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物
王茂林——前外商公共汽车卖票工人。
林二姐——他的妻。
阿 金——他的女儿。
小 毛——他的刚一岁的孩子。
林德润——他的内弟,外商公共汽车新卖票工人。张国良——山东帮的前卖票工人。
施有贵——山西人,铜匠间工人。
二 嫂——被捕工人陈阿二之妻。
包 探
巡 捕
时 间
一九三二年中秋夜。
地 点
上海。
王茂林家。
〔王茂林和施有贵靠着桌边,低声谈着什么。王茂林手弄着茶碗,似乎非常忧烦的样子,听了施有贵说的几句话又振作坚决起来。小孩子哭得厉害,妨害他们的谈话。
王茂林 别哭!(生气地向他的女儿)阿金,拍一拍他呀,干吗去了?
阿 金 (放下手中的活计,赶忙拍小孩)小弟弟睡觉觉,哦——哦——哦……
王茂林 (回头对施有贵)好,只要你们肯帮忙,我们还是可以胜利的。
施有贵 帮你们就是帮我们自己嘛。我去邀邀春山他们,让开车的也参加。明天早上我们在大上海茶馆见。(起身)
王茂林 吃过饭去不好吗?(自笑)不过,我老婆没回,还不知有没有晚饭米呢。
〔弄堂里放鞭炮。
施有贵 今天是中秋。
王茂林 就在我这里过一个穷节,怎么样?
施有贵 别客气。我顺路去找找春山,晚了怕要回不去。后天就是“九·一八”,听说打今晚起戒严呢。
王茂林 好,那么你先走。我随后也要到会里去。
〔施有贵戴帽子,匆匆下楼。
王茂林 (送到楼边)不送了,再见。(折转来到床边逗了逗小孩)小毛!
〔小孩又哭。
王茂林 (拍拍)哦——哦——哦……别哭了,妈一会儿就回来的。
阿 金 弟弟要吃奶了。
王茂林 给他吃点奶糕得了。
阿 金 (指桌上的筒)没了。
王茂林 饭呢?泡点软饭喂喂他吧。
阿 金 (起身)好。
王茂林 啊……毛毛别哭,姐给你弄饭饭去了。(忽停着叫他女儿)哦,阿金!到晒台上去瞧我的衣裳干了没有?
阿 金 好。(转到晒台上去)
〔二嫂上楼来。敲门。
王茂林 谁呀?(门开)哦,二嫂子,进来请坐。
二 嫂 (含着寂寞的笑进来)今天在家里过节,茂林哥?
王茂林 哪里,还过节哩!一会儿就要出去的。
二 嫂 大嫂呢?
王茂林 出外老半天了。(稍停)等她弄米回来吃晚饭哩。
二 嫂 (苦笑)对不起,我也是来借晚饭米来了。
王茂林 你不来我也要给你送去的。今年这个中秋过得很坏,二嫂子怕有些埋怨我们吧。
二 嫂 干吗要埋怨你们?又不是为着你们才罢工的。爸爸说得好,“老二在牢里倒是安安心心地过一个好节哩。”苦的还是我们这些在牢外面的。老的小的一家子等着要吃;天凉了,还得给农农的爹送衣服进去;叫我一个女人怎么办?
王茂林 是啊。……上半天碰了石润生的老婆,她也这么说。罢委会正在设法请律师替被捕的同志们辩护,一面募款援助家属。
二 嫂 那可好了。不过,你看咱们这次还有指望吗?
王茂林 是啊。外国赤佬欺负我们没有政府支持,一开始就强硬,抓去了我们好几位得力的同志,收买了大批走狗,破坏我们的团结。上海失业的又多,他们快招到三百多名新工了,皮尔那家伙亲自训练,现在各路的车子恢复得差不多了。
二 嫂 难道咱们就这样完了吗?(她愤恨得快要哭出来)
王茂林 没有完!二嫂,胜利还是咱们的。现在就看咱们战术对不对头,能不能坚待到底。
二 嫂 我相信跟他们没有完;不过,茂林哥,现在真是为难啊。
王茂林 谁说不是呢!
