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僧官正在蕭金鉉三人房裏閒坐,道人慌忙來報:「那個人又來了。」僧官就別了三位,同道人出去,問道人:「可又是龍三那奴才?」道人道:「怎麼不是?他這一回來的把戲更出奇!老爺,你自去看。」僧官走到樓底下,看茶的正在門口搧著爐子。僧官走進去,只見椅子上坐著一個人,一副烏黑的臉,兩隻黃眼睛珠,一嘴鬍子,頭戴一頂紙剪的鳳冠,身穿藍布女褂,白布單裙,腳底下大腳花鞋,坐在那裏。兩個轎夫站在天井裏要錢。
那人見了僧官,笑容可掬,說道:「老爺,你今日喜事,我所以絕早就來替你當家。你且把轎錢替我打發去著。」僧官愁著眉道:「龍老三,你又來做甚麼?這是個甚麼樣子!」慌忙把轎錢打發了去,又道:「龍老三,你還不把那些衣服脫了!人看著怪模怪樣!」龍三道:「老爺,你好沒良心!你做官到任,除了不打金鳳冠與我戴,不做大紅補服與我穿,我做太太的人,自己戴了一個紙鳳冠,不怕人笑也罷了,你還叫我去掉了是怎的?」僧官道:「龍老三!頑是頑,笑是笑。雖則我今日不曾請你,你要上門怪我,也只該好好走來。為甚麼粧這個樣子?」龍三道:「老爺,你又說錯了。『夫妻無隔宿之仇』。我怪你怎的?」僧官道:「我如今自己認不是罷了。是我不曾請你,得罪了你。你好好脫了這些衣服,坐著喫酒,不要粧瘋做癡,惹人家笑話!」龍三道:「這果然是我不是。我做太太的人,只該坐在房裏,替你裝圍碟,剝果子,當家料理;那有個坐在廳上的?惹的人說你家沒內外。」說著,就往房裏走。僧官拉不住,竟走到房裏去了。僧官跟到房裏,說道:「龍老三!這喇夥的事,而今行不得!惹得上面官府知道了,大家都不便!」龍三道:「老爺,你放心。自古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僧官急得亂跳。他在房裏坐的安安穩穩的,吩咐小和尚:「叫茶上拿茶來與太太喫。」僧官急得走進走出。恰走出房門,遇著蕭金鉉三位走來,僧官攔不住。三人走進房,季恬逸道:「噫!那裏來的這位太太!」那太太站起來說道:「三位老爺請坐。」僧官急得話都說不出來。三個人忍不住的笑。道人飛跑進來說道:「府裏尤太爺到了。」僧官只得出去陪客。那姓尤、姓郭的兩個書辦,進來作揖,坐下喫茶,聽見隔壁房裏有人說話,就要走進去。僧官又攔不住。二人走進房,見了這個人,嚇了一跳道:「這是怎的!」止不住就要笑。當下四五個人一齊笑起來。僧官急得沒法,說道:「諸位太爺,他是個喇子。他屢次來騙我。」尤書辦笑道:「他姓甚麼?」僧官道:「他叫作龍老三。」郭書辦道:「龍老三,今日是僧官老爺的喜事,你怎麼到這裏胡鬧?快些把這衣服都脫了,到別處去!」龍三道:「太爺,這是我們私情事,不要你管。」尤書辦道:「這又胡說了!你不過是想騙他!也不是這個騙法!」蕭金鉉道:「我們大家拿出幾錢銀子來捨了這畜生去罷!免得在這裏鬧的不成模樣!」那龍三那裏肯去。
大家正講著,道人又走進來說道:「司裏董太爺同一位金太爺已經進來了。」說著,董書辦同金東崖走進房來。東崖認得龍三,一見就問道:「你是龍三?你這狗頭,在京裏拐了我幾十兩銀子走了,怎麼今日又在這裏粧這個模樣?分明是騙人!其實可惡!」叫跟的小子,「把他的鳳冠抓掉了,衣服扯掉了,趕了出去!」龍三見是金東崖,方纔慌了,自己去了鳳冠,脫了衣服,說道:「小的在這裏伺候。」金東崖道:「那個要你伺候!你不過是騙這裏老爺!改日我勸他賞你些銀子,作個小本錢,倒可以;你若是這樣胡鬧,我即刻送到縣裏處你!」龍三見了這一番,纔不敢鬧,謝了金東崖,出去了。僧官纔把眾位拉到樓底下從新作揖奉坐,向金東崖謝了又謝。
