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嬰眾怒捨命殉龍陽 撫孤煢全身報知己
詞云:
南風不識何由始,婦人之禍貽男子。翻面鑿洪濛,無雌硬打雄。
向隅悲落魄,試問君何樂?齷齪甚難當,翻雲別有香。
這首詞叫做《菩薩蠻》,單為好南風的下一針砭。南風一事,不知起於何代,創自何人,沿流至今,竟與天造地設的男女一道,爭鋒比勝起來,豈不怪異?
怎見男女一道,是天造地設的?但看男子身上,凸出一塊,女子身上,凹進一塊,這副形骸,豈是造作出來的?男女體天地賦形之意,以其有餘,補其不足,補到恰好處,不覺快活起來,這種機趣,豈是矯強得來的?及至交媾以後,男精女血,結而成胎,十月滿足,生男育女起來,這段功效,豈是僥倖得來的?
只為順陰陽交感之情,法乾坤覆載之義,像造化陶鑄之功,自然而然。不假穿鑿,所以褻狎而不礙於禮。頑耍而有益於正。
至於南風一事,論形則無有餘不足之分,論情則無交歡共樂之趣,論事又無生男育女之功,不知何所取義,創出這樁事來,有苦於人,無益於己,做他何用?虧那中古之時,兩個男子好好的立在一處,為甚麼這一個忽然就想起這樁事,那一個又欣然肯做起這樁事來?真好一段幻想。況且那尾閭一竅,是因五臟之內,污物無所洩,穢氣不能通,萬不得已生來出污穢的。
造物賦形之初,也怕男女交媾之際,誤入此中,所以不生在前面生在後,即於分門別戶之中,已示雲泥霄壤之隔;奈何盤山過嶺,特地尋到那幽僻之處,去掏摸起來?或者年長鰥夫,家貧不能婚娶,借此以洩慾火,或者年幼姣童,家貧不能餬口,借此以覓衣食,也還情有可原;如今世上,偏是有妻有妾的男子,酷好此道,偏是豐衣足食的子弟,喜做此道,所以更不可解。
此風各處俱尚,尤莫盛於閩中,由建寧、邵武而上,一府甚似一府,一縣甚似一縣。不但人好此道,連草木是無知之物,因為習氣所染,也好此道起來。
深山之中,有一種榕樹,別名叫做南風樹。凡有小樹在榕樹之前,那榕樹畢竟要斜著身子,去鉤搭小樹,久而久之,鉤搭著了,把枝柯緊緊纏在小樹身上,小樹也漸漸倒在榕樹懷裡來,兩樹結為一樹,任你刀鋸斧鑿,拆他不開,所以叫做南風樹。
近日有一才士,聽見人說,只是不信,及至親到閩中,看見此樹,方才曉得六合以內,怪事儘多,俗口所傳、野史所載的,不必儘是荒唐之說。因題一絕云:
並蒂芙蓉連理枝,誰云草木讓情癡?
人間果有南風樹,不到閩天那得知。
看官,你說這個道理解得出,解不出?草木尚且如此,那人的癖好,一發不足怪了。
如今且說一個秀士,與一個美童,因戀此道而不捨,後來竟成了夫妻,還做出許多義夫節婦的事來。這是三綱的變體,五倫的閏位,正史可以不載,野史不可不載的異聞,說來醒一醒睡眼。
嘉靖末年,福建興化府莆田縣,有個廩膳秀才,姓許名葳,字季芳,生得面如冠玉,唇若塗朱。少年時節,也是個出類拔萃的龍陽,有許多長朋友攢住他,終日聞香嗅氣,買笑求歡,那裡容他去攻習舉業?直到二十歲外,頭上加了法網,嘴上帶了刷牙,漸漸有些不便起來,方才討得幾時閒空,就去奮志螢窗,埋頭雪案,一考就入學,入學就補廩,竟做了莆田縣中的名士。到了廿二三歲,他的夫星便退了,這妻星卻大旺起來。為甚麼原故?只因他生得標致,未冠時節,還是個孩子,又像個婦人,內眷們看見,還像與自家一般,不見得十分可羨。
到此年紀,雪白的皮膚上面,出了幾根漆黑的髭鬚,漆黑的紗巾底下,露出一張雪白的面孔,態度又溫雅,衣飾又時興,就像蘇州虎丘山上絹做的人物一般,立在風前,飄飄然有凌雲之致。你道婦人家見了,那個不愛?只是一件,婦人把他看得滾熱,他把婦人卻看得冰冷。為甚麼原故?只因他的生性以南為命,與北為仇。常對人說:「婦人家有七可厭。」人問他那七可厭?他就歷歷數道:「塗脂抹粉,以假為真,一可厭也;纏腳鑽耳,矯揉造作,二可厭也;乳峰突起,贅若懸瘤,三可厭也;出門不得,繫若匏瓜,四可厭也;兒纏女縛,不得自由,五可厭也;月經來後,濡席沾裳,六可厭也;生育之餘,茫無畔岸,七可厭也。怎如美男的姿色,有一分就是一分,有十分就是十分,全無一毫假借,從頭至腳,一味自然。任你東南西北,帶了隨身,既少嫌疑,又無掛礙,做一對潔淨夫妻,何等不妙?」
