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晴先是滿心歡喜,對於綠華,越看越愛,心癢難搔。偶然動念,想起綠華平日那等心志,能夠這等親熱,已出意外,再要過分,難免翻臉。每當心情搖動之時,忙以全力壓制。勉強又過了一天多。二人均在邪法暗算之下,也不知時間早暮。只覺美酒佳看,樣樣可口,室中陳列富麗,溫暖如春,到處爽心豁目,舒適非常。時候一久,漸把眼前危機忘去。綠華見那酒色香味三絕,越吃越愛,又不醉人,周身和暖舒暢,並無他異。
反正無事,便和崔晴一杯接一杯淺斟低酌,吃個不完,也不知吃了多少。
到了後來,崔晴越發心動,忍不住拉着綠華玉臂,撫摸親熱,覺着玉肌柔嫩,滑不留手,不由心神陶醉,幾次躍躍欲試,鑑於前失,欲發不敢。綠華吃他不住溫存,如在平日,早已發怒。這時不知何故,心軟起來,先覺崔晴情癡可憐,不忍使其難堪,後來成了習慣。崔晴固是得寸進尺,綠華也起了微妙感覺,通身綿軟,臉上發熱,彷彿四肢嬌情,軟綿綿的,通沒一個安頓之處,卻又不是真個勞倦。吃崔晴就勢一把抱緊,綠華倒在崔晴懷中,彷彿格外舒適。又聽崔晴不住軟語溫存,力言相思相愛之苦:“不久母親歸來,恐難相見,豈不憔悴而死?妹妹如見我可憐,乘此時期,讓我親熱個夠吧。”
綠華剛回臉昂頭,半嗔半笑問道:“晴哥,你還要怎麼愛我纔夠呢?”話未說完,崔晴溫香在抱,暖玉盈懷,早已心魄皆融。聞言,見綠華並無怒意,皓齒嫣然,更增嬌媚,立時乘機一把抱緊,口剛說得“我要”二字。綠華見他臉漲通紅,一雙黑白分明的俊目隱蘊熱情,似要冒出火來,心中一驚,好似有些警覺,連忙反問:“你要如何?”一張櫻口已被崔晴含住,身子摟得更緊,連氣都透不轉。跟着心頭怦怦亂跳,周身發起熱來。
情知不妙,待要抗拒,忽然心神一迷,就此昏了過去。迷惘中覺着心中無主,欲拒不能。
不多一會,便昏沉睡去。
正覺甜美,忽聽驚天動地一聲迅雷。同時聞得一串彈箏之聲,甚是洪烈,中雜山石震裂之聲,驚醒過來。睜眼一看,只見塵沙高涌,碎石紛飛,陽光自天直下,洞頂已被方纔迅雷整個掀去。一道青光正裂地飛出,面前現出一個道姑,正是義母崔蕪,手中抱着一個樂器,滿面憤急之容。自己正倚在崔晴懷內,衣服零亂,皺紋甚多,好似經人解過神氣。羅襪也脫去了一隻,白足如霜,剛被崔晴的手放開。想起前事,不禁驚魂皆顫,羞憤欲死,慌不迭奮身縱起。剛一離開,一道青光已由崔蕪手中發出,朝崔晴射去。喊聲:“不好!”待要橫身攔阻,口剛喊得一聲:“義母!”一道金光已由斜刺裏飛將過來,將金光擋住。再看崔晴,已跪伏地上,戰兢兢面無人色。兩道光華才一接觸,擋得一擋,便各收去。耳聽崔蕪急呼:“逆子不肖,萬難容其活命。何方道友,望乞賜教。”
隨見一箇中年女尼緩步走進,笑說:“貧尼優曇。此是他二人的前孽,定數所限,道友無須愁急。”
話未說完,崔蕪已朝來人下拜,悽然說道:“後輩昔年誤人旁門,雖仗能知利害,明於邪正之分,無什惡行,無如所習不是玄門正宗,又以修煉年久,正教中長老未必收容;向那後起的人低頭拜師,心又不甘。只得隱居此山,苦志清修,想要避開未劫,轉世重修。此事必須一位正教好友全力相助,無如雙方道路不同,平日深居簡出,無什交往,生具做骨,不肯腆顏求人,延遲多年。幸蒙淩氏夫婦一見投緣,成了至交。他二人後奉師命,去往雪山閉關,同修道法,只此愛女,不能帶往,託我撫養。來時我已看出她和逆子面有孽紋,彼此相同,本就防到萬一將來發生變故,無奈先機難測,推算不出底細。崔五姑情又難卻,此女更是美質,動人憐愛,便留了下來。新近恰有要事出山,去時以爲此女幽閒貞靜,極知愛好;逆子平日也頗孝順謹慎,不似烏魚島長子天賦惡根。