看茶的捧上茶來喫了。郭書辦道:「金太爺一向在府上,幾時到江南來的?」金東崖道:「我因近來陪累的事不成話說,所以決意返舍。到家,小兒僥倖進了一個學,不想反惹上一場是非。雖然真的假不得,卻也丟了幾兩銀子。在家無聊,因運司荀老先生是京師舊交,特到揚州來望他一望。承他情,薦在匣上,送了幾百兩銀子。」董書辦道:「金太爺,你可知道荀大人的事?」金東崖道:「不知道。荀大人怎的?」董書辦道:「荀大人因貪贓拿問了,就是這三四日的事。」金東崖道:「原來如此。可見『旦夕禍福』!」郭書辦道:「尊寓而今在那裏?」董書辦道:「太爺已是買了房子,在利涉橋河房。」眾人道:「改日再來拜訪。」金東崖又問了三位先生姓名。三位俱各說了。金東崖道:「都是名下先生。小弟也注有些經書,容日請教。」
當下陸陸續續到了幾十位客。落後來了三個戴方巾的和一個道士;走了進來,眾人都不認得。內中一個戴方巾的道:「那位是季恬逸先生?」季恬逸道:「小弟便是。先生有何事見教?」那人袖子裏拿出一封書子來,說道:「季葦兄多致意。」季恬逸接著,拆開同蕭金鉉、諸葛天申看了,纔曉得是辛東之、金寓劉、郭鐵筆、來霞士,便道:「請坐。」四人見這裏有事,就要告辭。僧官拉著他道:「四位遠來,請也請不至,便桌坐坐。」斷然不放了去。四人只得坐下。金東崖就問起荀大人的事來,「可是真的?」郭鐵筆道:「是我們下船那日拿問的。」當下唱戲,喫酒。喫到天色將晚,辛東之同金寓劉趕進城,在東花園庵裏歇去。這坐客都散了。郭鐵筆同來道士在諸葛天申下處住了一夜。次日,來道士到神樂觀尋他的師兄去了。郭鐵筆在報恩寺門口租了一間房,開圖書店。
季恬逸這三個人在寺門口聚昇樓起了一個經摺,每日賒米買菜和酒喫,一日要喫四五錢銀子。文章已經選定,叫了七八個刻字匠來刻;又賒了百十桶紙來,準備刷印。到四五個月後,諸葛天申那二百兩多銀子所剩也有限了,每日仍舊在店裏賒著喫。
那日,季恬逸和蕭金鉉在寺裏閒走。季恬逸道:「諸葛先生的錢也有限了,到欠下這些債,將來這個書不知行與不行,這事怎處?」蕭金鉉道:「這原是他情願的事,又沒有那個強他。他用完了銀子,他自然家去再討,管他怎的!」正說著,諸葛天申也走來了,兩人不言語了。三個同步了一會,一齊回寓,卻迎著一乘轎子,兩擔行李。三個人跟著進寺裏來。那轎揭開簾子,轎裏坐著一個戴方巾的少年,諸葛天申依稀有些認得。那轎來的快,如飛的就過去了。諸葛天申道:「這轎子裏的人,我有些認得他。」因趕上幾步,扯著他跟的人,問道:「你們是那裏來的?」那人道:「是天長杜十七老爺。」諸葛天申回來,同兩人睃著那轎和行李一直進到老退居隔壁那和尚家去了。諸葛天申向兩人道:「方纔這進去的是天長杜宗伯的令孫,我認得他。是我們那邊的名士。不知他來做甚麼?我明日去會他。」
次日,諸葛天申去拜,那裏回不在家。一直到三日,纔見那杜公孫來回拜。三人迎了出去。那正是春暮夏初,天氣漸暖。杜公孫穿著是鶯背色的夾紗直裰,手搖詩扇,腳踏絲履,走了進來。三人近前一看,面如傅粉,眼若點漆,溫恭而雅,飄然有神仙之概。這人是有子建之才,潘安之貌,江南數一數二的才子。進來與三人相見,作揖讓坐。杜公孫問了兩位的姓名、籍貫,自己又說道:「小弟賤名倩,賤字慎卿。」說過,又向諸葛天申道:「天申兄,還是去年考較時相會,又早半載有餘了。」諸葛天申向二位道:「去歲申學臺在敝府合考二十七州縣詩賦,是杜十七先生的首卷。」杜慎卿笑道:「這是一時應酬之作,何足掛齒?況且那日小弟小恙進場,以藥物自隨,草草塞責而已。」蕭金鉉道:「先生尊府,江南王謝風流,各郡無不欽仰。先生大才,又是尊府『白眉』,今日幸會,一切要求指教。」杜慎卿道:「各位先生一時名宿,小弟正要請教,何得如此倒說?」