〔女儿阿金拿衣服进来。
阿 金 (对二嫂行礼)啊呀,陈伯妈。
二 嫂 阿金姐,你今天没有上厂吗?
阿 金 我做晚班了,一会儿就要去的。妈还没回,没有人招扶小弟弟哩。
二 嫂 阿金姐真能干,现在赚钱养家了。
王茂林 原想送她上小学多识几个字。没有法子呀,穷人哪念得起书?只好让她暂时帮帮我。
二 嫂 我女儿要有阿金姐这样大就好了。
〔阿金把衣折好交给她父亲。小毛哭。
王茂林 (一面换衣)阿金,你拍拍小毛。
〔阿金拍弟弟,但他还是哭。
二 嫂 小侄子要吃奶了。刚才阿贵嫂给了我些奶糕,冲点给小侄子吃吧。(自己起身冲奶糕)
王茂林 谢谢你,二嫂子。
二 嫂 得了,还客气哩。
王茂林 啊呀,毛儿娘回来了。
〔林二姐,提着一袋米、一小篮子菜进来。
林二姐 今天的菜贵得要死。
二 嫂 (半玩笑地)嗳咿!一开口就是死,忘了今天过节吗?
林二姐 就因为过节才把菜都买贵了呀。
王茂林 一早去还好一点,这时候自然更贵了。怎么样,当了多少?
林二姐 瞧你!有客人在这儿。
二 嫂 我这样的客人还会笑话你?这年头有东西当,还算阔气哩。怎么样,大嫂子,你们米有富裕的话,分给我一点儿成不成呢?
林二姐 成!哎呀,谢谢你给孩子冲奶糕,奶糕不是没了吗?
二 嫂 阿贵嫂刚才给了我一点。
林二姐 呀,那怎么好呢?
二 嫂 有什么不好的?不许我疼疼小侄子吗?
林二姐 这么说,我也该疼疼小农农了。(笑着分米)我们也实在没有什么好当的了。包了他那件没有缴去的号衣,跑了好几家才当掉。别家都不要,要的又只肯出一块半。说了半天好话,说“要过节呀,没有法子”,这才当了两只洋。
二 嫂 你把号衣给当了吗?我们家的那套被黄老板催逼了好几回,缴还给公司了。
王茂林 哪一个黄老板?
二 嫂 黄元茂杂货店的老板,就是替农农爹作保的那个人。他说公司催逼得紧,不缴去就得问他要。
王茂林 我们这里也催过好几次了。我不管,当了吃几顿再说。
林二姐 好了。二嫂子,分给你两升救救急吧。以后慢慢儿想法子,反正咱们是吃一顿算一顿的。
二 嫂 行了。这又能过两天了。(放下奶糕碗,提起米袋要走)好。
茂林哥,二嫂子回见。
王茂林 吃过晚饭去吧。我们早点弄饭。
二 嫂 不。
林二姐 再坐会儿。
二 嫂 不坐了。家里老人家不放心。再说,小农农今天过出世以来第一个中秋节哩,他爸爸在巡捕房里关着,当妈妈的也好不在家吗?
林二姐 那么说,你就快回去吧。我也送点东西给小农农。(从篮子里拿两只香蕉给她)
二 嫂 (接过)啊呀,香蕉!太好了!小农农这几天有点上火,屎也拉不出,尿全是黄的,正好让他吃点这个。谢谢你啦。
王茂林 不要谢。明天来看你们。
林二姐 走好,拜上老伯伯,回头给他老人家拜节去,二哥的事甭着急,大家会想法子的。
二 嫂 晓得了。这吓不倒我们。再见。(她下去了)
〔阿金喂小孩子奶糕。
林二姐 阿金,洗米去。吃了饭好上工。孩子我来喂。唉,实在走得有些累了。
〔王茂林换衣。
林二姐 怎么你又要出去?今晚待在家里不成吗?
