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武師均料當夜之事決不簡單,那三少年男女並非易與,也許有意前來,還有惡念,因此格外小心,一聽驚呼,紛紛趕回查看,見袁梧已被打到頭青面腫,暈死過去。
內中一個名叫金鉤二郎楊長保的,爲新來三武師之一,最是機警,見那雪塊,還有酒杯大小一團落在撬上,用手一捏,竟是實心,便明白了兩分,忙問林大,說由身後第三株樹枝上墜落,忙往查看,樹上積雪甚多,除老叉丫上較厚,餘者至多隻有三四寸,好些樹枝已被壓折,休說這樣大團積雪承載不起,也不可能有這大一塊,爲恐記錯,又退回去,連看兩株都是如此,用燈一照,除樹當中雪橇和雪裏快滑過跡印而外,並無人的足跡,情知有異,急切間看不出來,回見袁梧已被救醒,正在呻吟,有心想勸劉翰回去,知必不聽,只得和同伴商量,前後保護,一同前進,不再走遠,一面留神戒備,好在裏把路的遠近,轉眼便到,到了鎮上,先送袁梧回家,再作計較。
這幾個武師均非庸手,覺着自己在旁,這多的人,會被敵人打傷,未免難堪,劉翰又是一門心思,勸他小心,反被看輕,便不再開口,和將全副心神註定前面,沿途樹木山石又多,稍爲覺有一點可疑便自戒備,兵刃暗器已全暗中取在手上,準備敵人稍現形跡,立時搶上,以後總算未發生事故。爲首二武師,終覺那雪塊又大又緊,決非偶然,再聽日裏向家動手之事,斷定不是尋常,一個不好,便有極大亂子,主人平日這樣厚待,便是尋常,鎮上發現可疑的人,也須查探明白,何況對方這種舉動,多半有意而來,不是偶然,小主人不同出來還好一些,偏要同行,又是一個二百五,多出許多顧慮,正在暗中商量,萬一有事,如何應付,劉翰色迷心竅,絲毫不以爲意,反恨不能一到便將人尋見,纔對心思。
依了爲首二武師,先到袁梧住家的糧櫃,請劉翰坐等,等將三人下落尋到,查明來歷,是否江湖上人,再與相見,劉翰卻以爲自家少年英俊,文武雙全,對方如是江湖中人,必看不起花花公子,親自見面,既顯本領,又顯禮賢下士,對父孝心,好些便宜非但堅持同行,並還要賣弄一點本領,表示自己也是行家,說什麼也不聽勸,到了向老好門口,便令下人,先送袁梧回家,一面由撬上縱起。哪知積雪大深,起勁過頭,所練功夫又不到家,再穿着一身華麗臃腫的衣服,蒲刺一聲,下半身立陷雪中,業已過膝,冷氣透體,行步皆難,這才知道雪中行走不是容易,難怪下人怕冷畏難。
隨從的人不料他如此冒失,連忙搶前扶住,一個便去打門,一個正用手中兵器去鏟門前積雪,忽聽旁邊又有笑聲。後面楊長保心想,此時路上怎會有人?立朝笑聲來處,滑雪趕上,正想喝問,忽聽劉翰急呼:“楊兄快來!”同時聞得笑語之聲由向家門內傳出,問了兩聲,沒有迴音,方纔好似聽錯。向家門已大開,燈光由內映出。一同趕進一看,越發奇怪。
原來室中燈光甚明,真布衣不知何時先到,業已吃醉,伏在桌上,面前酒菜甚多。
林煙似與同吃,因聽主人喊門,同了向老好夫妻趕出,剛把人迎將進去。爲首二武師都在江湖上奔走多年,眼亮心明,一見便知真布衣酒已吃了不少,因其性情古怪,平日只和林煙守在所居靜室之中,飲食與共,見人不大說話,酒量甚好,但不與人同桌飲食,醉後必睡,向不許人驚動,就是老東家有事請教,也要候到醒來再說。想起吃晚飯前還見林煙走過,大家忙着製造雪具,製成就走,和林煙分手才只個把時辰,這樣難走的雪地,如何半夜三更來此飲酒?最奇是這兩人均無雪具,真布衣的鞋還有一點水溼,林煙腳底竟是乾的;越想越覺可疑,再聽向老好說:“日裏三人打架走後便未來過,以後雪下越大,對面糧櫃上人四出尋訪,並還來間過兩次,也無一人見到。帶西瓜的騎馬少年初次看見。那兩兄妹這兩年中雖然常來,每次都是來吃抄手,不多說話,也未見他們賙濟什麼苦人。共只去年,爲了一家佃戶欠祖受逼,恰巧他們帶有朋友託辦貨物的銀子,代還了一次欠租,那家母女兩次向他們謝恩,請問姓名,俱都不理,雖是這裏主顧,先後兩三年,來了不到十次,好像後山深處,有兩個採藥人與之相識,每次均爲山中訪友經過。女的也有坐船來的時候,但只兩次,她哥哥均未同來,只同一個老婆婆,好似專爲吃抄手,吃完便坐原船轉去。別的均不曉得。”
二武師見問不出所以然來,一看林煙,正和乃兄林大立在門角無人之處低聲說笑,心中一動,暗忖:主人全家,把真布衣奉如神明,今夜形跡雖極可疑,偏是不便盤間,眼前放着一個書僮,如何忘卻?又聽向老好接口說起:“真先生剛來不久,因吃了兩三斤急酒心煩,想睡一會,不許人喊。”越知有異。楊長保便先走過,把林煙喊在一旁,問其何時來此。