雙方原未見過,又曾分別再三告誡,禁其相見,在洞內外加上許多禁制,防閒周密,決可無害。誰知憐愛此女過甚,恐其獨居愁悶,洞旁梅林花開甚繁,許其閒時往遊。不料逆子見她美貌,吹笛勾引,終爲妖人追迫,被老怪陰陽叟邪法困入洞內。
“等我到後,一見禁制依然,人全失蹤。跟蹤尋到此山,本拿不定事情吉凶,是否在此。老妖孽突然出現,告我前事,才知他二人被困在此,已第四日,仗着女的夙根深厚,心志瑩潔,雖爲邪法所侵,尚未入網。老妖孽天生怪性,因二人寧死不屈,雖不願揹他;日規,強用邪法迷惑,但覺二人天生佳偶,情深愛重,非要使成夫婦快意不可。
笑對我說,七日之內,我如將人救出,也不勉強,要他放人,卻是萬難。我知二人此時真元未失,意欲拯救,再三向老妖孽好言求告,俱都不從。情急無計,只得動手。誰知邪法甚高,竟算出有一強敵要來此地,他已不能在此久居。只等第七日二人受害之後,強敵未來以前,他便逃往巫山神女峯靈羊峽新闢妖窟之內。並說人不犯他,他不犯人,此次見我爲救子女而來,不願與我計較,任我施爲。他話已出口,必要做到。說罷,遁入洞內不見。我急得無法,連以全力攻山,又用洞靈箏開山裂石,想把二人救出險地。
可恨逆子被困已近七日,只要在最後關頭稍微忍耐,便不至於誤己誤人,使我愧對良友。
準知就這千鈞一髮之間,鑄此大錯,等我攻破妖洞,裂地而入,事已無可挽回。淩氏夫妻不久相見,將來大劫臨身,休說無顏向其求助,拿什面目去見人家?忽聞雷聲,因妖孽只說有人與他爲難,可惜中途有事,遲到一步,至多使其避開,於事無補,費盡心力,仍難挽救。如今二人道基已敗,不殺此子,如何去見此女父母?”
神尼優曇早把崔蕪拉起,接口攔道:“道友不必爲難。此事我本不知底細,適往川邊倚天崖訪一同道好友,無意中用佛家慧光查看新收門人功行,發現此事,當時便要追來。同坐芬陀大師說是此乃前孽,去也徒勞。我答以我也明知此行有阻,未必趕上,但是此女令人憐愛,既然見到,便須相助;如趕不上,我必爲之設法,使此一雙癡兒女,藉此一劫,將來易於成就,豈不也好?說罷起身,也未往下推算,果然飛至中途,遇見武當山半邊大師師徒數人,與軒轅老怪門人惡鬥。我那新收弟子,恰在事前趕到,又爲邪法所傷,不能坐視,這一耽延,更趕不上了。忽然想起將此女引進到武當門下,正是兩全其美。正施佛法助戰,洞庭山女仙嚴姑婆,因爲愛徒姜雪君曾受妖徒欺凌,也由途中發現妖光,趕來相助,殺了幾個妖黨,驚走妖徒。我便代此女引進。半邊道友因門下弟子多是貞女,先還不願。經我力言此女父母本是婚後出家,現在雪山閉關勤修道法,因見此女仙根仙骨,欲使大成,扎人撫養,生出這樣變故,定必痛恨。此女目前如依義母,她父性情古怪,異日尋來,難免誤會。男女雙方均爲邪法所迷,不是本心,因此受禍,實太冤枉。任其往依他人,難免被別的妖人強收了去,自入歧途。道友如肯看我薄面,收爲弟子,將來願效微力,助她轉世之後,重返師門,不使道友爲難。半邊道友方始允諾。彼時我用佛家心光遁法趕來,或者也能趕到。後經仔細推算,此中還有好些因果。道友心志高潔,爲人善良。令郎不經此劫,將來轉世,終在旁門,難於自拔。道友轉劫之後,又有好些危害,不能避免,不願逆數而行,只得聽其自然。我到時事已過去,只想代爲引進,不想多事。因見老妖孽明知巢穴難保,因恨道友以全力攻洞,傷了他一件法寶,忽然憤怒,正施邪法,欲使道友丟醜,我方用神雷破去邪法,震破此洞,將其驚走,事已至此,你們不必悲苦愁急,照我所說行事,必能保全。”
