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書列傳第二十四 陸法和 王琳

陸法和,不知何許人也。隱於江陵百里洲,衣食居處,一與苦行沙門同。耆老自幼見之,容色常不定,人莫能測也。或謂自出嵩高,遍遊遐邇。既入荊州汶陽郡高安縣之紫石山,無故舍所居山,俄有蠻賊文道期之亂,時人以爲預見萌兆。

及侯景始告降於樑,法和謂南郡朱元英曰:“貧道共檀越擊侯景去。”元英曰:“侯景爲國立□,師雲擊之,何也?”法和曰:“正自如此。”及景渡江,法和時在青溪山,元英往問曰:“景今圍城,其事云何?”法和曰:“凡人取果,宜待熟時,不撩自落。檀越但待侯景熟,何勞問也。”固問之,乃曰:“亦克亦不克。”

景遣將任約擊樑湘東王於江陵,法和乃詣湘東乞徵約,召諸蠻弟子八百人在江津,二日便發。湘東遣胡僧佑領千餘人與同行。法和登艦大笑曰:“無量兵馬。”江陵多神祠,人俗恆所祈禱,自法和軍出,無復一□,人以爲神皆從行故也。至赤沙湖,與約相對,法和乘輕船,不介冑,沿流而下,去約軍一里乃還。謂將士曰:“聊觀彼龍睡不動,吾軍之龍甚自踊躍,即攻之。若得待明日,當不損客主一人而破賊,然有惡處。”遂縱火舫於前,而逆風不便,法和執白羽麾風,風勢即返。約□皆見樑兵步於水上,於是大潰,皆投水而死。約逃竄不知所之。法和曰:“明日午時當得。”及期而未得。人問之,法和曰:“吾前於此洲水乾時建一剎,語檀越等,此雖爲剎,實是賊標,今何不向標下求賊也。”如其言,果於水中見約抱剎,仰頭裁出鼻,遂擒之。約言求就師目前死。法和曰:“檀越有相,必不兵死,且於王有緣,決無他慮,王於後當得檀越力耳。”湘東果釋用爲郡守。及魏圍江陵,約以兵赴救,力戰焉。

法和既平約,往進見王僧辯於巴陵,謂曰:“貧道已斷侯景一臂,其更何能爲,檀越宜即遂取。”乃請還,謂湘東王曰:“侯景自然平矣,無足可慮。蜀賊將至,法和請守巫峽待之。”乃總諸軍而往,親運石以填江,三日,水遂分流,橫之以鐵鎖。武陵王紀果遣蜀兵來渡,峽口勢蹙,進退不可。王琳與法和經略,一戰而殄之。

軍次白帝,謂人曰:“諸葛孔明可謂名將,吾自見之。此城旁有其埋弩箭鏃一斛許。”因插表令掘之,如其言。又嘗至襄陽城北大樹下,畫地方二尺,令弟子掘之,得一龜,長尺半,以杖叩之曰:“汝欲出不能得,已數百歲,不逢我者,豈見天日乎?”爲授三歸,龜乃入草。初八迭山多惡疾人,法和爲採藥療之,不過三服皆差,即求爲弟子。山中毒蟲猛獸,法和授其禁戒,不復噬螫。所泊江湖,必於□側結表,雲“此處放生。”漁者皆無所得,纔有少獲,輒有大風雷。船人懼而放之,風雨乃定。晚雖將兵,猶禁諸軍漁捕。有竊違者,中夜猛獸必來欲噬之,或亡其船纜。有小弟子戲截蛇頭,來詣法和。法和曰:“汝何意殺蛇。”因指以示之,弟子乃見蛇頭?□襠而不落。法和使懺悔,爲蛇作功德。又有人以牛試刀,一下而頭斷,來詣法和。法和曰:“有一斷頭牛,就卿徵命殊急,若不爲作功德,一月內報至。”其人弗信,少日果死。法和又爲人置宅圖墓,以避禍求福。嘗謂人曰:“勿繫馬於碓。”其人行過鄉曲,門側有碓,因繫馬於其柱。入門中,憶法和戒,走出將解之,馬已斃矣。