當下坐著,喫了一杯茶,一同進到房裏。見滿桌堆著都是選的刻本文章,紅筆對的樣,花藜胡哨的。杜慎卿看了,放在一邊。忽然翻出一首詩來,便是蕭金鉉前日在烏龍潭春遊之作。杜慎卿看了,點一點頭道:「詩句是清新的。」便問道:「這是蕭先生大筆?」蕭金鉉道:「是小弟拙作,要求先生直教。」杜慎卿道:「如不見怪,小弟也有一句盲瞽之言。詩以氣體為主,如尊作這兩句:『桃花何苦紅如此?楊柳忽然青可憐。』豈非加意做出來的?但上一句詩,只要添一個字,『問』桃花何苦紅如此,便是賀新涼中間一句好詞。如今先生把他做了詩,下面又強對了一句,便覺索然了。」幾句話,把蕭金鉉說的透身冰冷。季恬逸道:「先生如此談詩,若與我家葦蕭相見,一定相合。」杜慎卿道:「葦蕭是同宗麼?我也曾見過他的詩,才情是有些的。」坐了一會,杜慎卿辭別了去。
次日,杜慎卿寫個說帖來道:「小寓牡丹盛開,薄治杯茗,屈三兄到寓一談。」三人忙換了衣裳,到那裏去。只見寓處先坐著一個人。三人進來,同那人作揖讓坐。杜慎卿道:「這位鮑朋友是我們自己人,他不僭諸位先生的坐。」季恬逸方纔想起是前日帶信來的鮑老爹,因向二位先生道:「這位老爹就是葦蕭的姑岳。」因問:「老爹在這裏為甚麼?」鮑廷璽大笑道:「季相公,你原來不曉得。我是杜府太老爺累代的門下,我父子兩個受太老爺多少恩惠,如今十七老爺到了,我怎敢不來問安?」杜慎卿道:「不必說這閒話,且叫人拿上酒來。」
當下鮑廷璽同小子抬桌子。杜慎卿道:「我今日把這些俗品都捐了,只是江南時魚、櫻、筍下酒之物,與先生們揮塵清談。」當下擺上來,果然是清清疏疏的幾個盤子。買的是永寧坊上好的橘酒,斟上酒來。杜慎卿極大的酒量,不甚喫菜;當下舉筯讓眾人喫菜,他只揀了幾片筍和幾個櫻桃下酒。傳杯換盞,喫到午後,杜慎卿叫取點心來,便是豬油餃餌,鴨子肉包的燒賣,鵝油酥,軟香糕,每樣一盤拿上來。眾人喫了,又是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每人一碗。杜慎卿自己只喫了一片軟香糕和一碗茶,便叫收下去了,再斟上酒來。蕭金鉉道:「今日對名花,聚良朋,不可無詩。我們即席分韻,何如?」杜慎卿笑道:「先生,這是而今詩社裏的故套。小弟看來,覺得雅的這樣俗,還是清談為妙。」說著,把眼看了鮑廷璽一眼。鮑廷璽笑道:「還是門下效勞。」便走進房去,拿出一隻笛子來,去了錦套,坐在席上,嗚嗚咽咽,將笛子吹著;一個小小子走到鮑廷璽身邊站著,拍著手,唱李太白清平調。真乃穿雲裂石之聲,引商刻羽之奏。三人停杯細聽。杜慎卿又自飲了幾杯。喫到月上時分,照耀得牡丹花色越發精神;又有一樹大繡球,好像一堆白雪。三個人不覺的手舞足蹈起來。杜慎卿也頹然醉了。只見老和尚慢慢走進來,手裏拿著一個錦盒子,打開來,裏面拿出一串祁門小炮𤍤,口裏說道:「貧僧來替老爺醒酒。」就在席上點著,熚熚烞烞響起來。杜慎卿坐在椅子上大笑。和尚去了,那硝黃的煙氣還繚繞酒席左右。三人也醉了,站起來,把腳不住,告辭要去。杜慎卿笑道:「小弟醉了,恕不能奉送。鮑師父,你替我送三位老爺出去。你回來在我這裏住。」鮑廷璽拿著燭臺,送了三位出來,關門進去。三人回到下處,恍惚如在夢中。次日,賣紙的客人來要錢,這裏沒有,吵鬧了一回;隨即就是聚昇樓來討酒帳,諸葛天申稱了兩把銀子給他收著再算。三人商議要回杜慎卿的席,算計寓處不能備辦,只得拉他到聚昇樓坐坐。