哪知林煙甚是聰明,似知來意,一開口便笑道:“楊教師,你是覺着這大雪天,真先生帶我來此,我連鞋都未溼,有些奇怪麼?我和真先生正吃夜飯,他說今夜雪大,明早野地裏,一定有個看頭,又想吃這裏抄手薰臘,順便打聽那帶西瓜的人,要我同來。
我見那雪有我半人高,不好走,還有點害怕。再說天已不早,向老好早已收市關門,也未必能吃得成。他說無妨,和向老好有交情,醫過他的重病,有一陣差不多每晚都去,因嫌人多,又怕有人假充內行,被什暗器打傷,求他老人家醫治麻煩,所以每去都在兩三更天無人之時,不管多麼夜深,也不怕沒有吃的,雪大無妨,他會變戲法,叫我閉上眼睛,用塊手中把頭一包,喊一聲開,人便到了這裏,我竟不知怎麼來的。向老好正燒臘肉,想明天待客,人在裏屋,並不知我二人在外,還嚇了一跳。我說這話,教師爺也許不信。你看我鞋襪未溼,不算希奇。你們來時,門口想必堆有極高的雪,看見腳印沒有?不瞞你說,你們未到以前,先生早就知道了,因他酒醉,不許人驚動,並說後面來的人,還有一個被雪塊打傷,那是他刻薄苦人的報應,他連藥都不給。小人本來不敢放肆,這些話都是先生叫我說的。先生向來說睡就睡,一睡就不容易醒。你們敲門以前,他還醒着,叫我轉告諸位教師,今夜天氣大冷,脅孔底下容易招風,小心一點,省得生了病,你們人多,他一個招呼不來。他雖想收我做徒弟娃,一則還沒有叩頭拜師,只學一點點醫道,決不夠用,二則這大的雪,我不會變戲法,如何能夠追去給諸位醫病呢?”
說時,另一武師火雲鏢魯衝也早跟了過來,聽林煙所說好些離奇,明知不實,細查神氣,卻是一本正經,越想越怪,暗忖:劉園這些同事,不是有名武師,便是江湖能手,主人武藝雖差,人頗內行,尋常花槍花拳騙他不了,便以前那些;日人也非尋常。爲了主人禮賢下士,家中姬妾雖多,均非強搶而來,除每年買青放賬利息較重,所用下人不免倚勢凌人而外,並無大奸大惡,因此連成多年的名武師羅天標都被請來,真要有什江湖上人來此擾鬧,如知底細,怎麼也敵得住。這位醫生,平日形跡已是可疑,說他江湖中人,主人那樣厚待,理應歸心,如不投機,看出對方防禦嚴密,也應知難而退,偏借醫病爲由,勒索重金,不是一住多日不去,就是說走就走,現又說出這些怪話,分明敵我雙方虛實用意他全知道,並還借話警告。照他所說,對方暗器定必厲害、但是想來想去,照日裏三人那樣面貌打扮的綠林中有名人物,全都不像。川東一帶雖有幾位少年英俠,家頗富有,不似這等行徑。主人居官多年,頗有名望,魯衝心疑老頭子在江南任上結有仇家,尋來報復。主人聲勢,對方不會不知,既敢前來,必不好惹。正將林煙遣開,低聲密計,均覺真布衣必是江湖中極有本領的人物,聽方纔口氣,也許還是好意,如能問出對方底細,便可無妨。無奈此人孤做寡合,無法親近,平日看他可疑,稍爲一提,便被老東家止住,難得相見,從未交談。如其喊醒,必遭無趣。意欲分出一人守候在旁,等他醒來,以禮求教,先打招呼,再探口氣。
魯衝剛想起有兩位少年英俠,正是一兄一妹,未及開口,劉翰忽然走過,要和衆人,分途去往所有人家查問那三人的下落。魯、楊二人,知道主人父子雖是當地首富巨紳,畢竟是讀書人,儘管荒淫豪侈,盡情享受,但極好名,與別的土豪惡霸仗着財勢無法無天、任性爲惡者不同,另是一種作法,平日只在興建房舍、各種雜役上,強令土人佃戶爲作苦工,並無一定統率。地方又大,山內外二三百里方圓的土人,都是他的佃戶,這樣大雪寒天,深更半夜敲門打戶,必多騷擾,其勢不能專走一路,非分頭出發不可。自己帶這幾個徒弟還能聽話,那班豪奴享受已慣,心中難免怨恨,尤其糧櫃上那些打手和頂着劉家名目、主人私底僱用的糧差,一向仗勢橫行,與土人佃戶均有仇怨,雪深路滑,差事大苦,難免將怨氣發泄在這些苦人身上,那三少年男女如其寄居民家,照他們日裏所爲,一個不巧,人尋不到,還要惹出事來,而有本領的幾個,又須保護小東家,不能全數離開。常年受人禮遇供養,剛一遇事,便吃人虧,如何交代得過,明知兆頭不妙,還不好意思勸阻。
