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郝金標夫妻爲賊黨所殺,郝濟心痛父仇,和龔勤隨了單鳶同到善法寺,住到端陽將近,單鳶忽由外面趕回,說智明師徒虛實已被仇敵探知大概,衆人均要分散。並說唐鑑、陸升雲二賊,聽了惡道石凌霄與尉遲天生的話,因金標已死,料定所約的人定必知難而退,蒙山賊巢外人俱都得知。爲防蘇門諸隱俠單鳶、嶽半斧尋來,兩頭不及兼顧,便將蒙山賊巢放棄,專一經營小函谷老寨,一面擄了各地土人入山開墾,一面勾結各地同黨增加威勢,免得力量分散。諸俠業已想好計策,準備不等七月二十三,提前下手,並令郝濟、龔勤趕往靈寶離開小函谷賊巢三十餘里的峪山腳下土窯村,尋一姓胡老人,交上書信,由其指點,再尋一位老前輩。未了這封書信先不必交,如蒙對方看重,只給一粒金剛大力丹,二人分服下去,修養三日便可增加不少功力等語。
二人都是心急,隔了一日便即起身,趕到土窯村尋見胡老,方覺對方所說的話內有許多做作,山家勤儉,老早便睡,先向人借這大半碗燈油,並無用處,話也嘮叨,窯外只得尺多寬一條坡道,方纔所見山民相隔頗遠,來去兩路俱都無人,如其有爲而言,又不應提起左近隱伏的大盜姚三虎被山中賊黨勾結,山頭派有兩處守望,夜間便出放哨,生人入山便有危險之事,方自不解,忽聽門外嗤的一笑。二人以爲蹤跡被人看破,愉聽了去,大驚欲起,胡老已搖手止住,當先趕出,身法快極。同時瞥見胡老雖然面色微變,口角上卻帶着一些笑容。心中一動,隨聽胡老在土門外面低語道:"我早猜是你,果然不差。你雖機警,長於應變,到底還是謹慎些好。"跟着又聽那人低語回答,語聲由近而遠,似在旁邊土崖之上,霎時停住,一句也未聽出。
二人忍不住探頭門外,往上一看,才知土崖上面有不大一條裂縫,外面被樹蔭遮住,左右前面都看不出,須立洞口遙望才能見到,彷彿有半條人影一閃,胡老也未攔阻。那崖洞共是一排三間,除當門一間有門有窗外,下餘兩間比較寬大,深藏崖腹之中。二次進門,胡老便將二人引到最裏面一問,先指點了食宿之處,然後取來許多竹條松枝,命二人先紮好幾根火把,提前吃飯,睡上一覺,到時自來喊醒,別的不必多問。二人見他滿面都是喜容,問他卻不肯說,只得謝了指教。大家動手,吃了一飽,同往外面稍微乘涼,胡老便令二人歸臥,也未見其走進,料定半夜還要起身有事,胡老必有成算,否則不會如此。另外雖帶來一封信,上面只有"面交"二字,也未寫出收信人的姓名,始終不知第二位老前輩是誰。胡老方纔一出,業已看出他的身法輕巧,功力甚深,不在自己以下,斷定也是一位隱姓埋名的前輩高人,且喜自從相見便執前輩之禮,不曾疏忽,對方也以尊長自居,口氣也極關切,略微低聲商談,便各睡去。
夏日夜短,天氣又熱,尋常本難多睡,二人仗有胡老事前囑咐,回洞時天只剛黑,所居上窯冬暖夏涼,又經胡老打掃乾淨,併爲二人鋪上一張竹蓆,涼陰陰的,睡在裏面反比門外乘涼舒服清靜,加以一路勞乏,不曾睡好,等到決計先睡,把眼合上,當時便自入夢。睡得正自香甜,猛覺身邊有人在推,驚醒一看,窯門已閉,炕頭上點着一盞油燈,剔得甚亮,老人手裏拿着方纔所結火把和一包乾糧、一柄鐵鉤、兩把板斧,立在炕前。雖然還是日裏那身裝束,人已換了一副神氣,二目睜合之間隱蘊威棱,身也筆挺,動作尤爲輕健,與日裏所見年老力衰、行動遲鈍的駝背老人,直似換了一個,如其換上一身裝束,改在別處相見,稍微疏忽,決認不出是他。