聽者道:「別的都說得是了,只是『潔淨』二字,恐怕過譽了些。」他又道:「不好此者,以為不潔;那好此道的,聞來別有一種異香,嘗來也有一種異味。這個道理,可為知者道,難為俗人言也。」聽者不好與他強辯,只得由他罷了。
他後來想起「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少不得要娶房家眷,度個種子。有個姓石的富家,因重他才貌,情願把女兒嫁他,倒央人來做媒,成了親事。不想嫁進門來,夫婦之情,甚是冷落,一月之內,進房數次,其餘都在館中獨宿。過了兩年,生下一子,其妻得了產癆之症,不幸死了。季芳尋個乳母,每年出些供膳,把兒子叫他領去撫養,自己同幾個家僮過日。因有了子嗣,不想再娶婦人,只要尋個絕色龍陽,為續絃之計,訪了多時,再不見有。
福建是出男色的地方,為甚麼沒有?只因季芳自己生得太好了,雖有看得過的,那肌膚眉眼,再不能夠十全。也有幾個做毛遂自薦,來與他暫效鸞鳳,及至交歡之際,反覺得珠玉在後,令人形穢。所以季芳鰥居數載,並無外遇。
那時節,城外有個開米店的老兒,叫做尤侍寰,年紀六十多歲,一妻一妾都亡過了,只有妾生一子,名喚瑞郎,生得眉如新月,眼似秋波,口若櫻桃,腰同細柳,竟是一個絕色婦人。
別的丰姿都還形容得出,獨有那種肌膚,白到個盡頭的去處,竟沒有一件東西比他。雪有其白而無其膩,粉有其膩而無其光。在襁褓之時,人都叫他做粉孩兒。長到十四歲上,一發白裡閃紅,紅裡透白起來,真使人看見不得。
興化府城之東有個勝境,叫做湄洲嶼,嶼中有個天妃廟。立在廟中,可以觀海,晴明之際,竟與琉球國相望。每年春間,合郡士民俱來登眺。
那一年天妃神托夢與知府,說:「今年各處都該荒旱,因我力懇上帝,獨許此郡有七分收成。」彼時田還未種,知府即得此夢,及至秋收之際,果然別府俱荒,只有興化稍熟。知府即出告示,令百姓於天妃誕日,大興勝會,酬他力懇上帝之功。到那賽會之時,只除女子不到,合郡男人,無論黃童白叟,沒有一個不來。
尤侍寰一向不放兒子出門,到這一日,也禁止不住。自己有些殘疾,不能同行,叫兒子與鄰家子弟做伴同去。臨行千叮萬囑:「若有人騙你到冷靜所在,去講閒話,你切不可聽他。」瑞郎道:「曉得。」竟與同伴一齊去了。
這日凡是好南風的,都預先養了三日眼睛,到此時好估承色。又有一班作孽的文人,帶了文房四寶,立在總路頭上,見少年經過,畢竟要盤問姓名,窮究住處,登記明白,然後遠觀氣色,近看神情,就如相面的一般,相完了,在名字上打個暗號。你道是甚麼原故?他因合城美少輻輳於此,要攢造一本南風冊,帶回去評其高下,定其等第,好出一張美童考案,就如吳下評騭妓女一般。
尤瑞郎與同伴四五人,都不滿十六歲,別人都穿紅著紫,打扮得妖妖嬈嬈;獨有瑞郎家貧,無衣妝飾,又兼母服未滿,渾身俱是布素。卻也古怪,那些估承色的、定考案的,都有幾分眼力,偏是那穿紅著紫的,大概看看就丟過了,獨有渾身布素的尤瑞郎,一千一萬雙眼睛,都釘在他一人身上,要進不放他進,要退不放他退,扯扯拽拽,纏個不了。
尤瑞郎來看勝會,誰想自家反做了勝會把與人看起來。等到賽會之時,挨擠上去,會又過了,只得到嶼上眺望一番。
有許多帶攢盒上山的,這個扯他喫茶,那個拉他飲酒,瑞郎都謝絕了,與同伴一齊轉去。
偶然回頭,只見背後有個斯文朋友,年可二十餘歲,丰姿甚美,意思又來得安閒,與那扯扯拽拽的不同,跟著瑞郎一同行走。瑞郎過東,他也過東;瑞郎過西,他也過西;瑞郎小解,他也小解;瑞郎大便,他也大便,準準跟了四五個時辰,又不問一句話,瑞郎心上甚是狐疑。
