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谋人风水荫儿孙,反与儿孙种孽根。抔土未干骸骨露,愚夫鉴此足寒心。
话说葛、龚二人与郑郴相见揖罢,葛鹪将上项事说了。郑郴合掌顶礼道:“谢天谢地,谢祖宗荫佑。此事获成,刚救寡人之驾。”龚敬南道:“足下近日做了老相识,何处不赚些银两?今出此言,分明是觌面打骂,莫非憎弟等多嘴么?”郑郴道:“苦呀,苦呀!虚名相识,实无分文入手。一家三口,整整饿了两日。今早贱荆熬不过了,只得脱下一条旧布裈子,典铺中解得十五文钱,只籴下升三合米。劈了一扇金漆板门,煮粥饱餐,小弟方能挣扎。二位爷爷没奈何觑小弟平日相处情分,速赐斡旋,胜如斋僧布施!”龚敬南道:“凡交易之事,不宜太紧,亦不可太缓,紧则涉疑,缓则迟误。此事怎生作速?”
郑郴下揖道:“二兄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静夜转思,无计摆划,今日正欲与媒妪商量,将寒荆寻一售主,彼此留恰性命。偶幸二兄下顾,讲此门路,正是饥时一口胜过饱时一斗,好歹将此地脱手罢了。不然,夫妻难免生离,子女焉能完聚?”葛鹪道:“这事已讲了数日,那富家是个识风水的,他讲贤弟佳城局面不真,非富贵之所,出口甚轻,故小弟不敢启齿。今日暮与龚大哥谈及,因便奉谒,讵意贤弟在倥偬之际,不佞当竭力谋之。”郑郴道:“那富家姓甚名谁,住居何处?肯出价关多寡?”葛鹪道:“这富翁姓家字二睦,住宅离此不远,价目不及三十金。据我论之,且延捱数月,彼若实意买时,不愁他不增高价。”龚敬南道:“这论头最妙,最妙!”郑郴道:“我的爷老子,讲的都是冰话。自古道:『远水救不得近火』,看我这般窘迫,还索什么重价?便是三十金也罢,暂救目前之急,日后再做理会。”葛鹪道:“贤弟恁他讲时,我等急去说合。若增得数两时,三分、八分何如?”郑郴道:“任凭二兄裁处,小弟焉敢较论,只求速行,足感高谊。”葛、龚二人辞别散讫。
次日,二人复见瞿天民,备言郑家允卖之意:“但价数太高,不知尊意欲否?”瞿天民道:“彼索价几何,乞述其数。”
龚敬南摇头道:“那小伙子不识天高地厚,惟以财利是图,价取三百余金。学生们也难请教。”瞿天民道:“地场窄逼,据小弟俗眼观之,不过取其平稳而已,何故索此重价?”葛鹪道:“大凡世情交易,望天讨价、着地还钱的甚多。彼已言价之数目,尊驾肯出几何,亦求明示。”瞿璇道:“看此荒山,横直不及二亩,光荡荡又无几株大木,其价不过四五十金,多则难以奉命。”龚敬南冷笑道:“戴笠帽亲嘴,好远哩!瞿老先如不合意时,另看一块省简的罢。”瞿天民道:“为父母择地,何在乎数十两之物。烦二兄转达,价只百金。彼如不允,只索中止。”葛鹪道:“小弟即去见郑兄,还彼实价,其允与否,再当面复。”当下二人急急奔进城里来会郑郴。郑郴见了二人,如获珍宝,忙问道:“所事如何?”葛鹪叉手道:“恭喜,贺喜!”郑郴欢喜道:“据兄之言,事有成矣!”葛鹪道:“这事十有八九的机括,单亏我二人陪下多少面皮,饶了若干唇舌,撺掇得那人心悦诚服,慨然应允。但是价目只肯三数,怎么区处?”郑郴道:“只求速成便是,三数也罢。”龚敬南笑道:“贤弟不必性急,待先写下一纸合同议单,再加你几两银子亦不为难。”郑郴道:“兑银立券,乃正行交易,银两未曾觌面,要写议单何用?”龚敬南道:“议单是我三人私立的,何必与买主相会。适才那富翁拿定班儿,只肯出这些数目,被区区掉三寸不烂之舌,葛伯翔打着边鼓,委曲赞襄,婉转开谕,着意弥缝,尽心帮衬,耸动了那财主心肠,一加就加了七十金,你说好么?”郑郴听了,跳跃道:“妙呵,妙呵!你二人是我重生的爹妈,决不忘恩,随当重谢。”龚敬南道:“世间能有几个人报得爹妈的恩哩?我也不要你重谢,只是现打现的稳。”
葛鹪焦躁道:“你二人说了半日婆子话,好不耐烦。日昨曾讲过的,三十金之外如加得银两时,三股均分。今日价已议定百金正数,归于贤弟七十两,三分均派。龚兄恐有变更,先要立定了议单,然后成交。如其不然,撒开不管。这是斩钉截铁的话,何苦扯了半日闲谈!”郑郴道:“立议单诚为易事,但寒家数姓同居,往来人杂,甚不稳便,怎得幽雅僻静去处才妙。”
