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德夫人因愛惜逸雲,有收做個偏房的意思,與環翠商量。那知環翠看見逸雲,比那宋少爺想靚雲還要熱上幾分。正算計明天分手,不知何時方能再見,忽聽德夫人這番話,以爲如此便可以常常相見,所以歡喜的了不得,幾乎真要磕下頭去,被德夫人說要試試口氣,意在不知逸雲肯是不肯,心想倒也不錯,不覺又冷了一段。說時,看逸雲帶着店家婆子擺桌子,搬椅子,安杯箸,忙了個夠,又幫着擺碟子。擺好,斟上酒說:“請太太們老爺們坐罷,今兒一天乏了,早點吃飯,早點安歇。”大家走出來說:“山頂上那來這些碟子?”逸雲笑說:“不中吃,是俺師父送來的。”德夫人說:“這可太費事了。”
閒話休提,晚飯之後,各人歸房。逸雲少坐一刻,說:“二位大太早點安置,我失陪了。”德夫人說:“你上那兒去?不是咱三人一屋子睡嗎?”逸雲說:“我有地方睡,您放心罷。這家元寶店,就是婆媳兩個,很大的炕,我同他們婆媳一塊兒睡,舒服着呢。”德夫人說:“不好,我要同你講話呢。這裏炕也很大,你怕我們三個人同睡不暖和,你就抱副鋪子裏預備香客的鋪蓋,來這兒睡罷。你不在這兒,我害怕,我不敢睡。”環翠也說:“你若不來,就是惡嫌咱娘兒們,你快點來罷。”逸雲想了想,笑道:“不嫌髒,我就來。我有自己帶來的鋪蓋,我去取來。”
說着,便走出去,取進一個小包袱來,有尺半長,五六寸寬,三四寸高。環翠急忙打開一看,不過一條薄羊毛毯子,一個活腳竹枕而已。看官,怎樣叫活腳竹枕?乃是一片大毛竹,兩頭安兩片短毛竹,有樞軸,支起來像個小几,放下來只是兩片毛竹,不佔地方:北方人行路常用的,取其便當。且說德夫人看了說:“暖呀!這不冷嗎?”逸雲道:“不要他也不冷,不過睡覺不蓋點不像個樣子;況且這炕在牆後頭饒着火呢,一點也不冷。”德夫人取表一看,說:“才九點鐘還不曾到,早的很呢,你要不困,我們隨便胡說亂道好不好呢?”逸雲道:“即便一宿不睡,我也不困,談談最好。”德夫人叫環翠:“勞駕您把門關上,咱們三人上炕談心去,這底下坐着怪冷的。”
說着三人關門上炕,炕上有個小炕幾兒,德夫人同環翠對面坐,拉逸雲同自己並排坐,小小聲音問道:“這兒說話,他們爺兒們聽不着,咱們胡說行不行?”逸雲道:“有什麼不行的?您愛怎麼說都行。”德夫人道:“你別怪我,我看青雲、紫雲他們姐妹三,同你不一樣,大約他們都常留客罷?”逸雲說:“留客是有的,也不能常留,究竟廟裏比不得住家,總有點忌諱。”德夫人又問:“我瞧您沒有留過客,是罷?”逸雲笑說:“您何以見得我沒有留過客呢?”德夫人說:“我那麼想,然則你留過客嗎?”逸雲道:“卻真沒留過客。”德夫人說:“你見了標緻的爺們,你愛不愛呢?”逸雲說:“那有不愛的呢!”德夫人說:“既愛怎麼不同他親近呢?”逸雲笑吟吟的說道:“這話說起來很長。您想一個女孩兒家長到十六七歲的時候,什麼都知道了,又在我們這個廟裏,當的是應酬客人的差使。若是疤麻歪嘴呢,自不必說;但是有一二分姿色,搽粉抹胭脂,穿兩件新衣裳,客人見了自然人人喜歡,少不得甜言蜜語的灌兩句。我們也少不得對人家瞧瞧,朝人家笑笑,人家就說我們飛眼傳情了,少不得更親近點,這時候您想,倘若是個平常人倒也沒啥,倘若是個品貌又好,言語又有情意的人,你一句我一句,自然而然的那個心就到了這人身上了。可是咱們究竟是女孩兒家,一半是害羞,一半是害怕,斷不能像那天津人的話,‘三言兩語成夫妻’,畢竟得避忌點兒。