崔蕪聞言,連忙拜謝。一看綠華已把衣履匆匆整理,跪在一旁,掩面痛哭,神情可憐已極;愛子崔晴更是驚懼恐惶,面無人色,似知神尼優曇是個救星,戰兢兢跪在神尼左側,不時偷覷綠華,愧憤欲死。不禁心腸一軟,重又下拜道:“後輩並非沒有母子之情,無如此事關係大大。幸蒙大師恩憐,佛法慈悲,救苦救難,出死人生,萬分感激,敢不遵命。凌道友性情古怪,本來看我不起,綠華寄養在此,全是她母崔五姑道友力主。
他二人年貌相同,逆子在此,實在無以自解。現奉大師之命,不殺逆子則可,但我和他母子之情斷於今日,決不許其回山的了。”大師方要勸阻,微一轉念,笑答:“由他自去也好。如無話說,我帶此女往武當山去了。”綠華心中悲苦,愧憤難當,哪還有話可說,只是嚶嚶啜泣,恨欲求死。
崔晴見慈母氣得面色鐵青,欲將自己逐出,口氣堅決,先還希望大師能夠勸說作主。
一聽這等說詞,又見心上人跪伏地上嬌啼婉轉,知其柔腸欲斷,心如刀割,越發悔恨傷心,又無法向其撫慰求恕。越想越無地自容,覺着生不如死。猛一轉念,把心一橫,先朝綠華跪哭道:“我雖愛極妹子,並無邪念,不料邪法厲害,誤中暗算,悔之無及。還望妹子此去從師,好自修爲,勿以愚兄爲念。”說罷,偷覷母親滿面怒容,不等發作,忙跪過去,痛哭說道:“娘呀,兒子不孝,因見妹子獨居無聊,兒子獨居後洞也甚寂寞,本意自家兄妹,彼此相見同修,有什相干。不料日久情生,雖然彼此均知自愛,並無他念,終因一時疏忽,偶出遊玩,連遇妖人,致爲邪法陰謀所害。既誤妹子仙業,又累慈母愁急傷心,愧對良友。自知罪重如山。百身莫贖,便娘慈愛不忍責罰,孩兒也無顏偷生了。”隨又轉對綠華道:“當我二人被邪法困住,飛行雲霧之中,我便看出不妙,欲以一死保全妹子貞節。不料相愛太深,想等萬分危急,不可開交之際,再行捨命救你。
誰知一時因循,終受邪法暗算。如今大錯已成,惟有以死相報。轉世之後,必往武當尋找妹子。所望不忘前言,恕我今生之罪,就感謝不盡了。”說罷,高呼:“親孃、妹子,容我來生贖罪吧。”
崔蕪聽出愛子想要自殺,先想攔阻。既一想:“凌渾性情古怪,對於此事,難免生疑。先前怒極欲殺愛子,被大師阻住,這一攔,豈不變假?大師佛法無邊,對於此事已有安排,必加阻止。”便止前念,故意冷笑,還想喝罵,未及開口。綠華雖然心中悔恨,但知崔晴並非虛言,實是邪法厲害,無力與抗;否則,即使崔晴心有邪念,自信心志堅定,如何不能自主,狀類昏迷,聽憑擺佈,毫未抗拒?越想越覺崔晴同是受害的人,如何對他一人這等痛恨?本就覺他冤枉可憐,只因少女害羞,不肯回答。及聽崔晴將要自殺,不禁情急,哭喊得一聲:“晴哥,此事如何怪你一人?”人隨聲起,慌不迭撲上前去,想要攔阻。崔晴爲免慈母爲難,並向心上人表明心跡,死志己決。因恐母親攔阻,早在暗中打好雙管齊下的主意,飛劍法寶同時應用。崔蕪未加阻止,死得自然更快。綠華還未趕到,一道銀光繞身而過,同時又有一道青光由胸前發出,當時屍橫就地,前胸穿破一洞,死狀甚慘,鮮血濺了綠華一身。不由柔腸寸斷,心傷如割,抱着屍首痛哭起來。崔蕪自是後悔傷心,一眼瞥見愛子元神離體飛出,朝着自己下拜,回顧綠華抱屍痛哭,面上又轉喜容,似想湊近身去。忽聽優曇大師喝道:“癡兒癡兒,遭此慘劫,還不能勘破情關,將來還有煩惱呢。”