王茂林 不,情形这样,我得找老黄商量商量去。
林二姐 (一面喂孩子,有些怨恨地)不在家吃饭吗?
王茂林 唔。吃过饭去也好。老张说要来看我的。
林二姐 哪一个老张?
王茂林 就是那个山东人。
林二姐 那个叫张国良的?他不是挺反对咱们的吗?
王茂林 起先没有举他们山东帮的当罢委,他们不惬意,听信了坏分子的挑拨,定要另外组织罢委到市政府请愿去,我们说请愿是没有用的,他们不信,我们就陪他们去请愿,果然市政府老爷们敷衍了我们一通,一点具体办法也没有,他们这才相信我们是对的。又把山东帮的人举了几个参加罢委,现在他们都靠拢我们了。
林二姐 听说他们帮口蛮紧的。
王茂林 是啊。定要打破这种帮口,我们的组织才能发展。可是目前还不能不适当利用这种关系。
林二姐 我不讨厌山东人,倒有点讨厌山西人。今天来收房捐的那家伙就是个老西,二房东徐先生不在家,徐太太病了,要我跟他说几句。我说今天过节,请他改一天来。他气势汹汹地说:“外国人不过中国节,非要不可。”他拿外国人吓唬人。
王茂林 (笑)你这也是帮口观念嘛。只要是资本家的走狗,哪地方的人也好不了;只要觉悟高,讲义气,哪一省也有好人。铜匠间的施有贵就是山西的,可他就是我们挺好的同志,他正在发动铜匠间的工人支援我们。我们要能早跟他联系就好了。这趟我们没有发动铜匠间和开车的工人参加也是失败的原因之一。
林二姐 那姓施的——
阿 金 (遮住他们的对话)妈,米淘好了,火也生好了。我来不及了,吃一点泡饭就走。
林二姐 好吧。饭我自己来烧。反正也没有什么菜。(回头一望她丈夫)你刚说的那施有贵来过吗?
〔小孩子吃过东西,慢慢地就睡着了。
王茂林 他刚走。
林二姐 我昨天碰见他,说要来看你的。……哦。还告诉你,我兄弟也要看你。昨天来过一次,你不在家。
王茂林 哪一个兄弟?德纯吗?
林二姐 不是,是德润。
王茂林 德润!他要来看我?看我干吗!
林二姐 他说他要来向你解释。他刚从广东来不晓得这边的情形,又没有找着我们……
王茂林 得了!你对他说:没有什么解释的。叫他谨防再挨揍!
林二姐 (很悲切地)他也是没有法子才去投考的呀,他又不晓得你在厂里。见了他好好地教育他得了,干吗那样打他呢?不管怎么样他总是你的亲戚啊。
王茂林 他是我们的敌人!什么亲戚!
林二姐 那你就不认他作亲戚了?
〔王茂林不语。
林二姐 干脆连我也别认得了。
王茂林 (冷然地)这有什么奇怪的?哪一天你做我们阶级敌人,哪一天我就不认你作老婆!
〔林二姐停住拍小孩的手,哇地哭出来。
〔新卖票工人林德润穿着号衣突然跑进来。
林德润 (一把握住王茂林的手)茂林哥,我——我不是你们的敌人,是你们的战友。
王茂林 (把德润用力推开)妈的,你是我们战友?!你这破坏罢工的工贼!
林德润 茂林哥,你听我说!
王茂林 没有什么说的,你走!不然我就揍死你。
林德润 茂林哥,揍吧,你应该的。不过听我说完。
林二姐 (哀求地)真是,不好听他说完吗?
王茂林 好,你讲!
