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卷三十九 練字

夫文爻象列而結繩移,鳥跡明而書契作,斯乃言語之體貌,而文章之宅宇也。蒼頡造之,鬼哭粟飛;黃帝用之,官治民察。先王聲教,書必同文,輶軒之使,紀言殊俗,所以一字體,總異音。《周禮》保氏,掌教六書。秦滅舊章,以吏爲師。及李斯刪籀而秦篆興,程邈造隸而古文廢。

漢初草律,明著厥法。太史學童,教試八體。又吏民上書,字謬輒劾。是以馬字缺畫,而石建懼死,雖雲性慎,亦時重文也。至孝武之世,則相如撰篇。及宣平二帝,徵集小學,張敞以正讀傳業,揚雄以奇字纂訓,並貫練《雅》、《頌頡》,總閱音義。鴻筆之徒,莫不洞曉。且多賦京苑,假借形聲,是以前漢小學,率多瑋字,非獨制異,乃共曉難也。暨乎後漢,小學轉疏,覆文隱訓,臧否亦半。

及魏代綴藻,則字有常檢,追觀漢作,翻成阻奧。故陳思稱∶“揚馬之作,趣幽旨深,讀者非師傳不能析其辭,非博學不能綜其理。”豈直才懸,抑亦字隱。自晉來用字,率從簡易,時並習易,人誰取難?今一字詭異,則羣句震驚,三人弗識,則將成字妖矣。後世所同曉者,雖難斯易,時所共廢,雖易斯難,趣舍之間,不可不察。

夫《爾雅》者,孔徒之所纂,而《詩》、《》之襟帶也;《倉頡》者,李斯之所輯,而史籀之遺體也。《雅》以淵源詁訓,《頡》以苑囿奇文,異體相資,如左右肩股,該舊而知新,亦可以屬文。若夫義訓古今,興廢殊用,字形單復,妍媸異體。心既託聲於言,言亦寄形於字,諷誦則績在宮商,臨文則能歸字形矣。

是以綴字屬篇,必須揀擇∶一避詭異,二省聯邊,三權重出,四調單復。詭異者,字體瑰怪者也。曹攄詩稱∶“豈不願斯遊,褊心惡?兇呶。”兩字詭異,大疵美篇。況乃過此,其可觀乎!聯邊者,半字同文者也。狀貌山川,古今鹹用,施於常文,則齟齬爲瑕,如不獲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詩》、《騷》適會,而近世忌同,若兩字俱要,則寧在相犯。故善爲文者,富於萬篇,貧於一字,一字非少,相避爲難也。單復者,字形肥瘠者也。瘠字累句,則纖疏而行劣;肥字積文,則黯黕而篇暗。善酌字者,參伍單復,磊落如珠矣。凡此四條,雖文不必有,而體例不無。若值而莫悟,則非精解。

至於經典隱曖,方冊紛綸,簡蠹帛裂,三寫易字,或以音訛,或以文變。子思弟子,“於穆不似”,音訛之異也。晉之史記,“三豕渡河”,文變之謬也。《尚書大傳》有“別風淮雨”,《帝王世紀》雲“列風淫雨”。“別”、“列”、“淮”、“淫”,字似潛移。“淫”、“列”義當而不奇,“淮”、“別”理乖而新異。傅毅制誄,已用“淮雨”;元長作序,亦用“別風”,固知愛奇之心,古今一也。史之闕文,聖人所慎,若依義棄奇,則可與正文字矣。

贊曰∶

篆隸相熔,蒼雅品訓。古今殊跡,妍媸異分。

字靡易流,文阻難運。聲畫昭精,墨採騰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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