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一年一度春光好,对此韶华,莫惜金樽倒。春去春来春渐老,落红满地埋芳草。
花又笑人容易老,静里光阴,暗换谁人晓。不老良方须自讨,无荣无辱无烦恼。
从来元臣大老,功成名立时,富贵已极,无所指望,惟思寿与美色。二者之中,寿不可必,惟美色可以力致,故人皆尽力求之。及至得了美色,反把寿促了。此是千古一辙,但人都迷而不悟。
且说崔呈秀倚着魏监的声势,加了宫保,位列九卿,内外钻谋的无物不送。却笑监不如他有闺房之乐,务要寻个绝世名姝,以娱垂老。四外人传了出去,就有人送美女来的,总非绝色。忽一日,有个宁夏副将,要升总兵,先已有了军功保荐,又恐本兵不肯推升,遂觅到一个绝色女子并千金礼物,差了四个心腹家将送来。呈秀看了礼单,忙叫唤那女子进来。只见仪容秀美,骨气清幽,行动处先不同。有诗为证:
折花冉冉拂花来,稳步金莲不损苔。
绣带软随风不定,阿谁神女下阳台。
不独行步飘扬,即立处,亦自动人:
独立闲阶若有思,嫣然清影照荷池。
朱颜不共波纹乱,应是临风第一枝。
非但立处娇媚,即坐处,亦有妙处:
刺罢双鸾觅取欢,纤腰无力起时难。
自矜色似芙蓉好,时捻芙蓉绣带看。
又想见其睡态之妙:
鸳枕欹斜玉臂横,梦阑展转怨流莺。
频撩云鬓眸还倦,疑是朝来有宿酲。
这女子姓萧,名灵犀,绍兴府山阴县人。父是三考吏出身,官登州府照磨,因管海运,坏了船,失去粮,坐赃赔补死于狱。因无力完赃,只得将女儿出卖。先被媒婆哄骗,只说是良家为妻,谁知是个娼家。那水户却好也姓萧。其时灵犀才年十一,平日在家却也曾读书写字,下棋弹琴,进了门户人家,少不得学吹弹歌舞。他资性本自聪明,一教即会,无所不精,真个是:
空阶月满睡难成,纤手亲调白玉笙。
拂拂好风穿槛过,隔花惟听度清声。
不但笙、箫、管、笛皆精,就是苏、杭的提琴,他也弹得绝妙。正是:
欲将心事寄云和,静里朱弦手自摸。
却笑穹庐秋夜月,强将清韵杂胡歌。
吹弹固妙,至于歌喉宛转,一种柔脆之音,真可绕梁遏云:
缓起朱唇度韵迟,轻尘冉冉落如丝。
纵饶座有周郎在,应为频倾金屈卮。
若论翠袖翩跹,舞腰袅娜,真是掌中可立,屏上可行,真有扬阿激楚的丰神,飞燕的妙技。正是:
一片清音响珮环,腰肢回处似弓弯。
轻盈花在微风里,不数当年白小蛮。
灵犀到了十四五岁时,生得姿容绝世,美丽倾城。只因他有了上等姿色,又学出过人的技艺,便眼孔大了,看不上那般倚门献笑、送旧迎新的故态。门户人家既有这等好货,怎肯放他闲着?龟子要他接人,有客来要梳笼他,他只是不肯。起初还是好说,后来便打骂了几次,无如他抵死不肯,只思量要嫁人,自恃着未曾破瓜,要拣个中意的才嫁。穷的出不起钱,富者谁肯来做龟家女婿?遂耽搁了一二年。
龟子萧成忽然病故,儿子叫做萧惟中,年幼难支持。妈儿没奈何,只得对灵犀道:“姐姐,世上没有望着馒头忍饿的。我已年老,你几个姐姐又无姿色,拿不住人,放着你这如花似玉的人儿不肯接脚,叫我衣食从何而来?我如今事已急了,你若再不从,我就打死你了。左右是养着你也没用,不如打死你罢。”灵犀到底不从。又打骂了一回,又叫两个粉头来劝他,一个名叫文楼的劝道:“妹子这几年没人来说亲,眼见得婚姻错过了,况我们花柳行中,谁肯来作婿?你又不见个人,谁知你这等标致?你不如还是在这里面寻个好子弟,叫他代你赎身。况你既有这等姿色,还怕没有贵官才子作对么?岂不强似耽搁的好。妈妈如今已穷极了,若等他恼起来,你未必受得起!”灵犀虽然口强,终是拗不过,想道:“文楼之言也有理。”只得允从了。