葛鹪道:“这话也是。马家弄里碧云庵只有几众女师父,极其幽僻,我们到那里干事,决无人搅扰。”三人取路到庵里来,将庵门闭上,走进伽蓝殿,径入佛堂上坐地。龚敬南袖中取出三张纸来,问老尼借笔砚,老尼拿出笔砚来,随手关门进去了。
三人就于佛座前经桌上立写合同,葛鹪口里念诵,郑郴动笔誊写:
立议单人郑郴、葛鹪、龚敬南。今郑郴在于万分窘迫之中,情愿将祖遗坟山一片,求恳葛、龚二兄为中,觅售主出卖。三面议定,成交之日,其价银卖主只收三十两,已外正契所余之物,立刻三股均分。此系郑郴心悦诚服,并非勉强等情。倘有人言事端,山主自行理直,与居间友无涉。彼此甘心,各无翻悔。立此议单三纸,各存一纸为照者。年月日押。
写罢合同,互相读了一遍,押下花字,各收一纸,高声叫了聒噪,抽身出庵而去。
原来这碧月庵内共有四众尼姑:一位当家的,年已衰老,法名慧真;一个徒弟,乃双眼不见的,法名真见,只好生着吃现成茶饭;有一徒孙,是个瘸子,法名见性,脸虽生得丑陋,颇识几行字,诵经念忏,说因果、谈佛法,件件皆能,乃是本庵的挣子,亏着他攀施主、化钱粮、打月米、包人家经卷来念,养活一庵人口;他也收留一个徒弟,法名性完,系寡妇出家,年纪不过二旬四五,生得妖妖娆娆,颜色娇丽,与本城百佛寺富僧华如刚相交情密。他的卧房就在佛座背后。
当下华如刚正和性完在榻上顽耍,猛闻得念诵之声,侧耳听时,如此如彼,尽知备细。次后脚步响,三人厮起着出门去了。如刚叹气道:“阀阅人家生此不肖子孙,不如我等做和尚的现在快活,死后免得使人提。”性完道:“释兄何故言此?”华如刚道:“适闻壁外念诵者,乃是卖坟地的议单。这卖主是小僧世代门眷,本城有名的谏议大夫郑坤的孙子郑郴。其父早亡,留下万金家业。这郑郴读书不就,又不谙经营生理,惟好吃酒耍钱,宿娼游荡。那做中的葛、龚二贼,是一对剜地皮、拆屋柱、吃死人不吐骨的凶汉,帮这小伙子顽耍作乐,不数年之间,弄得他偌大家资化做东流之水。近来无处思量,看看轮到祖宗身上去,将那坟上合抱的大树,可怜,可怜,连排见砍,做柴薪卖了,光荡荡只存下一片荒冢,如今又说合与人。你说这二贼好狠心肠,坟价出银百两,他只许与小郑三数,那七数又要三股均开。暗想那掘祖宗卖的只得半价,这光棍入娘的也得一半。贤妹,你道狠也不狠!故我不觉长叹也。”
性完将如刚一把搂住,笑道:“我与兄且自取乐,莫管他人闲事。”如刚道:“正是。余兴未完,且毕了正事,再行筹划。”少顷,二人穿了衣服,如刚道:“小弟告别,另日再来。”性完道:“日色已斜,师兄何不在此过宿?”如刚道:“有一要紧事务,暂尔抛撇,莫怪,莫怪!”说罢,抽身离却庵院,一径取路奔出西门,往郑谏议坟上来。
天已昏暗,忙敲享堂门扇,一老子出来开门,见了如刚,骇道:“华师父黄昏黑夜来此何干?”如刚道:“小僧至村外舍亲处探望,被留定吃了数杯,即忙脱身行至贵庄,不觉天暮,权且叩门借宿一宵,明日早行。惊动,惊动!”老子道:“恁地时,请入里面来。”两个同入草堂。老子点了一盏灯,放在台子上,又拿碗现成茶吃了,移过两条饭凳,铺迭停当,道:“师父请睡罢!”如刚道:“打搅了。”正说话间,忽然一阵风来,险些儿将灯打灭。如刚忙举衣袖遮定,摇头道:“好风,好风!老管家,这屋子也该修葺了。你看四壁通风,冬天怎过?”老子道:“这破屋子早晚已属他人,修葺怎的?”
如刚道:“贵府的佳城,怎么会属他人?”老子叹息道:“老师父,老师父,别人不知道,我衙内事,你该尽知细底。我老儿唤做郑立,自幼年伏侍做官的,多少风光洒落,后随着公子,却也受用。不料老爷、公子相继而亡,留下小官人是一败子,可怜见将铁城似一个大人家弄做雪消春水。可恨那葛、龚二杀才,近日又撺掇小官人将坟地卖与瞿子良相公,价已议定。早晚成交,将我这老骨头那里去存身?师父你讲那修葺的话,反教我心酸肠痛!”如刚道:“那瞿子良莫非近日死母亲、妻子的么?”老子道:“正是,正是。”如刚道:“老人家,不要烦恼。如你家小官人不卖此地便罢,如卖去时,你可到我寺中过活,早晚烧些香烛,日午打些斋饭,包得你饱暖,不受苦哩!”
