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鳳山在岷山之陰,地勢幽險。記得前生藏寶之後,留有神吼守護。前山民家有一少女,看出靈異之跡,曾以虔心毅力,三次尋到自己洞府,定要拜師。因值轉世期近,未肯收留,曾令先習坐功,傳以吐納之術。事隔多年,不知此女在否,也想就地訪看。
先到金鳳山,見古洞雲封,昔年盈把之木,已然合抱幹雲。雜草怒生,濃廕庇日,洞口禁制原封未動。猛想起此是玄門大清仙法禁制,自己法力尚未恢復,如何可以破禁而入?方對眇女說起發愁。眇女道:“恩師昔年禁閉此洞時,曾說他年重來,禁法自解。
爲防萬一,並在對面種了一株槐樹,樹下還埋着一件穿山行海的法寶,名叫五行如意舟,以防轉世重來,日期有了先後,不得入內之用。何不取來一試?”沈-雖得妙一夫人靈符神光照體之後,靈智逐漸恢復,但前生之事依然記憶不全。聞言重又回憶前生,果有此事,便命眇女移樹取寶。話才說完,忽聽一聲怒吼,山鳴谷應,勢甚驚人,但甚耳熟。
眇女喜道:“這不是守洞神吼的叫聲麼?”話未說完,洞前煙雲雜沓,風雷交應,金光電耀,一閃即滅,緊跟着現出一座洞門。一隻獅面虎尾,獨角龍鱗,目光宛似電炬的金毛怪獸,口中狂噴煙火,怒吼連聲,由洞中飛將出來,待朝二人撲來。眇女知它厲害,連忙大聲喝道:“你連恩主也認不得麼?”
神吼前隨沈-多年,沈-轉劫時,因它性太猛烈,又不忍將其殺死,命其留洞守候,不許倚仗地行本能,變化裂地而出。神吼居然知道厲害,獨在洞中隱藏修煉,從未離開。
事隔多年,每日想念舊主,加以終身茹素,沈-爲它所留的黃精、首烏等藥草樹葉之類食糧快要吃完,洞有仙法禁制,不知能否出去。雖以近年功候越深,絕食無妨,但是這些年來所食全是乾枯陳糧,也想換換口味,吃點新鮮東西,正要縮小身子,由泉眼石竅中穿地而出,忽聽洞外有人說話,當有外人前來盜寶,不由暴怒。同時禁制失效,洞門大開,越料禁法爲人所破,一時情急,飛撲出來。因守主人之誡,對方如不進洞偷盜,不許傷人。出時瞥見洞外二人神態安詳,又未行法,不似有心作對,怒火便消了好些,本是虛聲恫嚇。聞言立即倒退,瞪着一雙金光四射的怪眼,朝二人上下一看,果是舊主回來。一聲歡嘯,二次撲向身前,不住擺尾搖頭,做出許多親熱神態。
沈-師徒本極愛它靈慧,一面撫摸,一面取出法寶,同去洞內。見昔年石室數間,仍是整潔非常,地無纖塵,陳設用具也是原樣未動,誇獎了幾句。又去後洞收藏法寶之處,見那禁法也剛失效,當即將法寶飛劍全數取出,試一演習,什九均能由心運用。內中還有一部道書,乃是少清仙籍的副本。前生剛剛得到,未及修煉,便遭兵解。曾經-姆嚴姑婆指點,仔細回憶,尚還記得。一算日期,才第六天,此去峨眉甚近,不消多時,便可到達。想乘這二三日的閒空,試爲練習。事有湊巧,沈-師徒本就夙根靈慧,而道書第一張便附有解破禁制之法,不等拜師,法力便恢復了一多半。
到了第八日午後,想起前山老龍場的民女,順道往訪,就此起身。尋到那家一打聽,原來那民女自受沈-前生指教,回去便閉門修道,不問外事。三十幾上,父母雙亡,剩下姊弟二人,本也相安。前年近村搬來一個匪徒,名叫裘嘉。此人先是一個銀匠,因爲傾東滅夥,被人告發,逃往外鄉,無可容身,仗着會點武藝,做了江賊。因爲犯案大多,逃到老龍場,隱名避禍。初來尚知避風斂跡,漸漸爲惡橫行。山民良善,無奈他何,越發驕狂自恃,無惡不作。偶因上墳,路遇民女,想要人財兩得,令一賊黨強往說媒。民女守貞多年,向道心堅,自是不肯。不久,便將乃弟擒去,並欲強搶民女爲妾。民女受迫無奈,情急自殺。仍被其將家產侵佔了一多半去,方始將人放回。現離民女之死,才只百天。沈-天性疾惡,聞言大怒。先去民女家中訪看,見乃弟人甚忠厚。略談了幾句,便自走出。