魯衝比較心直口快,一聽對街人來報信,說袁師爺到家便傳嚴令,因地方太大,非但將櫃上糧丁已睡的人全數喊起,並還在本鎮上召集了幾十個精強力壯的小夥子,連本櫃糧丁共有二百多人,拿了燈籠火把,準備分途往山內外查訪這三少年男女的蹤跡,只等二相公令下,立即起身。劉翰見袁梧受傷不輕,還肯這樣賣力盡心,連聲贊好,便命分頭出發。魯衝忙喊:“請慢一步!”搶先奔出。見外面雪已小了許多,人聚了二三百,滿街燈火通明,覺着這等行爲,只更容易引起誤會,暗中叫苦,又無法可想,只得高聲向衆宣說:“來者是客,那三位朋友路過本地,我們實是爲了老太爺病重,非那西瓜不可,日裏下人們言語衝撞,己多失禮,二相公孝心,親自出來尋訪下落。這樣大雪,料他三位不會走遠,必在左近人家投宿。此去見了他們,必須好言相商,如蒙相讓,無論田地金銀,隨他挑選。如其爲了日裏下人無禮,執意不讓,也不可稍爲勉強,一面將二相公的孝心婉轉告知,一面命人速來報信,由我們陪了二相公親往商量,千萬不許再有冒失舉動。這樣風雪寒天,還要勞動你們將這三位遠客尋到,自有重賞,便是撲空的人,明朝也有酒肉犒勞,年下由我向主人說,多給賞錢。只在我們未到以前得罪了人家,二相公就不答應了。”
說時,街上雪已掃出一段,另有好些冒寒喊起的土人,正在有氣無力的打掃過去,看意思,是奉袁梧之命,先開出一條路以備行走。對面立着、三百個壯漢,凡是櫃上糧丁,都是身着重棉、頭戴風帽,手裏拿着刀棒和開路的器具,內有十幾個爲首的穿得更好,裝束大都一色。臨時喊起來的一些壯漢,衣服已現單薄破舊,內有二三十個拿釘耙掃帚的,簡直衣不蔽體,由睡夢中喊起,在大雪寒風中冷得直抖。這班人又無什麼秩序,這裏大聲發話,他們依;日交頭接耳,此呼彼喊,彷彿要去和人打架神氣。
魯、楊二人都是成都名武師,本心不願做豪門鷹犬,爲了朋友的情面,再三拉勸而來,因人正直規矩,雖有本領,不肯與盜賊同流合污,家又太窮,方始答應。到後,見劉氏父子比別的土豪惡紳高明得多,並無那些倚勢霸佔、強搶豪奪之事,就是田產隨時增加,也都公買公賣,出於自願。糧櫃上爲了催祖追欠,雖然橫暴,但是賣青之時,均出農人自願,非但不曾強迫,每年年終,並還藉着公衆會集,派人曉以利害,勸人勤儉興家,借錢專爲救急,能夠不借最好,所說的話,無一不是合理好聽。先還覺着主人真有道理,及至住了一年多,暗中查訪,當地出產甚多,農民卻是越過越窮,每年至少也鬧一兩次饑荒,每當收成開始、谷賤之時,主人定必傾倉出賣,到了青黃不接之際,卻用重價收購,於是穀賤傷農與谷貴缺食相對循環,就這一往一來之下,主人越富,土人越窮,那賣青錢竟是每年非借不可,表面上利息並不甚重,但在糧櫃操縱之下,農民稻穀以賤價賣出,度那災荒,賬還不曾還清,糧價又貴了起來,細一計算,不滿半年,便達兩三倍以上,越是遇到天於水旱,得利越重,這才恍然大悟:富欺貧,貴壓賤,重利盤剝,乃是一定之理,並不需要他們表面上如何作惡,已將千萬人的脂膏吸盡,去供給他一家一族,連同附生的親屬、手下的爪牙揮霍享受。非但本人認爲所得理所當然,於心無愧,連那許多被害的人,只有怨天尤人,怪自己命運不好,與對方無干,偶然得點小恩小惠,還是便宜,從來不想這等苦痛境遇因何造成,累數千年相延至今而不知自拔,而富貴中人卻反認爲我那富裕生、活,多半也是將本求利得來,至少也是我的心思才力,未偷未搶,我有福命,享受應該,決無一人能想得到他滿口仁義道德,萬抵不了本身所作的孽,無形中的重利盤剝,弱國害民,已是爲禍無窮,再要工點心計,倚勢欺人,更是厲害刻毒到了極點。像劉氏父子那樣表面風雅寬厚,決不無故欺凌鄉人,就是催租逼欠,也是有借當還,不算爲惡,何況全是主管糧櫃的手下人太兇一點,主人山林頤養,詩酒陶情,這類俗事向不過問,也與他本身無關,卻不知道富貴人家每興一利,中間必定含有百千萬人的悲哭怨嘆之聲,不過劉家父子做得巧妙,又有達官紳耆、名流雅士好些招牌做幌子,有點地位聲望的人和那些自鳴風雅讀書種子,均被分別結交。這些老實忠厚、不識事的農夫,有苦都沒處訴,都沒法說,便說也難說出道理,也不曾有人知道連自己這樣比較明白的人,都被他這禮賢下士、富而好義的八字真言矇蔽過去,認爲他們與尋常俗宦勢利土豪不同,甘爲效力,從沒想到他那平日對付苦人的小恩小惠,萬分之一也補不過他那自然而然、無形中的罪惡,何況內有好些還是有心之惡。無奈上了賊船,迫於朋友私情,受了人家許多厚禮,就此一走,朋友面上說不過去,老打算遇上點事,稍爲交代便脫身而去,省得被那幾位老輩英俠嗔怪,說自己只顧個人私情,爲這類好惡富人作爪牙,太已不值。