二人方要開口,胡老已搖手止住,隨將手微指,令二人穿好衣服,隨他同行。好在熱天,無什衣服可穿,隨身兵器又都尋常,郝濟還有一口乃父遺留的雙摺兩刃刀,龔勤以前更只有兩種暗器密藏身上,新近才經郝濟送了一條鏈子鞭,扣在腰間。二人力大,這兩件兵器,好壞還在其次,均不稱手。來前單鳶曾說:"暗器還可,兵刃無須再帶,索性裝作兩個少年村農反更穩妥。"後因老方丈智明勸說:"此行多是荒山野地,所經大一點的村鎮,又經指明不令投宿,萬一遇到狼羣猛獸之類,手有兵器較易應付,何況刀乃金標昔年特製。"連那皮鞘均可折轉,藏在包袱裏面,和軟鞭一樣看不出來。"單鳶方未阻止。二人路上談起,均覺此去非但報仇除害,須與強敵拼鬥,事前多半還要深入虎穴,就是目前功力較深,有了兵器到底方便,師父如何要我們空手前往?後來雖未阻止,看那神氣也似不以爲然,當時想不出道理,以爲仇敵耳目大多,恐帶兵器,被其看破之故,談過也就拉倒。這時看出胡老外表安詳,內裏似乎緊張,先又不肯明言,語聲極低,多半均打手勢,彷彿戒備甚嚴神氣。等到匆匆結束,穿上布鞋,要取兵刃,忽被止住。如說不帶兵器,另外卻又給了兩把板斧、一柄鐵鉤。斧雖尋常樵夫所用,看去尚還鋒利,鐵鉤乃是一根粗通條彎折而成,不過二尺來長,除鉤掘東西而外,毫無用處,如何能當兵器使用?
龔勤人頗穩練,經歷較多,雖不明白什麼用意,悶在心裏,還未開口。郝濟年紀既輕,人又口快心直,看出胡老戒心頗重,行蹤如此隱祕,分明此去頗險,再說深山荒野之中不帶兵器,憑自己本領,遇見敵人猛獸雖然一樣應付,到底費力得多,匆促之間,所帶那兩件兵器均可緊藏身旁,胡老也許還不知道,忍不住低聲悄語。剛說得一個"這"
字,胡老已微笑搖手低語道:"你兩個只跟我走,到了那裏自往前進,不必多言。你們這兩件兵器不必帶走,如能從此不用纔好呢。"說時,二人見胡老背上染了一些黃土,因其說完匆匆轉身,已不願人再問,只得跟了就走,便未多說。火把共是三枝,扎得甚是結實,拿到手裏,纔看出上面塗得有油,用鼻一聞,帶有一股煤氣和松子香味,才知日裏那半碗燈油並非常用之物。走前室中油燈已被老人吹滅,火把並未點燃,由龔勤一人拿住,另一手拿着一根鐵鉤。郝濟腰插雙斧,跟在後面,暗忖:當日已是十二夜裏,月雖未圓,但頗光明,休說練就目力,年紀又輕,便是常人走路,這樣好天,也用不着什燈火照路,胡老把這三根火把看得比兵器還要重要,是何原故?人已走了出去。
這時夜色已深,日裏雖然炎熱,山風甚大,土人均早入睡,月光如晝,一面重山峻嶺,高聳在左近一帶,巨靈也似,明暗異態,氣勢雄偉。一面對着大片遠山,宛如一片銀灰色的深淺嵐痕,浮涌在天際月光雲影之間,當中卻空出大片林野、田地坡陀之類,到處靜蕩蕩的。胡老人已先出,先立洞口,往西北方看了兩眼,一面止住二人,不令趕出,等兩面看過,見無動靜,再借外面樹蔭遮蔽,招呼二人同出,先指西北方,令由樹縫中朝前窺探,跟手便將窯門帶好。二人這纔看出西北峯腰危崖上有一點火星閃了兩閃,才知左近不遠果有守望埋伏。胡老隨命二人貼着洞壁繞到右側裂縫之下,當先往上竄去。
二人藉着樹蔭遮蔽,施展輕功,跟蹤掩上。連經兩個轉側,向上斜行約有五六丈高遠,斜縫忽然展寬,形勢更險,下面黑洞洞的,彷彿是條大深溝。
