崔晴見她一喜一嗔,無不妙絕天人,由不得心醉神搖,強自按捺,賠笑答道:“我覺叫你世妹,不顯親厚。算我癡長几歲,叫你妹妹可好?”綠華笑道:“由你,換一個字,有什麼相干?也值一說。”由此崔晴改口稱妹。當夜二人又談到了天明,才行分手。
綠華雖想習煉道法,無如少女多是自尊心重,不肯開口向人。綠華更是愛好天然,又以見面不久,羞於啓齒。接連幾夜過去,綠華也曾幾次示意,想對方也和學笛一樣,迎合己意,自行吐口,崔晴偏是矜持太甚。又因綠華前服極樂真人靈藥,連照母傳坐功,勤習多年,雖然無什法力,根基已扎穩固,看去仙骨姍姍,道氣盎然,極似此中高手。
再有乃母平日所說先人之見,只當客氣,如何敢於賣弄。
有一次,綠華日裏無聊,出遊稍遠,遇見一夥前山打獵土人,見她裝束不似常人,貌又美如天仙,恰巧連日山中失去許多豬羊,疑爲怪異幻化,齊聲暴噪喝打。本意只覺後山荒僻,不應有此孤身美麗少女,虛聲恫嚇,試她一試,井拿不準是人是怪。綠華未上過陣,卻着了慌,忙施母傳防身隱遁之法,逃遁回來。崔晴正在後山,忽聽破空之聲甚急,先還疑是母親對頭。正待戒備迎敵,哪知來勢神速異常,也未看出如何下落,只見隱隱光霞一閃,人便現身,卻是綠華,往前洞走去。看出法力甚高,又欣羨,又佩服,越發不敢獻醜。
最末一次,綠華見他百事順從,從無拂意,只是自己一談到想習法術,便無心傳授,老是微笑,不加可否。心想:“你這樣聰明人,還理會不到我的心意?既對我好,便應教我。在把你當作自家兄長,連法術都不肯教。”當時一賭氣,便犯了小孩脾氣。因是素日性情溫和,心事不能明言;崔晴又一味體貼恭順,實說不出此外有什過處,表面不好意思發作。勉強坐了一會,便推有事,老早回洞。崔晴留她不住,當晚回洞,已是戀戀不安。第二日黃昏前便去梅林相候,只說昨晚別早,沒有暢談,綠華必也早去,哪知人並未來。相見已違母命,再往前洞,其罪更大,不敢往探。先以綠華分手時詞色看不出有什得罪之處,心雖苦盼,還未在意。久候不至,心疑連日形跡親密稍過,也許詞色之間失了檢點,引起疑慮,看在居停分上,不肯翻臉,人卻就此疏遠下去。再一回憶連日相對情景,越想越對,急得通體汗流,心悽不已。獨個兒在林中自怨自艾,又悔恨,又相思,眼巴巴盼到天明,玉人終是不至。沒奈何含恨回去,苦盼凝想,自不必說。
男女相愛,用情越專,處境越苦,猜疑也越多。哪怕日常纏綿,情若膠漆,稍有誤會,便疑對方變心薄情。在別人眼裏極尋常的一件事,而局中人卻認爲問題十分嚴重,彷彿要命神氣。及至事情揭穿,或是雙方對面,彼此相處無言,就此恨釋冰消,無端神魂顛倒,白賠上許多精神眼淚,不知所爲何來。可是冷熱循環,愈演愈烈,每經過一次波折,情愛也必隨以增進。人情未得者多貪,常有者無奇;飢甘藜藿,飽厭珍饈。尤其男的一面,當未到手時,固恨不得香花頂禮,常伺眼波,不特對方咳唾皆香,由頭到腳,以至一顰一笑,一顧一盼之微,無非天仙化人,臻於絕妙;再如稍假詞色,略親手足,益覺美人恩重,難於消受,紅粉知己,刻骨銘心。雙飛有望,則欣喜欲狂;獨活無心,則甘爲情死。這時色膽如天,百無顧忌,不論什事都做得出來。可是一到真個銷魂,便即日趨平淡,甚或凶終隙末,也是常事。除非都是極佳品質,一雙兩好,上來率真,毫無矜飾,彼此相見以誠,又各知道奮鬥不易,格外珍惜愛情,互諒互敬,不令縱慾浪費,使其回味,時有餘甘。年輕時固是你憐我愛,便到佳人老去,潘-蕭騷,也能想到誰都年輕過來。此時精力就衰,互相體貼慰安之情,更有甚於畫眉。由軟玉溫香,化爲偎寒扇暖,女的固是終身所仰,男的亦覺非家不樂。於是同共白頭,再誓來生,地老天荒,此情無盡。話雖如此,畢竟人心思異,美景難常,女少自愛,男多荒唐。似這等好夫妻,天底下實找不出多少對來。
崔晴正當熱戀頭上,固禁不起這等打擊。而綠華山居孤寂,忽然得到這麼一個事事恭順,百計溫存體貼的知心良伴,不覺種下情根。平日誤認用功,有多半日不能相見,柳梢月上,同盼黃昏,已甚煩悶,忽然整天不見,怎不相思?無如女兒家性傲,不肯遷就;知音者芳心自同,異地相思,亦復如此。綠華初次以爲前洞不遠,本是他家,既對我好,必要尋來。及至等到半夜,人終不見,越發有氣。綠華近年每晚入定,已難得就枕而臥。這晚一潭死水,忽生微波,思潮起伏,直到天明,也未返虛生明,安然入定,人卻有了倦意。知道崔晴正當用功之際,就便降氣相從,也須捱上多半日,才得相見。
又想:“男人家原來心狠,情薄自私,休看平日百依百順,說得又甜又好,真要強他所難,稍有違許,立即淡薄下來。就算你家傳法術,不肯教人,或因母命爲難,既對我好,自應明言。明知我賭氣,偏不理我。你如不來,我寧一人悶死,也決不尋你去。”想到這裏,意懶心灰,心中一酸,嘆了口氣,隨身臥倒在石榻之上,不覺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