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集书中,正说到章秋谷把家眷接到上海,就在上海过年。
到了除夕的那一天下午,章秋谷忽然想起有几处局帐还没有开发,便先到陆丽娟院中,故意要试试陆丽娟和自己的交情究竟怎么样。假意只说今年的局帐来不及,要等到明年再付,要看陆丽娟听着这个话儿怎生回答。不想丽娟听了没有一些儿勉强,竟自一口答应。秋谷心上自是十分欢喜,当下对着陆丽娟哈哈一笑。丽娟摸不着头脑,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呆呆的对着秋谷道:“啥格事体,耐实梗好笑呀?”
秋谷也不开口,在衣袋里头取出一卷钞票放在桌上,对着丽娟笑道:“今天还好,居然竟没有坍台,总算我们两个人的交情不错。”陆丽娟听了,起先还不知是什么缘故。想了一想方才恍然大悟,口中说道:“怪勿得倪原说耐格位二少爷,勿糙至于实梗样式啘?倪晓得耐格闲话靠勿住,故歇到底那哼?”秋谷一面笑着,一面在那一卷钞票里头拣出六张五十块一张的递在陆丽娟手内道:“手巾和送礼的钱前几天已经开销的了。我的酒帐,局帐,通共二百七十几块钱,多的二十几块钱,就给了你房间里头的人罢。”陆丽娟把钞票接在手内,看也不看便放在桌子上,口中说道:“耐格帐一塌刮仔二百七十几块洋钿,付仔二百八十洋钿好哉。房间里人末,有下脚拆格啘,拨俚笃做啥?耐就是拨仔俚笃,俚笃也勿见得见耐格情啘!”
秋谷道:“这班人都是小人,格外赏他们几个钱,也好叫他高兴一点。”陆丽娟不肯道:“耐末总是实梗。格号铜钿出俚做啥?真正到仔要用格辰光,阿怕倪勿晓得?故歇耐总归是实梗马马虎虎。俚笃拿仔耐格洋钿,再要当耐瘟生,啥犯着呀!”
秋谷听了,觉得这几句说话委实不差,便对丽娟道:“你的说话自然不差。但是我在你面上用几个钱,就是多花了些,我也没有什么不愿。你怕他们拿了我的钱还要当我瘟生。不是我在你面前说句大话,我章秋谷在嫖界里头阅历了五六年,别的不敢说,只这‘瘟生’的两个字儿大约自问还可以免得。料想你们堂子里头的人也没有人把我当作瘟生的。在我的意思想起来,我们两个人总算是狠要好的,房间里头的人也没有一个不知道。如今我多出几个钱,总算是给他们的赏钱,在你面上也觉得好看些儿。况且我虽然不是个有钱的人,这几个钱也还不算什么,又何必一定要省这几十块钱呢!”陆丽娟听了,想了一想方才点一点头。又问着秋谷道:“耐今朝到倪搭来吃年夜饭,阿好?”秋谷随口答应。
坐了一回,正起身要走,陆丽娟忽然说道:“耐格个人倒来得挖掐笃啘!”秋谷笑道:“怎么你想了半天,没头没脑的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陆丽娟听了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又道:“倪故歇想起来,耐来浪对仔倪瞎说一泡,啥格呒拨洋钿,咦是啥格今年来勿及。区得倪勿是格号只认得铜钿,勿认得人格人,答应仔耐呒啥闲话说,勿然是,耐故歇搭倪跳得来好白相煞哉!倪倒今朝问问耐:倪勒浪耐面浪,阿曾有啥推扳?耐要搭倪实梗样式?耐倒自家想想看,阿有格号道理?”秋谷见丽娟星眸敛恨,宝靥微红,觉得另有一种丰韵,便连忙笑道:“你不要生气,你要晓得不是我这样一来,那里试得出你的心迹?你不谢我,也还罢了,倒反要怪我起来。”
丽娟“嗤”的一笑道:“索性越说越好听哉!啥人来听耐呀。”口中虽然这般说法,心上却甚是喜欢,拉着秋谷在炕床上并肩坐下,又密密切切的讲了一回,叮嘱他晚上早来。
秋谷便出了久安里,从大新街直穿过迎春坊,来到了梁绿珠院中。走上楼去,梁绿珠正和一个小大姐拿着一付骨牌在那里打天九顽,见了章秋谷,满脸上堆下笑来,喜孜孜的叫了一声“二少”。连忙和秋谷宽了马褂,推着秋谷坐下,那相待的样儿甚是亲热。秋谷趁势说道:“像我这样的漂帐客人,你何必这般客气?”梁绿珠听了,不懂秋谷的意思,便道:“勿要来浪瞎三话四,啥人是漂帐客人呀?漂啥人格帐呀?”秋谷不慌不忙,把一个大拇指在自己鼻子上一指道:“漂帐客人就是我。漂的就是你这里的帐。”绿珠听了,越发不知道说的是那一路的话儿,只呆呆的看着秋谷的脸。秋谷笑道:“你不要在这里装糊涂,我要漂你的局帐,你答应不答应?”梁绿珠那里肯信,口中说道:“阿是耐要漂倪格帐,说得阿要像点。像耐二少爷实梗格客人要漂倪格帐末,上海滩浪一塌刮仔才变仔漂帐客人哉!”