及至下山時節,走到一個崎嶇所在,青苔路滑,瑞郎一腳踏去,幾乎跌倒。那朋友立在身邊,一把攙住道:「尤兄仔細。」一面相扶,一面把瑞郎的手心,輕輕摸了幾摸,就如搔癢的一般。
瑞郎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紅,白是驚白的,紅是羞紅的,一霎時露出許多可憐之態,對那朋友道:「若不是先生相扶,一交直滾到山下。請問尊姓大號?」那朋友將姓名說來,原來就是鰥居數載、並無外遇的許季芳。彼此各說住處,約了改日拜訪。說完,瑞郎就與季芳並肩而行,直到城中分路之處,方才作別。
瑞郎此時,情竇已開,明曉得季芳是個眷戀之意,只因眾人同行,不好厚那一個,所以借扶危濟困之情,寓惜玉憐香之意,這種意思也難為他。莫說情意,就是容貌丰姿也都難得。今日見千見萬,何曾有個強似他的?心想:「我今生若不相處朋友就罷,若要相處朋友,除非是他,才可以身相許。」想了一會,不覺天色已晚,脫衣上床。忽然袖中掉出兩件東西,拾起來看,是一條白綾汗巾,一把重金詩扇。你道是那裡來的?原來許季芳跟他行走之時,預先捏在手裡等候,要乘眾人不見,投入瑞郎袖中;恰好遇著個扶跌的機會,兩人袖口相對,不知不覺丟將過來,瑞郎還不知道。此時見了,比前更想得慇勤。
卻說許季芳別了瑞郎回去,如醉如癡,思想:「興化府中,竟有這般絕色,不枉我選擇多年,我今日搔手之時,見他微微含笑,絕無拒絕之容,要相處他,或者也還容易。只是三日一交,五日一會,只算得朋友,叫不得夫妻,定要娶他回來,做了填房,長久相依才好。況且這樣異寶,誰人不起窺伺之心?縱然與我相好,也禁不得他相處別人,畢竟要使他從一而終,方才遂我大志。若是小戶人家,無穿少吃的,我就好以金帛相求;萬一是舊家子弟,不希罕財物的,我就無計可施了。」翻來覆去,想到天明。正在出城訪問,忽有幾個朋友走來道:「聞得美童的考案出來了,貼在天妃廟中,我們同去看看何如?」季芳道:「使得。」就與眾人一同步去。
走到廟中,抬頭一看,竟像殿試的黃榜一般,分為三甲,第一甲第一名就是尤瑞郎。眾人讚道:「定得公道,昨日看見的,自然要算他第一。」又有一個道:「可惜許季芳早生十年,若把你未冠時節的姿容,留到今日,當與他並驅中原,未知鹿死誰手?」季芳笑了一笑,問眾人道:「可曉得他家事如何?父親作何生理?」眾人中有一個道:「我與他是緊鄰,他的家事瞞不得我。父親是開米店的,當初也將就過得日子,連年生意折本,欠下許多債來,大小兩個老婆,俱死過了,兩口棺木,還停在家中,不能殯葬,將來一定要受聘的。當初做粉孩兒的時節,我就看上他了,恨不得把氣吹他大來。如今雖不曾下聘,卻是我荷包裡的東西,列位休來剪綹。」季芳口也不開,別了眾人回去。思想道:「照他這等說,難道罷了不成?少不得要先下手。」連忙寫個晚生貼子,先去拜他父親,只說久仰高風,特來拜訪,不好說起瑞郎之事。
瑞郎看見季芳,連忙出來拜揖。季芳對侍寰道:「令郎這等長大,想已開筆行文了。晚生不揣,敢邀入社何如?」侍寰道:「庶民之子,只求識字記帳,怎敢妄想功名?多承盛意,只好心領。」季芳、瑞郎兩人眉來眼去,侍寰早已看見,明曉得他為此而來,不然一個名士,怎肯寫晚生帖子,來拜市井之人?心上明白,外面只當不知。三人坐了一會,分別去了。
侍寰次日要去回拜季芳,瑞郎也要隨去,侍寰就引他同行。季芳諒他決來回拜,恨不得安排香案迎接。相見之時,少不得有許多謙恭的禮數,親熱的言詞,坐了半晌,方才別去。
看官,你道侍寰為何這等沒志氣,曉得人要騙他兒子,全無拒絕之心,不但開門揖盜,又且送親上門,是何道理?要曉得那個地方,此道通行,不以為恥;侍寰還債舉喪之物,都要出在兒子身上,所以不拒窺伺之人。這叫做「明知好酒,故意犯令。」既然如此,他就該任憑瑞郎出去做此道了,為何出門看會之時,又吩咐不許到冷靜所在與人說話,這是甚麼原故?