老子道:“若得恁地时,我郑立感恩不尽!”如刚道:“休如此说。明早五更,我要赶进城去,烦你热些脸水。”老子道:“有,有。”说罢息灯,各自睡了。鸡鸣时,老子起来烧汤煮粥,伺候如刚漱洗吃罢,作谢出门,乘着残月之光,复入城往葛鹪家里来。此时天色黎明,葛鹪尚未梳洗,见一和尚侵早而来,心下疑惑,忙问道:“师父宝剎何处,为甚事侵晨下顾?”
如刚道:“小僧是百佛寺和尚,贱名如刚,与老丈曾相会数次,怎忘失了?”葛鹪道:“小弟觉得曾会面来,一时省不起,失敬,失敬!”如刚道:“小僧闻老丈与龚敬南为中,将郑宅佳城说合与瞿相公家,乞携带小僧趁一分儿钱,足感,足感!”
葛鹪道:“郑君久欲卖地,苦无售主。我与老龚费尽了唇吻,勾搭成交。尔僧家怎么就要挖我的趁钱,好不知趣!”如刚道:“凡作中赚分内之钱,小僧怎敢搀越。但百金之产,卖主只得半价,只怕人心上去不得些。小僧便于五十金之中,分一角儿入己,也合天理,非为僭妄。”葛鹪焦躁道:“做中作保,乃我等闲汉的勾当;看经布施,是汝等出家人道路。什么一百、五十,吹毛求疵的,擅自混入来,要赚那现成的银两!”“这般好买卖,烦兄作成我赶趁些。”“咦,好狠和尚!你不知我葛、龚、郑三个豪杰的名望哩。休要虎嘴里剜食,反讨个没趣吃!”
如刚道:“什么没趣有趣,葛、龚、郑的大名。巡闻久仰。但这隔山照打滥泥桩的财物,大家可趁些。既不肯分与我也就罢了,何必恁的烦絮!”葛鹪道:“不必饶舌,快走,快走。略迟些,不要等我脑袋上发擂!”如刚笑道:“打和尚的不算做好汉。”大踏步径出门往东去了。葛鹪暗笑道:“秃厮呵,银子分不去,反讨劈面的抢白,岂不是求荣反辱!”忙忙地梳洗,吃了早膳,去寻龚敬南。龚家人复道:“不在。”葛鹪道:“有一事要与敬老商量,若回宅时,千万到我家下来一会。”说罢,转身回家等候,直至午后,龚敬南醉醺醺地摇摆将来。葛鹪道:“老哥好春色,提带小弟呷一杯也好。”龚敬南道:“昨日庵前分路,走不上半箭之地,撞着一旧相识,拉我去胡衕耍耍,整整吃了半夜酒。才方合眼,又早天明,摆开桌儿又吃,慌忙作别,不觉日已过午。适闻仁兄下顾,莫非为小郑的事么?”
葛鹪道:“然也。另有一事说与兄知,可笑之极。百佛寺中一秃厮来讲,这一桩事要分我等一角居间银与他,被我一顿发挥,掇转身去了。”龚敬南道:“那和尚是甚名姓?”葛鹪道:“他自称法名如刚,不知其姓。”龚敬南听了,跌脚道:“罢了,决撒了。”葛鹪道:“那秃驴不过是一僧家,兄长何如此骇然?”龚敬南道:“伯翔不知道。和尚富而诡谲,能言健讼,吾辈中皆让他一步。他既知其中,你细细拿一角钱与他也罢。”
葛鹪道:“被我夹骂带讲的抢白一场,那秃驴反笑嘻嘻地去了,怕他怎的。”龚敬南道:“最是你那抢白不妙。出门一笑;岂不解笑里藏刀?他决去暗是谮破。这件事多分是不妥。”葛鹪道:“事已至此,如之奈何?”龚敬南道:“事不宜迟。我与兄急急去见瞿公,催促成券便了。”二人取路飞也似奔城外来不题。且说华如刚心中动火,急走至十字路口,雇了一乘便轿,赶至毗离村见瞿天民。礼毕,瞿天民道:“辱承下顾,不知老师兄有何见谕?”如刚道:“小僧是本城百佛寺中和尚,法名如刚。闻知相公买那谏议家坟墓,特有片言上达。”瞿天民道:“实有此交易,其间有甚委曲,乞赐明教。”如刚道“尊府买坟,本属正务,和尚不应多嘴。但葛、龚、郑三人系是赌友,葛、龚二人将郑郎家业哄骗罄尽,使郑郎一贫如洗,兀不肯轻放,先伐坟木货卖,次将此地说合与尊府。如相公成券时,不利有三,莫怪小僧饶舌。”瞿天民道:“既蒙吾师光贲,必有益于鲰生,有何三不利之旨,乞剖其详?”如刚双手把头上僧帽掇了一掇,正颜作色,慢腾腾他讲出话来。不知是甚三不利之说,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