先疑心真布衣是個善於行醫的獨腳強盜,有爲而來,連查看了兩三次,每來行醫,定必暗中戒備,後來覺出,除性情奇特而外,並未顯露別的形跡,好似利用富貴中人心理,專一明索診金,所用的藥貴得出奇,從未強討,藥更真靈,手到病除,主人當他活神仙一樣,不許絲毫輕慢,就是將來出事,也有話說。剛剛把心放下,想不起還情主意,忽然發生此事,料定來人是三個江湖好手,十九有意而來,也許還與真布衣是同黨,否則主人剛生重病,隆冬風雪,醫生說非西瓜不可,不滿三日便有人帶西瓜走過,並還當衆吃了一個,天下事哪有如此巧法?因此格外慎重。後見糧櫃上人招搖太甚,心想:都是飯桶,人多無用,惹出事來便不在小,這等大舉,對方必已得知,方纔袁梧捱了一大雪塊,便是信號,多半人在暗處,一生誤會,事更難辦,對方如全爲財而來,還好商量,否則事便難料。把話想好,打算把招呼打在前面。正說之間,忽又聽有人冷笑之聲,仔細查看,似在對面那些人的身後。這時,劉翰業已跟出,衆人喧譁之聲雖好得多,還是那麼交頭接耳,亂哄哄的看不出何人所發。等到把話說完,彷彿聽見有人接口道:“等他們一到得罪人家,冒失一點就無妨了。”
魯、楊二人聽出未後語聲似在左側暗影之中,那裏也有八九個土人正在掃雪開路,互相一使眼色,便請劉翰仍坐雪橇,帶了原來的人往西尋訪。二人先往東南山口裏面分途查看,如無蹤影,再趕回來會合同尋。忽聽門內喊道:“那地方要不得,留神毒蛇咬你!”一問是真布衣在說醉話,業已睡熟。劉翰人頗聰明,方纔對真布衣也有疑心,連呼數聲未應,知其性情古怪,急於往尋心上人,匆匆趕出。林煙原是劉翰書憧,忽要跟去。劉翰說他年幼無用,又恐真布衣醒來要人,不令同往。在場二百多人,只爲首兩武師看出兆頭不妙,心中戒備,餘者不是興高采烈,想貪賞號,便是怕冷畏難,心生怨恨。
魯衝早命得力門徒小豹於童踏雪趕回,暗告爲首武師羅天標暗中戒備,速派幾個得力同事趕來相助。衆人也經分配停當,共分五路,分向山內外土人家中查間過去。
劉翰先還恃強,走出不遠,便覺積雪松浮,高一腳,低一腳,走起來甚是吃力,如等鄉人開路前進,走得太慢,雪裏快又踏不慣,只得坐上雪橇,由幾個小武師保護同行,拿了燈籠火把,往東南山口馳進。走了一兩里路,連同十幾家佃戶,多說從未見這三人走過,有的更是一面不識,方想起這條山路通往父親避暑的別莊,沿途人家不多,並還是些領有賞田的老僕和幾家親戚,向不交租,全山的人,只這二十多家富足,外來窮人決看不起,如有可疑生人投宿,早已暗中稟告,何況來人還帶有西瓜。方纔二武師曾經勸阻,必是輕視自己本領有限,又恐爲了心上人惹出事來,知道來人不會來此,故意支開,不禁有氣。
正要回身改道,忽見兩個糧丁同一下人拿了火把踏雪趕來,因迫不上雪橇,在後急喊:“二相公快回!”停住一問,說:“黃昏前便有人奉命查訪那三人下落,到處打聽,因風雪大大,所問人家均說閉門怕冷不曾看見。夜來相公到前,纔有一人因在酒店捱過打,受了點傷,被相公一罵,不敢開口,在袁家廂房中養傷,忽然想起先拿西瓜的騎馬少年,曾送陳幺姑娘許多食物,後便走去,雙方好似相識,並還替他看過馬,回來正遇雙方爭吵,三人一起,將我們的人打倒逃去,疑心尚在人家。前往查問,那”廠頭先不肯說,後來連哄帶嚇,方說那三人均不知姓名,但最喜幫苦人的忙。誰家斷糧,只要不是懶人,他都肯借。內中一個女恩人心腸更好,以前至多一月必來一次,打扮都不一樣,那一帶的窮人,都感激她,本來和騎馬的說好,雪如下大,便住陳家,後來女的忽來送信,說在酒店鬧事,恐怕連累他們,業已改了地方等語。後又問出,山前山後的苦人,連那未見過的,都當那兩兄妹是福星,今年欠賣青錢有一百多家,也他兄妹代還。連問幾處,比陳家還不肯說實話。未了去一家,又用言語恐嚇,說我們對他三人並無惡意,只那西瓜關係重要,非將這三人尋到,買下不可,無論何人,只敢隱匿不報,事後必加重罰。說完走出,方纔正在挨家打聽,騎馬的一個忽然走來,把去的人大罵一頓,叫老太爺拿一萬兩銀子出來做好事,並免一年出租,便將西瓜奉送,否則,他西瓜業已送了朋友,山中又正傳染熱瘟,要拿它治病,不是有人送信,已早用掉,如今看在來人份上,西瓜可以出讓,所要價錢,卻是毫無商量,無故也不和我們爲難,如其倚勢欺人,到處騷擾,他們決不放過,還說了許多無禮的狠話。去的人氣憤不過,方想動手,後面恰有我們的人追來,說奉相公和二位教師之命,不許得罪,問他住在何處,可否與二相公見面商量,或是約地相見。他哈哈大笑,說:“我白通家住岷山,向不怕人。這西瓜本想用來救人,可惜事前不知,糟掉一個。害熱瘟的人太多,又都窮苦,再多幾個西瓜也不夠用。幸而有人幫忙,所差是錢,和你們東家交換。他多活上一兩年的老命,我們用他的錢,可救不少苦人,倒也一舉兩便。事情過了明日中午便作罷論,我們另想法子救人,他也莫想病好。本來連這個也沒有商量,還是有人相勸,我們才答應的。如不見你主人,還當我們怕他。快回報信,說我弟兄,今夜子時前後必往他園中相見,如有什麼用意,聽他的便,要是公平交易,最好叫你們那三個新教師出頭,免得我們脾氣不好,把話說僵,西瓜留來自己吃,病就好不成了。說完轉身走去。跟着又來兩人,內中一個是魯教師的徒弟陳炳,說這位朋友今夜必到,不許跟蹤。等人走遠,才指我們往看。所行都是山路,新下的雪地裏,只有極薄一點腳印,經他指點細看,還看不大出。如此分頭送信,請二相公急速回家等候,並說這三個均是劍俠異人,本領不在諸位武師之下,不能以常理應付,對他越謙恭越好,見面說話更要留神,西瓜還在其次等語。”
