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绿树繁阴夏正长,瓶荷香彻送清凉。
蜒飞蝶舞关人思,燕语蝉鸣动故乡。
赤日誓盟神鬼质,皇天眷顾意情长。
安闲且向山林乐,愿赋维絷诗一章。
话说柴荣自遇了赵匡胤、郑恩,安慰了平日眷恋之心,把他二人接到禅州,送入花园居住,一心只要他成名显达,辅佐王家,以践昔日盟结之言。因而相约二人,先去朝见了国母,好待他驾前保举,赐爵受封。这是柴荣待友之诚,不同庸流之处。当时兄弟三人,轿马同进了帅府,到了大堂,各自下马出轿。柴荣先进去禀明了柴氏娘娘,然后把匡胤、郑恩引至后堂,立于帘外。弟兄二人朝上跪倒,口称:“娘娘,微臣赵匡胤、郑恩朝见,愿娘娘千岁。”拜罢,俯首而立。原来郑恩不知礼数,多是匡胤教他,所以也不失规仪。那柴娘娘在卧榻之上往帘外细看,见那匡胤人物非凡,生成贵人相貌;郑恩虎背熊腰,甚是凶恶,一般的凛凛威风。心中大喜,想这红黑二人,真是两条擎天之柱,架海之梁,若与侄儿为友,甚是相称。开言问道:“贤侄,这郑、赵二人果是你的朋友么?”柴荣答道:“是臣儿生死之交,情面休戚,贫富相关的。”柴娘娘道:“这也难得。贤任可请他外面款待,俟我病愈,一同朝京,我当驾前保举,决不有负于汝等也。”
柴荣等三人谢恩退出,来至殿前。才要排宴,只见把门军官进来报道:“今有东京来了三位官人,擅闯辕门,说是千岁爷的故交,现在外面相待。”柴荣道:“既是孤的朋友,可请来相见。”门官往外说了相请,便领着进来,到了二门,柴荣留心细看,不是别人,却原来是张光远、罗彦威,后边一人却不认得。须臾三人到堂上来,柴荣慌忙迎接,彼此见礼已毕,各依次序而坐。茶罢,柴荣先问:“此位兄长是谁?”当有匡胤答道:“此是舍弟匡义。”柴荣道:“原来二弟的令弟,可喜可喜。今日蒙三位贤弟到此,愚兄不曾远接,多多得罪。”光远道:“自从新君即位,闻知兄长封了王,小弟等不胜欣幸。正要到府奉拜,不期大驾又出都城。细细打听,方知兄长奉旨往禅州迎接国母,故此小弟等星夜前来拜候。”
张光远正与柴荣说话,匡胤暗暗相招,把匡义叫过一边,附耳问道:“父母在堂,俱各安否?嫂嫂在家可也不失规仪?愚兄惹下滔天之祸,以致弃亲远游,诚为不孝。今日贤弟到来,莫非父母有些不安么?”匡义把手一摇,轻轻说道:“兄长不必忧心。父母在家,俱各安泰;嫂嫂恪守贞节,妇道勤修。奈因母亲思念长兄,泪不能干,幸而新君御极,敕下普天大赦,谅兄长前罪已在不问,母亲方始心安,以此叫小弟沿路访寻。不想在此相遇,诚大幸也。”匡胤听说,方才欢喜,重复坐下,各自谈心。正是:
莺声报远同芳信,柳色邀欢似故人。
当下柴荣见这各家兄弟多是济济彬彬,心中大喜,叫声:“众位贤弟,愚兄有一言相告,望众位静听。”众弟兄道:“大哥有何金玉,弟等愿闻。”柴荣道:“吾等今当国运鼎新,正是世际昌明之会;又遇众位贤弟人材-朴,都怀奇特之资,愚兄得附骥尾,此诚大幸也。众位贤弟虽曾联盟结义,但其间先后不同,彼此心情尚恐不能相孚。愚兄意欲重新叙义,拜告天地,效桃园之心术,学廉、蔺之懿行,不问死生,共图患难,方为有合于大义。不知众位贤弟意下如何?”匡胤等一齐答道:“兄长所言,正合大义,弟等焉有不从?”柴荣大喜,即命手下人整备祭礼,摆设堂上。点起了香烛,祭祀虚空。命典礼官朗诵祭文,昭告天地。弟兄等各各下拜,都说了海誓山盟。然后对面又行了礼。拜罢,定了次序,乃是柴荣居长,匡胤第二,郑恩第三,张光远第四,罗彦威第五,匡义第六。此正是龙虎禅州大结义也。有诗为证:
龙虎联情结大盟,郊天祭地告神明。
一心愿学桃园义,留待他年辅弼勤。
拜盟已毕,帅府堂上摆下筵席,弟兄依次而坐,共饮醇醪,说不尽山珍海味,写不尽玉液琼浆。酒至数巡,肴上几品,匡胤离坐擎杯,叫声:“兄长,小弟有一事奉禀,愿祈允纳;只为老母在家,盼望心切,意欲暂别回家,探望一遭,即当共候台驾。不知仁兄可容否?”柴荣道:“令堂在家,谅亦无恙。贤弟且免愁怀,等待数天,姑母病愈,便要起舆,那时弟兄同进京城,岂不为美?”匡胤见柴荣不允其请,犹恐再言却了高情,只得依从,仍复坐下饮酒。是日猜拳行令,各尽其欢,直至天晚,方才散别。
自此以后,柴荣在帅府住下,日侍姑娘。匡胤等众兄弟尽在花园内安住,每日一应食用等物,都是柴荣供给。
一日,众弟兄用过了早饭,匡胤道:“列位贤弟,俺们闲居在此,好生困倦,趁今无事,何不往郊外打猎一番?一则散心遣兴,把弓马娴习;二则得些野兽回来,也好下酒。众位以为何如?”众人一齐答应道:“二哥说得有理,我们左右闲在这里,大家同去走走甚好。”匡胤分付给各人备下了马匹,有弓箭的带了弓箭,无弓箭的只带随用器械。弟兄五人,各自上马,带领手下人等,出了禅州东门,往北而走。众人打猎高兴,因也忘了热气熏蒸。约走了二十多里,来到大清河下梢的旷野去处,摆开围场,各执兵器。等了多时,并不见兽迹。原来这日光似火,晒得草木皆焦,那些毛虫都也怕热,只拣阴处藏匿过了,这空荡荡地如何得有只影?当时空空的等候,将有两个时辰,再不见有野兽出来行动。
众人心下甚是懊恼,欲往别处搜寻,以满其欲。正要散围,只听得呼的一声风响,见那边跳出一个东西来,打从围前跑过,但见:
浑身如雪练,遍体粉相同。
两耳常舒后,单唇脂点红。
髭须犹玉线,纵跳似追风。
潜身藏草内,缩首卧沙中。
郑恩先已看见,叫道:“二哥,这驴球人的莫不是兔儿么?”众人见了,都说道:“果然好一只白兔,生得可爱,我们快些拿住他。”说罢,弟兄五人一齐拍马去追。不想那只白兔甚是作怪,他见有人来追,把腰只一伸,连蹿带纵,竟望正北飞跑将去。匡胤等众人俱在后面如星飞电走的一般追赶,再也赶他不上。看官,这兔不是人间凡兔,乃是二十八宿内的房日神兔,只为引诱匡胤去会一位安邦定国之臣,故此下来走这一遭。正是:
暗里神明来挽合,人间君相际风云。
当下匡胤见追赶不上,心中大怒,喝叫一声:“毛团,任你跑往那里去,吾务要拿住,方才罢围!”遂把马用力加上几鞭。这马乃是宋金辉的赤兔龙驹,头上有角,腹下有鳞,日行千里,登山涉水,如履平地一般。当时被匡胤打了几鞭,性劣起来,纵蹄飞跳,一时间将后面的马落下有数箭之遥。匡胤见仍追不上,一时性起,取出弓箭,搭上弦,对了兔,只一箭射去,正中白兔后胯。那兔只当不知,带了箭飞奔,比前更跑得快了。匡胤益怒道:“好毛团!怎敢把我箭反拐了去?”如飞的赶下去,不觉的赶过了三十余里。眼见前面一座村庄,忽地里又起一阵旋风,那白兔竟望庄里跑了进去。匡胤见了,将马一夹,也赶进了村庄。举眼往四下里一看,那里见有白兔?只觉得花香扑鼻,鸟语留人。又看那庄,背山面水,竹木成林,果然是聚气藏风之脉,钟灵毓秀之基。匡胤正在观看,耳边忽闻操琴之声,按马细听,声在门内,但觉袅袅如缕,戛然动听。正是:
音调五音和六律,韵分清浊与高低。
匡胤听了一回,暗自思想:“这弹琴的,必定是个高人隐士,乐志山林。俺须会他一会,看他的品行何如。”正想间,又听得后面马蹄声响,回头看时,乃是众人跟寻而来,当时到了庄前,郑恩便叫:“二哥,这白兔儿你拿住了不曾?快与乐子拿回去,安排起来,好与你下酒,众人也得尝尝滋味儿。”匡胤把手一摇,众人来至眼前,听得里面琴声清朗,也便都不言语,一齐位马而听。郑恩不识琴声,上前问道:“二哥,那个驴球入的在那里弹弦子?”匡胤道:“你莫要胡猜,这不是弦子,是个瑶琴。”郑恩道:“什么叫做瑶琴?乐子却不省得。”匡胤道:“这瑶琴乃是昔年帝尧所制,内分宫商角徵羽,按清浊定高低,随那人心弹出声响。比如贤弟生性粗鲁,弹起琴来,声音中也就粗鲁了。刚暴的人,声亦刚暴;柔弱的人,声亦柔弱。又如心高志大之人,其声便清扬动听。愚兄听他琴声来得清扬,知他气宇不凡,定是英贤之士,所以在此细听滋味。”正说话间,只听得里面住了琴声,复在那里作歌,歌道:
“天下荒荒黎庶苦,只因未出真命主。
这几年来乱复生,江山又属周家坐。”
匡胤听罢,叫道:“列位贤弟,听他口气不凡,岂不是个高士么?”忽又听得里面鼓掌大笑,复又歌道:
“十年窗下习孔孟,磨穿铁砚工夫纯。
青灯伴我夜眠迟,黄卷怡人广学问。
章句吟哦集大成,珠怡玑满腹隐经纶。
自知待价非于禄,不见旌旌下聘征。”
匡胤听他口气越大,知其必非常人,欲要进去会他,一瞻丰采。便与众兄弟说知,各自欣然下马,轻叩庄门。那里面的贤士正在吟歌自得之间,忽听门外马嘶,料是有人相探。及闻叩门声响,便唤童儿出去,看是何人。童儿开了庄门,往外一看,见那众人都是富贵装扮,一个个英气严严,即便向前问道:“众位从那里来的?到此有何贵干?”匡胤道:“童儿,俺们东京人氏,特来相访贤士的,烦你通报。”那童儿不敢怠慢,即忙跑至书房,报知其故。那贤士听说贵客相访,遂即整顿衣巾,出来迎接。果见庄门外五个人,都是将材打扮,气概不凡,后面还有许多人跟着。那匡胤预先留心,见这贤士出来,将他一看,见他头戴方巾,身穿儒服,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果是出类的高人,心下暗暗喝彩。只见那贤士走出门来,将手一拱,说道:“不知贵客降临村野,愚生不能远接,多多简慢。请到草堂献茶。”匡胤道:“特诚相访,有扰尊斋。”说罢,一齐进了庄门,都至书房中,各人叙礼坐下。匡胤细看,书斋寂静,茅屋幽闲,真与那凡人俗士大不相同。怎见得隐居好处?有《虞美人》一阕以志之:
金炉名册临机处,正是幽人住。闲将操缦写真材,便道有时丹凤也飞来。
隔窗尘土凭他起,乐志耽书籍。偶然歌啸作长吟,从此一斋趣味遍芳芬。
当下各人坐下,童子献茶已毕,匡胤问道:“先生贵姓芳名?望乞指示。”那贤士欠身答道:“小生姓赵名普,此间人氏。因见世情荒乱,不乐仕进,隐居村僻之间,耕读自娱。乃蒙台驾枉顾,何幸如之!敢问众位尊姓大名,仙乡何处?”匡胤道:“在下姓赵名匡胤,家住汴梁,乃指挥赵弘殷之子也。”又将各人姓名一一说了。那赵普听罢,暗暗吃惊。细看匡胤帝相堂堂,匡义君容隐隐,郑恩等三人都是威容非俗,英杰良材。讶然想起前情,暗道:“苗光义先生真神仙也,他说今日午时有君臣五人到来相访,道吾有宰相之分,吾尚未信;不想果应其言,分毫不差。