梁元帝以法和爲都督、郢州刺史,封江乘縣公。法和不稱臣,其啓文朱印名上,自稱司徒。梁元帝謂其僕射王褒曰:“我未嘗有意用陸爲三公,而自稱何也?”褒曰:“彼既以道術自命,容是先知。”梁元帝以法和功業稍重,遂就加司徒,都督、刺史如故。部曲數千人,通呼爲弟子,唯以道術爲化,不以法獄加人。又列肆之內,不立市丞牧佐之法,無人領受,但以空檻鑰在道間,上開一孔受錢。賈客店人隨貨多少,計其估限,自委檻中。行掌之司,夕方開取,條其孔目,輸之於庫。又法和平常言若不出口,時有所論,則雄辯無敵,然猶帶蠻音。善爲攻戰具。在江夏,大聚兵艦,欲襲襄陽而入武關。梁元帝使止之。法和曰:“法和是求佛之人,尚不希釋梵天王坐處,豈規王位。但於空王佛所與主上有香火因緣,見主人應有報至,故求援耳。今既被疑,是業定不可改也。”於是設供食,具大□薄餅。及魏舉兵,法和自郢入漢口,將赴江陵。梁元帝使人逆之曰:“此自能破賊,但鎮郢州,不須動也。”法和乃還州,堊其城門,□粗白布衫、布□、邪巾,大繩束腰,坐葦蓆,終日乃脫之。及聞梁元帝敗滅,復取前凶服□之,哭泣受吊。樑人入魏,果見□餅焉。法和始於百里洲造壽王寺,既架佛殿,更截樑柱,曰:“後四十許年佛法當遭雷電,此寺幽僻,可以免難。”及魏平荊州,宮室焚燼,總管欲發取壽王佛殿,嫌其材短,乃停。後周氏滅佛法,此寺隔在陳境,故不及難。

天保六年春,清河王嶽進軍臨江,法和舉州入齊。文宣以法和爲大都督十州諸軍事、太尉公、西南道大行臺,大都督、五州諸軍事、荊州刺史、安湘郡公宋□爲郢州刺史,官爵如故。□弟簉爲散騎常侍、儀同三司、湘州刺史、義興縣公。樑將侯瑱來逼江夏,齊軍棄城而退,法和與宋□兄弟入朝。文宣聞其奇術,虛心相見,備三公鹵簿,於城南十二里供帳以待之。法和遙見鄴城,下馬禹步。辛術謂曰:“公既萬里歸誠,主上虛心相待、何爲作此術?”法和手持香爐,步從路車,至於館。明日引見,給通幰油絡網車,仗身百人。詣闕通名,不稱官爵,不稱臣,但云荊山居士。文宣宴法和及其徒屬於昭陽殿,賜法和錢百萬、物千段、甲第一區、田一百頃、奴婢二百人、生資什物稱是,宋□千段,其餘儀同、刺史以下各有差。法和所得奴婢,盡免之,曰:“各隨緣去。”錢帛散施,一日便盡。以官所賜宅營佛寺,自居一房,與凡人無異。三年間再爲太尉,世猶謂之居士。無疾而告弟子死期,至時,燒香禮佛,坐繩□而終。浴訖將斂,屍小,縮止三尺許。文宣令開棺視之,空棺而已。法和書其所居壁而塗之,及剝落,有文曰:“十年天子爲尚可,百日天子急如火,週年天子遞代坐。”又曰:“一母生三天,兩天共五年。”說者以爲婁太后生三天子,自孝昭即位,至武成傳位後主,共五年焉。

法和在荊郢,有少姬,年可二十餘,自稱越姥,身披法服,不嫁,恆隨法和東西。或與其私通十有餘年。今者賜棄,別更他淫。有司考□並實。越姥因爾改適,生子數人。

王琳,字子珩,會稽山陰人也。父顯嗣,樑湘東王國常侍。琳本兵家,元帝居藩,琳姊妹併入後庭見幸,琳由此未弱冠得在左右。少好武,遂爲將帥。

太清二年,侯景渡江,遣琳獻米萬石。未至,都城陷,乃中江沉米,輕舸還荊州。稍遷岳陽內史,以軍功封建寧縣侯。侯景遣將宋子仙據郢州,琳攻克之,擒子仙。又隨王僧辯破景。後拜湘州刺史。

琳果勁絕人,又能傾身下士,所得賞物,不以入家。麾下萬人,多是江淮□盜。平景之勳,與杜龕俱爲第一,恃寵縱暴於建業。王僧辯禁之不可,懼將爲亂,啓請誅之。琳亦疑禍,令長史陸納率部曲前赴湘州,身徑上江陵。將行,謂納等曰:“吾若不返,子將安之?”鹹曰:“請死相報。”泣而別。及至,帝以下吏,而廷尉卿黃羅漢太府卿張載宣喻琳軍。陸納等及軍人並哭對使者,莫肯受命,乃執黃羅漢,殺張載。載性深刻,爲帝所信,荊州疾之如?,故納等因人之慾,抽腸繫馬□,使繞而走,腸盡氣絕,又臠割備五刑而斬之。樑元遣王僧辯討納,納等敗走長沙。是時湘州未平,武陵王兵又甚盛,江陵公私恐懼,人有異圖。納啓申琳罪,請複本位,永爲奴婢。樑元乃鎖琳送長沙。時納兵出方戰,會琳至,僧辯升諸樓車以示之。納等投戈俱拜,舉軍皆哭,曰:“乞王郎入城,即出。”及放琳入,納等乃降,湘州平。仍復本位,使琳拒蕭紀。紀平,授衡州刺史。