又要曉得福建的南風,與女子一般,也要分個初婚、再醮。若是處子原身,就有人肯出重聘,三茶不缺,六禮兼行,一樣的明婚正娶;若還拘管不嚴,被人嘗了新去,就叫做敗柳殘花,雖然不是棄物,一般也有售主,但只好隨風逐浪,棄取由人,就開不得雀屏,選不得佳婿了。所以侍寰不廢防閒,也是韞櫝待沽之意。
且說興化城中,自從出了美童考案,人人曉得尤瑞郎是個狀元。那些學中朋友,只除衣食不周的,不敢妄想天鵝肉吃,其餘略有家事的人,那個不垂涎嚥唾?早有人傳到侍寰耳中。
侍寰就對心腹人道:「小兒不幸,生在這個惡賴地方,料想不能免俗。我總則拚個蒙面忍恥,顧不得甚麼婚姻論財、夷虜之道。我身背上,有三百兩債負,還要一百兩舉喪,一百兩辦我的衣衾棺槨,有出得起五百金的,只管來聘,不然教他休想。」從此把瑞郎愈加管束,不但不放出門,連面也不許人見。
福建地方,南風雖有受聘之例,不過是個意思,多則數十金,少則數金,以示相求之意,那有動半千金聘男子的?眾人見他開了大口,個個都禁止不提。
那沒力量的道:「他兒子的後庭,料想不是金鑲銀裹的,『豈其娶妻,必齊之姜?』便除了這個小官,不用也罷。」那有力量的道:「他兒子的年紀,還不曾二八,且熬他幾年,待他窮到極處,自然會跌下價來。」所以尤瑞郎的桃夭佳節,又遲了幾時。只是思量許季芳,不能見面,終日閉在家中,要通個音信也不能夠。不上半月,害起相思病來,求醫不效,問卜無靈。
鄰家有個同伴過,來看他,問起得病之由,瑞郎因無人通信,要他做個氤氳使者,只得把前情直告。
同伴道:「這等何不寫書一封,待我替你寄去,教他設處五百金聘你就是了。」瑞郎道:「若得如此,感恩不盡。」就研起墨來,寫了一個寸楮,釘封好了,遞與同伴。同伴竟到城外去尋季芳,問到他的住處,是一所高大門楣。
同伴思量:「住這樣房子的人,一定是個財主,要設處五百金,料也容易。」及至喚出人來一問,原來數日之前,將此房典與別人,自己搬到城外去住了。同伴又問了城外的住處,一路尋去,只見數間茅屋,兩扇柴門,冷冷清清,杳無人跡。門上貼一張字道:
不佞有小事下鄉,凡高明書札,概不敢領,恐以失答開罪,亮之!宥之。
同伴看了,轉去對瑞郎述了一遍,道:「你的病害差了,他們上的字,明明是拒絕你的,況且房子留不住的人,那裡有銀子幹風流事?勸你及早丟開,不要癡想。」瑞郎聽了,氣得面如土色,思量一會,對同伴道:「待我另寫一封絕交書,連前日的汗巾、扇子煩你一齊帶去。若見了他,可當面交還,替我罵他幾句;如若仍前不見,可從門縫之中丟將進去,使他見了,稍洩我胸中之恨。」同伴道:「使得。」瑞郎爬起來,氣忿忿的寫了一篇,依舊釘封好了,取出二物,一齊交與同伴。同伴拿去,見兩扇柴門依舊封鎖未開,只得依了瑞郎的話,從門縫中塞進去了。
看官,你道許季芳起初何等高興,還只怕賄賂難通;如今明白出了題目,正好做文字了,為何全不料理,反到鄉下去遊蕩起來?要曉得季芳此行,正為要做情種。
他的家事,連田產屋業,算來不及千金。聽得人說,尤侍寰要五百金聘禮,喜之不勝道:「便盡我家私,換得此人過來消受幾年,就餓死了也情願。」竟將住房典了二百金,其餘三百金要出在田產上面,所以如飛趕到鄉下去賣田。恐怕同窗朋友寫書來約他做文字,故此貼字在門上,回覆社友,並非拒絕瑞郎。
忽一日得了田價回來,興匆匆要央人做事。不想開開大門,一腳踏著兩件東西,拾起一看,原來就是那些表記。當初塞與人,人也不知覺;如今塞還他,他也不知覺;這是造物簸弄英雄的個小小伎倆。
季芳見了,嚇得通身汗下,又不知是他父親看見,送來羞辱他的;又不知是有了售主,退來回覆他的,那一處不疑到?把汗巾捏一捏,裡面還有些東西,解開卻是一封書札。拆來細看,上寫道:
竊聞有初者鮮終,進銳者退速。始以為豈其然,而今知真不謬也。妃宮瞥遇,委曲相隨;持危扶顛,備示憫恤。歸而振衣拂袂,復見明珠暗投。以為何物才人,情癡乃爾,因矢分桃以報,謬思斷袖之歡。詎意後寵未承,前魚早棄。我方織蘇錦為獻,君乃署翟門以辭。曩如魍魎逐影,不知何所見而來?今忽鼠竄抱頭,試問何所聞而去?君既有文送窮鬼,我寧無劍斬情魔?紈扇不載仁風,鮫鮹枉沾淚跡。謹將歸趙,無用避秦。
季芳看了,大駭道:「原來他寄書與我,見門上這幾行癆字,疑我拒絕他,故此也寫書來拒絕我。這樣屈天屈地的事,教我那裡去伸冤?」到了次日,顧不得怪與不怪,肯與不肯,只得央人去做。
尤侍寰見他照數送聘,一厘不少,可見是個志誠君子,就滿口答應,約他兒子病好,即便過門。就將送來的聘金,還了債負,舉了二喪,餘下的藏為養老送終之費。這才合著古語一句道:
有子萬事足。
且說尤瑞郎聽見受了許家之聘,不消吃藥,病都好了。只道是絕交書一激之力,還不知他出於本心。季芳選下吉日,領了瑞郎過門,這一夜的洞房花燭,比當日娶親的光景大不相同。
有撒帳詞三首為證:
其一:
銀燭燒來滿畫堂,新人羞澀背新郎;
新郎不用相扳扯,便不回頭也不妨。
其二:
花下庭前巧合歡,穿成一串倚欄杆;
緣何今夜天邊月,不許情人對面看?
