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鴿,駝了鐘聲和崇高的青空,在教堂的紅色的尖塔上面行着,休息日的晨禱就要開始了。
低下了頭,跟在姆姆的後邊,眼皮給大風琴染上了宗教感,踐在濾過了五色玻璃灑到地上來的靜穆的陽光上面,安詳地走進了教堂的陶茜和瑪麗,是靜謐,純潔,倒像在銀架上燃燒着的白色的小蠟燭。
她們是聖瑪利亞的女兒,在她們的胸前掛了鑲着金十字架的項鍊,她們的額上都曾在出生時受清涼的聖水洗過,她們有一顆血色的心臟,她們一同地披着童貞女的長髮坐在草地上讀《大仲馬的傳奇》,她們每天早上站在姆姆面前請早安,讓姆姆按着她們的頭慈藹地叫她們親愛的小寶貝,每天晚上跪在基督的瓷像前面,穿了白紗的睡衣,爲她們的姆姆祈福,爲她們的父親和母親祈福,爲世上的受難者祈福,而每星期日,她們跟着姆姆到大學教堂裏來,低聲地唱着福音。
現在,她們也正在用她們的樸素的,沒有技巧的眼看着壇上的基督,在白色的心臟裏歌唱着。
可是唱了福音,坐下來聽有着長鬚的老牧師講《馬太傳》第八章的時候,她們的安詳的靈魂盪漾起來了。
在她們前面第三排左方第五隻座位上的一個青年回過頭來看了她們兩個人。他是有着那麼明朗的前額,那麼光潔的下巴和潤澤的臉,他的頭髮在右邊的頭上那麼滑稽地鬈曲着,他的眼顯示他是一個聰明而溫柔的人,像她們的父親,也像基督,而且他的嘴是那麼地笑着呵!
他時常回過頭來看她們。
做完了祈禱,走出教堂來的時候,他走在她們前面,站在大理石的庭柱旁邊又看了她們。
於是,她們的臉越加靜謐起來,純潔起來,像她們的姆姆一樣,緩慢地走下白色的步階。
他在她們後邊輕輕地背誦着《雅歌》裏的一節:
Thou hast ravished my heart, my sister, my sponse
Thou hast ravished my heart
With one of thine eyes
With one chain of thy neck
從白色的心臟裏邊,她們溫婉地笑了。
她們的對話的音樂柔和地在白色的窗紗邊瀰漫着。
窗外的平原上,鋪着廣闊的麥田,和那面那隻大學的紅色的建築,秋天下午的太陽光那麼爽朗地氾濫在地平線上面,遠處的花圃的暖室的玻璃屋頂也高興地閃耀起來了。
“他們那面,星期日下午可是和我們一樣地坐在窗前望着我們這邊呢?”
“我們是每星期日下午坐在窗前看着他們那邊的。”
“今天的晨禱真是很可愛的。”
“陶茜,今天那個青年看你呢!”
“不是的,是看了你呵!”
“他的氣概像達達安。”
“可是,他比達達安年青多了。達達安一定是有鬍髭的人。”
“那還用說,達達安一定沒他那麼好看。”
“你想一想,他的前額多明朗!”
“他一定是一個很聰明的人。”
“而且也是很溫柔,脾氣很好的人——你只要看一看他的眼珠子!”
“他的下巴那兒一點鬍髭也沒有!”
“那裏沒有;你沒有看清楚,我看仔細他是有一點的。”
“恐怕也像哥那麼的,沒有鬍髭,天天刮,刮出來的吧?”
“也許是吧。他那樣的人是不會有鬍髭的。”
“他右邊的頭髮是鬈曲的,而且鬈曲得那麼滑稽!”
“他的嘴纔是頂可愛呢,像父親那麼地笑着!”
“而且他的領帶也打得好。”
“你想一想他的衣服的樣子多好!”
“他走路的姿勢使我想起諾伐羅。”
“你說我們應該叫他什麼呢?”
“Beau Stranger”
“我也那麼想呢!”
一同地笑了起來。
“可是他看了你呢!”
“他也看了你呢!”
一同地沉默了。
可是那爽朗的太陽光都在她們的心臟裏邊照耀起來。
“呵!”
“呵!”
彷彿聽到他的聲音在她們耳朵旁邊輕輕地背誦着《雅歌》。
第二天早上,她們剛坐在牀上,兩隻手安靜地合着,看着自己的手指,爲了一夜甜着的睡眠感謝着上帝的時候,一個用男子的次中音唱的歌聲,清澈地在圍牆外面飄起來,在的馬蹄聲裏邊,在溫暖的早晨裏邊。
“瑪麗!”
