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三

  如果是平日,当汽笛在充满着煤烟与油臭的空气里面,发出来了颤动的呼喊的时候,一般连恢复日间消费了的精力与筋骨的疲劳的睡眠都没有可能的工人们,只迫于厂里的规则与限制(不案时上工要克扣工资,甚至开除工额!),不得不勉强他们如被殴打坏了的躯体,机械地沿着泥路,向着油腻的黑漆的棺椁一般的工厂走去,像被拉向刑场执行死刑的囚人一般的不愿意。从他们的口中,发出来了带着睡气的粗声,怨恨与叹息,在空气中传动,冲破了早晨的寂静。

  “妈妈的,这样清早又上工了!我还没有睡着哩!”

  这是他们中常有的怨叹。而当这怨声发出来了的时候,立刻在另一个地方就如大河决堤一样,滔滔的发出来了回应。

  “可不是吗?我的腰骨还在酸痛哩!”

  “自己酸痛些倒还没有什么要紧,最不放心的是小孩子。工厂里厢没有育儿的设备,又不准人家带进工作坊里去,这样早就把小孩子丢在家里厢,特别在晚上暗了起来的时候,该多么的令人担心!”

  “对于我,我还年轻,还没有小孩子的羁绊,我只要工头阿三不要这样讨厌就好了!那些家伙真是猪狗,决不是人!如果他们是和我同姓的话,他们死了绝对不许他们家里人‘上火’!”

  “不,对于你们女工,他们倒还处处都献殷勤,你们落得许多便宜!对于我们男工呢,不论在什么时候,都如猫食了他们的禾一样,板着鬼脸,动不动就一掌一皮鞭,敢做声吗?马上请你滚蛋!”

  “对于我们女工还不是一样!不错的,少数不知耻的‘烂货’,去给他轧姘头,当然落得他们一些狗恩惠!对于我们一班呢,为着我们不肯做无耻的勾当,天天都有开除的危险,而且有许多是如你们所知道,已经开除了!就是给他们轧姘头的也好,到底还是受他们的骗!他们要的时候,拿去发泄一下他们的兽欲,把你们的苞开了,还不是要你们滚蛋!……”

  “看着哪!这些天诛地灭的家伙!总有一日,……”

  你一声,他一句,就好像早晨林梢的鸟雀一般的嘈杂。从这些嘈杂的怨骂声里,充分地表现出来了他们对于工头的愤恨,对于工厂生活的厌恶。

  所以到了休息日,如到了礼拜的时候,他们都任性了起来,睡到九十点钟才起床。年纪长一些的男人,因为神经衰弱,不容易熟睡过去;在礼拜六的晚上,都走到摆在摊子上的酒场,拼命的饮酒,饮得醉惛惛的,才七斜八倒的回家来,爬上床去。年纪轻一些的青年,却聚在一个地方,赌“四摊”和“牌九”,或者到四马路野鸡队里去冲一冲,甚至倾尽他们一个礼拜的蓄积,去换片时的快乐。

  女工们可因为她们是女人的缘故,都依样的困在家里,料理家中的事务。如果是有了小孩的,就给自己的小孩缝补衣服,修整鞋帽;还没有小孩子的,就给自己绣鞋缝袜,准备过年节的时候,穿着去做客,或者在马路上凑凑热闹。间中也有些不知耻的“烂货”,夜里厢偷偷地出去,她们却似乎不要自己动手,也有新鞋子穿,新衫裤着;可是“夜里得来的东西,到底穿着也不光明!”当那样的家伙穿着比较好的东西经过人家的房屋门前的时候,随着她们的后影,马上就腾起来了轻蔑的笑声。所以这样的家伙很少,大部分都很规矩的死守在家里厢。

  总之,无论如何,休息日就仿佛是各人自己的日子,不是各人自己任性去追求自己的苦闷的发泄,就是困在各人的家里厢,料理自己的事务。绝对不会像平日,大家集合在工厂里厢,共同去做同一项事业。

  但是,今天虽然也是礼拜,汽笛也没有在早晨作震动的呼喊;可是他们却破晓就提着他们紧张的脚步,就好像工厂具有什么吸力一样,个个都如赴爱人的预约一般的心急。如平日一样,嘈杂的骚声,在空气中震动。不同的是这骚声越发来得急促,紧张,愤怒,好像从这骚声里面,要喷出来烈火一般。

  这原因:是昨天下午他们厂里发生起来了事变,他们的伙伴被捕去了两个!