場上山民全都認得沈-前生,知是異人。昔年還有多人往她洞中,求藥治病。後來見洞不在,成了一片整壁,只當仙去,忽又出現,相貌未變,只是年輕得多。紛紛上前,向其訴苦。說裘嘉淫惡兇橫,直無人理,山民偶有冒犯,往往失蹤,屍首全無。想去告他,怕見官府,又無憑證等語。沈-本想暗中除害,聞言,二次激發怒火,更不尋思,師徒二人立即尋去。正趕裘嘉同了一夥賊黨入江行動,被沈-暗隨在側。等船到川峽無人之處,將裘嘉連同全船賊黨一齊殺死,沉入水底。再回老龍場,把賊窟金銀攝了些來,分與山民,說裘賊不久遭報,你們各自安身便了。
衆正拜謝,忽聽嬰兒啼哭之聲甚急。回頭一看,原來是一中年貧婦,懷中一個生才兩三月,滿頭癩瘡的女嬰,遙伸兩手,朝着沈-亂撲亂掙,哭得甚急,意似求抱,已然力竭聲嘶,看去情急異常。沈-見那女嬰相貌奇醜,全身滿是瘡疤,膿血狼藉。隨來丈夫恐其衝撞仙人,正在喝令退去。嬰兒好似懂得人言,一着急,兩眼翻白,小手腳一掙,身子望後一仰,當時暈死過去。沈-急於起身,見那一對夫婦穿得甚是貧苦,未及細問,先將男的喚住,貧婦已撲地跪求救命。沈-笑說:“無妨。”便將餘剩金銀贈與貧婦。
手朝女嬰微一撫摸,“哇”的一聲,便自哭醒。這類善舉,沈-前生常做,只囑衆人不許傳揚。好在當地居民無多,分處山間,共只二三十戶,相隔裘家尚有七八里,無什可慮。說完,便自起身。那女嬰仍是怒啼索抱,大哭不止。沈-走出老遠,猶聽身後嬰啼甚急,急於去往峨眉見師,當時也未注意。走到無人之處,便駕起遁光,朝峨眉金頂後面鎖雲洞飛去。
彼時凝碧仙府尚未開闢,地在千尋絕壑之下,甚是廣大,琪花瑤草,靈泉怪石,到處都是(事詳拙著《蜀山劍俠傳》)。下面雖然別有天地,風景靈秀,由上下望,卻是一片沉冥。離頂數十丈,終年雲霧佈滿,其深莫測,遊山的人輕易足跡不至。縱有大膽遊客,沿着金頂後面危崖削壁攀援到此,見當地除有一座三數丈大的石洞和洞側幾樹梅花、一片石地而外,毫無足觀,路又險滑難行,也必興盡回去,決想不到絕壑下面藏有神仙宮宅。沈-前生到過,知道凝碧崖大元洞仙府一頭通着鎖雲洞外絕壑,一頭通着同門師兄髯仙李元化所居飛雷洞外平崖,也是山中最隱僻難到之地。心想:“同門師兄弟中,只曉月禪師與己不和。李元化爲人雖好,但他乃是曉月禪師引進,二人交厚。此去相遇,難免被其輕視,不如徑由鎖雲洞前絕壑穿雲而下,直達凝碧崖前,見了恩師,再與衆同門相見。並且妙一真人夫婦正同在仙籟頂旁練那六合旗門,望見自己,必要出迎,如能先與相見,由其引進,豈不更好?”哪知剛剛越過金頂,便見斜刺裏飛來三道白光。
內中一道光最強烈,宛如大白經天,長虹飛瀉,與衆不同,一見便認出是髯仙李元化。
二人原是同門至好,許久不見,自是想念。方要搶前相見,無如轉世不久,功力尚淺,對方卻是與日俱進,比起前生同門又加強了許多,本追不上。那三道劍光來勢絕快,沈-師徒又被崖腳擋住,對方不曾發現,只看得一眼,便往絕壑之中飛射下去。等沈-師徒跟蹤追到,崖前已無影跡。素常心熱情厚,劫後重歸,遙望宮牆,早生依戀,況是同門至好,急於見人,也未想到有不願見之人在內,急忙穿雲直下。
剛到凝碧崖古捕巢下,便見仙籟頂旁迎來男女五人。定睛一看,當前四人,乃是髯仙李元化,坎離真人許元通,妙一夫人荀蘭因,同了黃山餐霞大師。後面一個相貌清奇的老和尚,正是前生對頭曉月禪師。沈-不禁想起一段往事。