其三:
輕摩輕玉嗅溫香,不似遊蜂掠蕊狂;
何事新郎偏識苦?十年前是一新娘。
季芳、瑞郎成親之後,真是如魚得水,似漆投膠,說不盡綢繆之意。瑞郎天性極孝,不時要回去看父親。季芳一來捨不得相離,二來怕他在街上露形,啟人窺伺之釁,只得把侍寰接來同住,晨昏定省,待如親父一般。
侍寰只當又生一個兒子,喜出望外。只是六十以上之人,畢竟是風燭草露,任你百般調養,到底留他不住,未及一年,竟過世了。季芳哀毀過情,如喪考妣,追薦已畢,盡禮殯葬。
瑞郎因季芳變產聘他,已見多情之至;後來又見待他父親如此,愈加感深入骨,不但願靠終身,還且誓以死報。
他初嫁季芳之時,才十四歲,腰下的人道,大如小指,季芳同睡之時,貼然無礙,竟像婦女一般。及至一年以後,忽然雄壯起來,看他慾火如焚,漸漸的禁止不住。又有五個多事的指頭,在上面摩摩捏捏,少不得那生而知之、不消傳授的本事,自然要試出來。
季芳怕他辛苦,時常替他代勞,只是每到竣事之後,定要長嘆數聲。瑞郎問他何故,季芳只是不講。瑞郎道:「莫非嫌他有礙麼?」季芳搖頭道:「不是。」
瑞郎道:「莫非怪他多事麼?」季芳又搖頭道:「不是。」瑞郎道:「這等你為何長嘆?」季芳被他盤問不過,只得以實情相告。指著他的此物道:「這件東西是我的對頭,將來與你離散之根,就伏於此,教我怎不睹物傷情?」
瑞郎大驚道:「我兩個生則同衾,死則共穴,你為何出此不祥之語,畢竟為甚麼原故?」季芳道:「男子自十四歲起,至十六歲止,這三年之間,未曾出幼,無事分心。相處一個朋友,自然安心貼意,如夫婦一般。及至腎水一通,色心便起,就要想起婦人來了。一想到婦人身上,就要與男子為仇。書上道:『妻子具而孝衰於親。』有了妻子,連父母的孝心衰了,何況朋友的交情?如今你的此物,一日長似一日,我的緣分一日短似一日了。你的腎水一日多似一日,我的歡娛一日少似一日了。想到這個地步,教我如何不傷心,如何不嘆氣?」說完了,不覺放聲大哭起來。
瑞郎見他說得真切,也止不住淚下如雨。想了一會道:「你的話又講差了,若是泛泛相處的人,後來娶了妻子,自然有個分散之日;我如今隨你終身,一世不見女子,有甚麼色心起得?就是偶然興動,又有個遣興之法在此,何須慮他?」季芳道:「這個遣興之法,就是將來敗興之端,你那裡曉得?」
瑞郎道:「這又是甚麼原故?」季芳道:「凡人老年的顏色不如壯年,壯年的顏色,不如少年者,是甚麼原故?要曉得腎水的消長,就關於顏色的盛衰。你如今為甚麼這等標致?只因元陽未洩,就如含苞的花蕊一般,根本上的精液,總聚在此處,所以顏色甚艷,香味甚濃。及至一開之後,精液就有了去路,顏色一日淡似一日,香味一日減似一日,漸漸的乾癟去了。你如今遣興遣出來的東西,不是甚麼無用之物,就是你皮裡的光彩,面上的嬌艷,底下去了一分,上面就少了一分。這也不關你事,是人生一定的道理,少不得有個壯老之日,難道只管少年不成?只是我愛你不過,無計留春,所以說到這個地步,也只得由他罷了。」
瑞郎被他這些話,說得毛骨竦然,自己思量道:「我如今這等見愛於他,不過這幾分顏色,萬一把元陽洩去,顏色頓衰,漸漸的惹厭起來,就是我不丟他,他也要棄我了,如何使得?」就對季芳道:「我不曉得這件東西,是這樣不好的,既然如此,你且放心,我自有處。」
過了幾日,季芳清早出門去會考。瑞郎起來梳頭,拿了鏡子,到亮處仔細一照,不覺疑心起來道:「我這臉上的光景,果然比前不同了。前日是白裡透出紅來的,如今白到增了幾分,那紅的顏色卻減去了。難道他那幾句說話,就這等應驗,我那幾點膿血,就這等利害不成?他為我把田產賣盡,生計全無,我家若不虧他,父母俱無葬身之地,這樣大恩一毫也未報,難道就是這樣老了不成?」
仔細躊躇一會,忽然發起狠來道:「總是這個孽根不好,不如斷送了他,省得在此興風起浪。做太監的人,一般也過日子。如今世上有妻妾、沒兒子的人盡多,譬如我娶了家小,不能生育也只看得。我如今為報恩絕後,父母也怪不得我。」
就在箱裡取出一剃刀,磨得鋒快,走去睡在春凳上,將一條索子一頭繫在樑上,一頭縛了此物,高高掛起,一隻手拿了剃刀,狠命一下,齊根去了,自己暈死在春凳上,因無人呼喚,再不得甦醒。
季芳從外邊回來,連叫瑞郎不應,尋到春凳邊,還只說他睡去,不敢驚醒,只見樑上掛了一個肉茄子,蕩來蕩去,捏住一看,才曉得是他的對頭。季芳嚇得魂不附體。又只見褲襠之內,鮮血還流,叫又叫不醒,推又推不動,只得把口去接氣,一連送幾口熱氣下肚,方才甦醒轉來。
季芳道:「我無意中說那幾句話,不過是憐惜你的意思,你怎麼就動起這個心來?」說完,捶胸頓足,哭個不了;又悔恨失言,將巴掌自己打嘴。
瑞郎疼痛之極,說不出話,只做手勢教他不要如此。季芳連忙去延醫贖藥,替他療治。