隔了数日,便有个总兵之子来梳笼他,送了他一百两银子,过了一个月才去。这三河县没甚富家,俊角子弟亦少,也难中他之意,又不够用度,娘儿们商量搬到密云县来,赁了房子住下。那城中虽有几个浮浪子弟、帮闲的嫖头,总是粗俗不堪之人,不是妆乔打官话的军官,就是扯文谈说趣话的酸子,甚是可厌。一日有个南客来,也还撒漫,灵犀转也与他打得热。当不得那班人吃醋,醉后便来胡闹,直到更深夜半才去,误他的生意。那南客被他们闹得不敢上门。灵犀大不能堪,常埋怨文娄道:“都是你害了我!你们有了食用,却累我逐日受气。从今后我再不见客了,不拘与人家做大做小罢。”萧惟中道:“姐姐,你若去了,叫我们靠谁度日?”灵犀道:“假如我死了,你家难道就不过日子了么?你须存好心,代我打听个好人家,我日后自然照应你。”遂从此杜门不见客。惟中没奈何,只得代他寻人从良。
一日,有个旧帮闲的毛胡子来,灵犀托他寻人家。毛胡子道:“如今崔尚书正要寻个美女,我前日在个徐副将家,他要升总兵,正要寻个绝色女子送他。我看你却去得,只是他正夫人有些利害哩!再者他家姬妾也多,怕你捱不上去,那时熬不过,又要埋怨我老毛了。”灵犀道:“不妨,他夫人虽狠,我只是不专宠,他自然不妒忌我。只一味奉承他,料他也不好打骂我。若说他姬妾多,正好结伴顽耍。若怕我捱不上,我原因避祸而去,岂是图风月的?”毛胡子道:“这是你情愿的。还有一件,那武官未必能多出财礼,你妈妈若索高价,就难成了。”灵犀道:“你去对他说说,看他出多少财礼。”毛胡子道:“大约至多只好二百金,多了未必出得起。”灵犀道:“须三百两才得妥哩。你去讲了看。”毛胡子去了。
灵犀便来对妈妈、兄弟说。妈儿道:“你好自在性儿!你要从良就从良,我不知费了多少气力,才养得你一朵花儿才开,要去,也须待我挣得个铜斗般的家私再去。”文楼来劝道:“妈妈不是这话,妹子立心如此,不如随他去罢。”妈儿道:“好容易!就要去,也须得千金财礼才能去哩。”灵犀道:“妈妈,我也是好人家的儿女,不幸流落风尘,一向承妈妈恩养,我年来也寻了千余金报答过你。我只因受不过人的气,故要从良。这崔尚书是当今第一个有权势的人,我若到了他家,得些宠爱,自然照管你,莫说铜斗,就银斗也可有。这个穷武官能有多少家私?肯出三百也就算好的了。你且收着,至于养老送终,都在我身上,必不负你;你若执意不肯时,我便悬梁自尽,看你倚靠何人!”妈儿虽是口硬,心里已允。徐府的管家来兑了三百两银子。灵犀随即收拾作别,上轿而去。
徐副将办成妆饰衣服,送到崔府来。呈秀一见,神魂飘荡,快乐难言。果然夫人颇作威福,当不得灵犀放出拿客的手段来,竟把个女将军骗服了。众姬妾也被他笼络得十分相好。呈秀在此中年,得了这个绝色,朝夕欢娱,那顾作丧?正是:
凌波窄窄眼横秋,舞落金钗无限羞。
任你铁肠崔御史,也应变作老温柔。
呈秀心满意足,终日不离。
一日,正在房中打双陆,只见门上传进帖来道:“侯爷请酒。”呈秀接来看,上写道:“谨詹十五日,薄治豆觞,为家母舅预庆,恭候早临。愚表弟侯国兴顿首拜。”呈秀道:“晓得了。”门上出去。呈秀道:“我还没有与老爷称觞,他到占了先去!”于是丢下双陆出来,问办礼的可曾备齐。一面差人约田尔耕等订暖寿日期。
原来忠贤是三月晦日六十生辰,各省出差的内臣,都差心腹家人,各处寻好玉带古玩,织造好锦缎,置造好酒器,不惜价钱,只要胜人。写成异常阿谀祝寿的禀启,先期进送。其余各省外官,只得随例置办尺头金银酒器方物,武职也都有礼解进。才到三月初旬,早有庆贺的来了。先是客巴巴率子侄到忠贤私宅暖寿。这酒席非寻常可比,不但竭人间之美味,并胜过内府之奇珍。但见:
海错山珍色色鲜,金齑玉薤簇华筵。
麻姑手劈苍麟脯,玉女亲裁白凤肩。
芍药调羹传御府,珍珠酿酒泻清泉。
奇香异味人间少,浪笑何曾十万钱。
客巴巴举杯上寿,互相酬酢交拜了,然后安席。忠贤道:“在咱家该是姐姐首坐!”印月再三不肯。忠贤道:“崔二哥,你是个读书人,该是谁坐,你说,自然停妥。”呈秀道:“爹爹虽然是主,今日之酒是姑母代爹爹称觞的,又有主道在焉,莫若只叙家庭之礼,还是爹爹首坐,姑母二席,亦同是上坐。”忠贤笑道:“这是来不得!也罢,咱也谦不过你,咱有僭了。”客氏道:“李二哥、刘三哥请上坐。”永贞道:“我们怎敢与爷并坐?”忠贤道:“姐姐你坐罢,不要过谦罢。今日承姐姐厚爱,咱弟兄们同坐了罢。”永贞等才告坐坐下。二席是李永贞,三席是刘若愚,印月坐了第四席。两边都是侯、魏二家的子侄并众干儿子,一个个佩玉横犀,红袍乌帽,各人安席序齿坐下。那席上用的不是寻常黄白器皿,俱是异样杯盘。只见:
黄金错落紫霞觞,玛瑙为盘竟尺长。
更有玉精来异域,杯传五色夺奎光。
不独器皿精奇,地下都是铺的回文万字的锦毡,厅上锦幛布满,幔顶上万寿字的华盖,四围插着牡丹芍药各种名花,那桌围椅褥都绣的松柏长春。一会间女乐齐鸣,玉箫鸾管,仙音缭亮。只见:
纤纤玉手漫调筝,依约传来天上声。
更促柳眉歌楚曲,顿教钗?玉斜横。
演戏的子弟也是客巴巴家的女班。真是:
清讴雅调出三吴,便是秦青亦返车。
娇面如花肤胜雪,恍聆仙乐列华胥。
直饮到玉漏将残,晓钟初动,大家沉醉而散。
次日,忠贤亲往谢酒。那些子侄,李、刘二弟兄并众干儿子,都轮流置酒称庆,在席并无外客,总是他一家儿的人,就如杨国忠姊妹一般。正是:
金凤冠裁佩纫霞,已惊秦虢骑如花。
更饶几个杨丞相,袍绕绯龙玉带斜。
到了正日,大厅上中间悬起寿轴,乃兜罗绒边,尽是珠宝翡翠妆成的“寿山福海,八仙庆寿。”中间以蜀锦为心,寿文以黄金为字,钉在上面。两边高烧彩烛,围屏上都是唐宋人画的寿意,配着时贤的赞颂。寿联也是美锦为的,上铺翠云龙剪金为字。其联句道:
一身全福德,极富极贵以履极尊;
首出冠群龙,九二九三以至九五。
皇上赐他金花一对,彩缎八匹,羊四只,酒八瓶。中宫也是金花彩缎,各妃嫔俱以珠宝穿成福寿字及金八宝织金妆花福寿字的缎匹。二十四监局、忠勇营掌印,凡有名号的,各自送礼。其余的内监、各自浇成灌香大烛,捧来分队叩头。早间,先是刘、李二掌家叩头;次后侯、魏二家子侄并崔、田等俱行八拜礼。摆列着礼物都是金玉福寿炉、金玉福寿杯、金玉八仙、金玉秦汉拟的鼎彝,唐宋名公寿意、玉带、蟒衣、朱履、玉绦,无所不备。进酒的是珍珠琥珀妆成的果盒,金玉嵌成的酒壶,猫睛祖母绿镶嵌的八宝杯,摆列得苍翠夺目、黄白争辉,不数石崇、王恺。直把个魏上公的私宅,摆得似龙宫海藏一般。其中又有几件极奇异的宝玩,都是那班干儿子送的:一件是祖母绿洗的个东方朔,肩上担着一枝蟠桃,枝上三个红桃子,就如生就的,绝不似人工,实如天巧。有诗为证:
瑶池桃熟几千年,春色须教醉列仙。
是子三偷今四度,又骖云驭赴华筵。
一件是个琥珀盘,盘内金丝编就葡萄架,金枝翠叶,上穿三十六颗走盘大珠的蒲桃。也有诗赞之曰:
采得蒲桃向酒泉,露滋仙果缀珠悬。
尽收六六人间福,一粒期公寿八千。
一件是碧玉寿星,高尺余,骑一双胎玉鹿,乃生成的一块二色玉洗就,雕得十分工细。也有诗道得好:
海屋筹添福寿增,金丹宝?庆长龄。
从今鬼柳天文理,南极光中见两星。
不但礼物摆满,亦且人烟凑杂,阶下潮也似的,一起拜过,又是一起。少刻,各官到了。先是阁下,忠贤出来对拜,待茶而别。后是大九卿到,只答一揖,留茶。以下皆该用帖者收帖,该手本的收手本。至于饮天监、太医院等,只好摆来上个号。武官公侯伯驸马也只相见留茶。以下各官俱各到门投手本而已。又有朝天宫神乐观的道士,西山五台山僧,俱送延龄文疏缴入。其外文武中只有李太常、吴太仆、田武选、倪御史、东厂杨寰、孙云鹤、锦衣许显纯等人,是必于要见的,直等到午后才得叩贺,送上私礼,俱各留茶。那些不相见的官儿,捱着要各送私礼,都争来送掌家的银子,送足了才代他开上册子,掌家们也得了许多银子,才得进来叩头。忠贤不过手一拱便进去了,礼单连看也不看。不知那些人费了多少钱力,他只视为泛常。午后身子倦了,分付崔、田二人道:“你们不要去,在此吃面。凡有送礼的,叫家人概行入册,等咱闲时再看。”这里掌家才敢收外官的礼。各省督抚按及各差御史,并部属南京大小衙门三司道府,才到各边镇总兵、副参、游击、都司,那送礼的惟恐漏号,不知用了多少钱。凡内中有线索的才收得一二件,便得意夸张道:魏祖爷与他交好,才收他礼的。正是:
昏夜乞哀堪愧死,赔了夫人又折兵。
毕竟不知庆寿后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