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大上皇(玄宗)早已迴鑾,人居南內西宮。可是他那寶貝皇帝兒子(李亨)一點也不孝順,聽信寵妃張良嬸和內好李輔國的讒言離間,常給這位號稱大上皇帝李隆基受閒氣,而他本人卻比當年李隆基當皇帝時更愛享受。並且任用好邪,放任一切親貴大興土木,建造宮室園林,當時渭之木夭,窮奢極欲,無所不至,鬧得府藏空虛,元氣大傷,民間越發窮困,國防也更空虛。日常只是徵兵徵役,到處騷然,一片凋零景象。杜甫自看不慣,先後連上幾次奏章,均未答理,本已無心在朝,加上受人排擠,越發呆不下去。不久便由左拾遺外放出爲華州司功,路過咸陽時,想起當地還有兩個老友,便往訪看,住了兩天,然後起身。因想由當地到華州、洛陽一帶親友甚多,難得見面,正好藉此機會就便前往一敘,於是先往陝州走去。
這日行至澠池縣東的新安縣,忽見路上有許多人奔馳喊叫,口出怨言,均說關輔點兵,見人就抓,如被撞上,休想脫身。
杜甫見內中還有一個縣吏,手持長鞭,帶了幾個差役,朝衆人亂打亂罵,猛想起當年在咸陽橋上所見抓壯丁的光景,一時激動義憤,忙把那縣吏拉住,間他何事這樣喧譁吵鬧!
縣吏答說:“現在國家正在徵兵到河陽去戍邊,怎奈新安小縣人少,徵不出那麼多的壯丁。昨晚奉到府帖,沒有壯丁便把中男充數。(唐制:人有丁、中、黃、小之分,二十一歲以上成丁。大寶三載,令民十八以上爲中男。多半體弱瘦矮,難應戰陣。)但是年荒歲歉,百姓們難得吃飽,中男體力不強,又難入選,偏又無法交差,只得帶了差役挨家查問,抓着一個是一個,撞撞運氣。”
杜甫見他身後用繩索捆繫着幾十個鄉農,年紀大小不等,全都身瘦體弱,面有菜色,有心勸他放掉幾個,想了想,知道這類人和虎狼一樣,沒有人心,說也沒用,只得罷了。
跟着又往前走,到一個地方,天氣漸漸暗了下來,恐怕錯過宿頭,因聽人說,前面不遠便是石壕鎮,當地在陝州城東,相隔並不多遠,想往鎮中借宿一宵,明早起身去往城東訪友,往前走了十來裏,到一小村,地名石壕村。村中人家不多,滿地荒涼,最後尋到一家姓王的老漢,家中夫妻二人,光景窮苦,對人卻甚善良,問知長安來的遠客,忙請到裏面,燒水敬茶,甚是殷勤。
杜甫剛把來意說明,王老漢道:“這幾天很亂,關輔差役到處捉人,鬧得我們百姓日夜不安,尊客夜來只管安睡,如聽有什麼響動不要理它,明天一早各自上路,以免受了虛驚惡氣。”隨將燈點上,端來飯食請客。杜甫剛把飯吃完,正在談問年景和民間近來所受疾苦,忽聽左右鄰同時哭喊吵鬧。跟着便有一個鄰人叩門相告,說:“捉人的來了,要王老漢藏去,以免被他們抓去。”話未說完,王老漢匆匆站起,對老婆說:“今天來勢更急,決逃不脫,我只好翻牆逃走,如有官差前來,你放和氣一點,不要驚動客人。”說罷,便往房後奔去。
跟着,前後門都有人在拍打,並還厲聲喝罵。王老婆苦笑道:“我看看去,這畜生莫要把我的房拆了。”說罷,也往後面趕去。
跟着便聽後面有人跳腳辱罵和王老婆哀聲哭告。杜甫忍耐不住,悄悄往後面走了幾步,側耳一聽,原來捉人吏役業已破門而入,厲聲怒罵,非要交出人來,去往河陽應役不可。
王老婆跪地哭喊道:“我只有老夫妻兩個,我老漢業已被你們嚇破了膽,方纔剛一打門就跑掉了。本來還有三個兒子,昨天接到一封信,內中兩個業已戰死沙場,剩下一個也受了傷。家中只有一個剛生下的孫兒,他娘倒頗有點力氣!無奈身上衣裙全部賣光!如今光着身子不能見人,因此沒有出來見你。一定要人,我老婆子雖然年已七十八歲,體弱力衰,但是軍中燒個飯淘個米做點雜事還勉強可做。你實在不放,把我帶去應個數,今夜就可以跟你走了。”說時,一面還是悲哭哽咽不止。再隔一會,耳聽後面門響,底下便沒有語聲。只有老婆子悲哭之聲,彷彿還在哽咽。