綠華瞥見崔晴人影如活,在一片淡微微的青光籠罩之下待要撲近身來,正待迎上前去,向其慰問。忽聽空中一聲大喝,好似父親口音,心中一驚。眼前金光一亮,崔晴人影先已不見。一道白光直似經天長虹,由西北方空中飛射下來,光中一人,正是父親凌渾,滿臉均是怒容。同時眼前金霞電閃,人已離地而起,四外茫茫,什麼也看不見。耳聽大師笑說:“凌道友,方纔來路空中,當已看出真相。因爲此子前孽太重,非此不能有成,並使表明心跡,渡此一劫,任其自殺,未加阻止。此事雙方難怪,貧尼願效微力,代爲安置,少時便要將令愛送往武當山半邊大師門人。道友功行未完,請各回轉雪山修煉去吧。”隨聽凌渾長嘆了一聲道:“多謝大師美意。如非這業障還有廉恥,豈肯與他母子甘休?今日剛將道書煉成,荊妻心念此女,偶然行法查看,得知受人暗算,這業障事前勾引,實是罪魁,心中氣憤,連忙破關飛來。老遠望見業障自殺,賤婢尚還抱屍痛哭,可見雙方情熱,難怪一人。崔道友不必介意,與你無干,賤婢不知自愛,自誤仙業。
我夫妻因爲半路出家,吃虧不少。幸蒙恩師垂憐,令在雪山閉關修煉,雖然將來成就有望,天仙仍是無分。此女生就仙骨仙根,偏生自暴自棄,從此不再過問,由她去吧。”
說罷,便聽破空之聲,知已飛走。
跟着又聽大師和崔蕪談了幾句,不曾聽清。語聲住後,隔了一會,忽聽大師笑說:
“到了。”睜眼一看,前面山光如帶,景物靈秀,身子落在近頂危崖花林之中。前面樓臺掩映中,忽有兩個道裝少女迎面趕來,見面便朝神尼跪下行禮,並謝方纔解圍之德。
神尼手指綠華笑道:“這便是我方纔和令師所說的新收同門師妹凌綠華。”又指二女對綠華道:“這是你大師姊照膽碧張錦雯和你二師姊摩雲翼孔凌霄,可速上前見過。”綠華本是滿腹悲苦,見這兩個少女年約十七八歲,全都生得長身玉立,道裝佩劍,相貌十分美秀,一雙鳳目隱蘊英威。忙即下拜,口呼師姊。張錦雯已走上前來,和凌霄一同還禮,拉起笑道:“師妹拜師之事,方纔已聽師伯說過。我姊妹本是五人,因有三人轉劫未歸,只要有一人出外,便覺山居寂寞。有你這樣一個聰明美秀的好師妹,再妙沒有。
可惜師父此時離山他去。請同到裏面敘談吧。”綠華見二女十分殷勤,只得強忍悲懷,強打笑容,帶愧答道:“妹子命淺福薄,資質凡愚,還望二位師姊隨時賜教,感謝不盡。”說罷,想起優曇大師尚在身後,二女怎未請其入內?回頭一看,神尼已然飛走,不禁大驚。暗忖:“此是救命恩人,將來自身成敗,和崔晴轉世重修,全都仗她大力。
一肚皮的心事還未向其吐露,人便飛走,以後不知何時才得拜見。”再一回憶方纔經歷,如在夢中。想到傷心之處,心中一酸,忍不住眼花亂轉。恐怕流下淚來被人看破,問話難於回答,忙又強忍回去。
孔凌霄見綠華生得這麼美豔溫柔,語聲尤爲清脆,如囀笙簧,十分好聽,本就喜愛。
及見她回顧神尼飛走,雙目紅暈,淚波欲流,眉宇之間隱含幽怨,越覺哀婉動人,丰神絕世。知她遭遇可憐,腹有難言之痛,暗忖:“此女宛如美玉明珠,自然流照,休說塵世之中無此人品,便桂殿仙娥也不過如是,我見尤憐,何況男子。優曇大師說她外和內剛,性本貞烈。陰陽叟那高邪法,崔晴又是她夙世情孽,彼此情感又深,竟能心如止水,明淨無塵,未生一毫雜念,雖受邪法暗算,依然支持到了未一天,始終能夠自持。直到妖人見事不成,羞惱成怒,立意敗她道基,發動十二都天迷魂大法,方始遇害,失去真元,如何能夠怪她?”越想越代惋借。便笑勸道:“師妹不必悲苦,事有定數,且喜優曇師伯知你無辜,格外恩憐,引進到師父門下,將來仍有成就。此是夙孽,事已過去。
優曇師伯乃師父至交老友,常來此山,不久便可見到,向其求救,必有善策。還是同到大師姊房中,稍飲兩杯接風酒,同作清談如何?”