三人一同附身右側峭壁之上,由暗影中攀援縱躍,輕悄悄往前急進,又上下曲折,順着裂縫中的陸坡前進了六七丈方始停住,未了半段裂縫,有兩處均可透頂,月光雖只照到對面半崖腰上,暗中走來仍可藉以辨路,盡頭又是一片六七尺寬的平崖。胡老停步以後,便命二人稍微等待,討過雙斧,自往那齊如刀削的上半危壁竄去,人在暗影之中,宛如一條大壁虎,略一閃動便即不見。
二人才知此老功力之深大是驚人,比初見時的猜測更高得多,決不在師父以下,同時看出立處土崖緊附危壁,乃昔年地震時未曾崩塌、孤懸向外的一片大土塊,通體雖有六七尺方圓,厚只二三尺,稍微載重或是用力一踏,便非整片崩塌不可,下面又是一個深溝。郝濟悄取身邊燈筒往下一照,黑沉沉也不知有多深,又見靠壁一面相連之處業已現出裂痕,越看越險,正在低囑龔勤貼壁而立,暗中戒備,以防這片突崖忽然崩塌,稍微疏忽連人也墜將下去,忽聽崖壁內有了響聲,心中驚奇,側耳一聽,隔着崖壁,聲甚沉悶,聽不出是什響動,但那勢子又猛又急,相隔甚近,就在來路側面土崖腳下,因胡老走前囑咐,人不回來不許隨意言動,只得守在旁邊靜以觀變。隔了不多一會,先聽一陣急響之後,突的一聲,一大塊泥土忽由崖旁響聲來路的峭壁上崩裂而出,墜落下去,方纔響聲立止。
二人心疑壁內有什奇怪東西快要竄出,當地狹小,又無道路,雖練有一身極好的輕功,多麼陡峭的崖壁,雖能攀援上下,到底可慮,正各拿了暗器,想用燈筒照看,忽聽旁邊壁內胡老低喝:"你們不可妄動,轉眼就可走進來了。"說罷,響聲又起,這才聽出那是胡老用手中雙斧將崖壁由內攻穿,開出一洞,以便由此走進,忙即低聲應諾,守在那裏。郝濟暗忖:土窯中鐵鍬現成,如何不用,卻用雙斧斫開洞壁?還有此老既能走到裏面,必有上下出入之路,我們都會輕功,儘可隨他走進,偏要費這大事?心正不解,接連又是幾次土塊崩落。胡老由裏鑽出,壁間業已開出一個三四尺方圓的土洞。
剛一見面,胡老便說:"天已不早,你們越快越好,到了洞中,照我木片上所畫途嚮往裏尋去,走到中途土洞之內,再將我身邊這張紙條取出觀看,自知走法。斧已無須帶去,那根鐵鉤不可失落,否則到時便要費事。到了盡頭,天如未亮,無論外面多黑,休說火把,連你身邊燈筒均不可露出一點光亮。詳情無暇多談,便我紙上所說也不詳細,你們相機而行必能如願。這條祕徑,我還是新近半個多月才得發現,由此入山,省事不少,並還免去許多顧慮。照你師父來信,本應多加指點,只爲我已深知虛實,你們只當無我相助,沒有成見,冒失走去,全照你們本心而行,反更有益。一切均等功成歸來再作計較。你們今夜睡後,我已來此兩次。日前早料你們要來,可惜先未想到這麼走法,以致稍微耽擱,否則你們天明前便可到達,更爲穩妥。
"我送到洞中,走進不遠便要回去。這裏土人平日情厚,決不會壞我的事,而你二人日裏來時,正趕上輪值的賊黨家中有事,又知這下半日不會有人由小路經過,以前從未發生過事,上次殺害的獵人和一個路客,均因多疑冤枉,本相已露,騎虎難下,惟恐傳說出去殺以滅口,並非真是他們敵人。這兩個小賊洗手多年,覺着日子過得頗好,何苦又做強盜,和小函谷在一起?背後常時咒罵氣憤,本就不願輪值,再一有事,非但偷懶離開,並將日裏和前半夜防守的事託給兩個和我相識的土獵戶。這兩人恰是我的徒弟,所以賊黨並不知道來了生人,土人也都經我招呼。
"你們由此深入賊巢,一去不歸,我均無慮,不過我不便隨你們同去,事情卻要曉得。一次自然更好,如能回來,我那窯洞地勢十分巧妙,有那兩株大樹遮住,外表看去十分明顯,毫不使人注目,實則人立洞口,往右略偏,便被那樹遮住,無論遠近都看不出,裂縫出入之路更是隱祕,至今還無什人曉得,經過十年前一次地震,這類大小裂縫,山內外到處都有,更不會引人注目。你們只管放心來去,回時就被人看出,也不會是敵人一面,就此走吧。"說完,便將紙條木片遞過,一同鑽進壁洞之內,再將火把點燃。