樑元性多忌,以琳所部甚□,又得□心,故出之嶺外,又受都督、廣州刺史。其友主書李膺,帝所任遇,琳告之曰:“琳蒙拔擢,常欲畢命以報國恩。今天下未平,遷琳嶺外,如有萬一不虞,安得琳力。忖官正疑琳耳。琳分望有限,可得與官爭爲帝乎?何不以琳爲雍州刺史,使鎮武寧,琳自放兵作田,爲國御捍。若警急,動靜相知。孰若遠棄嶺南,相去萬里,一日有變,將欲如何?琳非願長坐荊南,正以國計如此耳。”膺然其言,不敢啓,故遂率其□鎮嶺南。

樑元爲魏圍逼,乃徵琳赴援,除湘州刺史。琳師次長沙,知魏平江陵,已立樑王?。乃爲樑元舉哀,三軍縞素。遣別將侯平率舟師攻樑。琳屯兵長沙,傳檄諸方,爲進趨之計。時長沙藩王蕭韶及上游諸將推琳主盟。侯平雖不能渡江,頻破樑軍,又以琳兵威不接,翻更不受指麾。琳遣將討之,不克,又師老兵疲不能進。乃遣使奉表詣齊,並獻馴象;又使獻款於魏,求其妻子;亦稱臣於樑。

陳霸先既殺王僧辯,推立敬帝,以侍中司空徵。琳不從命,乃大營樓艦,將圖義舉。琳將帥各乘一艦,每行,戰艦以千數,以“野□”爲名。陳武帝遣將侯安都、周文育等誅琳,仍受樑禪。安都嘆曰:“我其敗乎,師無名矣。”逆戰於沌口,琳乘平肩輿,執鉞而麾之,禽安都、文育,其餘無所漏。唯以周鐵虎一人背恩,斬之。鎖安都、文育置琳所坐艦中,令一閹□監守之。琳乃移湘州軍府就郢城,帶甲十萬,練兵於白水浦。琳巡軍而言曰:“可以爲勤王之師矣,溫太真何人哉!”江南渠帥熊曇朗、周迪懷貳,琳遣李孝欽、樊猛與餘孝頃同討之。三將軍敗,併爲敵所囚。安都、文育等盡逃還建業。

初魏克江陵之時,永嘉王莊年甫七歲,逃匿人家,後琳迎還湘中,□送東下。及敬帝立,出質於齊,請納莊爲樑主。文宣遣兵援送,仍遣兼中書令李騊駼冊拜琳爲樑丞相、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舍人辛□、遊詮之等齎璽書江表宣勞,自琳以下皆有頒賜。琳乃遣兄子叔寶率所部十州刺史子弟赴鄴,奉莊纂樑祚於郢州。莊授琳侍中、使持節、大將軍、中書監,改封安城郡公,其餘並依齊朝前命。及陳霸先即位,琳乃輔莊次於濡須口。齊遣揚州道行臺慕容儼率□臨江,爲其聲援。陳遣安州刺史吳明徹江中夜上,將襲湓城。琳遣巴陵太守任忠大敗之,明徹僅以身免。

琳兵因東下,陳遣司空侯安都等拒之。侯瑱等以琳軍方盛,引軍入蕪湖避之。時西南風忽至,琳謂得天道,將直取揚州。侯瑱等徐出蕪湖,躡其後。比及兵交,西南風翻爲瑱用。琳兵放火燧以擲船者,皆反燒其船。琳船艦潰亂,兵士投水死十二三,其餘皆棄船上岸,爲陳軍所殺殆盡。初琳命左長史袁泌、御史中丞劉仲威同典兵侍□莊,及軍敗,泌遂降陳,仲威以莊投歷陽。