劉翰也頗機警,心雖愛極那少女,一聽對方這好武功,與平日所聞踏雪無痕草上飛的輕功完全相似,不禁大驚,本心早想結交這類異人,何況還有一個心愛的人在內,總算事前不曾倚勢逞強,二武師的話也說得好,忙即傳令速回,準備盛宴待客,因防對方有人在旁窺探,一路說着好聽話。剛剛走過山角,忽又有人兩次急報,說:“二武師和後去的幾個同伴均被人打傷,一個並還重傷殘廢,不是真先生在酒館中醒轉,解救得快,幾乎送命。魯教師命人來請相公隨時小心,急速回莊,有話見面再說。真先生已走,向家酒館不可再去。”說時,爲首武師羅天標已帶人趕來保護,前呼後擁,往莊中走去。
劉翰心想:這三人說得好好,他們江湖上人都有義氣,爲何將我教師打傷?越想越氣,幾次想向隨行武師探詢,剛~開口,便被搖手止住。羅天標獨自當先,聽劉翰詢問對方何故欺人太甚,並還特地趕回,悄聲囑咐,說:“今夜事情奇怪,好些都出意料。我也剛剛得信,未與魯、楊二人商計,真先生更未遇到,二相公有話到家再說。”
劉翰急怒交加中,見衆武師,神情緊張,滿臉愁憤之容,坐一圈把自己圍在當中,兵刃暗器也都取出,大有劍拔弩張、如臨大敵之勢,因所做雪裏快不多,人數太多,好些腳上都無雪具,一路跳縱前行,戒備周密,心想:這些都是有名武師,本領也都見過,怎會如此膽怯?對方誌在得財,也不應面還未見便先示威,看此形勢,人還決不止三個,素無仇恨,何故上門欺人?莫非父親財大名高,引來大羣強盜不成?這等大雪,離城又遠,城裏官兵,還不如這些武師和手下人有用,真有強盜造反,如何派人去往省裏求救,一面設法自保?猛一眼瞥見林煙也跟在前面幾個武師當中,猛想起這娃兒和林大,弟兄二人無家無業,甚是窮苦,我見他生得靈秀,前年收作書僮,又叫他哥哥林大當了園丁,平日都極能幹,後命服侍真先生,便不大看見,這大雪天,方纔他和真先生同往吃酒,也忘了間,此時怎又和教師們走在一起?意欲喊到身旁詢問,真布衣這樣大雪,他一文人,怎能隨便往來?還未開口,忽聽前面哈哈一笑,暗影中似有寒光一閃。
羅天標剛喝:“哪路朋友?請來相見,不要暗箭傷人!”說時遲,那時快!林煙正走之間,忽往旁邊雪堆上縱去,同時,錚的一聲,寒光似被打落,往斜刺裏飛去。林煙手中似拿有一件兵器,口裏說了兩句,也未聽出,隱聞一個“好”字,底下便沒有了聲息。衆武師聞警,一半趕回保護,羅天標同了三個徒弟,本朝寒光來路追去,及聽雙方發話,忽又退了回來。事情轉眼安靜,羅、林二人低聲說了幾句,林煙便朝前面飛馳下去。
羅天標似知劉翰要問,命人來說,今日才知真布衣乃隱名異人,林煙是他弟子,自從前年一見,便拜了師父。此人性情奇特,相公暫時只作不知,等今夜來人到後再作計較。事關重大,我們蒙主人厚待,必以全力與敵相拼,但是今夜來人,不是深仇大恨,也有原因,內中無一庸手,千萬要聽我們的話,否則稍一疏忽,多大勢力,眼前也吃他們大虧,甚而死傷多人均在意中。並非我們膽怯無能,不是有一異人暗助,照敵人那樣厲害,我們這些人,能否全數安然回去,都不一定等語。
劉翰平日儘管少年氣盛,驕狂任性,江湖上情形卻知道幾分,尤其這幾位新舊武師,都是費了好些心力才聘請到的有名人物,今夜竟會這等口氣,可見來敵厲害,越發驚疑,忍不住重又問道:“家父早已告老歸隱多年,與人無怨,因何這樣爲仇?”說時,羅天標也趕了過來,接口答道:“方纔事才稍爲分明,如今對頭業已退去,暫時已可無慮,且等見了那三位,相機應付吧。”說時,人已回到園中。
劉翰和衆武師邊走邊談,覺那三人既想用西瓜換取萬金重價,怎又傷人?羅天標方說:“我也奇怪,尤其魯、楊二兄人最謙和,敵人不向相公行刺,卻去暗算他們,這類敲山鎮虎,專打幫拳,不是正人君子所爲,好似有心示威詐財,不是有什仇恨呢。”話剛說完,便聽走廊頂上接口笑道:“此言有理,但只料到一半。”羅天標忙喝:“哪位朋友?請留貴步,容我一談。”聲隨人起,便往房上飛去。