卻也古怪,別人踢破一個指頭,也要害上幾時;他就像有神助的一般,不上月餘,就收了口。那疤痕又生得古古怪怪,就像婦人的牝戶一般。他起先的容貌體態,分明是個婦人,所異者幾希之間耳;如今連幾希之間都是了,還有甚麼分辨?季芳就索性教他做婦人打扮起來,頭上梳了雲鬟,身上穿了女衫,只有一雙金蓮不止三寸,也教他稍加束縛。瑞郎又有個藏拙之法,也不穿鞋襪,也不穿褶褲,作一雙小小皂靴穿起來,儼然是戲台上一個女旦。又把瑞郎的「郎」字改做「娘」字,索性名字相稱到底。
從此門檻也不跨出,終日坐在鄉房,性子又聰明,女工針指,不學自會,每日爬起來,不是紡績,就是刺繡,因季芳家無生計,要做個內助供給他讀書。
那時季芳的兒子,在乳母家養大,也有三四歲了,瑞娘道:「此時也好斷乳,何不領回來自己撫養?每年也省幾兩供給。」季芳道:「說得是。」就去領了回來。瑞娘愛如親生,自不必說。
季芳此時嬌妻嫩子,都在眼前,正好及時行樂,誰想天不由人,坐在家中,禍事從天而降。
忽一日,有兩個差人走進門來道:「許相公,太爺有請。」
季芳道:「請我做甚麼?」差人道:「通學的相公,有一張公呈出首相公,說你私置腐刑,擅立內監,圖謀不軌,太爺當堂准了,差我來拘;還有一個被害叫做尤瑞郎,也在你身上要。」
季芳道:「這等借牌票看一看。」差人道:「牌票在我身上。」就伸出一隻血紅的手臂來。上寫道:
立拿叛犯許葳、閹童尤瑞郎赴審。
原來太守看了呈詞,詫異之極,故此不出票,不出籤,標手來拿,以示怒極之意。
你道此事從何而起?只因眾人當初要聘尤瑞郎,後來暫且停止,原是熬他父親跌價的。誰想季芳拚了這注大鈔,竟去聘了回來,至美為他所得,那個不懷妒忌之心?起先還說雖不能夠獨享,待季芳嘗新之後,大家也普同供養一番,略止垂涎之意。誰想季芳把他藏在家中,一步也不放出去,天下之寶,不與天下共之,所以就動了公憤。
雖然動了公憤,也還無隙可乘。若季芳不對人道痛哭,瑞郎也不下這個毒手;瑞郎不下這個毒手,季芳也沒有這場橫禍。所以古語道:「無故而哭者不祥。」又道:「運退遇著有情人。」一毫也不錯。
眾人正在觀釁之際,忽然聞得這件新聞,大家哄然起來道:「難道小尤就有這等癡情?老許就有這等奇福?偏要割斷他那種癡情,享不成這段奇福。」故此寫公呈公首起來。做頭的就是尤瑞郎的緊鄰,把瑞郎放在荷包裡,不許別人剪綹的那位朋友。
當時季芳看了硃臂,進去對瑞郎說了。瑞娘驚得神魂俱喪,還要求差人延挨一日,好鑽條門路,然後赴審。那差人知道官府盛怒之下,不可遲延,即刻就拘到府前,伺候升堂,竟帶過去。
太守把棋子一拍道:「你是何等之人,把良家子弟閹割做了太監?一定是要謀反了!」季芳道:「生員與尤瑞郎相處是真,但閹割之事,生員全不知道,是他自己做的。」太守道:「他為甚麼自己就閹割起來?」季芳道:「這個原故生員不知道,就知道也不便自講,求太宗師審他自己就是。」
太守就叫瑞郎上去,問道:「你這閹割之事,是他動手的,是你自己動手的?」瑞郎道:「自己動手的。」太守道:「你為甚麼自己閹割起來?」瑞郎道:「小的父親年老,債負甚多,二母的棺柩暴露未葬,虧許秀才捐出重資,助我作了許多大事;後來父親養老送終,總虧他一人獨任。小的感他大恩,無以為報,所以情願閹割了,服事他終身的。」
太守大怒道:「豈有此理!你要報恩,那一處報不得,做起這樣事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怎麼為無恥私情,把人道廢去?豈不聞『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麼?我且先打你個不孝!」就丟下四根籤來,皂隸拖下去,正要替他扯褲,忽然有上千人擁上堂來,喧嚷不住。福建的土音,官府聽不出,太守只說審屈了事,眾人鼓噪起來,嚇得張皇無措。
你道是甚麼原故?只因尤瑞郎的美臀,是人人羨慕的,這一日看審的人,將有數千,一半是學中朋友。聽見要打尤瑞郎,大家挨擠上去,爭看美臀。皂隸見是學中秀才,不好阻礙,所以直擁上堂,把太守嚇得張皇無措。
太守細問書吏,方才曉得這個情由。皂隸待眾人止了喧嘩,立定身子,方才把瑞郎的褲子扯開,果然露出一件至寶。只見:
嫩如新藕,媚若嬌花。光膩無滓,好像剝去殼的雞蛋;溫柔有縫,又像焙出甑的壽桃。就是吹一口,彈半下,尚且要皮破血流;莫道受屈棒,忍官刑,熬得不珠殘玉碎。皂隸也喜南風,縱使硬起心腸,只怕也下不得那雙毒手;清官也好門子,雖一時怒翻面孔,看見了也難禁一點婆心。
太守看見這樣粉嫩的肌膚,料想吃不得棒起。欲待饒了,又因看的人多,不好意思,皂隸拿了竹板,只管沿沿摸摸,再不忍打下去。挨了一會,不見官府說饒,只得擎起竹板。
方纔吆喝一聲,只見季芳拚命跑上去,伏在瑞郎身上道:「這都是生員害他,情願替打。」起先眾人在旁邊賞鑒之時,個個都道:「便宜了老許。」那種醋意,還是暗中摸索;此時見他伏將上去,分明是當面驕人了,怎禁得眾人不發極起來?