  他们的工厂,是美国资本家办的电泡厂。帝国主义资本家只不过因为第一他本国内金融过剩,不得不找容纳它的地方;第二他本国内劳动阶级已经觉悟,不易欺骗,不得不到产业落后的地方,去买廉价的劳动力;第三他本国内原料有限,不得不到丰富着原料的国家去开垦,所以才到我们中国来投资,来开设工厂。很明显的,他们的目的在求他们资本的发展;绝不是像基督教的传教师所说,是因为看见中国许多失业的工人,而起的一种仁慈的事业。更不是如一般要人的幻想,是帮助我们中国民族资本的发展。他们只希望他们自己的资本在我们中国怎样地扩植起来,他们所要的是生产量增加,消费数减少;所以他们厂里第一个特点就是——

  延长工作时间!

  降低劳动工钱!

  工厂里的设施呢,更不用说完全没有。不要说没有育儿所,俱乐部;除掉工坊之外,连一个供给工人休息的空房都没有。并且在工作坊里面,都是阴沉沉的光线不足,暗到连手指纹都看不清。虽然说是电泡厂,他们天天要生产出千万个电泡;可是这是为厂主营利的商品,不是供给工人们自己需要的产物。天然光线的不足,也不多设置些电灯,一走了进里面去,就仿佛走入了地下的隧道一般。

  因为阴沉,所以同时也潮湿;在充满着煤烟,油臭,汗酸,尘埃的空气里面,更混杂着很浓厚的菌味。所以病人也跟着电泡,多量地从作坊里产生出来。并且化电药品常时爆发,机械常时失事,就是牛一般强壮的工人,也刻会变成死尸或者残废。然而这与厂方没有一些关系,你病了,残废了,死了;立刻就有失业工人来代替你的位置,继续为他们生产。所以他们得依样的继续下去。

  机械成日成夜的在轧轧振动,机轮的革带成日成夜的在继续奔转。他们所有的工人,都低头细心地在司理着自己司理的机械;他们没有谈话,就是谈话也因为机械的嘈音,听不清楚,工头在他们的机旁来来往往,监督着他们。要是他们之中那一个敢怠工的话,马上皮鞭就打了过来,第二天那一个人再不会在厂里出现,他的位置代替过来的是面生的新人。

  可是在女工的面前,工头却又另具一种态度。他们故意的要给她们谈话,勾缠,当然他们也不肯叫她们休息,不肯让她们怠工,因为这是厂主的损失,自己的不忠,与自己的地位有绝大的关系。可是不管他们是奸猾鬼蜮,不管他们是笑里藏刀,一言一动,似乎比较地温柔,不像对于男工一般的粗暴。有时候,他们也还皱着眉头,怜恤她们说:

  “一天到晚,该多末的疲倦呵!”

  “可不是吗?真要命!”比较地大胆的,为一般人私议为‘烂货’的家伙,常时就给他们攀谈起来。

  “要跟着了好的男人话,……”工头的话就转过来了。

  “呸!老调又来了!”她立刻也就觉到了。

  “要是能够跟着我,该多末的享福!?怎么要在这里这样痛苦的做工呢?”

  “运不赢人,那不是我们能够享的幸福!!我们都是贱骨头。”

  “那里话,你从头发到脚趾,都能够令我心神迷醉哩!”工头走前去,一手搭到她的肩上,“你想,我们这样的到踏舞场去,到先施,永安,……去多末的好呵!”

  “不要这样,怪难看的!”她忙将他的手推开,脸孔红将起来。

  在旁边的女伙伴,看不过去,嗤了起来阵轻蔑的讥笑。这笑声响亮到援出机械声的地步。工头气不过,蓦然回过头来,板起脸孔,大声的怒骂:

  “你们笑妈的!!好好的管理着自己的机械!”