張錦雯知道凌霄口直心快,綠華已往之事必不願人知道,想要攔阻,已是無及。方覺凌霄話太冒失,綠華一聽自己的事對方竟全知道,不禁連愧帶急,再也忍耐不住,悲泣起來。錦雯連忙握手勸慰,埋怨凌霄道:“二妹,怎的如此心直口快?凌師妹也不必傷心,休說命中之孽,與你無干,邪法高強,非你所能抗拒,便女子嫁人,也是常情。
自古神仙眷屬甚多,我們修道人更應達觀。幸蒙優曇師伯解救,恩師破格收容,從此努力虔修,仍是一樣成就。到我房中再談吧。”凌霄見狀,自不過意,也在一旁勸解,自認失言,請綠華不要見怪。
綠華見二女如此誠懇關切,自是感動。又見凌霄窘狀,恐其難堪,重又強忍悲懷,答道:“妹子自傷孽重命薄,思念父母,不知何時得見,本就強忍傷心。到此之後,又蒙二位姊姊這等關切,情真意厚,感激過甚,越發觸動悲懷,再也忍耐不住,由不得落下淚來。二師姊所說,全是好意,焉有見怪之理?不過妹子生來苦命,還未成年,便因家父母雪山閉關,遠離親庭,寄居在義母家中。蒙她愛如親生,本來相安無事,滿擬家父母不久道功完滿,便可重逢,勉修仙業。不料義母因事出山,妹子年幼無知,妄自離山出遊,致遇妖人,受此大害。雖蒙優曇師伯佛法慈悲,加以援手,又以慈母最愛妹子,不得不忍辱偷生,勉應恩命,來此從師。回憶前情,恨不如死。尤其家父性情嚴厲,見妹子如此不肖,定必痛恨。先隨師伯起身時,家父爲了妹子之事,正縱遁光飛來。師伯似因家父盛怒之下,未令妹子拜見,聽那口氣,大是憤恨。生身之父,對面相逢,不能一遂孺慕。看此情勢,在妹子未有成就以前,恐連家母也未必能夠見到。如在平日,也還有望。無端受此暗算,修爲更難。事已至此,以後惟有仰託二位姊姊照應了。”說到這裏,忍不住又流下淚來。
二女見她如帶雨梨花,哀豔絕倫,人是那麼冰清玉潔,美秀入骨,由不得又加了好些同情之想。凌霄剛直豪爽,方纔自不留神,把話說錯,本在慚愧,不好意思多口。及聽綠華措詞哀婉,神情全出真誠,並無虛僞,更無絲毫見怪之意,越發憐惜,重又勸道:
“我知妹子被困多日,難免勞累,還須靜養。好在師父此時還見不到,請到裏面稍進飲食,我們今夜同臥一處,再作長夜之談吧。”錦雯笑道:“二妹今日想是見我們得了一個好師妹,心太歡喜,連說話也顛倒起來。才說三妹須要靜養,又說要作長夜之談,到底叫她依哪個呢?”凌霄把臉一紅,笑答:“大師姊有口說人,忘了自己。你平日厚重寡言,對於我們做妹子的只有多獎勸,從不說句重話。今日當着外人,已連怪了我兩次,可見憐愛三妹太甚,恐她受了委曲之故。幸是同門師妹,如換外人在此,人家見我這樣毛包,豈不笑話?自己偏心,得新忘舊,還說人呢。”
說時,綠華見主人業已三次催走,已同起身,方覺優曇大師來時曾說,師父半邊大師性情古怪,門下弟子俱是貞女,收徒並非所願,全是引進人的情面。聽凌霄口氣,師父暫時尚難相見,好似有因,大師姊又曾向她使了一個眼色。莫要師父本不肯收,全出勉強,所以暫時不肯賜見;否則師父師伯分手不久,事前已然約定,二位師妹均同回山,共總沒有多少時刻,怎會離山他出?如果所料不差,將來怎肯傳授?正在心煩,忽聽二女問答,知其故意藉着說笑,想把自己悲懷岔開。心想:“我雖滿腹愁腸,乃是自作之孽,與人無干,何苦擾得主人難處?”又想不出說什話好,只得強賠笑臉,隨同前進。
二女知她滿腹悲苦,一路陪同說笑,意欲寬解,當地景物靈秀,又經半邊師徒多年興建佈置,越發清麗,與仙景無殊。綠華心中有事,無意觀賞,隨同二女穿入花林,走下山坡又過了一片花林,前面方始現出一幢樓閣。到了裏面,落座一看,見那樓舍只是兩層精舍,內中陳設無不精麗,另具一種高雅清華之致,琴劍圖史,羅列滿前。剛一坐定,凌霄便去端了好些酒果,前來待客。綠華見主人親手款待,情義殷厚,好生不安,忙起遜謝。凌霄笑道:“師父山居,無論何事,均是門人親手操作。今日三妹初來是客,放東西的地方又不熟悉,無須客氣。兩三日後,便和我們一樣,除卻必須施展法力而外,全是自己下手。自家姊妹,不必太謙。”綠華見室中陳列井然,百物皆備,裏面並有泥爐火竈,調味用具,似是專供飲食之用,清潔異常,淨無纖塵。暗忖:“這裏怎和尋常人家差不許多?來時曾見那兩處山洞也甚高大整潔,爲何又在洞外建這一所樓舍?陳設用具如此華美,與以前所見深山中隱居修道人的洞府迥不相同。”
二女見她不時四下觀望,面帶驚奇之容。凌霄笑道:“三妹,你見這裏陳設華美,不似修道人所居麼?其實本山風景雖還不差,如論宮室園林之美,比起海內外那些著名男女散仙的仙府,還差得多呢。恩師近年方始承繼武當派道統,本奉師祖恩命,多收門人,光大門戶。恩師卻因近百年來,正邪各派長老算出羣仙劫運不久將臨,又以雙方勢同水火,不能並立,當此存亡關頭,均欲物色美質,增厚聲勢,以便到時一決勝負。邪教中人固是美惡兼收,十九敗類;便正教門下,也是品類不齊,時有害羣之馬,背師爲惡,結怨樹敵,鬧得本人身敗名裂,連師長也同受其累。爲此決計不多收徒,寧缺勿濫。
休說心性不良,便是資質稍差的人,也決不肯收錄。門下共只五個女弟子,本來人數不多,新近又有三人轉世。本門昔年那麼浩大的聲勢,如今除師叔靈靈子門下有十幾位師兄而外,加上師妹,才只師徒四人。方今各派劍仙門下,實以本派人數最少。恩師因見四九天劫不久即至,前途艱危,不少荊棘,惟恐弱了本派聲威,有負師祖遺命,除命我們照着本門心法,努力潛修而外,常年獨居後洞,只有限幾個同道之交偶共往還,輕易不見外人。此時恩師就在山中,也未必能許師妹拜見。請不必以此顧慮。好在本門心法,我姊妹俱都得過真傳,賢妹不妨先學。等到坐功飛劍有了根底,恩師也必回來,彼時再領三妹同往拜見,以待恩命如何?”