二人一看,壁內洞徑全是昔年地震時留下的殘跡,大小寬窄不等,多半高低錯落,崎嶇難行,如非火把粗大,塗得有油,火光強烈,決難走快。二人共只一個燈筒,將來用處甚多,又系金標昔年特製之物,雖然遠近均可照到,面積卻小,胡老改用火把便由於此。三人一路縱躍上下,由那險阻叢生的亂土堆中覓路前進。連經過四五處曲折岔道,胡老喊住二人,快要分手。郝濟因聽胡老說開那人口早經下手,想起來時,胡老背心上所染的土痕,無意中提了一句,想代去掉。胡老聞言,面色立變,始而目射精光,兩道壽眉同時往上斜飛,面上似有怒意,忽又哈哈笑道:"好的,好的,居然連我老頭子也開起玩笑來了。"說罷,脫下那件粗麻布短衫,朝上面泥痕看了一眼,又似有什醒悟,更不多說,轉對二人道:"你兩弟兄果然真好,你們的事我已能夠知道,便不回來通知也不相干,索性不再回來,免被賊黨發現生人,雖然無關,無故受他盤問也是討厭。真有什事必須相見,我也自會往尋,無論你們藏在哪裏,均可尋到。不必多慮,就此去吧。"
二人見胡老說完,不容回答,匆匆持斧走去。回憶前後所說,均未明言,未了口氣並還改變。此來原是請他指點,另尋一位前輩高人,並求一粒金剛大力丹,但聽所說口氣,又似前面還有危險,尋人與對敵兼而有之,內中並似有事發生,再三囑咐,臨機應變,樣樣均要機警小心,偏又不肯先說,料知事關重大,爲防萬一疏忽,誤了時機,遙望胡老,人已走到來路險徑之上,彼此不能望見。郝濟心急,就着火光,先將紙條打開,與龔勤同看,上面所說,除卻出口附近要道如何走法和時候早晚的去留隱現而外,均和前聞多半相同,只有幾句略示機宜,也未說出什麼道理,深悔昨日不該說二人都念過書,以致幾句最要緊的均是隱語,僅能推出一點意思,爲了內中還有防敵的話,越多戒心,兵刃偏又不曾帶來,連那兩柄板斧均被取走,手內共只一根鐵鉤,如遇賊黨,還要空手迎敵。那洞深居山腹之內,只是昔年地震崩塌陷落的一些裂縫,縱橫交錯,歧徑上下,蛛網也似,一路走來,連一兩丈長一條平坦的所在均未見到,隔着這麼深而且厚的土層崖壁,決不會有人聽見。
郝濟越想越怪,便和龔勤談論起來,先將胡老所說議論了一陣,最後談到:"聽師長說我們武功遇見強敵雖未必勝,稍差一點的對頭已不是我們敵手,今年又學會了空手人白刃的手法,大鵬十八式擒拿手更早練成,沒有兵器,到底仍可應敵,美中不足是個缺點,我們家中,父親所留雖有幾件,均不合用,幾次請問師父,託他物色,代買兩口好劍,或是畫成好圖樣,另請良工打造,師父均說,這類好兵器最難物色,又非當時可能打造成功,老是到時再說,走時連那兩件尋常兵器均不令帶,如今時期越近,直非空手迎敵不可。這樣多的強敵,沒有稱手兵器,豈不討厭?日內難免深入虎穴,我們必須多留點心,看賊巢中有無稱手兵器,先取它兩件來用,省得一雙空手,多高本領,也是費力。我們的手又重,就算賊黨,也有首從之分,全下殺手未免太過。"