秋谷听了梁绿珠的口气又是一种,和陆丽娟不同,便也不去和他多话,只微微一笑,立起身来做个要走的样子。梁绿珠连忙拉住问道:“啥实梗要紧去介,晏歇点阿来?”秋谷故意摇一摇头道:“今天除夕,我家里头还有事情,等会儿未见得有工夫再来。我们明年再见罢。”说着往外要走。梁绿珠连忙紧紧的拉住了秋谷的衣服,不肯放手,口中只说:“耐慢慢交去,倪有闲话搭耐说。”秋谷听了,便回身坐下,对着梁绿珠道:“你有什么话,只顾讲就是了。”梁绿珠支支吾吾的,又一时说不出来,只说道:“耐啥格事体实梗要紧?倪搭呒拨啥格老虎勒浪,勿见得吃脱仔耐格,耐放心末哉。”秋谷笑道:“我要走,你又不叫我走,说有话说;如今我问你什么话儿,你又不说。这是个什么缘故呢?”梁绿珠没有话说,只得把金莲在地下一顿道:“倪勿要!耐搭倪坐来浪!”
秋谷忽然大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梁绿珠也笑道:“啥格明白不明白,啥人搭耐唱‘三娘教子’呀。耐明白啥物事?倒说拨倪听听看。”秋谷笑着说道:“实不相瞒,今天我原是出来还帐的,不料到了你这里坐了一回,把还帐的这件事儿忘了。怪不得我要走,你不叫我走,说有什么话和我说,一定就是这件事情了。你何不早些和我讲个明白,却这样吞吞吐吐的不说出来,难道还怕不好意思不成?”说着便取出三张五十块钱的钞票,递给梁绿珠。
梁绿珠被章秋谷一席话儿说中了他的心病,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一时间颊泛桃红,脸生春色。见秋谷手内拿着几张钞票要递给他,便缩着手不肯接,口中说道:“慢慢交,耐放勒浪仔看。啥格倪要搭耐说句闲话,耐倒说,倪问耐讨帐,勿肯放耐,格两声闲话,倒要搭耐弄弄明白笃!”秋谷含笑道:“你先收了钱,再说话也还不迟。”梁绿珠填道:“倪勿要。”秋谷道:“依着你的意思,要怎么样呢?”梁绿珠道:“倪也呒啥别样,只要叫声耐,倪好好里叫耐坐歇再去,耐倒说要问耐讨帐,耐勒浪倪搭做仔一年多点哉,几时间耐讨过歇啥格帐?
耐倒搭倪说说看!”秋谷道:“既然如此,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又为什么支支吾吾的讲不出来呢?”梁绿珠被秋谷逼住了,一时造不出什么话,只得随口说道:“倪要问问耐,格两日阿是一径勒浪陆丽娟搭,啥洛倪搭一径勿来?啥格讨帐勿讨帐介!”
秋谷听了,知道他有心掩饰。待要再驳他几句,却看着他的样儿已经面红头胀的,狠有些儿发急;恐怕他理屈词穷,老羞成怒,那时倒觉得没有味儿,便也微微一笑,不去驳他,只对他说道:“既是你这般说法,就算我讲错了何如?但是这个局帐是我本来要付的,不过我一时忘了,所以迟了几天,同这件事情毫不相干的,为什么你又不肯收呢?”说着便又把方才的三张钞票递过去,放在绿珠手内。绿珠口中还说:“放勒浪末哉,用勿着实梗要紧啘!”口内这般说着,却不知不觉的已经伸手过去接了过来。秋谷笑道:“今天已经十二月三十,你还说用不着这般要紧,那就真要漂帐过年的了。”梁绿珠也不觉一笑。秋谷又略略坐了一回。临走的时候,梁绿珠要留他吃年夜饭,秋谷摇摇头道:“年夜饭是没有工夫来吃的了,明年来吃开台酒罢。”说着,便走下楼梯。
刚刚走出大门,忽然一个人劈面走来,一把拉着秋谷道:“我找了你半天,居然给我找着了!”秋谷抬头看时,原来是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叔,姓马,号山甫,家里头狠有几个钱,捐了一个户部郎中。如今丁了外艰,便在上海合了几个人,在新闸地方开了机器公司。这个马山甫还有一位老太太,也是住在常熟的。平常的时候,都是在上海、常熟两处来来往往,差不一年里头也有半年住在上海。这个时候,刚刚马山甫的老太太打发马山甫到上海来结算公司里头的帐目。
马山甫来的时候,原打算赶回去过年的。不料到了上海,做了一个倌人,叫做陆韵仙,住在清和坊一弄。这位马山甫本来是个嫖客里头的瘟生,陆韵仙又是个烟花队中的老将,两个人自从有了相好之后,如鱼得水,如漆投胶,一刻也离不开来。
马山甫虽然家里头狠有几个钱,却生得性情啬刻,那怕用一个大钱,也要心里掂一掂轻重方才肯拿出去。陆韵仙放了他几回差,马山甫都含含糊糊的不肯答应。陆韵仙只认他还没有死心塌地,所以不肯花钱,要想个笼络他的法儿,便索性劝马山甫把行李搬到他院中去祝马山甫也不想一想该应怎么的一个价值,还只说陆韵仙和自己要好,方才要他搬去,心上二十四分的欢喜,冒冒失失的带着一个家人竟搬到清和坊来。陆韵仙的房间本来狠多,便腾出一间房间来给他住了,应酬得十分周到,供给又甚是丰盈。
连马山甫的零用,都是陆韵仙代出,不要他花一个着钱,预备着到了年底的时候好大大的敲他一下竹杠,料想他一定不好意思推却。马山甫那里知道。正是:银环金枕,丁娘十索之歌;雨散云飞,宋玉三年之恨。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