綠華何等聰明,本在留神靜聽,一面暗中查看對方詞色,越聽越覺二女口氣可疑,師父並未離山他去,不知何故不肯相見。先疑師父厭恨自己,不許參謁,心中惶急,十分悲苦。繼一想:“師父如果心中厭惡,怎會收容?便有優曇大師情面,如真不行,神仙中人決無虛僞敷衍之事,不收便罷,既已收我爲徒,豈有不見之理?不是別有用意,便是有心試驗我的心志。此時茫茫宇宙,何處可以容身?幸而有此遇合,如不虔心向道,努力修爲,不特有負優曇師伯救護深恩,自己只此一線生機也必斷送。難得二位師姊情真意摯,一見如故,既肯從權代師授受本門心法,師父回來決無話說。事已至此,惟有誠心毅力,艱苦卓絕,戰勝艱難,以求上進,無論何事,均應置之度外,纔能有望。一誤不容再誤,徒自悲苦,有什用處?”想到這裏,猛然警覺,立時平心靜氣,把方纔所有思慮全數撇開,朝着二女下拜,謝請賜教。二女見她秀眉忽舒,愁容漸斂,滿面均是感激企盼神情,知已聽勸,一心向道,不再悲苦愁思。人本明豔,愁容一去,更顯風華清麗,容止溫柔。全都對她愛極,爭把武當本門心法口訣加意傳授,反覆講解,不厭求詳。綠華心性靈慧,一點就透,不消多時,便把所傳武當本門心法口訣全數學會。由此便隨二女早晚用起功來。
光陰易過,一晃半年多,不知不覺已到了初冬季節。綠華先前疑心師父對她厭惡,不肯賜見,早在暗中留心觀察。見那兩處山洞雖奉二女之命,不令自己入內,但二女本身也從未見其走進。洞雖高大,迎門均有鍾乳小峯矗列,看不見裏面景物,終日靜悄悄的,不似有人在內光景。暗忖:“師父如在洞中,就不許我入內,二位師姊斷無不往參拜之理。三人日常一起,不曾離開,可見師父實是離山他出,並非有意拒見。”再一想到二女相待誠懇關切之狀,不特師父還山必蒙憐愛,將來成就也必有望,否則二位師姊平日的口氣不會那麼獎勉。越想越心安,用功也更勤奮,進境自然甚速。日子一多,以前疑心全都去掉。二女對這小師妹本是一見投緣,見她如此靈慧用功,自然更加期愛。
張錦雯更可憐她的遭遇,除盡心傳授外,又送了一口仙劍。綠華到手不多日,便練得身與劍合一,高興非常。三女情如同胞,平日總是同出同入,極少離開。偶然有事,也只張、孔二女分頭前往,從未使綠華孤身一人離開洞前一帶。
這日也是合當有事。三女本來約定,一早同往近日常去的臥眉峯頂煉劍,不料隔夜天降大雪。二女山居多年,早就看出天色要變,偶然脫期,未在心上。未下以前,正同用功,不曾再看天色。等到做完功課,天已大明。隔窗一望,積雪已高三四尺,雪勢之大,從來未有。想起日間看出天要落雪,後來煮酒清談,未加理會。跟着到了用功時刻,又忘了查看天色,沒料到雪下得這麼大。仙府周圍花木甚多,方圓數十里,不下七八千株,四時名花無不齊備。同門姊妹均喜蒔花種樹,新轉世的三個師妹更有花癖,別時曾經重託,對於各人親手種植最心愛的幾種奇花異卉,請爲留意培養。而這幾種花木,又均是海外珍產,得之不易。昨夜疏忽,忘了行法保護,地方又多,散在山後一帶。二女必須分途前往。綠華照例本是隨了同去,偏巧近日飛劍煉成了後,還欠一點功夫,用功正勤。二女起身在先,護花情切,回顧綠華吐納未止,心想:“山居高寒,綠華近日功力雖然精進,到底初次經此冬寒。此時寒虐風厲,所有琪花瑤草均被雪壓冰封,無什可觀,不比往日登臨遊賞。又當煉氣要緊關頭,只等本身真氣再加凝鍊,便可絕跡飛行,由心運用,何必擾她?”便留她一人在屋,意欲護花事完,回來再看天色行事。雪如停下,同往臥眉峯,練習飛劍;雪如未住,便就當地行法催花,煮酒賞雪。匆匆起身,也未告知綠華。