當初因爲大師兄玄真子再四向恩師堅辭,說他本人道淺力薄,不堪承繼道統,二師弟苦行頭陀將來又要重歸佛門,算來算去,只有妙一真人齊漱溟九世修積,道高福厚,又是夫妻同修,歷劫多生,從未離過師門,併爲恩師代完三千萬外功的宏願,不論內功外行,法力心性,全都高人一等,爲衆表率。事前爲此曾向衆同門商議,多無異詞,實是衆望所歸。本派不久二次開山,發揚光大。恩師仙去以後,非像齊師弟這樣道高德重的人,實不足以排除萬難,當此重任。爲此集衆請求,敬祈恩師先期傳以衣鉢,使其早正名分,就便考查他的功行,而令衆心悅服,免得日後另生枝節。弟子等也必從旁相助,決不使其辜負深恩。恩師長眉真人雖未當時答應,已經默許。一班同門多和齊氏夫婦交厚,道法也多弗如,再經過玄真子、苦行頭陀三次請求,均認爲將來必行之事。齊氏夫婦由此越發勤奮,功力大進。一班男女同門心悅誠服,個個歸心。內中只有曉月禪師一人私心忌刻,前聽說玄真子、苦行頭陀兩位迫隨師父六七百年的開山門大弟子,一個謙抑退讓,一個只等恩師仙去,便要重歸佛門,衆同門只他最長,從師年久,法力又高,對於繼承教主,二次開山,從不作第二人想。不料玄真子忽然薦賢自代,好生嫉憤。無如詢謀企同,衆無異詞,當然不能獨持異議。當時默然,無所表示,心中實是氣極。當玄真子第三次請求下來,恰值齊漱溟奉命出山未歸。沈-因聽師父不特面示允意,並還說起荀蘭因的功力仙福不亞乃夫,將來正可分掌男女弟子,爲本門留一佳話,語多嘉獎。
本是至好,自然心喜,一見面,便向其道賀。卻瞥見曉月禪師在旁冷笑,恩師說完前言,立即飛走,不在洞中。沈-知他不服,向其責問,言語失和,因而生嫌,後便惹出好些事來。便自己上次兵解,一半也是因爲此人。如今事隔多年,見他仍然沉着一張臉,全不似前行四人神氣,不禁想起前生屢受愚弄經過。心雖有氣,但想到劫後重逢,終是多年同門之誼,如何剛見,便與人計較?
沈-念頭才轉,妙一、餐霞兩同門姊妹已先迎上,執手殷勤起來。李,許二人也各禮見,互詢別況,全都欣喜非常。談不兩句,曉月禪師也緩步走到,因是師兄,便先向其行禮。曉月禪師道:“想不到師妹居然前因不昧,未假師長之力,劫後重歸。可同我洞中小坐如何?”沈-答道:“妹子此來,尚未拜見恩師;再者,前生誤犯教規,方遭此劫,也應先去請罪。請諸位師姊妹先領妹子前往參拜,領命之後,再往師兄洞中,一作良晤暢談吧。”
曉月禪師微笑道:“本門教規,最忌無故殘殺。便遇妖邪惡人,也必分別首從,但可原恕,無不許其自新,重在化惡爲善,不許操切。適才我由川峽飛過,發現江中有一盜船,內有三十多人,一齊被人殺死,又將屍首和船用禁法沉入江心,形勢既極兇殘,法力又差。我恐其爲異教中人所破,或是日久失效,殘屍浮起,豈不連累好人?爲此又加了一重禁制,將破船殘屍埋入江底泥沙深處,不令浮起。當時見那禁法,似是本門中人所爲,但一班同門的法力不應這麼淺。現時想起,定是妹子所爲無疑。此事如被恩師知道,於你大是不便。難得恩師近日所煉大清仙篆功行完滿,正在神遊靈空仙界,不曾醒轉。見時最好不要提起,日子一多,師父也就忽略過去,否則,不免怪罪,你又要吃苦了。”沈-聞言,猛想起:“師父常說自己殺機大重,屢加告誡。今日那夥水寇雖極可惡,但是隻憑衆山民一面之詞,因爲急於見師,未照法規,事前細心考查,果然跡近濫殺,卻又落在對頭眼內。對方口氣神情,又和前生一樣,表面關照,實則幸災樂禍,不懷好意。”慨然答道:“妹子雖然無心犯規,但對恩師豈可隱瞞,幸蒙師兄提起。妹子先去中元洞外待罪便了。”隨命眇女拜見各位師伯叔。眇女早就恭立待命,立即下拜。
曉月禪師又笑道:“令高足和師妹一同轉劫,怎也還是這等形象?”