劉翰見衆武師又有兩人縱上,年輕膽大,一時好奇,探頭外望,見正面房頂上,有兩條人影一閃不見,隱聞羅天標稱謝之聲。魯衝正由對面房中迎來,見面悄說:“今夜事出意料,日裏三人,算起來雖和我們是對頭,尚無惡意,沒想到還有別的枝節。那少女之事,相公千萬不可再提,稍一疏忽,便有身家性命危險。相公如其不納忠言,我們只好告退了。”同時,羅天標等數人也各縱下。
劉翰見他面帶驚喜之容,未容開口,天標便說:“請到裏面再談,房上這位乃我好友,本是路過來訪,無意之中發現對頭,趕來送信,爲大雪所阻,慢了一步。我們得信稍遲,幾乎誤事。他和日裏三人一樣,與府上不投緣,便我們在此護院,也非所喜,看在朋友義氣,敵人又太兇惡,特意來此通知幾句,留他不住,業已走去,暗中也許還肯出力,且自由他。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相公最好聽諸位兄臺和我主持,那位真先生更關重要,等把話想好,再求他相助,此公非但不可絲毫怠慢,連那書憧林煙也須另眼相看,又到時候不要問他,魯兄剛見,經過的事還不深知,相公先請到裏面稟告尊大人,就說西瓜必能得到,但非重價不可,對方所說不妨明言,只不要提起傷人之事便了。”劉翰原因魯衝爲人方正,自己迷戀少女,想要強納納妾之事,只對羅、楊二人背後提起,並還再三囑咐不令人知,不知怎會曉得?因覺形勢嚴重,不大放心,意欲略問經過,看了傷人,再行入內稟告。
天標只得陪他同到平日聚會談武的大廳之中一看,只一小武師,被敵人不知用什東西打斷一臂,魯衝手腕上皮劃破一塊,餘人都爲暗器所傷。說是師徒六人,前後兩起,正走之間,因魯、楊二人先就發現警兆,問了兩聲未答,看出前途腳印,雪還沒有掃開,不是土人所留,正在暗中戒備,跟蹤趕去,不料敵人隱身暗處,一言不發,便加暗算,揚長保先被打傷。魯衝正想一人應敵,後面四個徒弟恰巧趕到。哪知敵人兇狡非常,三面埋伏,並未出面,等將六人連用暗器先後打傷,魯衝喝問,對方不理。正在進退兩難,林煙忽然趕來,手拿一物,也未看清,朝前面一揚,喊了幾句,並未聽清,跟着後面便有人來,把傷人搭往向家,也是林煙來時所喚。真先生業已醒轉,用他傷藥止血定痛,雖只一個重傷,餘均不重,有的只打了一個小孔,但那暗器有毒,不是真先生的靈藥,決難活命。有幾句話不便明言,少時再說。劉翰便問:“日間三個少年男女,有何仇恨,爲何暗算行刺?”魯衝忙道:“相公還當來賊是那三位少年英俠麼?今夜事情太大,先請相公不要多問,便由於此。”隨對天標道:“羅大哥,可知這三位的來歷麼?”天標答道:“我也才聽說起,詳情並不深知。魯、楊二兄先到鎮上,並曾與敵人交手,聽林煙說,日間先來那位騎馬的,是小江神白通,後來一男一女,乃川江路上的彭家兄妹。
魯兄和老俠彭揚老前輩是忘年之交,上月我們還曾提起,這兩位號稱兄妹雙俠,魯兄想必相識,不知方纔見到沒有?”
魯衝笑道:“彭家兄妹雖喜除暴安良,取富濟貧,你當今夜暗算的事,有他三位在內麼?來賊好不陰毒!非但不講江湖上情面義氣,並還因爲這裏人多,頗有能手,上來便想用他獨門暗器毒蛇釘,將我們先打倒幾個,再向主人連明帶暗,雙管齊下。如不是白老弟趕來得快,向惡賊警告,說了幾句,林煙又拿了七巧環趕來,照他那麼陰毒的埋伏和暗器,連我也未必能保無事呢。”
天標忙答:“我原料到今夜來人甚多,因聽何六兄匆匆一說,他又不肯下來,雖拿不準來人心意,但知決非一黨,怎會疑他三位與賊同謀呢?聽魯兄如此說法,這廝非但兇毒異常,並還膽大包身,明知七巧環主人在此,還敢放肆,我們歸途,又用暗器暗算。
我回時看那意思,不是打入,彷彿心中不服,有意挑戰,打個信號。林煙雖早防到,搶在前面,用七巧環將暗器打落,但他奉有師命,不敢多說。這位小兄弟,拜在異人門下業已三年,功夫頗有根底,我們事前從未見他用功,直到今夜才得看出,真個慚愧!他擋那暗器時,偏在我的側面,彷彿早就知道賊黨要由右面坡上暗算一樣,所以敵人暗器剛發便被打落,人也跟蹤縱上。當時只聽他說,諸位莫來,由我傳話,隨朝暗器來路縱去,微聞他只遞了一個信號過去,那賊回答了兩句,不曾聽清,他便回來,說是要到右側土坡後面,和賊黨交談幾句,無事最好,否則,他必回來通知,叫我暫時不要對二相公說,人便跑去,腳底甚快。跟着便遇何六兄,因他只說今日來此,本想命人約我和魯兄同到外面一談,不料風雪交加,天氣大冷,又在路上,發現離鎮不遠有一客店,形跡可疑,當地離官道頗近,特意回身前往打尖,假裝要順官道到別處去,爲風雪所阻,剛到黃昏,便見幾個賊黨匆匆來去,內中一個,以前並還見過。