林德润 当时我也有我的苦处。我从中学毕业,满望找一点什么事做,从家里跑到武汉,从武汉跑到广州,到处都是失业的人群。回到上海来又找不到你们,住在小客栈里,一点办法也没有。碰上这边公司招新工,有人劝我投考,只好去试一试,自然很容易就考取了。当时说工资比旧工人的二十三块还要加一成,我想,暂时算找着生路了。
王茂林 (愤然)你们有了生路,别人就被你们害得活不下去,知道吗?
林德润 后来知道了。起先我不明白情形,只觉得有点问心不过,及至见你们组织了决死队,到处打汽车,我也被你们拖下来揍了一顿,才晓得事情比我想的要严重得多,我想宁可饿死也不能做工贼。
王茂林 那你现在为什么还穿着号衣?你没有想到这是从我们身上剥去的吗?别狡辩了,滚吧!
林德润 听我说完。因为晓得事情严重,我安排不干了。可是单我一个人洁身自好,能有什么益处呢?对资方能起什么风浪呢?我们三百多人都是为了没有法子生活才考进去的呀,资方今天能这样对付你们,明天就不能这样对付我们吗?要不干就大家不干!
王茂林 (渐感兴趣)你们同情我们?
林德润 与其说同情你们,不如说也为着我们自己的利益。
王茂林 (重复鄙夷地)哼,公司对你们不是挺优待的吗?每张车子上不还加派武装巡捕给你们保镖吗?不还答应给你们加工钱吗?
林德润 恰恰相反,茂林哥。我们新工也被开除了五六十人了。本来答应加我们工钱的,可是这个月发下来的照样还是二十三块。那些高丽查票员在你们罢工的时候不是拒绝代你们卖票吗?现在也都被开除了,换上了一大批白俄。公司还发给他们每人一根皮鞭子,碰上我们有揩油的,或是“请客”的,他们就用鞭子抽我们。瞧我脸上!我只忘了卖一张票,他就当我“请客”,一鞭子甩过来。茂林哥,你们那天把我揍得好厉害,可是我一点也不埋怨你们,我是对不住你们嘛,应该受你们制裁的嘛。可是这些白俄,这些帝国主义的死狗,竟把我们不当人。这一鞭子的仇恨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不但我,我们三百几十个人没有一个肯在白俄皮鞭子下干活的。我们前天开了一次大会,向公司提出了几个要求:首先非要赶走这些狗娘养的白俄查票员,其次是不许开除工人,要求增加工资到四十块,中秋节要发节赏。
王茂林 (重感高度兴趣)唔,这跟我们罢委会的要求大体是一样的,那么,你来找我干吗?
林德润 我们想跟没有缴掉号衣的老同事联合起来,厂里厂外打成一片,他们说你不也是没有缴掉号衣的吗?
王茂林 (苦笑)没有缴给公司,可缴到当铺里了。唔,(热心地)你们的条件已经提出去了没有?
林德润 今天一早提出去了。
王茂林 资方不答应你们的条件呢?
林德润 有人主张再去请愿。
王茂林 再去请愿?我们的经验不够你们学习的吗?
林德润 是的,我们反对请愿。倘使公司不接受条件,我们决定罢工!
王茂林 (眼色)罢工?(低声)小声点。公司的走狗刘阿四就住在间壁。——(严肃地)唔。倘使公司照样强硬到底,把你们全部开除,另招新工呢?
林德润 我们也想到这一点,我们已经决心了。外国人强硬到底,我们也强硬到底,他们要再招新工,我们组织纠察队打死那些上工的。
王茂林 哈哈,你们也痛恨人家破坏罢工吗?
林德润 (有愧色)不过,任凭他们再招多少次新工,斗争也没有完的。
王茂林 对,不管外国赤佬多凶,斗争是不会停止的。——唔,可是铜匠间呢?开车的弟兄们呢?都接过头了没有?