龔勤雖覺胡老必有深意,對於郝濟所說,也是同樣心意,一路說笑,不覺到了胡老所說中途稍停觀看紙條之處。那地方乃是靠近地面、深藏山腹中心的一個洞穴,約有兩三丈方圓,地勢寬平,並還不似前段來路土腥氣重,不時有風吹動。二人因紙條業已看過幾次,胡老又有越快越好的話,不想停留,便照木片所畫途向,打算一直覓路走去,到了盡頭出口左近再作計較。忽見第一根火把快要點完,便將餘燼去掉,重點一根,又往前走。快要穿洞而過,走上一條窄徑,忽然發現一個土堆,可容一二人坐臥,先未留意,人已由側走過,因覺來路所見大小土堆多得不可數計,十九殘缺崎嶇,儘管土性堅凝,和石塊一樣牢固,似此方正整齊從未見過,又在靠近前面寬闊之處,四面都是空地,高只尺許、形如一塊大的方磚,沒有一面不平得和鏡面一樣,彷彿當初本是一座尋常土堆,經過人工,將四面連頂一齊削平,並還加以打磨,同時發現土塊角上放着一卷豹皮,相隔不遠土壁下還有一些乾柴和火燒焦過的樹枝之類,鼻間隱聞焦香。
龔勤也自看到,忙同回身,仔細用火光照看,並將皮卷打開,乃是三四張豹皮,連在一起,裁去邊角,用針線縫成一張皮褥,與土塊大小方圓相同,每面寬出三四寸,鋪在上面,剛巧合適,似此從無人跡的崖腹深處裂縫洞穴之中,怎會有人在此居住,並還生火?細看土塊,果是刀劍削成的土榻,再用鐵鉤一試,那一帶地方,土比石頭還要堅固,不是二人練就神力,休想動它分毫,洞中人竟能將其整片削平,五面方方,沒有一點殘缺痕跡,非但所用刀劍不是尋常兵器,手上功力也可想而知,越發驚奇起來,認定洞中藏有異人,並還心思細密,極愛乾淨。不過這洞中有此本領高強的異人,胡老既然深知地理,並曾往來多次,方纔指定走到這裏稍微休息,看完紙條就往前進,彷彿各不相干,未免不合情理。對方如是自己一面,胡老事前固應通知,過時如其遇人,應與請教。否則更應早作準備,以防遇敵或是發生別的誤會,偏是一字不提,令人難測,爲防疏忽,生出枝節,郝濟從小又受乃父之教,深悉江湖上的過節,首先朝龔勤打了一個手勢,將豹皮卷好,仍放原處,再將手一拱,連打了兩次招呼,均無迴音,再用火把仔細照看,除這一牀皮褥和壁角一些乾柴殘餘灰燼而外,只尋到一個裝水葫蘆,別無所有。
互一低聲商計,覺着洞中人不分敵我,胡老不會不知,也無不說之理,細想前後所說口氣,均不似有人在此居住光景。他既常時往來洞中,也許獸皮便他本人所留,所以纔有在此稍歇的話。雖然只有這等想法才合情理,到底不敢十分拿穩,洞中黑暗異常,沒有燈火,決難通過,只得暗中戒備,不再高聲談論,手中火把也不再舉起,互相戒備着再往前進。
這條洞徑共只三四里來長,但是時高時低,上下繞越穿行,路要多出兩三倍不止。
二人初次經歷,照着紙條所開途向標記而行,也不知道路程遠近,前半歧徑又多,雖有圖說指明,仍難免於走錯。中間一段險阻更多,常時誤入岔道,遇阻折回,多費了許多心力,好容易尋到相隔出口不遠的一條夾弄,側身跋足通行過去,再往前走,便是大小兩條並行的通路,雖是一曲一直,中間也有好些天然洞穴,像來路那樣的岔道歧徑已不再見。照紙條上所開,無論走哪一條,均可尋到出口左近的一個大洞穴內,路也比較平坦,土塊石筍雖多,毫無阻礙,洞壁也都石土互見,可以隨便行走,不必縱躍鑽行,這才鬆了一口氣。重取紙條對看,沿途標記一一見到,並未走錯,相隔出口也只裏許光景,除前面洞口左近有一兩處奇險外,餘均平地,知將到達。沿途留意,並未見到有人往來和遺留的痕跡,越以爲前料不差,皮褥果是胡老所留,並非別有異人隱藏洞內。照胡老所示機宜,只一走近出口便可發現此行用意,但要格外謹細,疏忽不得,更防蹤跡被敵人看破等語,幾次尋思與猜測,均似此行還是尋訪那位異人佔多數,一面卻要留神賊黨,以防看破,今已快到,鐵鉤不知何用,看得那麼重法?