人走之後,仔細查探,才知爲首的人,竟是昔年縱橫江南的巨賊神偷夜飛兒,所帶徒黨個個厲害,那客店也是專爲做他們落腳存贓而設,此次入川,看中的富家共有好幾十處,連明劫帶暗偷,這半年內,他們已做了八九次,全都滿載而歸。爲首惡賊夜飛兒,向無名姓,也不露他本相,差一點的手下徒黨,都見不到他真面目,雖然專偷富貴人家,並不傷害事主,對於我們這樣保鏢護院的人,卻是一見就下毒手,本領越大,他越不肯放過,上來儘量殘殺暗算,狠毒異常,手下徒黨,如有一人爲教師所傷,必要殺人全家,雞犬不留。開頭照例不問情由,先用他那獨門毒蛇釘突然暗算,將保護事主的人打倒幾個,然後分人,一面明搶暗偷,一面去見事主,軟硬都來,說這些保鏢護院的都是飯桶,要他們無用,不如把每年所用的錢送他,還保平安,再把主人陰私不可告人之事說出兩件,或將把柄偷去,以作要挾,勒逼重金。對那當官有勢力的主人,並還明說:‘我是盜賊,以害人爲職業,你們富貴中人也不是什好東西,所有錢財多是害人而來,不過我們沒有做官,手中無權而已。一樣害入,你們只比我們害得更多。但是你們無妨,我們如被捉住,卻是任憑毒刑拷打,無法說理。這太冤枉,也不公平。我這行業,得財容易,和你們做官一樣,決不捨得改行。與其互相成仇,不如講和,彼此有利。如今你的把柄落在我的手中,如肯合成一路,非但所搶金銀珠寶可以還你,永不相犯,雙方還有好處。’人都怕死貪財,這廝裝束得和鬼怪一樣,形蹤飄忽,來去無蹤,誰也敵他不住,事前又曾幾次示威,並將主人把柄得去,或是探知幾件陰私之事,身家性命連名譽都在他的手中,嚇也嚇死,自然乖乖低頭。他等對方答應,才說:‘我也出身富貴人家,吃慣穿慣,把家業敗光,無力謀生,仗着從小好武,練有一身驚人武功,才能作此行業,要論本領心思,幾於無人能敵,只是沒有權柄。徒弟十來個,雖然選了又選,但是徒孫人數不少,內中賢愚不等,無一能趕得上我的機警神速,一個不巧,陣上失風,被官府捉去,熬不住刑,本人吃虧,還要誤事,連累同黨。爲此商量,彼此勾結,仗着你的勢力人情,來作我們耳目,常時幫忙,從此我便不再侵犯,每年還有厚禮。只你真個遇事盡力,哪怕萬一事情弄糟,或是你的力量不夠,我們也決不怪。稍有欺騙取巧,不消多日,便可查出,那時你就把金山堆在面前,也休想換得全家性命。我那徒子徒孫中人才甚多,並不限定都是武夫,遇見機會,須爲他們保舉功名。我的勢力越大,你也沾光,保得本身財產不算,連有人欺你,也可暗中代你除去。’事主始而迫於無奈,勾結一長,漸覺對方說話算數,每年均有好處,於是成了他的死黨。這廝神通勢力,自然越發廣大。可是這廝機警聰明到了極點,這類黨羽並不甚多,取才極嚴,所勾結的人,無論在朝在野,第一要有名望,人情更是要寬,還要有膽有識,做過大官,作惡越多,容易取得對方把柄的,他越看中。
那些被殺的人當中,大都尋常武師,就有幾個本領高的,因其動作極快,照例都在事前準備停當,先裝常人,隱居附近,費上好些天的心力,看準形勢,方始突然下手,最快時不消兩個時辰,便要全部辦好。性情更是剛暴殘忍到了極點,出手就毒,本人先被打死,幾個無用的同事打手,不是同時一體遭殃,便已被他暗中警告,心膽皆寒,哪裏敢談報仇二字?有的還想在他諒解與主人支持虛門面之下混碗飯吃,連實話都不肯說,主人再一怕事,極力囑咐,等家屬趕來,人已入殮多日,全當真個病死,主人有錢人家,賓主相得,萬無暗殺所用教師之理,手腳見證,全都做好,傷禮卹金更極優厚,只有感激,不會疑心,決想不到是爲賊所殺。就有住得最近的,看見死人傷處,但他吃的是這行飯,賊由外來,主人如何知他姓名來歷:自家本領不濟,主人又送了厚禮,自然認命,也無話說。內有幾個子女門人,也曾想爲父師報仇,無奈這廝行事隱祕,手腳乾淨,除卻幾個心腹同黨,連手下徒子徒孫,不奉召集之命,都不知他下落,也無姓名,如何尋他報仇?真要到處查訪,露出形跡,照樣被他暗殺,甚而全家送命。他在綠林中自成一派,平日除殺人劫財外,專與大好大惡的富貴中人勾結,因其常年勒索那些人的金銀,逼得許多土豪惡霸格外爲惡,以補所失,他連汗毛都不動人一根,並還暗中護庇,對於靠功夫苦力氣爲人保鏢護院換飯吃的朋友,不管是鏢客教師,只要被他看中,一不順眼,必加殘殺暗害。似他這樣惡賊大盜,休說一班英俠之上,便綠林中人提起來,也是人人咒罵,恨之入骨。無奈這廝師徒狡猾異常,動作如鬼,不可捉摸,自來不露姓名本相,聚散無常,受害之家,不是嚇倒,便與之勾結,成了一黨。