杜甫覺着可憐,把身帶散碎銀錢取了一些放在桌上。看外面天色已明,到處雞聲報曉,便開門走出。想起前事,正在搖頭嘆氣,忽見旁邊草垛後有人影一閃,忙走過去一看,見草垛裏冒起一個人頭,不由嚇了一跳,耳聽喊道:“尊客吃點東西再走,天還早呢。”定神一看,正是那個王老漢,頂着一頭亂於草,由草堆裏鑽了出來,說什麼也要杜甫進點飲食纔可上路。杜甫無法,只得由他拉到裏面,王老漢見桌上留有銀錢,定要還給杜甫,堅不肯收。又去後面準備湯水食物,強迫杜甫洗漱飲食,然後親送出去。陪着走了七八里,再三說明路徑,方始握手,殷殷話別,分手回去。
杜甫別了王老漢,走不多遠,忽聽前面有婦人哭聲傳來,與昨晚所聞悲咽之聲相似,心疑王老漢之妻出了變故,忙趕過去。見前面道旁圍着好些人,過去一看,一個老太婆臥在地上哭喊不已,旁邊有一老漢正在勸她,四外旁觀的人都在搖頭嘆氣,說:“這一雙老年夫婦太可憐了。”
杜甫把內中一個老頭拉到旁邊,問是何事,老頭說:“這一雙老夫婦姓馮,男的年已八十多,由十三歲便被官差抓去當兵,多年未回。去年冬天,我軍大舉圍攻螂城,連經好幾月也沒把城攻下。賊將史思明又帶領大隊賊兵前來對敵。每天都派賊兵到處燒殺搶劫。到了今年三月底邊,兩軍在安陽一場大戰,勝敗還沒見分曉,忽然天色陰晦,颳起大風,白天對面不能見人,兩軍全都潰退下來。官軍往南潰竄,賊兵往北潰竄,宮軍眼看全軍覆沒,幸而朔方軍節度使郭子儀帶領大隊人馬來援,把河陽橋拆斷,保衛東京,以免賊兵乘虛侵入,才得無事。另築南北二城,以當來勢,這才轉危爲安。馮老頭名叫馮安,就因這場敗仗潰逃回來。到家一看,全村百多戶人家業已死亡逃散殆盡,他本人也無家可歸,有一個病了五年的老母已被土牆壓死,到處牆倒屋塌,殘破不堪,走遍全村,才找到兩戶人家,都是寡婦。雙方本來相識,又當春耕之際,約好一同下田耕種,不料縣吏走來,一見有人,強要他們充軍應役。”
馮安說:“我已在軍中苦熬了數十年,如今鬚髮皆白,年老力衰,能幹什麼?”
縣吏說:“你們年老力弱,不能打仗,也不勉強,可跟我去練打鼓,做點雜事,難道這還不行麼?”
馮安無法,勉強答應。回到家裏和老婆一說,想起自己有好幾個兒孫,都因徵兵抓走,陣亡在外面,如今自己敗陣逃回,縣吏又來強迫應役,越想越難受,夫妻二人抱着痛哭了兩天,無計可施。最後還是去學打鼓,剛學三天,便命從軍上陣,費了好些口舌,才得告了半天假,回家與老妻話別。
馮老婆知丈夫此行兇多吉少,想起天寒衣單,越發憂急,臥地大哭,拉着馮安的手哭道:“人的身體要緊,不管多苦,每天吃飯必須吃飽,最好每頓加半碗,免我擔心。”說到傷心之處,二人眼裏都哭出了血水。
衆人知道馮安此去更無還鄉之日,馮妻還在擔心怕他受寒,勸他努力加餐,光景甚是悽慘。衆人全都心軟難過,看不下去,有好幾人也流下淚來。
杜甫聽了甚是難過,再往這些人身上一看,都是衣不蔽體,一身破爛,面黃肌瘦,看去均頗衰弱。再一打聽,才知由當地到洛陽所有百姓都是如此,民家十室九空,因爲年年荒亂,民不聊生,困苦已極。想了想無計可施,無可如何,只得先到陝州城內訪看兩家老友,在當地住了兩天,忽想起東都洛陽乃是第二故鄉,親友甚多,還有姑母家中不知是何光景,何不趁此無事前往訪看、主意打定,第二日獨自起身,便往洛陽趕去。
剛到東門,便見一少婦披頭散髮,滿面淚容,往前哭喊奔走。一時好奇,跟將過去一看,前面有官差押着數十個壯丁正往前走,少婦也由後追來,忽然撲上前去,抱住內中一人又哭又跳,號叫不止,神情甚是悲痛,進前一聽,少婦哭道:“我自從嫁你,連你家的牀凳都沒坐暖,頭天晚上結婚,婚禮還未完全辦完,第二天一早你就離我而去,這樣匆忙太叫人難受了!”
少年答道:“不要氣苦,我所去之處並不大遠,不過是到河陽去守邊,至多三年五載就回來了,你這樣傷心作什麼?”