沈-知他譏刺自己師徒同樣醜陋,越發不快。方要開口,妙一夫人知道二人嫌怨,全由自己而起。沈-性剛心熱,見曉月禪師本是同門至好,爲了丈夫承繼統道,忽然忌妒,先還隱而不露,後竟當衆明言,說自己夫婦決難勝此重任,由此遇事作梗。沈-看不慣,始而揹着師父爭論,終成仇隙。方要約集衆同門爲之釋嫌修好,解除嫌怨,沈-師徒已然轉世。事隔多年,雙方嫌怨依然不解,雙方暗門,不便明勸,沈-此時法力尚差,人又梗直,一個不留神,便吃大虧。只得暗使眼色,令其住口,想等曉月走開,再與明言厲害。同時餐霞大師和李、許二人也同聲笑道:“師妹初回,我們理應暢談,師父神遊未歸。那夥水賊,我們日前已有耳聞,本定前往除害,因事遲延。縱令處治稍重,也是無心之失,師父回來,至多警戒幾句,不致重責,只管放心。還是同去曉月師兄那裏敘闊吧。”
沈-苦笑道:“妹子因爲心粗氣盛,不知吃過多少虧苦。同門十四人,只我一人遭此大劫。如非兩位老前輩鑑憐,幾連元神也保不住。前生二百多年功力,一旦化爲烏有,降生時夙因盡昧,幾同凡人。如非荀師姊助我脫難,免此一劫,幾死鬼母朱櫻門人之手。
想起身經,實是慘痛。好容易重返師門,不料又犯無心之過。此時心中實是畏懼,除了自知罪重,去往洞前長跪候命,恩師見我意誠心苦,或能寬恕一二外,更無善策。如若不知悔過,恩師必當我不知俊改,再要逐出師門,重遭苦劫,豈不爲親者所痛,而仇者所快麼?盛情心領,且等拜見恩師,發落之後,再來領教便了。”說罷,慨然往中元洞走去。眇女知道本門法嚴,犯者無赦,好生愁急,戰戰兢兢隨在身後。到了洞前,沈-首先虔誠下跪。眇女也隨同禮拜,虔誠祝告,跪在身後。此是峨眉派門人待罪舊例,一經通誠,自供罪狀之後,不奉師命,便跪一年,也不能起來,誰也不敢近前與之問答。
這時,開山教主長眉真人功行己將完滿。飛昇之後,衆門人除玄真子、苦行頭陀、妙一真人奉命東海煉法煉丹而外,餘均各回自己洞府。真人所煉許多法寶、飛劍,均封藏中元洞內。除凝碧崖老捕巢讓與白眉禪師暫居而外,餘者數十百處靈景石室,連同通往飛雷洞捷徑,一齊行法封閉。門下衆弟子因爲別遠會稀,又想多得教訓,各把所居洞府封閉,一齊趕來,隨侍在側,不奉師命,誰也不肯離山一步。
衆弟子全都修煉年久,道法高深,平日相處,情意至厚。只曉月禪師與風火道人吳元智,不久劫運將臨。一個因爲覬覦道統,妄動貪嗔;一個疾惡大甚,樹下不少強敵,日後在劫難逃(事詳《蜀山劍俠傳》)。下餘諸人,因沈-俠腸剛直,勇於赴義,對人又極誠懇;門人貌雖奇醜,但她屢生修積甚厚,只因夙孽難解,歷劫多主,始終未迷本性,對於乃師更是忠義,��"o �"o ��� ��w 8#o �"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