  第二天,她们中有几个人的位置,代替过来了别的女人。这给了她们一个莫大的威吓,从此不管怎么的痛苦,也不敢叹息,不管怎么的受辱,也不敢做声。就是工头当着众人抱了过来,也只得轻轻地巧言地把他推开。跟男工一样,从黎明到墨黑,一点点地流她们的汗,一滴滴地流她们的血!一直流到她们汗血干枯的时候,就如像榨了精髓的原料一样,已经没有作用,排出工厂外去,换过还有血汗的人来榨取。所以一进了工厂,就如走入了死路,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坟墓!

  他们初进厂的时候,个个都打算着自己的计划,想积蓄下自己的工钱,来改变自己的生活。在每一个年头,他们就预备着这一年要存积下多少钱来,还清那一笔债,或者置那一项必须的东西,有的还打算给自己的儿子定婚。然而,每到年末的时候,不特没有积蓄下一丝的工钱,并且没有钱来过年,又不得不重利向人借去。大都连重利都借不到,只得典当;将所有比较可以当几个钱的东西都典当了去。到后来连可以典当的钱也没有,一到年关的时候,就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困苦,更如钱索穿针一样的艰难!

  因此之故,他们——尤其是男工,十有九个都任性了起来,嫖赌成了他们唯一的消闷的法门。他们以为横竖一年到头,也积不下几个钱,与其这样辛苦,不如发泄一下。在他们茅房中间,就有一个露天的酒摊,一到了晚上放工时候,就积满了人群。

  “黄酒一两来!”一个年近四十的工人,插进众人中去;在摊旁的一张凳上坐了下来。

  “来哩!来哩!”老板把其他的熟客安置了之后,就顺手给他一碗子黄酒。这位客人似乎很不惯眼,老板特别打量了他一阵。

  这位四十将近的工人,是一个忠实的,勤俭的角色。他从来就不赌,不嫖,连食酒都是极其偶然的机会。到了他袋里的钱,就如青年人到了爱人的怀抱里一样,很不容易出来。然而,到他手里的工钱,是已经限死了的;而市面的房租,火食,物价渐渐的高了起来。这等于放袋里的钱会小了起来,他满怀着的计划,能够改换自己的生活的企图,终于成为幻想,袋子到底空无所有。所以他今天苦闷了起来,也跟其他的伙计一样,走向他很久没有去过的酒摊来了。

  他捧起来了黄酒,就一口一口地饮将下去。饮了一两,再叫一两,并加买了几叠的花生米,来陪酒下。其他的酒友,在嘈嘈杂杂的议东论西,谈南讲北;他虽然饮了三两的黄酒,还神智清楚的在倾耳听着。他们所谈的都是些工厂里的事体,或者就是咒骂工头。从前他很不愿意听着这些怨声,今晚上他仿佛那些醉汉到替他发泄了一些闷气。他在那人群中坐着,有些不愿意离开。

  夜渐渐地深了起来。人可还是一样的挤拥,磊塞着;他也还夹在里面。可是酒摊老板要将酒摊结束,换过赌摊来;所以催着还没有把钱的酒客把钱。

  “几钿?”他一方面从袋里掏出来十来个铜板来准备付账,—方面问。

  “两百五。”老板懒懒的答。

  “怎么?”他惊异了起来,然而恐怕听错;所以再问,“几钿?”

  “二十五个铜板。快些,我要收束了。”

  “怎么一下子贵了这许多了么?”

  “什么都贵起来了。我黄老板还骗你几个铜板吗?”老板指着周围已经付了账的酒客说,“你问问他们看,不都是一样把吗?你知道,我开消很大哩!”

  “怎么?怎么?一切都贵了起来,为什么我们的工钱就永远一样呢?!”他突然的,才像狂了醉了的一样,老声的叫了起来。

  在酒场中混惯了他们,这不算怎么一回事,因为食醉了能够做出种种形态来的,几乎每天都有几个。在途中,在茅屋里,有时就在酒场上。然而他所叫喊的不与其他的醉汉相同,他所叫出的正是他们共有的疑问。

  “一切物价都贵腾了起来,为什么工钱就永远一样呢?”

  这一个疑问使他们都呆住了!