郝濟斷定洞中無人,忍不住又談論起來。二人正說:"前途還是可慮,難免遇到敵人,一個蹤跡被其窺破,事便討厭。"忽聽嗤笑之聲似由身後傳來,與日裏初到時土窯中所聞大略相似。二人心動,立定再聽,笑聲已止。冷不防掩往回路一看,發笑之處共有兩個大小洞穴,大的一個亂石甚多,不易搜尋,經此一來,斷定有人暗中窺伺,又連打了兩次招呼,均無迴音,舉火四照,並還分途搜索,趕回好幾丈,把這一帶尋遍,連腳印也未找到一個。正在低聲談說,第二根火把已用去了多半,胡老吩咐必須留下一根以作歸途之用,不可一次點完。又恐耽擱時久,萬一誤事,還是出洞要緊,同時覺着對方雖然暫時不肯出見,不似懷有惡意,否則初到時,此人曾在土窯外發笑,胡老聞聲追出,自己跟在後面,還曾見他背影,後和胡老分手以前,兩次探詢發笑人是誰,是否也在洞內,俱都搖首未答,照眼前所聞所見,必住在此無疑,許連自己來意俱都知道,無須再有顧忌。心方略定,待要起身,遙聞前面轉角又是吃吃兩聲,笑聲似在近頂一面傳來,由近而遠,往前馳去,其勢甚快,尾音人耳,相隔已遠。
二人忙同追去,哪有人影?舉火一照,洞頂離地甚高,火光不能照見,上面土石相間,累阿下垂,不似下面平坦,另外還有裂縫,先見兩洞,頂上也是如此,離地卻低,仔細一想,忽然醒悟,料知那人輕功甚高,必是發笑之後,人已上到洞頂,然後施展輕功,貼着頂壁往前馳去。先未留意上面,所以不曾看出,師父原命上來重在尋那一位老前輩,此人必與有關,也許因見自己停步搜索,心生疑慮,故意二次發笑在前引路,以防延誤時機都不一定,念頭一轉,均覺有理。
郝濟心中有事,更覺那人笑聲奇怪,急於尋蹤,連催快走。龔勤恐他冒失,加以年長几歲,從小隨師歷練,識得深淺利害,不似郝濟,雖因乃父從小指教,僅知江湖上的規矩過節、外面人心險詐,還不深知賊黨的兇狡狠毒往往出人意表,何況人未見到,隱藏暗處,用心難測,萬一對方仗着地利,把來人當作網中之魚,一面隱伏暗算,一面發笑誘敵,作弄示威,豈不是糟,胡老有許多話不肯明言,卻令照他所說走去自會發現,師父曾對他來信重託,自己是兩個年輕後輩,郝濟更是本領雖高還未成年,初次經歷,走此奇險黑暗的山腹之中,他卻連路都不引,徑自回去,也於情理不合,也許昨日那人是個對頭,故意借我二人誘敵,他卻暗中跟隨在後,事尚可慮,如何可以大意,連形勢也不細看,一味往前亂闖,忙即追上,剛把郝濟拉住,低聲囑咐,說了幾句,又走一段,相隔出口越近,已快到達最後一關險地,忽聽前面又有響聲隱隱傳來。
郝濟認定那是自己人,剛要出聲呼喊,被龔勤一手拉住,低喝:"師弟,你怎如此大意!"緊跟着便聽一聲冷笑,前面暗影中兩點寒星一閃,兩支暗器已接連打來。龔勤知被料中,果有仇敵隱伏暗算,郝濟不知厲害,絲毫沒有防備。急怒交加,則把郝濟順手一推,正待發話迎敵,口方喝得一聲,伸手想將暗器接住。說時遲那時快!就這寒星乍現、時機瞬息之間,丁丁兩聲,那兩支暗器似被暗影中的石角擋住,還未飛到二人身旁便自落地,同時對面便有三個賊黨揚刀大喝,縱撲過來。
二人暗器本來握在手上,不知來敵多少,又是初次經歷,走到這等黑暗危險的山腹深洞裏面,驟遇敵人,難免心慌,不等近前,已各將手中暗器相繼發出,剛看出後面又有二賊跟蹤趕來,本領均似不弱,發出去的暗器丁丁亂響,多半打飛,不拿火把看不見,有了火把,變成敵暗我明,容易吃虧,來賊又極狡猾,每人手上本持有千里火筒之類,因見二人手有火把,竟都隱去。二人初經大敵,龔勤雖然比較有點閱歷,像當時這等形勢也是初次遇到,覺着賊黨這多,不論勝敗,自己蹤跡均不免被仇敵看破,正在暗中叫不迭的苦,賊黨忽有兩個連聲怒吼,翻倒在地。料知所發暗器打中面門要害,業已透腦而過,否則不會死得這快,不由精神一振。