少婦哭道:“你可知道河陽雖然離此不遠,但是我的名分還沒確定,怎麼能見姑嫜呢?想起我爹孃在日,對我何等憐愛!只想我能夠嫁個好丈夫,白頭偕老,哪怕嫁雞嫁狗都是無妨。誰知我你從小在一起長大,彼此又是情投意合,只說姻緣美滿,誰想到會有這樣下場!並且你不說我也知道,河陽乃是戰場,賊兵之外還有胡兵,此去分明凶多吉少。我昨日哭到半夜,心腸都哭碎了,真想拼這條命不要,去向官差苦求,隨你同去。怎奈人事倉皇,不能如願。再一想,我一婦人隨在軍中許多不便,也妨礙你爲國殺敵的志氣,轉過頭來反倒勸你從此努力,志在戎行,不要因爲新婚念我,耽誤前途。還有我出身貧家,穿這樣華麗的嫁衣也不相稱,現在就脫下來還給你,我是再也不穿它了。”跟着便把身穿一件羅衣脫下,又用道旁小溝的雨水把臉上脂粉洗去,哭道:“你不說我打扮得好看麼?現在把它當面洗掉,省你想我!”
少年勸道:“你打扮得好好的,把它洗掉則甚?這件嫁衣無故拋棄更是多餘,你跟我慪氣麼?”
少婦悽然苦笑道:“你都走了,我打扮給誰看?穿給誰看呢?可憐我還不如那空中飛鳥,它飛起來都是成雙配對,我從此卻成了孤鬼,哎呀我的爹孃呵!哎呀我的丈夫呵!我只望你千萬保重,早點回來,夫妻團圓,別的話我也沒法說了!”說罷大哭不止。
前面官差便趕過來威嚇。少年拉着少婦的手還想開口,被差役強行拉開,隨用繩子捆上兩臂,拉扯着往前走去。
杜甫看了好生難過,回到朋友家中,想起城內外所遇的事好生傷感,便寫了三首詩。這便是他詩句中最有名的“三別”(《垂老別》、《無家別》、《新婚別》)。
杜甫原知姑母早已去世,但想看看她的遺屬。所以一到洛陽,先往慶春門仁風裏鄭家訪看。細一打聽,姑母死後,全家星散,兩個表弟也不知去向。杜甫在堂前點香行禮,朝姑母靈位哭拜了一陣。又到十幾年前自己在洛陽時所居鄉亭窯洞去走了一遍,也是一個熟人沒遇上。眼前所看都是一片殘破。當年東都的繁華景象連一點影子都沒有了。慨嘆了一陣重又回到城裏,好容易尋見兩個故友,聚了一日,便各分手,自往華州任職不提。
大曆二年,杜甫先由梓州遷往雲安縣,住了不多日子,又由雲安移家菱州的赤甲,因愛當地水土風景,不久便在東屯,-西兩處分別建造了一所茅舍,把家安了下來。自己又率領家人開了幾畝田,造了一隻小船,往來於東屯、-西之間,田家生活頗有樂趣。杜詩裏所謂“東屯復-西,一種住清溪”,就是說的這件事。
好容易辛苦經營,全家安居了些時,到了大曆三年還是不耐久住,正月泛舟出峽,離開四川,往湖北的江陵縣走去。三月到達江陵,住不多久,又遷往公安,到了當年冬天又遷往嶽州。住不多日,再遷往衡州。到了夏天,因爲天氣太熱,重又遷回潭州。大曆五年在潭州住了三四個月,遇見叛將臧-變亂,又回衡州避亂,住不多日,因聽傳說,舅父崔偉現在郴州爲官,欲往投奔,無奈客居異地,拖着一家婦孺,許多不便,只得暫時忍耐,沒有走成。最後費了許多事才勉強起身,還是自駕扁舟,順江前往。
船到來陽,停泊在方田驛,打不起主意。到了秋天,實在感覺光景艱難,不能久住下去,便把船開往荊楚一帶,順流而下,想碰碰機會!哪知一事無成,所想找的人一個也未見到。因爲窮愁抑鬱,潦倒不堪,一家婦孺衣食艱難,日子一久,便憂勞成疾,得了一場重病。
過了幾月,偶往岳廟閒遊,忽遇山洪暴發,無法迴轉,後被來陽縣令知道,親自帶船往援,才把他接了回來。縣令對杜甫頗爲優禮!常時送他些酒肉。
這一天杜甫的病剛好一點,正遇縣令送來酒肉,一時高興,多吃了些,病勢復發,次日連請醫生診看服藥全都無效。捱了幾個月,病終不起。這一天晚上,見月色甚佳!江面上風露浩然,晴空一碧,一時高興,只顧賞月,睡時天已深夜,當晚氣喘不止,病勢加重,溘然長逝,年才五十九歲。
死後蕭條,社妻楊氏無奈何,變賣衣物,買了棺木,草草成殮,帶了宗文、宗武,幾個姨姑,把靈柩送到岳陽。又把坐的船賣掉,纔在當地勉強殯葬。後來宗文、宗武雖然成長,但是進身無路,家道還是那麼窮困。直到宗武的兒子嗣業長大,長年焦勞,費了不少事,求了許多人,才繼續先人之志,把杜甫的靈柩送到洛陽愜師。這時楊氏已早病死,嗣業才得把祖父母的靈柩合葬在首陽山。離開杜甫的死已四十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