琳尋與莊同降鄴都。孝昭帝遣琳出合肥,鳩集義故,更圖進取。琳乃繕艦,分遣招募,淮南傖楚,皆願戮力。陳合州刺史裴景暉,琳兄□之□也,請以私屬導引齊師。孝昭委琳與行臺左丞盧潛率兵應赴,沉吟不決。景暉懼事泄,挺身歸齊。孝昭賜琳璽書,令鎮壽陽,其部下將帥悉聽以行,乃除琳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揚州刺史,封會稽郡公,又增兵秩,兼給鐃吹。琳水陸戒嚴,將觀釁而動。屬陳氏結好於齊,使琳更聽後圖。琳在壽陽,與行臺尚書盧潛不協,更相是非,被召還鄴,武成弘而不問。除滄州刺史,後以琳爲特進、侍中。所居屋脊無故剝破,出赤蛆數升,落地化爲血,蠕蠕而動。又有龍出於門外之地,雲霧起,晝晦。

會陳將吳明徹來寇,帝□領軍將軍尉破胡等出援秦州,令琳共爲經略。琳謂所親曰:“今太歲在東南,歲星居鬥牛分,太白已高,皆利爲客,我將有喪。”又謂破胡曰:“吳兵甚銳,宜長策制之,慎勿輕□。”破胡不從,遂戰,軍大敗,琳單馬突圍,僅而獲免。還至彭城,帝令便赴壽陽,並許召募。又進封琳巴陵郡王。陳將吳明徹進兵圍之,堰淝水灌城,而皮景和等屯於淮西,竟不赴救。明徹晝夜攻擊,城內水氣轉侵,人皆患腫,死病相枕。從七月至十月,城陷被執,百姓泣而從之。吳明徹恐其爲變,殺之城東北二十里,時年四十八,哭者聲如雷。有一叟以酒脯來酹,盡哀,收其血,懷之而去。傳首建康,懸之於市。

琳故吏樑驃騎府倉曹參軍朱瑒致書陳尚書僕射徐陵求琳首曰:

"竊以朝市遷貿,傳骨梗之風;歷運推移,表忠貞之跡。故典午將滅,徐廣爲晉家遺老;當塗已謝,馬孚稱魏室忠臣。用能播美於前書,垂名於後世。樑故建寧公琳,洛濱餘胄,沂川舊族,立功代邸,□績中朝,當離亂之辰,總方伯之任。爾乃輕躬殉主,以身許國,實追蹤於往彥,信踵武於前修。而天厭樑德,上思匡繼,徒蘊包胥之念,終遘萇弘之眚。洎王業光啓,鼎祚有歸,於是遠跡山東,寄命河北。雖輕旅臣之嘆,猶懷客卿之禮,感茲知己,忘此捐軀。至使身沒九泉,頭行萬里。誠復馬革裹屍,遂其生平之志;原野暴骸,會彼人臣之節。然身首異處,有足悲者;封樹靡卜,良可愴焉。

"瑒早簉末席,降薛君之吐握,荷魏公之知遇。是用沾巾雨袂,痛可識之顏;迴腸疾首,切猶生之面。伏惟聖恩博厚,明詔爰發,赦王經之哭,許田橫之葬,瑒雖芻賤,竊亦有心。琳經蒞壽陽,頗存遺愛;曾遊江右,非無餘德。比肩東合之吏,繼踵西園之賓,願歸彼境,還修窀穸。庶孤墳既築,或飛銜土之燕;豐碑式樹,時留墮淚之人。近故舊王綰等已有論牒,仰蒙制議,不遂所陳。昔廉公告逝,即淝川而建塋域;孫叔雲亡,仍芍陂而植楸檟。由此言之,抑有其例。不使壽春城下,唯傳報葛之人;滄洲島上,獨有悲田之客。昧死陳祈,伏待刑憲。"

陵嘉其志節。又明徹亦數夢琳求首,併爲啓陳主而許之。仍與開府儀同主簿劉韶慧等持其首還於淮南,權瘞八公山側,義故會葬者數千人。瑒等乃間道北歸,別議迎接。尋有揚州人茅知勝等五人密送葬柩達於鄴。贈十五州諸軍事、揚州刺史、侍中、特進、開府、錄尚書事,諡曰忠武王,葬給轀輬車。

琳體貌閒雅,立發委地,喜怒不形於色。雖無學業,而強記內敏,軍府佐吏千數,皆識其姓名。刑罰不濫,輕財愛士,得將卒之心。少任將帥,屢經喪亂,雅有忠義之節。雖本圖不遂,鄴人亦以此重之,待遇甚厚。及敗,爲陳軍所執。吳明徹欲全之,而其下將領多琳故吏,爭來致請,並相資給,明徹由此忌之,故及於難。當時田夫野老,知與不知,莫不爲之歔欷流泣。觀其誠信感物,雖李將軍之恂恂善誘,殆無以加焉。

琳十七子。長子敬,在齊襲王爵,武平末,通直常侍。第九子衍,隋開皇中開府儀同三司,大業初,卒於渝州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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