  老板仍旧在催着:

  “快些把来!工钱加不加是你们的事情,可是我的酒钱你要把来!”

  “是的,那是我的——不,是我们自己的事情,要我们自己向厂方追究去!”他突而又像清醒了一样,掏出了一个双角子丢在摊板上,愤然的走了。

  大家的眼睛都呆望着他的后影,一直到他消失到黑暗中去。

  第二天,就看见他在白料间里,向着他旁机的伙友说:

  “这真是岂有此理!物价通通都贵腾了!连电泡也从三角一个卖到八角一个了!独有我们的工钱,自入厂到现在,依然一样!这是什么道理呢?!我们要向厂方究竟去,非增不行!从前还马虎的可以过去,现在连食用都不够了!这就等于减工资!”

  这一个转给那一个,那一个转给另一个,这样继续传达,这一个早就为大家所怀着的希望,立刻震动了全厂。全厂的伙友都赞成!赞成!赞成!……然而,他们没有经过斗争,又没有人指导,他们不知究竟怎样着手。

  没有几天,年近四十的那个人和好几个人都不能进厂里去了。

  于是,机械依样的继续回转,他们依样的继续流着汗血。失业的工人填补了排出去的好几个人的位置。

  一天又一天,这一年的十二月又将到了。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脑筋里面,如别的一个年关一样,在转动着同样的困难苦闷:

  “债还没有还,账还没有开,房租还地捐还没有交,小孩子过新年的衣服还没有做,年货……这究竟怎么办呢?!”

  每一想到这个问题,他们就感觉到工资的低落。同样,他们也记起被排除出厂的几个人的运命。他们终于只有长叹一声:

  “命该这样了!”

  然而,他们之中已经有了“怪物”,这“怪物”不相信什么运命,他们只相信团结。他们在大众中宣传:

  “如果我们一个人,我恐怕连做一根针都做不出来,可是我们合起来的话,我们可以使全世界都没有日夜!所以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可以解决我们一切的问题;过去所以失败,就坏在没有团结!”

  他们实在没有路可走了!就仿佛走到末路穷途的时候,突然有人给他们开拓出一条路的轮廓,虽然是崎岖难走,他们也踏向前去。他们在“怪物”领导之下,团结了起来,向厂方提出了要求:

  增加劳动工资!

  减少工作时间!

  改善一切待遇!

  厂方得到他们的要求的时候,以为还如往时一样,可以随便压抑下去,不成什么问题,横竖把一部分工人开除了,也立刻就有人来填补。可是根据各方面的报告,知道他们一般工人已经像他本国的劳动者一样团结了起来,已经不是可以轻易解决的问题。为着这事情,还消费了厂主,经理,许多高等职员,开过几次讨论会议。据经理与一般职员的意见,以为:

  “中国人是不会怎么团结的:只要迎头给他们一个打击,马上就要粉碎星散,反转来俯首乞怜!”

  可是,厂主是个经验家,他在美国的时候,就熟悉这些情形,所以他特别的意见是:

  “他们已经团结了起来,不是好惹的;压迫不如欺骗,还是敷衍答覆他们的要求。对于我厂方,横竖是一样,他们要加工资,我就要加物价,还不是一样吗?”

  厂方答覆了工人方面的要求。

  虽然说都是些假话,都是敷衍,都是欺骗,并且暗地里还将他们的领导人“怪物”特别记起,图谋破坏他们的团结。但是他们由于这一事的证明,越发坚信:

  团结就是力量!!

  他们越发坚固地团结了起来,他们就好像着了水的士敏土一样凝固在一块了!

  厂方探听到了他们中有两三个“怪物”,便私私地将他们一个个叫了去,想收买了他们,去破坏他们的团结。

  当怪物中的一个范老二被叫着去的时候,范老二以为出了鬼,脚步很迟疑的,想避开不去;但是后来他想,就是有鬼也来不及避了,才硬着头皮跟着叫他的茶房去。

  他进了经理的办公房时,只有经理在办事台上方的沙发上坐着,一手在抹着他金黄色的胡子。见着老二时立刻笑微微的,改换过来了往日的狰狞脸孔,站起来叫老二坐在他旁边的一张沙发上去。老二看见这样的情形,越发惊奇:为什么往日连进都不能进去,今天竟这样的谦恭对自己呢?这一定有鬼怪!老二在怀疑着,经理就开口问他了:

  “我看你范老二,为人很忠厚有为,我想介绍你到本公司发行部去,一个月有八十元的薪金,你可愿意不愿意去?”经理的中国话还不大纯熟,不过老二懂得他的意思。

  “这个,我恐怕不能胜任!”老二踌躇了一会,这样答覆经理了。

  “那里话?”经理笑着,左手搭到老二肩上去,表示很亲热的样子,“这是难得的机会哩!”