这是万民有福,天降真龙济世,大约不过十数年间而已。”原来赵普隐居在此,数日前却遇着苗光义,算他命相,说日后当为两朝宰相,富贵非凡;因又说在今日午时正,当有真命天子降临宅第。故此赵普抚琴自乐,不想都应验了。当时匡胤开言说道:“适才愚弟兄在外窃听琴声清妙,一定是先生抱道不售,形容长啸么?”赵普道:“村野狂愚,一时失口,何足动公子之听乎?”匡胤道:“不然。先生抱济世之才,歌中已见其大略,奈因当作不知,致使贤能隐迹山林,不能显用。禅州柴殿下,系是赵某生死之交,某当引荐,愿先生不惜珠玑,出山拯世。”赵普道:“虽承公子谬扬,但恐小生章句之徒,无实用之学,不能致君泽民,深有负于大德也。”匡胤道:“先生休得太谦,赵某瞻仰已久,况柴殿下求贤若渴,遍处搜罗。值此君正臣良之际,正先生致功民物之时也。望先生不弃,就此同行。”赵普乃是佐辅星下界,奉玉旨临凡,保助宋家两朝天下,赵匡胤弟兄都是龙华会上之人,自然情投意合,一说便依。当时赵普见匡胤言词诚恳,只得依允。但说道:“今日天色已晚,暂屈各位贵体,在舍草榻一宵,明日同行便了。”
说罢,分付家童将各位马匹安顿草料。又叫安排酒肴,就在书房中摆下。六人传杯递盏,论古谈今。赵普口若悬河,随问随答。匡胤满心欢喜,自恨相见之晚。赵普又把跟随之人,都与了酒饭,叫他在庄上草房里住宿。当下匡胤与赵普谈论之间,只有郑恩不懂义理,说道:“二哥,要呷酒就呷酒,不呷就去睡了罢,有这许多叽咕,乐子那里听得,要去睡哩。”匡胤道:“既贤弟要睡,先生把这残席收了罢。”弟兄就在书房安歇。一宵晚景休提。
次日起来,赵普即命排饭。用毕,又往书箱中取出一个柬帖,递与匡胤道:“这是十数日前,有位苗光义先生到舍,与小生推命,临行之时,留下这个柬帖,叫送与公子的。他说在东京等候。”匡胤接来看时,见面上写着一个“封”字。用手拆开,上面写着不多几字道:“赵普有王佐之才,不可错过。公子异日为君,必当大用。至嘱,至嘱!”匡胤看了,暗自埋怨:“这苗光义虽然阴阳有准,不该到处卖风,对人乱说,倘被当今知道,如何了得?”连忙揣人怀中。郑恩见了,便问道:“二哥,那口灵的苗先生给你这书子,叫你做甚?”匡胤道:“他说周主登基,颁了赦诏,叫我速速回家省亲。”郑恩道:“乐子只猎是什么的新闻,原来是这个意儿,兀谁没有晓得,要他送这书儿。”正说话间,童儿又送出香茗,各人取来用过,便要起身。赵普即时分付家小,安顿已毕,只是没有坐骑,却得郑恩情愿步行,把这马让与赵普骑坐。大家一齐出门,各上雕鞍,带了手下人等,离却村庄,按辔徐行,望禅州而来。
到了帅府,各下征骑。匡胤先人见了柴荣,将打猎赶兔,遇见赵普事情说知。又遭:“现今同在外面。似这等高人,兄长务必甄拔,必有可观。”柴荣听罢,分付:“快请贤士相见。”赵普即便至内,参见柴荣。柴荣见他人物俊彦,心中亦喜,是日即拜为王府参军,只待进京朝见过了,方好荐其大用。那众兄弟也都进来相见已了。当日无话。
到了次日,柴荣在帅堂上大排筵席,请众兄弟并赵普会饮,真的水陆俱陈,宾朋欢畅。天交正午,只见门官慌慌忙忙跑上堂来,报称祸事。不争因这祸事,有分教:劈遭淹没之苦,酿成梦寐之灾。正是:
眼前赤子应遭劫,民上储君用隐忧。
毕竟报的什么祸事,且看下回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