就一齊鼓掌嘩噪起來道:「公堂上不是幹龍陽的所在,這種光景看不得!」太守正在怒極之時,又見眾人嘩噪,就立起身來道:「你在本府面前尚且如此,則平日無恥可知。我少不得要申文學道,革你的前程,就先打後革也無礙!」說完,連籤連筒推下去。
皂隸把瑞郎放起,拽倒季芳,取頭號竹板,狠命的砍。瑞郎跪在旁邊亂喊,又當磕頭,又當撞頭,季芳打一下,他撞一下,打到三十板上,季芳的腿也爛了,瑞郎的頭也碎了,太守才叫放起,一齊押出去討保。
眾人見打了季芳,又革去前程,大家才消了醋塊,歡然散了。太守移文申黜之後,也便從輕發落,不曾問那閹割良民的罪。
季芳打了回來,氣成一病,懨懨不起。瑞郎焚香告天,割股相救,也只是醫他不轉。還怕季芳為他受辱亡身,臨終要埋怨,誰想易簀之際,反捏住瑞郎的手道:「我累你失身絕後,死有餘辜。你千萬不要怨悵。還有兩件事叮囑你,你須要牢記在心。」瑞郎道:「那兩樁事?」季芳道:「眾人一來為愛你,二來為妒我,所以構此大難。我死之後,他們個個要起不良之心,你須要遠避他方,藏身斂跡,替我守節終身,這是第一樁事。我讀了半世的書,不能發達,只生一子,又不曾教得成人,煩你替我用心訓誨,若得成名,我在九泉也瞑目,這是第二樁事。」說完,眼淚也沒有,乾哭了一場,竟奄然長逝了。
瑞郎哭得眼中流血,心內成灰,欲待以身殉葬,又念四歲孤兒無人撫養,只得收了眼淚,備辦棺衾。
自從死別之日,就發誓吃了長齋,七七替他看佛念經,殯殮之後,就尋去路,思量十六七歲的人,帶著個四歲孩子,還是認做兒子的好,認做兄弟的好?況且作孽的男子處處都有,這裡尚南風,焉知別處不尚南風?萬一到了一個去處,又招災惹禍起來,怎麼了得?畢竟要妝做女子,才不出頭露面,可以完節終身。只是做了女子,又有兩樁不便,一來路上不便行走,二來到了地方,難做生意。
躊躇幾日,忽然想起有個母舅,叫做王肖江,沒兒沒女,只得一身,不如教他引領,一來路上有伴,二來到了地頭,好尋生計。算計定了,就請王肖江來商量。
肖江聽見,喜之不勝道:「漳州原是我祖籍,不如搬到漳州去。你只說丈夫死了,不願改嫁,這個兒子,是前母生的,一同隨了舅公過活。這等講來,任他南風北風,都吹你不動了。」
瑞郎道:「這個算計,真是萬全。」就依當初把「郎」字改做「娘」字,便於稱呼。起先季芳病重之時,將余剩的產業,賣了二百餘金,此時除喪事費用之外,還剩一半,就連夜搬到漳州,賃房住下。
肖江開了一個鞋鋪,瑞娘在裡面做,肖江在外面賣,生意甚行,盡可度日。孤兒漸漸長成,就揀了明師,送他上學,取名叫做許承先。
承先的資質,不叫做穎異,也不叫做愚蒙,是個可士可農之器。只有一件像種,那媚眼態度,宛然是個許季芳,頭髮也黑得可愛,肌膚也白得可愛。
到了十二三歲,漸漸的惹事起來。同窗學生,大似他的,個個買果子送與他吃。他又做陸績懷橘的故事,帶回來孝順母親。
瑞娘思量道:「這又不是好事了。我當初只為這幾分顏色,害得別個家破人亡,弄得自己東逃西竄,自己經過這番孽障,怎好不懲戒後人?」就吩咐承先道:「那送果子你吃的人,都是要騙你的,你不可認做好意。以後但有人討你便宜,你就要稟先生,切不可被他捉弄。」承先道:「曉得。」
不多幾日,果然有個學長挖他窟豚,他稟了先生,先生將學長責了幾板。回來告訴瑞娘,瑞娘甚是歡喜。
不想過了幾時,先生又瞞了眾學生,買許多果子放在案頭,每等承先背書之際,張得眾人不見,暗暗的塞到承先袖裡來。承先只說先生決無歹意,也帶回來孝順母親。瑞娘大駭道:「連先生都不軌起來,這還了得?」就託故辭了,另揀個鬚鬢皓然的先生送他去讀。