  “我知道,可是我从来就没有在商界做过,我不懂得那些规矩行当,一定不能胜任的!”

  “不要你怎么劳神的,不是普通的小店,要招呼生理,要婉待买客,要……用尽种种的技术,发行部是很简单的。……”

  “正因为……”

  “什么呢?”

  “总之,我不能胜任;我很知道经理先生厚爱,可是不奈我小子不才!”

  老二很委婉的拒绝了经理的要求。其他被叫了去的,也如老二一样,没有答应经理。因为他们很明白的知道,这是厂方破坏他们的团结的一种手段。他们不愿意为着“月薪八十元”就出卖了他们整厂伙友的利益!

  他们继续的团结着。为永久他们的团结,他们提倡组织工人俱乐部。准备将俱乐部,来做他们作战的基础,炮台。他们在运动,在筹备……

  厂方听到了这些消息,更加以范老二等人的不上他们的圈套,越发恐慌起来。他们连忙向工人们软说:

  “你们要组织俱乐部是可以的,只是要给我们报告。我们还可以给你们一个房间,你们要什么东西也可以给你们买……”

  但是,工人们很明白的知道:在合统治者法律下组织的一切社团,结果都是统治者御用的工具。资本家绝不会无目的地帮助工人们的团结;在所谓帮助之中,就蕴蓄着他们的阴谋。所以工人们为着整厂伙伴的利益,为整个阶级胜利的前途,坚决的拒绝厂方:

  “这是我们工人自己的事体,用不着厂方过问!”

  在他们准备成立俱乐部的前一个礼拜,更特别用筹备处的名义,给厂方写了一个信,提出了三个要求:

  (一)不得任意干涉俱乐部!

  (二)成立时借房间一个!

  (三)成立时放工半天!

  厂方接了他们的信,看见他们越来越厉害,不是狡猾手段所能压抑下去了,所以改变态度,绝然不给他们答覆。老二等几个“怪物”,看见厂方不给他们答覆,越发加紧鼓动,宣传,组织;在礼拜六下午,更召集所有的伙伴,在一块讨论应付厂方的法门。

  许多的工人挤拥在一个房间里面,工头想要阻止也没有方法阻止。他们的声浪,他们的势力,就给怒浪狂涛一样。他们的眼线都集中在靠西的窗左角,在那里,范老二站了起来,对着众人说话:

  “各位工友!”众人的嘈声立刻静了下来;特别显得老二的声音尖锐,“俱乐部筹备委员会于前礼拜已经根据着各位工友的意见,给厂方去了一个信;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得到答覆!这显然的,厂方是想把我们的要求置之不顾,说不定他们对于我们的俱乐部还要下怎么的摧残!所以我们现在非得预先防备不行!”

  “是的,”从靠东的壁角里,发出来了应声,群众的视线也回了过来,“我们现在应该更进一步,包围写字间,要他们马上答覆!”

  “赞成!赞成!”拍掌声与狂喊声一齐腾了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厂方来了一个人,传范老二和王阿四两个人去。

  “去干妈的呢!?将他们一齐的包围起来!”群众阻止范老二和王阿四;然而老二与阿四却以为是厂方要给他们答覆,所以对群众说:

  “你们在这里等一等,或许厂方此刻就是要答覆我们。我们去——”老二和阿四跟就着来喊的人出去了。

  群众在嘈杂着,喧闹着,推攘着,就给十字街头的情景一样。然而他们却不像十字街头的群众一样散漫,各有各的事情,各走各的方向;他们有共同的关心,共同的希望,他们都在期待着范老二与王阿四回来。但是一个钟头,两个钟头,直到夜幕已经笼罩起来了大地的时候,都不见老二和阿四回来。他们的心头渐渐地焦急,但是他们绝然没有想到老二和阿四已经被警察拿了去。他们还死死的在那房里等待着,等待着代表回来报告好消息。……