林德润 派人接头去了。(小声)今晚何桂秋家里请吃节饭就是商量这件事的。
〔有人敲门,王茂林急止住德润,起身开门。
〔张国良进来。
王茂林 老张啊,吓了我一跳。
张国良 当我包打听,是不是?哈哈哈,我是专诚来给你们拜节的哩。
王茂林 不敢当,请坐,请坐。你还是第一次上我家,替你介绍一下。这是我老婆,这是我亲戚。这是我大女儿,这是我小孩。
张国良 啊呀,你好福气。
林二姐 还福气哩。就是没吃的。(倒茶)张伯伯喝茶。
张国良 谢谢。(接过茶)我说嫂子你别着急,吃总是有得吃的。俗话说得好,“天生一个人,必有一份粮”嘛。今天我请你们吃月饼。(打开毛巾包月饼)
王茂林 干吗要这样费事呢?
张国良 过节嘛,就不许我们乐一乐?我原籍山东,家是住在安东的。“九·一八”以后老婆孩子的消息全断了。现在剩下我一个光杆儿在上海。到了过年过节总免不了要想他们。
林二姐 是吗?以后张伯伯过年过节上我们这儿来得了,只要不嫌我们招待不好。
张国良 哪儿的话,我一定来。我见你们有儿有女的不知怎么就眼热,我女儿也该像你们大姑娘这样高了。
林二姐 就让阿金做你的干闺女好不好?阿金,快过来拜干爸爸。
〔阿金真的走过来拜张国良。
阿 金 爸爸!
张国良 (急扶阿金)啊呀,请起,请起。真是个聪明姑娘。干爹是不能白当的呀,今天没带礼物,怎么办呢?
王茂林 要什么礼物,月饼不就是礼物吗?(拿一个给阿金)快谢谢干爹。
阿 金 (接过)谢谢干爹。
张国良 不要谢。这怎么成,改天干爹给你买点衣料吧。
林二姐 别费事了。
阿 金 (收拾饭篮向林德润、张国良)舅舅,干爹,多坐会儿,我走了。
张国良 上哪儿去,孩子?
阿 金 上厂里去。(匆匆下去)
〔林二姐跟林德润低声谈着什么。
张国良 (对王茂林)怎么她也在厂里吗?
王茂林 她在左近一家丝厂里。今年丝生意不好,原关了门,最近才开的。
张国良 真是好孩子,就能帮家里了。
林二祖 我们这样人家哪能有闲人啊。
〔外面鞭炮又响。天暗,王茂林起身点洋蜡。
张国良 我老婆在安东原也是在一家柞丝厂做工的,你知道关外出柞蚕。
林二姐 听说过。张伯伯干吗把家搬那么远呢?
张国良 是我祖父那一代搬去的。
林德润 (插口)山东人有好些到关外甚至朝鲜去谋生的。
张国良 对。因为官府剥削得厉害,靠种地、打鱼很难过日子,多有冒险过海到辽东和朝鲜的,前年日本鬼子挑拨朝鲜人杀中国人,我们邻近的人就有好些吃了亏的。怎么?(望林德润)你到过山东吗?
林德润 没有。以前在学校里听得先生说起过。
张国良 对不起,没有请问你高姓?
林德润 敝姓林。
王茂林 他是阿金的舅舅。
张国良 (打量他的号衣)林大哥也是我们老同事吗?
林德润 (带愧地)不是。
王茂林 (俏皮地)他是新同事。
张国良 怎么,新同事?
王茂林 他不但是新同事而且是挨过我们揍的。可是老话说的“不打不成相识”,现在已经变成我们的新同志了。
张国良 那是怎么回事?