又過幾時,承先十四歲,恰好是瑞娘當初受聘之年,不想也有花星照命。一日新知縣拜客,從門首經過,儀從執事,擺得十分齊整。承先在店堂裡看。那知縣是個青年進士,坐在轎上一眼覷著承先,抬過四五家門面,還掉過頭來細看。王肖江對承先道:「貴人抬眼看,便是福星臨,你明日必有好處。」不上一刻,知縣拜客轉來,又從門首經過,對手下人道:「把那個穿白的孩子拿來。」只見兩三個巡風皂隸,如狼似虎趕進店來,把承先一索鎖住,承先驚得號啕痛哭。瑞娘走出來,問甚麼原故,那皂隸不由分說,把承先亂拖亂扯,帶到縣中去了。
王肖江道:「往常新官上任,最忌穿白的人,想是見他犯了忌諱,故此拿去懲治了。」瑞娘顧不得拋頭露面,只得同了肖江趕到縣前去看。
原來是縣官初任,要用門子,見承先生得標致,自己相中了,故此拿他來遞認狀的。瑞娘走到之時,承先已經押出討保,立刻要取認狀。瑞娘走到家中,抱了承先痛哭首:「我受你父親臨終之托,指望教你讀書成名,以承先人之志;誰想皇天不佑,使你做下賤之人,我不忍見你如此。待我先死了,你後進衙門,還好見你父親於地下。」說完,只要撞死。肖江勸了一番,又扯到裡面,商議了一會,瑞娘方才住哭。當晚就遞了認狀。第二日就教承先換了青衣,進去服役。知縣見他人物又俊俏,性子又伶俐,甚是得寵。
卻說瑞娘與肖江預先定下計較,寫了一艙海船,將行李衣服漸漸搬運下去。到那一日,半夜起來,與承先三人一同逃走,下船曳起風帆,頃刻千里,不上數日,飄到廣東廣州府。將行李搬移上岸,賃房住下,依舊開個鞋鋪。
瑞娘這番教子,不比前番,日間教他從師會友,夜間要他刺股懸樑,若有一毫怠惰,不是打,就是罵,竟像肚裡生出來的兒子。
承先也肯向上,讀了幾年,文理大進。屢次赴考,府縣俱取前列;但遇道試,就被攻冒籍的,攻了出來。直到二十三歲,宗師收散遺才,承先混進去考,幸取通場第一,當年入場,就中了舉。回來拜謝瑞娘,瑞娘不勝歡喜。
卻說承先喪父之時,才得四歲,吃飯不知饑飽,那裡曉得家中之事?自他從乳母家回來,瑞娘就做婦人打扮,直到如今。承先只說當真是個繼母,那裡去辨雌雄?瑞娘就要與他說知,也講不出口,所以鶻鶻突突過了二十三年。
直到進京會試,與福建一個舉人同寓,承先說原籍也是福建,兩下認起同鄉來,那舉人將他齒錄一翻,看見父許葳,嫡母石氏,繼母尤氏,就大驚道:「原來許季芳就是令先尊?既然如此,令先尊當初不好女色,只娶得一位石夫人,何曾再娶甚麼尤氏?」承先道:「這個家母如今現在。」那舉人想了一會,大笑道:「莫非就是尤瑞郎麼?這等他是個男人,你怎麼把他刻做繼母?」承先不解其故,那舉人就把始末根由,細細的講了一遍,承先才曉得這段希奇的故事。
後來承先幾科不中,選了知縣。做過三年,升了部屬。把瑞娘待如親母,封為誥命夫人,終身只當不知,不敢提起所聞一字。就是死後,還與季芳合葬,題曰「尤氏夫人之墓」,這也是為親者諱的意思。
看官,你聽我道:這許季芳是好南風的第一個情種,尤瑞郎是做龍陽的第一個節婦,論理就該流芳百世了;如今的人,看到這回小說,個個都掩口而笑,就像鄙薄他的一般。這是甚麼原故?只因這樁事,不是天造地設的道理,是那走斜路的古人穿鑿出來的,所以做到極至的所在,也無當於人倫。
我勸世間的人,斷了這條斜路不要走,留些精神,施於有用之地,為朝廷添些戶口,為祖宗綿綿嗣續,豈不有益!為甚麼把金汁一般的東西,流到那污穢所在去?有詩為證:
陽精到處便成孩,南北雖分總受胎。
莫道龍陽不生子,蛆蟲盡自後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