  后来外面传到来了老二和阿四被捕的消息,就好像一个大石投入波动着的湖心,他们愤怒的心波越发掀动起来。如加了速力的火车一般,暴乱地奔将出来,捣毁工厂里的器具,并且还想爆炸机械,一股不可压抑的热情,驱使着他们这样的盲动;好在“怪物”没有完全被捕,他们冷静的理智,知道这是不应该有的行为,立刻就制止群众的骚乱。

  “各位工友!”在房门口站着的一个“怪物”,发出来了洪壮的声音,“我们不应该这样盲动!机械是我们自己的东西,是劳动者的生命,不应该误会它是我们的敌人!虽然它现在为资本家所有,只为资本家生产!但这不是它的本意,只要我们将政权拿了过来,它就要为我们生产!对于同志的被捕,谁个不气愤?!但是气愤无补于事实,且有误大事。记着越是激烈强大的事变,我们越发要冷静我们的头脑,才能应付!工友们!如果我们要为被捕的同志报仇,我们应该切实讨论办法!”

  “是的,我们要继续开会!”

  “继续开会!”

  群众又如潮水一样,挤拥的涌入那间房里;他们喘着气,全身如烧着烈火。

  “我以为现在先举出两个代表来,去质问厂方,并且去看被捕的同志;如果有可能,再去慰劝被捕同志的家族。到明天上午,得到了被捕的情形以后,才来决定应付手段;因为今天太晚了。”一个人这样提议。

  “赞成!”群众的声音。

  “赞成!赞成!”

  “那末,举谁出去呢?”

  “老金和老赵好罢!”

  又是一阵赞成的呼声。

  “那末,各位工友牢记着:明天早些到厂里来开会!”

  所以今天虽是礼拜,他们也这样踊跃的到工厂里去。他们在途中谈起来了同志的被捕,更没有一个不发指眦裂!有几个年轻的青年,扭紧着拳头,咬着牙根,仿佛就要去打倒一切压迫他们的人,特别是捕捉他们的同志的走狗!妇女们更莫不咒天骂地:

  “我的天哪!你瞎掉了眼睛不行?为什么竟看着那般盗贼这样纵横世上,欺凌人间!?”

  “他们被捕了去,也不知怎么的待遇呵?!”

  “那还用得着猜?!总脱不了:铁链,枷锁,饥饿,侮辱,拷打,酷刑,……就如一般常有的一样!”

  “我的天哪!那将多么痛苦啊?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呢?”

  “所以说,我们要一致团结起来,把他们救出来!”

  “是的,”昨晚上被群众指派去做代表的老赵,也在他们里面,接着给他们报告被捕同志的话,“我们要誓死为他们的后盾,非到他们放了岀来,非到我们的目的达到,誓死也不要倔服!老范他们为着我们整厂的工友的利益奋斗,他们就是到了牢里都还给我们说:‘我坐牢枪毙,都没有什么要紧,只愿你们继续奋斗,非达到我们工人阶级彻底的解放不要倔服!!’工友们,我们要牢记着被捕同志给我们的希望!”

  “但是那些狠心的警察,究竟他们为着什么要捉捕可爱可敬的老二和阿四呢?”一个中年妇人,怀着莫解的疑问。

  “因为他们为自己工人阶级的利益,反对资本家!”

  “那末,难道说中国的警察,也是帮助外国资本家吗?”她更怀疑了。

  “自然啰。不单警察,现在所有的统治者,都是帝国主义资本家的走狗!?”

  “那末我们多末的危险呢,到处都是他们的走狗!?”

  “怕什么呢!我们的兄弟同胞,比他们要多几千万倍!我们有乡村里几千百万的农民做同盟军,我们更有德国,英国,法国,日本,美国工人,俄国的全民众,以及一切被迫民族,被压的阶级,为我们的声援!!”