歸途凌霄見雪勢稍小,尚還未住,忽然想起隔山肥鹿甚多,想打一隻回來,烤吃下酒,強拉錦雯,一同前往。二女御劍飛行,往返二百餘里,本是片刻間事,誰知事有湊巧,飛到隔山一看,一隻肥鹿也未見到。錦雯恐綠華起身懸念,又恐勾動以前疑念,乘機私人師父所居闊室之內窺探,想要趕回。凌霄天性固執,覺着當地肥鹿甚多,去年千百鹿羣爲兩毒蟒殘殺,被自己無心撞見,除去兩蟒之後,幾次想吃鹿肉,均因大師姊不喜殺生,自己也嫌洗剝污手而止。日前綠華談到隆冬大雪時,用松枝烤吃鹿肉之美。自己曾答應她,只要下雪,便往隔山打鹿烤吃,自應踐言,說什麼也要打上一隻回去。力言:“三師妹溫柔恭謹,我日常留意查看她的言行,對我二人奉命惟謹,決不敢於違命行事,去往洞中窺探。憑恩師的威望,外人又決不敢擅到洞前走動。她最喜清潔,起來發現大雪,見我二人不在,至多倚窗望雪,連門都不會出。就算背了我們,去往洞中窺探,以她那等美質,與這半年來進境之速,也不妨事,有何顧慮之處?我已答應了她,說什麼今日也必將鹿尋到,回去對雪暢飲才罷。”錦雯強她不過,只得應了。後來搜遍全山,仍是不見一鹿,以爲鹿羣已然他往,錦雯又在催歸,凌霄無法,纔打了兩隻山雞回來。這且不提。
當二女走時,綠華本在用功,忽然自生靈悟,索性用功下去,果然大有進境,心中大喜。起身一看,室中靜悄悄的,二女不知何往,外面積雪已有五尺。先當是和往日一樣,二女見雪思飲,去往左近山洞中取那多年陳釀。等了一陣,雪勢漸小,人卻不見迴轉。猛想起前日烤鹿之約,二女多時不歸,也許去往隔山獵鹿,想踐前約。因和張,孔二女親逾骨肉,平日行止與共,片刻不離,似這樣二女同時走開,從未有過,獨坐房中,未免無聊。加以近日功力大進,常隨二女出入遊行,本山七十二峯,差不多均被踏遍。
雖未孤身出遊,途向形勢早已熟悉,意欲藉此一試飛劍功力。本意是往凌霄日前所說隔山明月峯飛去,剛縱遁光飛出屋外,待要衝風冒雪而上,猛瞥見左側不遠,雪花飛舞中似有青光,連閃兩閃,正是臥眉峯那一面,匆促之間,也未看清。知道師父性情剛直,外人輕易不敢涉足。昨夜所約比劍演習之地,又正是臥眉峯頂,只當張、孔二女在彼,立即改道趕去。到後一看,雪勢比起來路更小,已快停止,只稀疏疏飄着雪花。左近峯巒巖峨,已似玉砌銀裝,堆滿積雪。所有寒林高樹,全是瓊枝映發,銀花耀目。寒風侵袖,凍雀不喧,到處靜蕩蕩的,哪有絲毫人獸影跡。綠華生就玉骨冰肌,天性高潔,明月梅花之外,最喜冬雪。初次見到這等大雪奇觀,頓觸夙嗜,就着尋人之便,一路觀賞過去。開頭頗感興趣,及至走了一段,看出當地不似有人來過。暗忖:“本山千峯萬壑,巖峨參差,單爲賞雪,哪裏都是一樣,洞前一帶,只有更好。二位師姊既然未來,只管在此留連作什?”