又有好些徒子徒孫做着文官武將,極易掩藏,他又不是十拿九穩出手必中從不輕發,所以一連二十來年從未失風,人卻被他害了不知多少。聽何六兄說,他不滿二十,先做獨腳強盜,財產業已積了不少,後來收了徒黨,聲勢越大,各省通都大邑都有他的田產商店,有好些代管經營的人,連正主人的面都不曾見過。性最好色,但不強姦婦女,十九買來,性卻喜新厭;日,不滿一年,不是殺死,便是棄去,始終無人知他名姓,連夜飛兒之名,也是他做了十多年強盜方始傳出,知道的人仍是極少。這些事都由他一個逃走出來的愛妾向人泄漏,想除他的能人不知多少,樹敵遍於天下,卻無一人能奈他何。直到六年以前,才聽人說,中了仇家美人計,已被一網打盡,可是他那仇人全家,隔不多日,家中忽然起火,全數燒死,只有一人由火中勉強逃出,剛說不幾句,人也死去,他被仇人暗算之事,也由這人口中傳出,萬想不到尚在人間。看那意思,必因今日雪大,這裏不當官道,主人所居是所獨家莊園,與土人貧富懸殊相隔大遠,最近的劉場壩,也有裏許來路,雪深二尺,天還在下,常人無法往來,可以爲所欲爲,這才提前下手,否則,照何六兄所知,他照例不佈置停當一舉成功決不下手。園中上上下下二三百人,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不算,單是我們同事師徒帶夥計也有好幾十位,並非易與,如何這樣冒失?雖然夜飛兒十七八歲就出道,今年不過四十光景,仇家暗殺之事未必可靠,今夜所爲,與他以前也有好些不符,不是別有原因,便是冒充,那毒蛇釘,恰又與他所用一樣,真個奇怪!爲了這廝好猾太甚,又生就一張利口,不知底的人最易上當,因此先疑彭、白三位無意之中或許受他愚弄,現在越想越不像。就算人未見過,彭老前輩以前曾經幾次親往江南,想爲民間除害。因有人說他專與富貴中人作對,以暴易暴,雖然好色,並不強姦強搶,何必這樣痛恨?彭老前輩還向那人大罵,說‘此賊非但勾結有財勢的官紳,狼狽爲奸,並還逼迫許多土豪惡霸,加倍欺壓善良,盡情盤剝,以供他一人和手下徒子徒孫的揮霍享受。性更驕狂,專和那些鏢客教師爲仇,這些人有的雖做豪門鷹犬,也多爲了衣食,真正喪盡天良、助仇爲虐的,多半無能之輩,因肯向他低頭,從不加害,反與勾結,所殺武師,就算是富貴人家爪牙,也是專殺幫兇,不誅首惡,出身又是一個花花公子,並非爲了飢寒所迫,實是極惡窮兇,萬無可赦。’隨又約了幾個老輩英俠,四處搜尋,未次去在江南住了一年,剛訪出一點線索,便聽他師徒遭了惡報,死得極慘。先還不信,當是故意放的謠言,親往查訪,又往各省分途打聽,非但是每年生日以前必要搶得十萬銀子做壽禮的;日例沒有舉動,連那好些受他挾制,每年必獻重金以及互相勾結的人家,都經諸老俠明查暗訪,始終也無一點動靜,方始中止回家。彭氏兄妹不會不聽說起。這廝雖然不露形跡,也許自不出面,另命徒黨,和他三位拉交情,但他們每人身邊,都有一面上畫黑色人影的信符,裝束也都奇特,尤其出手之時一望而知。他三位不是得有師門真傳,便是家學淵源,怎會被他瞞過?也許事情太巧,雙方無意中湊在一起,或是這廝有什詭計,就難說了。”
魯衝心中想事,先未開口,停了一停,忽然驚道:“我真奇怪,七巧環既然在此出現,正是他的剋星,爲何你們歸途還會有人暗算?還有七巧環的主人曾聽說過,是位女俠,雖也精通醫道,論年紀已在七十以上,真先生是個男子,貌雖清秀,至多三十以內,決非本人,此環又是林煙拿在手內,並將毒釘打落兩次,賊黨卻被驚退,當然不假,除真先生,斷無別人,是何原故?真先生性又奇特,他不賜教,未便冒昧明問。再說他師徒也未回來,據林煙說,彭、白三位,子時以前必到。此時天已亥正,我想請二相公先見老大爺,專說西瓜之事,由我三人在此等候。他如願與主人相見,再命人請如何?”
說時,廳內外各路口,連同廷魁所住飛鴻閣,均有武師專人埋伏,暗中戒備。
劉翰聽出形勢這等危急,又見衆武師憂急之狀,雖然還想面見來客,聞言已不再堅持。正在想走不捨,先是外面走廊上有一武師,瞥見側面廊頂上有黑影飛過,因都是久經大敵的行家,一毫未慌,只輕輕打了一個暗號。羅天標跟蹤縱出,一看黑影去路,由內而外,身法絕快,人已不見,方恐後面有事,忽見一人如飛馳來,滿面驚慌之容。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
編校者按:本書僅出一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