  他们走到了厂里,就在白料间的作坊里,开起大会来。厂方最初想来阻止,但是后来看见工人来势汹涌,终于不敢动手;连忙打电话该去通知区的警察。

  当他们议论要罢工的时候,警察已经来了。先行的是段区长,后面跟着十来个长枪的警士。段区长气喘喘的插入群众之中,向工人群众唠叨起来:

  “各位工友!你们生活的痛苦,我们并不是不知道,我们也很同情。但是现在正是党国多事之秋,你们突而出这举动,我心头实深痛惜!你们简直不把你们的情形,去比比其他的同胞的苦境。在前线上的兵士,在农村中的农民,在中国工厂中的工友,他们的生活比你们更要来得痛苦;但是他们都为着党国忍受着一切的灾厄!”

  “为着狗屁的党国!所谓为着党国,难道说要我们工人给外国的资本家一块块的剥削,一点点的吮吸而一直到死吗?!这就是为党国?!”

  立刻从群众中就发出来这宏亮的声音,绐段区长一个当头的痛击。段区长气不过,转过来了恐吓:

  “你们罢工?你们知道现在是冬防期间吗?罢工是扰乱社会治安,依法要枪毙的!”

  然而,工人们置之不顾,他们自他们讨论营救同志办法,他们自他们……就仿佛他们目中没有段区长,没有十来个擎着长枪的警士;他们抽痉着头筋,提紧着拳头,就好像他们能够像踢皮球一样,将这个旧世界踢翻的一般!

  十三日日上午八点钟的光景,首先由白料间全体工人发动罢工,接着玻璃间也附和起来;机械的轰音换来了群众的骚声。厂方得了工头的报告,立刻又叫走狗区长前来。段区长领三四十名的警士来到厂里的时候,他们一千多工人,已经集在一块听代表在宣布罢工的意义与理由了。段区长想要制止,然而又怕惹起来大祸;工人是那样的踊跃,热烈,就像火烧着的一般!

  “罢工违反临时法令!……”段区长还没有说出来,代表就给他驳斥,并且对工人们说:

  “由此,我们要加一层的认识:现在的政府,都是帝国主义资本家御用的机关。我们的罢工如果只在增加工资几个钱,那简直没有多大的意义!因为我们会加工资,资本家就会加货价,归根结底,我们也不能有怎么的丰裕的一日!要有,只有推翻现在的政府,将政权夺过我们手里来!就是说,我们不单要经济的罢工,同时要政治的罢工!政治的罢工!……”

  “并且,”赵代表接着又说,“单靠我们一厂的工友,势力还嫌单弱,经不起苦斗,我们还要联络各厂的工友,实行同盟的罢工!”

  从另一角,突然的站起来了一个洋服的青年;张着他的阔口,对着群众说:

  “兄弟是市政府科长,现在代表市政府来给各位工友说几句话。各位工友都是党国的忠实份子,都极愿意党国振起的一员。但是不幸的,工友们头脑简单,容易受人欺骗。刚才我听着说什么政治罢工,同盟罢工,你们可知道,这是共产党捣乱党国的奸计。”

  “如果所谓党国,是帮助着资本家来压迫工人,帮助着帝国主义来压迫我们的,那我们要反抗,坚决的反抗!坚决的捣乱!坚决的捣乱……”从群众中喷出来了答覆,然而“怪物”老赵,进一步说:

  “他们为帝国做主义走狗,帮助资本家压迫我们工人,已经事迹昭彰,摆在我们面前了。他们代美帝国主义资本家虏捕我们的同志老二与阿四,不就是一个明证吗?……”

  老赵还没有说完,自称科长的青年又插嘴哓舌了:

  “你这共产分子,这放火杀人的暴徒!你想……工友们,你们请记着:谁个主张罢工,谁个便是共产党!便要坐牢!便要杀头!……”

  但是,已经团结起来了的工人,那些恐吓再也不会发生效力了。他们听到了只是怒,愤怒!怒火从他们心中烧起,煎迫着他们,鼓励着他们,他们立刻一拥向前,将自称市政府的科长,拉将下来,你一拳,他一掌地乱打起来!并且将段区长也包围住。

  “交回我们被捕的同志!”群众在狂喊着,挤拥着,科长却在哭喊着,段区长真是穷窘无措!