“記得那年有個任三爺,一見就投緣,兩三面後別提多好。那天晚上睡了覺,這可就胡思亂想開了。初起想這個人跟我怎麼這麼好,就起了個感激他的心,不能不同他親近;再想他那模樣,越想越好看;再想他那言談,越想越有味。閉上眼就看見他,睜開眼還是想着他,這就着上了魔,這夜覺可就別想睡得好了!到了四五更的時候,臉上跟火燒的一樣,飛熱起來。用個鏡子照照,真是面如桃花。那個樣子,別說爺們看了要動心,連我自己看了都動心。那雙眼珠子,不知爲了什麼,就像有水泡似的,拿個手絹擦擦,也真有點溼淥淥的。奇怪!到天明,頭也昏了,眼也澀了,勉強睡一霎兒。剛睡不大工夫,聽見有人說話,一骨碌就坐起來了。心裏說:‘是我那三爺來了罷?”再定神聽聽,原來是打粗的火工清晨掃地呢。歪下頭去再睡,這一覺可就到了響午了。等到起來,除了這個人沒第二件事聽見,人說什麼馬褂子顏色好,花樣新鮮,冒冒失失的就問:‘可是說三爺的那件馬褂不是?”被人家瞅一眼笑兩笑,自己也覺得失言,臊得臉通紅的。停不多大會兒,聽人家說,誰家兄弟中了舉了。又冒失問:‘是三爺家的五爺不是?’被人家說:‘你敢是迷了罷。’又臊得跑開去,等到三爺當真來了,就同看見自己的魂靈似的,那一親熱,就不用問了。可是閨女家頭一回的大事,那兒那麼容易呢?自己固然不能啓口,人家也不敢輕易啓口,不過於親熱親熱罷哩!
“到了幾天後,這魔着的更深了,夜夜算計,不知幾時可以同他親近。又想他要住下這一夜,有多少話都說得了;又想在爹媽眼前說不得的話,對他都可以說得。想到這裏,不知道有多歡喜。後來又想:我要他替我做什麼衣裳;我要他替我做什麼帳幔子;我要他替我做什麼被褥:我要他買什麼木器;我要問師父要那南院裏那三間北屋,這屋子我要他怎麼收拾,各式長桌、方桌,上頭要他替我辦什麼擺飾,當中桌上、旁邊牆上要他替我辦坐鐘、掛鐘;我大襟上要他替我買個小金錶;我們雖不用首飾,這手肐膊上實金鐲子是一定要的,萬不能少;甚至妝臺、粉盒,沒有一樣不曾想到。這一夜又睡不着了。又想知道他能照我這樣辦不能?又想任三爺昨日親口對我說:‘我真愛你,愛極了,倘若能成就咱倆人好事,我就破了家,我也情願;我就送了命,我也願意,古人說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只是不知你心裏有我沒有?’我當時怪臊的,只說了一句:‘我心同你心一樣。’我此刻想來要他買這些物件,他一定肯的。又想我一件衣服,穿久了怪膩的,我要大毛做兩套,是什麼顏色,什麼材料:中毛要兩套;小毛要兩套;棉、夾、單、紗要多少套,顏色花紋不要有犯重的。想到這時候,彷彿這無限若干的事物,都已經到我手裏似的。又想正月香市,初一我穿什麼衣裳,十五我穿什麼衣裳;二月二龍擡頭,我穿什麼衣裳;清明我穿什麼衣裳;四月初八佛爺生日,各廟香火都盛,我應該穿什麼衣裳;五月節,七月半,八月中秋,九月重陽,十月朝,十一月冬至,十二月臘,我穿什麼衣裳:某處大會,我得去看,怎麼打扮;某處小會,我也得去,又應該怎樣打扮。青雲、紫雲他們沒有這些好裝飾,多寒蠢,我多威武。又想我師父從七八歲撫養我這麼大,我該做件什麼衣服酬謝他;我鄉下父母我該買什麼東西叫他二老歡喜歡喜,他必叫着我的名兒說:‘大妞兒,你今兒怎麼穿得這麼花紹?真好看煞人!’又想二姨娘、大姑姑,我也得買點啥送他,還沒有盤算得完,那四面的雞子,膠膠角角,叫個不住。我心裏說這雞真正渾蛋,天還早着呢!再擡頭看,窗戶上已經白洋洋的了,這算我頂得意的一夜。
“過了一天,任三爺又到廟裏來啦,我抽了個空兒,把三爺扯到一個小屋子裏,我說:‘咱倆說兩句話。’到了那屋子裏,我同三爺並肩坐在炕沿上,栽說:‘三爺我對你說……’這句才吐出口,我想那有這麼不害臊的人呢?人家沒有露口氣,咱們女孩兒家倒先開口了。這一想把我臊的真沒有地洞好鑽下去,那臉登時飛紅,振開腿就往外跑。三爺一見,心裏也就明白一大半了,上前一把把我抓過來望懷裏一抱,說:‘心肝寶貝,你別跑,你的話我知道一半啦,這有什麼害臊呢?人人都有這一回的,這事該怎麼辦法?你要什麼物件?我都買給你,你老老實實說罷!’”