念頭一轉,方要飛回,忽想起:“再一轉折,便是後山。那日來此練劍,大師姊曾說,臥眉峯後不遠,有一盆地,乃昔年女仙申無垢舊居,上有千樹桃花,五色均備,燦如雲霞,並具清溪泉石之勝(事詳《長眉真人傳集》)。近百年來,雖因無人管理,不似昔年盛況,花開時節,仍是本山一處奇觀。內有百十株桃樹,均是二數百年以前仙種。
說時曾有兩鹿駛過。自己屢欲往遊,均因急於練習飛劍,想等些時再去,說過拉倒,不曾前往。此時二位師姊不知去向,莫非在彼搜索藏鹿。反正清閒,何不姑往一試,就便還可一訪昔年仙靈清修勝境,以爲明春再來之計。”想到這裏,重又停了下來。見雪已住,路又不遠,便踏着積雪,信步往前走去。前行不遠,天空凍雪忽然消散,現出一輪華日,晴輝四射,照得四山積雪越發亮如銀玉。所行之處,又是大片松林,多年古木,粗均兩三抱以上,行列疏整,森森秀髮,拔地幹霄,亭亭華蓋,繁枝千萬,滿綴銀花。
陽光自林隙下照,深蔭映雪,花影縱橫。偶然一陣山風吹過,枝頭落花飄空,繁音細碎,有如鳴玉,鏗鏘娛耳。再看天空浮雲,已被罡風掃盡,萬里晴霄,一碧無際。時見成團成片的白雪隨着天風流走,彷彿下面雪峯被罡風捲向天半,映着亭午日華,一上一下,同煥銀霞,共爭瑤彩。朝來滿空雪花浪駭濤翻,與那凍雲低迷陰霆之景,竟在片刻之間一掃而空。極目四望,清麗絕倫,端的出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這個奇觀。快雪時晴,古所豔稱,而這暗日鬆雪,更具無窮情趣。
同時想起自家身世,也和方纔天色一樣陰沉,雖人師門,還未躬行拜師之禮。但盼日後也常這樣萬里晴輝,清光大來,豈非快事。覺着第一次孤身出遊,兆頭不差。雖然以前備歷艱危,中懷悲苦,難得遇到二位好師姊,殷勤愛護,情勝同胞。聽那平日口氣,一見師父,便有指望。越想越高興,當地雪景又好,徘徊晴雪喬松之間,不捨就走,重又留連下來。暗忖:“此時雪景雖然雄奇清麗,如是常人,休說冰雪封山,險滑異常,便猿猱也難攀援上下,單這近峯頂一帶的雪風,人便無法立足。可見仙緣遇合,不是容易。如非稍具道力,放着這樣現成奇觀美景,便有此高情雅緻,也限於體力,無從盡情領略。身爲仙人之女,雖以夙世情孽,致受他人暗算,失去真陰,仗着優曇師伯恩憐和二位師姊厚愛,仍得仙山修道,尚是不幸中之大幸。此後真應小心謹畏,努力修爲,務令仙業成就,纔不負慈母的鐘愛呢。”
綠華畢竟稚氣未盡,只顧觀賞雪景,心中想事,不特把先前雪中青光忘卻,連往後山尋人也忘起身,又待了好一會,偶然遙望歸途,碧雲崖上有兩道遁光下降,正是張、孔二師姊,看出是由隔山明月峯飛回,先前不合朝那青光去路追趕,以致相左。這纔想起前事,忽然警覺:“那青光既非自己人,不是外人路過,便是隱居附近深山中的煉士。
以前便因法力淺薄,妄自出遊,才受那樣大害,如何又蹈覆轍?此人素昧平生,知道是什麼來歷?大師姊常說我夙孽尚重,必須留意,在未拜見師父以前,從不任我孤身外出。
今日雖爲尋她而來,但是先前疏忽,不曾看清,萬一所遇是個左道妖邪,當我有心追他,豈不是糟?照此情勢,對方許是正經修道人,無心路過,再不便是隱居近處,見我姊妹三人常同出入,知是師父門下,不敢侵犯;否則不問邪正,也必回身詢問,決無如此平安。總算運氣,未與對面。”
越想越可慮。正待御遁飛回,還未落地,忽聽身後有人顫聲急呼:“妹妹留步,容我一言。”口音聽來甚熟。綠華本就滿腹憂疑,惟恐被青光中人發現,又見張、孔二女業已回去,急於起身之際,空山無人,忽聞人語起自身後,不禁大吃一驚。忙縱遁光飛起,一面發動大清神光行法防身。本意不論是何來路,均不與之對面交談,便有什事,也等到家,會見二位師姊再說。因下面林內仍在悲呼不已,忽然想起那語聲分明似崔晴。
再一想到兵解轉世時的慘狀,不知才隔半年多,怎會在此呼喊自己?疑是精魂尋來,心中一酸,忍不住暫停遁光,回眸一看,果是崔晴立在一株高鬆後面,張手向上,顫聲悲呼,與以前所見的人無異,只是面容悲慼,身上好似籠着一層青色淡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