又過了一兩日,天氣甚好,三人在寓處喫了早點心,走到杜慎卿那裏去。走進門,只見一個大腳婆娘同他家一個大小子坐在一個板凳上說話。那小子見是三位,便站起來。季恬逸拉著他問道:「這是甚麼人?」那小子道:「做媒的沈大腳。」季恬逸道:「他來做甚麼?」那小子道:「有些別的事。」三人心裏就明白,想是他要娶小,就不再問。走進去,只見杜慎卿正在廊下閒步,見三人來,請進坐下。小小子拿茶來喫了。諸葛天申道:「今日天氣甚好,我們來約先生寺外頑頑。」杜慎卿帶著這小小子同三人步出來,被他三人拉到聚昇樓酒館裏。杜慎卿不能推辭,只得坐下。季恬逸見他不喫大葷,點了一賣板鴨,一賣魚,一賣豬肚,一賣雜膾,拿上酒來。喫了兩杯酒,眾人奉他喫菜。杜慎卿勉強喫了一塊板鴨,登時就嘔吐起來。眾人不好意思。因天氣尚早,不大用酒,搬上飯來。杜慎卿拿茶來泡了一碗飯,喫了一會,還喫不完,遞與那小小子拿下去喫了。當下三人把那酒和飯都喫完了,下樓會帳。蕭金鉉道:「慎卿兄,我們還到雨花臺崗兒上走走。」杜慎卿道:「這最有趣。」一同步上崗子,在各廟宇裏見方、景諸公的祠甚是巍峨。又走到山頂上,望著城內萬家煙火,那長江如一條白練,琉璃塔金璧輝煌,照人眼目。杜慎卿到了亭子跟前,太陽地裏看見自己的影子,徘徊了大半日。大家藉草就坐在地下。諸葛天申見遠遠的一座小碑,跑去看;看了回來,坐下說道:「那碑上刻的是『夷十族處』。」杜慎卿道:「列位先生,這『夷十族』的話是沒有的。漢法最重,『夷三族』,是父黨、母黨、妻黨。這方正學所說的九族,乃是高、曾、祖、考、子、孫、曾、元;只是一族。母黨、妻黨還不曾及,那裏誅的到門生上?況且永樂皇帝也不如此慘毒。本朝若不是永樂振作一番,信著建文軟弱,久已弄成個齊梁世界了!」蕭金鉉道:「先生,據你說,方先生何如?」杜慎卿道:「方先生迂而無當。天下多少大事,講那皋門、雉門怎麼?這人朝服斬於市,不為冤枉的!」
坐了半日,日色已經西斜,只見兩個挑糞桶的,挑了兩擔空桶,歇在山上。這一個拍那一個肩頭道:「兄弟,今日的貨已經賣完了!我和你到永寧泉喫一壺水,回來再到雨花臺看看落照!」杜慎卿笑道:「真乃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一點也不差!」當下下了崗子回來。進了寺門,諸葛天申道:「且到我們下處坐坐。」杜慎卿道:「也好。」一同來到下處。纔進了門,只見季葦蕭坐在裏面。季恬逸一見了,歡喜道:「葦兄!你來了?」季葦蕭道:「恬逸兄,我在刻字店裏找問,知道你搬在這裏。」便問:「此三位先生尊姓?」季恬逸道:「此位是盱眙諸葛天申先生。此位就是我們同鄉蕭金鉉先生,你難道不認得?」季葦蕭道:「先生是住在北門的?」蕭金鉉道:「正是。」季葦蕭道:「此位先生?」季恬逸道:「這位先生,說出來你更歡喜哩。他是天長杜宗伯公公孫杜十七先生諱倩、字慎卿的。你可知道他麼?」季葦蕭驚道:「就是去歲宗師考取貴府二十七州縣的詩賦首卷杜先生?小弟渴想久了!今日纔得見面!」倒身拜下去。杜慎卿陪他磕了頭起來。眾位多見過了禮,正待坐下,只聽得一個人笑著吆喝了進來,說道:「各位老爺今日喫酒過夜!」季葦蕭舉眼一看,原來就是他姑丈人;忙問道:「姑老爺,你怎麼也來在這裏?」鮑廷璽道:「這是我家十七老爺,我是他門下人,怎麼不來?姑爺,你原來也是好相與?」蕭金鉉道:「真是『眼前一笑皆知己,不是區區陌路人』。」一齊坐下。季葦蕭道:「小弟雖年少,浪遊江湖,閱人多矣,從不曾見先生珠輝玉映。真乃天上仙班!今對著先生,小弟亦是神仙中人了。」杜慎卿道:「小弟得會先生,也如成連先生刺船海上,令我移情!」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風流高會,江南又見奇蹤;卓犖英姿,海內都傳雅韻。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