〔王茂林走近张国良,耳语。
林二姐 (对林德润)弟弟,你到老虎灶去打一壶开水来好不好?阿金上工了。(给他水壶)
林德润 好。(接过壶,出去)
林二姐 (叫他)弟弟等一等。去买点东西。(交钱给他,嘱咐了几句)
〔林德润出门,林二姐转到厨房去了。
张国良 (笑着点头)唔,这很好。我也有事情要报告你的。新工里面我们同乡不少,这个线索也给我找着了。他们答应跟我们一块儿干。
王茂林 那太好了。老张,我知道你是有办法的。你在你们同乡里头有威信,不过别停留在同乡关系上面,得让他们知道,不管是哪一省、哪一地方的工人都是属于一个阶级。只有整个工人阶级的利益才是我们的利益。过去他们破坏我们的罢工是错的,现在厂内的新工和厂外的旧工人联合起来,跟外国资本家斗争才是对的。这一趟是我们最后关头,不能再失败了。首先得争取罢工的领导权,克服前次罢工所犯的一些错误,得把开车的铜匠间的弟兄们都联合起来跟我们一致行动。只有这样才能使我们得到胜利。你说对吗?
张国良 一点不错。开车工人里面的同乡我也联络好了。这趟准能大家一条心。
王茂林 那就好了。施有贵,你知道的,刚才跟我谈了好半天,他答应去发动铜匠间的弟兄们。(低声)明天一早我们到大上海茶馆见面吧。
〔林德润匆匆上,一手提开水壶,一手提一包腊菜,他先把腊菜搁在桌上。
林德润 (急低声向王茂林)姐夫,外面弄堂口来了好些巡捕,包打听,看样子是上这里来的。
〔隔壁在拉胡琴。
王茂林 他妈的,一定是刘阿四告的密,我早想搬家,就因为没有钱,搬不动。……
张国良 不,我晓得了,准是我刚才给带来的。来的时候我总觉得后头有谁跟着似的。果然不错。他们大约从昨晚起就跟上我了。
〔林德润故意把开水壶搁在路上。
王茂林 怎么,昨晚贝当路的车子是你们打的吗?
张国良 是的。开车的是阿余那走狗。我实在气不过,才把他拖下来揍了一顿。——(他拍拍胸膛)“好汉做事好汉当”,今晚中秋佳节,别连累了你们,让我去自首吧。
王茂林 (拦住他)哪儿的话。我们新的斗争刚开始,正需要得力的同志,这不是你一个人当英雄的时候了。我们走吧,这里有一张后门通民德里,晓得的人很少。你们跟我来。(随手丢一顶帽子给张国良)
〔隔壁正有人唱:“八月十五月光明。”
王茂林 (在壁上打了一拳)你这走狗!还“月光明”哩,今晚有“月蚀”!
〔他们匆匆下去。
〔林二姐拿了碗筷进来,预备摆在桌子上。碰了开水壶,烫了脚。
林二姐 (握着脚)哎唷,德润真不能做事,慌里慌张地把开水壶摆在路上。——咦!他们都上哪儿去了?饭快好了,怎么人又走了?
〔床上孩子哭。
林二姐 (急把开水壶拿起放在桌子上)别哭,别哭,妈就来了。(当她回头一看,门口早站着几个巡捕和包探,她很冷静地抱起哭着的孩子喂奶。一面向巡捕、包探们点头说)请进。
〔巡捕们轻轻进来,用手电照了一阵,无所发现。
〔外面弄堂里鞭炮声,歌唱声。
林二姐 (随手倒了几杯茶)好热闹的节!各位先生辛苦了,喝杯茶吧。
包 探 (点点头)谢谢侬,勿要客气。
〔小孩又哭。
林二姐 (换一个奶)哭什么?哪有许多奶给你吃,妈自己还没有吃的呢。
〔包探用目光搜索有顷,示意巡捕,轻轻退去。
林二姐 (目送他们出去)还是让你吃点饭吧。(把孩子放在床上让他哭,匆匆到厨房端饭菜来。一面喂孩子,一面自己吃几口,叹了一声)今晚就是你陪我过中秋了,孩子,快点儿长大吧。(她继续喂着孩子)
〔鞭炮声,歌唱声。
〔风吹烛灭。水银似的月光泻入户内,照着这转换期的母子。
——幕
一九三二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