未死三賊,似比死賊本領更強,來路地勢又極寬大平坦,想因同黨傷亡,看出二人暗器厲害,防禦甚嚴,各舞着一身刀花,寒光閃閃,猛撲過來。二人手無兵器,雖練有極好功夫,不怕刀槍上身,五官要害到底可慮,共只一柄鐵鉤,非但無用,反而不如空手。龔勤因覺自己是師兄,郝濟又正拿着火把,匆匆打一手勢,口中低喝:"三五鼠賊,不堪一擊。二弟持火觀戰,留神鼠賊無恥暗算,待我空手殺敵。"邊說邊將鐵鉤隨手拋下,一聲大喝,縱將上去,準備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給迎面三賊一個厲害。誰知來賊共有十來個之多,先聽響動,便是賊黨在前面峯後到處搜索,所用均是千里火筒之類,火光只照一處,又有轉角崖壁遮斷,二人又未想到當地會伏有一羣賊黨,一時疏忽,不曾看出,恰巧另外五賊在暗影中發現火光,當先掩將過來,這一動手喊殺,立時驚動,連隔壁那幾個也紛紛趕到,遙望同黨受傷,怒發如狂,同聲厲吼,趕殺過來。
這原是同時發生,先後不過兩三句話的工夫,雙方最初相隔又只三丈遠近,如非當頭五賊乍見二人年輕,又未拿着兵器,上來驕敵,後被暗器打中兩個,再一驚退遲疑,這麼一縱便可到達之處,早已殺在一起。這微一耽擱,後面賊黨也自趕到,一共還有八個。龔勤見賊黨越來越多,後面不知還有多少,越發情急,上來便施殺手,一縱老高,就着後面未動手的兩賊用千里火筒向上照看之時,雙手往外一分,再往胸前收轉,頭下腳上,盤空而下,準備給賊黨一個下馬威,上來便用師傳大鵬十八式擒拿手先打倒兩個,問明來歷,真是賊黨一面,便以全力施爲,如能全數打倒自是絕妙,否則再相機行事。
哪知他這裏正由羣賊頭上飛過,準備搶往前面連下殺手,帶斷賊黨歸路,忽聽連聲怒吼急叫,百忙中瞥見當頭又有兩三個賊黨倒地不起。龔、郝二人雖然年輕膽大氣盛,均經父師指教,不把來敵認明不肯先下殺手,雖知山內盤踞的均是賊黨,無一善良,對方剛一照面,一言未發先下殺手,稍有人性決無如此兇殘強暴,仍恐萬一誤傷,做得太過,所發暗器均是來賊的下三路和肩膝等處。後見當頭二賊倒地,龔勤尚覺郝濟手黑,如何來歷還未問明先下殺手?這一來成了勢不兩立,勝還不說,一個寡不敵衆便自討厭,心還不以爲然。及見賊黨越來越多,非但個個兇惡,頭上並還帶有標記,所說的話也極明顯,這才勾動殺機。初意賊黨人多,打算先打倒兩個,看其能否鎮住再作計較,沒想到就這人往下落、晃眼之間,又被暗器打倒了兩三個,當時不曾看清,人又快要落地,無暇他顧,瞥見後面兩賊業已舉了刀棒,大聲怒吼,斫殺上來,忙將手往外分,一面施展內家氣功,右手朝持刀的一劈空掌打將下去,左手想將另一賊的鐵鉤抓住。誰知持刀賊本來作勢縱起,剛剛離地兩三尺,雙方還未接觸,首先悶的一聲往斜刺裏一歪,仰翻在地。
持棍的一個縱得較先,龔勤眼看稍微下沉便將鐵棍撈住,那賊也是一聲怒吼,隨同一股急風過處,中途翻倒,落地便死。龔勤竟抓了個空,相差只得兩三寸,鐵棍竟隨那賊一同倒落,不曾抓住,心雖驚奇,覺着二弟暗器怎打得這樣好法?因還剩有三四個敵人,無暇細想,腳剛沾地便自翻轉,正想搶了死賊鐵棍反身迎敵,忽聽郝濟驚呼之聲,奴方相隔已有三四丈,忙即側顧,目光到處,吼叫聲中,下餘幾個賊黨不知怎的紛紛重傷倒地,只有最後兩賊,本朝郝濟身前縱去,還未落地,微聞呼呼兩響,宛如急風吹過,二賊也各翻倒地上,先後十一個轉眼全盡。龔勤暗忖:二弟暗器無論打得多好,看賊黨來勢均非弱者,決不能全都傷中要害,莫要受傷未死,乘隙暗算?耳聽郝濟連喊"大哥",口雖答應,並未當時趕過,先朝死賊仔細查看過去,多一半是被暗器打中,傷在頭部,東西不大,全都深陷入腦,無一能活,最奇是內有兩個身上並無傷痕,不知怎會斷氣送命?方覺不像郝濟所傷,心中奇怪,郝濟已持火把由身旁急匆匆趕過,看意思是想往轉角那面搜尋賊黨,神態甚是匆忙。龔勤連喊:"二弟且慢,等我看清賊黨死活再說。"郝濟彷彿有什急事,連話也顧不得多說,只答:"大哥快來。"仍往轉角那面趕去。