  “开枪罢!实弹平放!”段区长命令起来了。

  三十来个警士,立刻就把枪放了起来,一连的拍拍拍拍……群众越发纷乱,骚动,喊,呼救,怒号;有许多比较勇敢的青年工友,不顾一切地扑将前去,与警士决斗起来!

  然而,突然从外面包围起来了美帝国主义的海军,那突着眼睛,挺着胸膛的大汉;那白愰愰的刺刀,光溜溜的匣子炮;那还有些刺的哭丧棒;一齐的蜂拥入厂,帮助着警士袭击没有武器的工人,一时的抵不过他们突如其来的白色恐怖!倒了,倒了两个女工,一个还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女!接着,十来个工人领袖从群众中被巡警挟了出去。女工的鲜血,在走廊里流荡,与海军的白旗,白刺刀,恰好成了个对照!

  群众看见如此的现象,虽然更加愤怒,更加想要抵抗;然而,抵不过这样的重压,终于散出厂去了。

  厂里,没有了机械声,没有了工厂的欢呼;只有碧眼钩鼻的美国水兵,在对着血淋的两个女尸,作胜利的狞笑!

  但是工厂没有工人,就如轮船没有煤炭一样,一些也不能走动;所以资本家将工人压了出厂,又是个天大的矛盾!为着继续工厂的生命,直捷些说,为着继续厂主资本的来源,不得不设法将工人号召回厂来!厂方急于到中国的黄色工会方面去接洽,立刻要黄色工会到他们厂中的工人群众中去,将黄色工会去代替俱乐部。另一方面,更派人到被难者的家里去,希图和平地点点地解决了这个血淋淋的惨案!

  工人们从厂里散了出来,依然一样的坚决,依然一样的奋勇;他们并不因打击而降下他们的热度。他们誓死也不屈服!当晚上,他们就奔走去各厂接头,希望各厂的工友给他们援助;在夜里他们更印好了传单,散布到各地去。并且讨论怎样去营救被捕了的同志,怎样去为被惨杀了的同志报仇!

  工厂好像死人一样,停止了它的呼吸,停止了它的叫喊!往日如有神般的力量的机械,都仿佛是变成了废物!虽然厂方曾跌低线索,使走狗出来游说,说被捕的工人马上可以放出,被难的工人将有抚恤,只要他们回去上工。但是工人们知道这都是些手段,所以依然坚持着罢工!

  “谁去上工的,谁便是工贼!”

  这口号传遍他们的中间,深印在他们的脑里,谁也不愿意做工贼去!

  他们照常每天晩上,都在茅房坪前集会;把平常要消费到酒摊上,赌摊上,或者四马路上的时间,那集中到他们的共业上来。他们每一个男工,都要到比较工厂放工还要晚才能回来。在家庭里面不了解的女人,总是对他们埋怨:

  “又到什么地方去,整天不家来?!你知道,家里已经没有米了!……真是前世没修,跟了你这样的丈夫!……难道说我们就这样饿死吗?!……罢工,什么阶级利益,什么将来,……你跟着他们那般轻挑家伙去就会有食使了!……”

  每一个人看见了自己妻子的愁容,都不禁心头轧轧地悸动;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不关心妻儿的饥饿;然而,他们想起来了要得真正的解脱妻儿的痛苦,只有将这一个社会推翻,建立新的合理的社会才能够的时候,想起来了被捕同志给他们的重责,被难同志给他们的希望的时候,他们忽而又坚决过来!

  “不应为着家庭的牵制,放弃我们伟大的责任!”

  他们装作没有听着妻儿的哭泣,不,社会还有更可怜的同伴的哭泣,那哭泣掩盖了自己妻儿的哭泣。他们坚着他们的意志,他们就如像根据巩固的建筑一样,任乌风黑暴的卷起,也吹不动他们的丝毫!

  他们煽动着,宣传着,组织着,运动着,奔走着,……他们要拿:

  同盟罢工!

  政治罢工!

  来回答统治者给他们的白色恐怖!

一九三〇年,三月五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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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宪章
类型:短篇小说
总字数:1.13万
阅读量: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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