“是他的聲音呢,陶茜。”
那芳菲的,九月的歌聲和馬蹄一同地在寂靜的原野上震盪着,在她們的靈魂上振盪着。
是在記憶上那麼熟悉的聲音呵!
裸了腳從牀上跳了起來跑到窗口,看見一個穿了麻色的馬褲,在晨風裏飄揚着蔚藍的襯衫的人,騎着一匹棕櫚色的高大的馬,在颯爽的秋的原野上緩緩地踱着。
從他的嘴脣裏,高亢的調子瀑布似地,沙沙地流了出來,流向她們的窗,流向她們。
“可是他嗎,瑪麗?”
“是他吧,陶茜,你看一看他的肩膀,那麼闊大的肩膀,一個拿寶劍的肩膀呢!”
“還有他騎在馬上的姿勢,一棵美麗小柏樹的姿勢!”
他聳了聳身子,那隻馬跳過了一條小溪,在原野上面奔跑起來了。
“跳過那條小溪的時候,我真替他擔心呢!”
瑪麗心裏邊想:“應該擔心的是我呢!”一面說道:“陶茜,你侮辱了他了,跳過那麼窄狹的一條小溪,是用不到你替他擔心的。”
“應該是你替他擔心吧?”
一面想:“昨天他看了的是我,不是你,就是替他擔心也是白費的吧。”
那隻馬越跑越快,而他是那麼英俊地揮着鞭子往馬頭上打去,馬昂着頭跳躍起來。
“呵!”
“呵!”
兩個人全說不出話來了。
看了看瑪麗的臉,爲了她的歡喜的臉色,陶茜說道:“昨天他看了你時,可曾看見你眼角的那顆小疤嗎?”
“那顆美麗的小疤,當然他一開頭就注意了的。”瑪麗驕傲地說。爲了陶茜的得意的臉色,她又加了一句:“我爲你憂慮呢,陶茜,恐怕昨天他已經看見了你額角上那條傷痕。”
兩個人全堵起了嘴。陶茜站到窗的左邊,瑪麗站到窗的右邊。
他在一座黃石建的別墅旁邊彎了個圈子,又跑回來了,跑近她們的窗前時,馬忽然橫走了幾步,猛的站了起來,他俯着上半身,兩條腿夾着馬腹,拖住了馬鬃,用拳頭往它的脖子上澎澎地打去。
兩個人全吃驚得叫了起來。
他回過頭來,看了陶茜又看了瑪麗。
兩個人都笑了。
陶茜有一隻潔白的小牀,瑪麗也有一隻潔白的小牀,在牀上,她們有着同樣的夢。
溫暖的九月的夜空下,原野在澄澈的月色裏邊沉沉地睡着,松脂散發着芳烈的氣味,在窗前有着蘼蕪。鬱金香和丁香,在她們的心臟裏邊有着羅曼斯的花朵的微妙的香味,而在原野上,是有着輕捷的馬蹄聲。
他唱着,穿了金線制的王子的衣服,悄悄地穿過了樹林,跳過了小溪,在黑暗的原野上悄悄地來了,向着她們的小巧的臥室。
從夢中,她們爲了他的芳菲的歌聲醒來了。
跑到窗前,擺在她們眼前是一個蓮紫色的夜。
他站在馬鞍上,腰旁掛了把短劍,穿了錦的披肩,拈了一朵玫瑰,那麼地美麗,那麼地英俊,像一個王子,完全像一個王子,或者像一個騎士。
他向她們說:“和我一同地去吧,騎在我的馬上,到那邊去,到快樂的王國去。那面有緋色的月,白鴿,花圃,滿地都是玫瑰;那面還有蓮紫色的夜,靜謐的草原,玲瓏的小澗,和芳菲的歌聲。和我一同去吧,我的公主,我的太陽,我的小白鴿!”
於是他從藤蔓上面爬了上來,抱着她們跳下去,騎在馬上悄悄地往靜謐的平原中跑去。
她們有着同樣的夢,因爲她們是躺在牀上,瑪麗有一隻潔白的小牀,陶茜也有一隻潔白的小牀。
可是輕捷的馬蹄聲呢?
她們爬了起來,站到窗前。
廣漠而遼闊的原野是無邊無際地伸展開去,在黑暗裏沉沉地睡着。
於是她們有了潮潤的眼和黑色的心。
在靜謐的午夜裏,兩個純潔的聖處女,披了白紗的睡衣,在基督的像前跪了下來:
“主呵,請恕宥你的女兒,她是犯了罪,她是那麼不幸,那麼悲傷,主呵,請你救助你的女兒……”那麼地祈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