龔勤猛想起靠近出口這一帶乃兩條通路的會合之處,當中隔着一座似峯非峯、高約六七丈的石壁,左右兩旁均可繞向前面,形似一座大洞廣場,當中立着一座與頂相連的石峯,郝濟方纔呼喊時,正有兩賊追撲過去,他卻不曾在意,目光註定對面轉角一帶,面上神情也似驚喜交集,這時忽又改朝側面轉角馳去,彷彿迫不及待。賊黨死得如此奇怪,必有原因。心中一動,也就不暇細看,仗着身邊帶有燈筒,匆匆晃燃,跟蹤急追。
轉角那面果是一座大洞,只怪石林立,疏密相問,不似後半平坦空曠,龔勤遙望前面暗影中火光閃動,往前急馳,火頭已成平行,流星過渡也似,走得極快,惟恐那些亂石叢中藏有賊黨,無意之中受到暗算,忙喊:"二弟留意石後埋伏!"郝濟彷彿情急萬分,頭都未回,料知有事,多半還有逃賊,見勢不佳,當先溜走,郝濟恐被逃到外面,將大羣賊黨引來,搶往前途斷他歸路,纔會這樣情急,只得施展輕功,加急追趕,方想,二弟到底年輕冒失,逃賊在前,洞中這多怪石,隨地可以隱伏,我們初來,不知地理,手中還持有火把,隨時隨地均易被人暗算,這等追法,豈不可慮?心中尋思,前面已到出口不遠橫崖之下。
二人功力雖差不多,郝濟起身在前,加以情急太甚,一味以全力狂奔,不似龔勤心細,還有顧忌,非但不曾追上,相隔倒遠了一些,正怪二弟如何這樣粗心大意,遙望前面火光所到之處,隱聞郝濟似正與人問答,人也停在那裏,跟着又聽郝濟說了幾句便往回走來,但不似先走那麼快法,迎上前去一看,郝濟已不似方纔那麼興奮,彷彿有什事情不曾如願,略帶失望神情,猛然觸動平日所想的事,笑問:"二弟,你是發現逃賊,不曾追上麼?"
郝濟和龔勤親逾骨肉,情份最深,平日無語不談,聞言先是呆了一呆,不曾回答。
龔勤知他人最誠厚,不肯欺騙,更不會說假話,疑有難言之隱,也就不再追問,剛剛用別的話岔開,商計賊屍如何處置,準備回到原處仔細查看,連那幾個未受傷的也都不能再活,再作計較,忽見郝濟不住留神查聽,東張西望,又將自己拉住,不令走回,同往出口那面進發,自己所說的話也似不曾理會。心中奇怪,想要設詞探詢。
郝濟已忍不住湊近身旁,一面並肩同行,先低聲說道:"大哥不要怪我不說實話,我想早晚自能知道。此時我因受人囑咐,不便多說,業已向他答應,就是背後無人,也不應說了不算。前途還有一事須要往辦,事成之後,我們所尋的人也尋到了。"跟着語聲轉高,又笑說道:"大哥,你當那些鼠賊還能活麼?這出口所在天生奇險,近數日來,連今朝己有兩起賊黨來此送死,只一下來,休想活了回去。頭一起乃是巡山的賊由口外經過,相隔還有半里多路。本可無事,偏要多疑,來此搜索,以致自投死路。今日這十一個賊黨本領較高,因頭一起來賊全數失蹤,無一回轉,奉命在這一帶搜索,也只疑心附近藏有毒蛇猛獸之類,並未想到別的,不料又與我們狹路相逢,全數送終。外面時有大蟒出現,洞口更像一個蟒洞,又深又黑,地勢更是隱僻,只半里外有一危崖,還要走到崖角邊上才能望見這裏。否則全看不出,不是有人故意誘其入阱,決尋不到這裏來,只管放心。有兩件事均出胡老前輩意料,路過賊黨他便不曾想到,我們暫時還不應走往口外,且到出口左近查看一遍再打主意。一個不巧,也許還要在此住上兩天才出去呢。"
龔勤人甚機智,業已聽出郝濟已得對方指教,雖然不曾先說,但他這等說法,一聽而知,全都顯露出來,不知郝濟爲人忠厚,既不肯食言背信,又不願意隱瞞良友,最後和人商量,對方又未回答,所以這等說法,意欲兩全。龔勤方在笑他老實,忽又聽到左近石後嗤的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