逸雲說:“我那心勃騰勃騰的亂跳,跳了會子,我就把前兒夜裏想的事都說出來了。說了一遍,三爺沉吟了一沉吟說:‘好辦,我今兒回去就稟知老太太商量,老太太最疼愛我的,沒那個不依。俺三奶奶暫時不告訴他,娘們沒有不吃醋的,恐怕在老太太眼前出壞。就是這麼辦,妥當,妥當。’話說完了,恐怕別人見疑,就走出來了。我又低低囑咐一句:‘越快越好,我聽您的信兒。’三爺說:‘那還用說。’也就匆匆忙忙下山回家去了。我送他到大門口,他還站住對我說:‘倘若老太太允許了,我這兩天就不來,我託朋友來先把你師父的盤子講好了,我自己去替你置辦東西。’我說:‘很好,很好。盼望着哩!’
“從此,有兩三夜也沒睡好覺,可沒有前兒夜裏快活,因爲前兒夜裏只想好的一面。這兩夜,卻是想到好的時候,就上了火焰山;想到不好的時候。就下了北冰洋:一霎熱,一霎涼,彷彿發連環瘧子似的。一天兩天還好受,等到第三天,真受不得了!怎麼還沒有信呢?俗語說的好,真是七竅裏冒火,五臟裏生煙;又想他一定是慢慢的制買物件,同作衣裳去了。心裏埋怨他:‘你買東西忙什麼呢?先來給我送個信兒多不是好,叫人家盼望的不死不活的幹麼呢?’到了第四天,一會兒到大門上去看看,沒有人來;再一會兒又到大門口着看,還沒有人來!腿已跑酸啦,眼也望穿啦。到得三點多鐘,只見大南邊老遠的一肩山轎來了,其實還隔着五六裏地呢,不知道我眼怎麼那麼尖,一見就認準了一點也不錯,這一喜歡可就不要說了!可是這四五里外的轎子,走到不是還得一會子嗎?忽然想起來,他說倘若老太太允許,他自己不來,先託個朋友來跟師父說妥他再來。今兒他自己來,一定事情有變!這一想,可就是彷彿看見閻羅王的勾死鬼似的,兩隻腳立刻就發軟,頭就發昏,萬站不住,飛跑進了自己屋子,捂上臉就哭。哭了一小會,只聽外邊打粗的小姑子喊道:‘華雲,三爺來啦!快去罷!’二位太太,您知道爲什麼叫華雲呢,團爲這逸雲是近年改的,當年我本叫華雲。我聽打粗的姑子喊,趕忙起來,擦擦眼,勻勻粉,自己怪自己:這不是瘋了嗎?誰對你說不成呢?自言自語的,又笑起來了!臉還沒勻完,誰知三爺已經走到我屋子門口,揭起門簾說:‘你幹什麼呢?’我說:‘風吹砂子迷了眼啦!我洗臉的。’
“我一面說話,偷看三爺臉神,雖然帶着笑,卻氣像冰冷,跟那凍了冰的黃河一樣。我說:‘三爺請坐。’三爺在炕沿上坐下,我在小條桌旁邊小椅上坐下,小姑子揭着門簾,站着支着牙在那裏瞅。我說:‘你還不泡茶去!’小姑子去了。我同三爺兩個人臉對臉,白瞪了有半個時辰,一句話也沒有說。等到小姑子送進茶來,吃了兩碗,還是無言相對。我耐不住了,我說:‘三爺,今兒怎麼着啦,一句話也沒有?’三爺長嘆一口氣,說:‘真急死人,我對你說罷!前兒不是我從你這裏回去嗎?當晚得空,我就對老太太說了個大概。老太太問得多少東西,我還沒敢全說,只說了一半的光景,老太太拿算盤一算,說:“這不得上千的銀子嗎?”我就不敢言語了。老太太說:“你這孩子,你老子千辛萬苦掙下這個家業,算起來不過四五萬銀子家當,你們哥兒五個,一年得多少用項。你五弟還沒有成家,你平常喜歡在山上跑跑,我也不禁止。你今兒想到這種心思,一下子就得用上千的銀子,還有將來呢?就不花錢了嗎?況且你的媳婦模樣也不寒蠢,你去年才成的家,你們兩口子也怪好的。去年我看你小夫婦很熱,今年就冷了好些,不要說是爲這華雲,所以變了心了。我做婆婆的爲疼愛兒子,拿上千的銀子給你幹這事,你媳婦不敢說什麼,他倘若說:‘賠嫁的衣服不時樣了。’要我給他做三二百銀子衣服,明明是擠我這個短兒,我怎麼發付他呢?你大嫂子、二嫂子都來趕羅我,我又怎麼樣?我不給他們做,他們當面不說,背後說:‘我們制買點物件,姓任的買的,還在姓任的家裏,老太太就不願意了;老三花上千的銀子,給別人家買東西,三天後就不姓任了,老太太倒願意。也不知道是護短呢,是老昏了!’這話要傳到我耳朵裏,我受得受不得呢?你是我心疼的兒子,你替我想想,你在外邊快樂,我在家裏受氣,你心裏安不安呢?倘若你媳婦是不賢慧的,同你吵一回,鬧一回,也還罷了;倘若竟仍舊的同你好,格外的照應你,你就過意得去嗎?倘若依你做了去,還是永遠就住在山上,不回家呢?還是一邊住些日子呢?倘若你久在山上,你不要媳婦,你連老孃都不要了,你成什麼人呢?你一定在山上住些時,還得在家裏住些時,是不用說的了。你在家裏住的時候,人家山上又來了別的客,少不得也要留人家住。你花錢買的衣裳真好看,穿起來給別人看;你買的器皿,給別人用;你買的帳幔,給別人遮羞;你買的被褥,給人家蓋;你心疼心愛心裏憐惜的人,陪別人睡;別人脾氣未必有你好,大概還要鬧脾氣;睡的不樂意還要罵你心愛的人,打你心愛的人,你該怎麼樣呢,好孩子!你是個聰明孩子,把你孃的話,仔細想想,錯是不錯?依我看,你既愛他,我也不攔你,你把這第一個傻子讓給別人做,你做第二個人去,一樣的稱心,一樣的快樂,卻不用花這麼多的冤錢:這是第一個辦法。你若不以爲然,還有第二個辦法:你說華雲模樣長得十分好,心地又十分聰明,對你又是十二分的恩愛,你且問他是爲愛你的東西,是爲愛你的人?若是爲愛你的東西,就是爲你的錢財了,你的錢財幾時完,你的恩愛就幾時斷絕;你算花錢租恩愛,你算算你的家當,夠租幾年的恩愛,倘若是愛你的人,一定要這些東西嗎?你正可以拿這個試試他的心,若不要東西,真是愛你;要東西,就是假愛你。人家假愛你,你真愛人家,不成了天津的話:‘剃頭挑子一頭想’嗎?我共總給你一百銀子,夠不夠你自己斟酌辦理去罷!””
逸雲追述任三爺當日敘他老太太的話到此已止,德夫人對着環翠伸了一伸舌頭說:“好個利害的任太太,真會管教兒子!”環翠說:“這時候雖是逸雲師兄,也一點法子沒有吧!”德夫人向逸雲道:“你這一番話,真抵得上一卷書呢!任三爺說完這話,您怎麼樣呢?”逸雲說:“我怎麼呢?哭罷咧!哭了會子,我就發起狠來了。我說:‘衣服我也不要了!東西我也不要了!任麼我都不要了!您跟師父商議去罷!’任三爺說:‘這話真難出口,我是怕你着急,所以先來告訴你,我還得想法子,就這樣是萬不行!您別難受。緩兩天我再向朋友想法子去。’我說:‘您別找朋友想法子了,借下錢來,不還是老太太給嗎?倒成了個騙上人的事,更不妥了,我更對不住您老太太了!’那一天就這麼,我們倆人就分手了!”
逸雲便向二人道:“二位太太如果不嫌絮煩,願意聽,話還長着呢!”德夫人道:“願意聽,願意聽,你說下去罷,”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