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朗的太陽光浸透了這靜寂的,秋天的街。
浮着輕快的秋意的,這下午的街上:——
三個修道院的童貞女,在金黃色的頭髮上面,壓着雪白的帽子,拖着黑色的法衣,慢慢地走着。風吹着的時候,一陣太陽光的雨從樹葉裏灑下來,滴了她們一帽。溫柔的會話,微風似地從她們的嘴脣裏漏出來:
“又是秋天了。”
“可不是嗎!一到秋天,我就想起故國的風光。地中海旁邊有那麼暖和的太陽光啊!到這北極似的,古銅色的冷中國來,已經度過七個秋天了。”
“我的弟弟大概還穿着單衣吧。”
“希望你的弟弟是我的妹妹的戀人。”
“阿門!”
“阿門!”
一輛又矮又長的,蘋果綠的跑車,一點聲息也沒地貼地滑了過去。一籃果子,兩隻水壺,牛脯,麪包,玻璃杯,汽水,葡萄汁,淺灰的流行色,爽直的燙紋,快鏡,手杖,Cap,白絨的法蘭西帽和兩對男女一同地塞在車裏。車駛了過去,愉快的笑聲卻留在空氣裏邊盪漾着:
“野宴啊!”
“野宴啊!”
在寥落的街角里,沒有人走過的地方,瞎着一隻眼,擠箍着那一隻沒黑了的眼,撇開着羊皮袍,在太陽光裏曬着髒肚皮,一個老乞丐坐着,默默地,默默地。臉是褐色的,嘴脣是褐色的,眉毛也是褐色的——沒有眼白的一張單純色調的臉,臉上的皺紋全打了疙瘩,東一堆西一堆地。一腦殼的長頭髮直拖到肩上,垃圾堆旁的白雪似的,踐滿了黑灰色的腳印的。他一動不動地望着前面那陰溝;一隻蒼蠅站在他腦門上,也一動不動地看着那沒了脂肪層的皮膚。
(也是那麼個晴朗的,浮着輕快的秋意的下午。
機關車嘟的一聲兒,一道煤煙從月臺上橫了過去,站長手裏的紅旗,爛熟的蘋果似地落到地上。月臺往後縮脖子。眼淚從媽的臉上,媳婦的臉上,斷了串的唸佛珠似地掉下來,哥和爸跑起來啦。
轟,轟,轟!轉着,轉着,轟轟地,那火車的輪子,永遠轉着的輪子。爸,媽,月臺,哥,車站,媳婦,媳婦,媳婦……湮沒在輪子裏邊。肩上搭着只藍土布的糧袋,一隻手按着那裏邊的饃饃,把探在窗外的腦袋縮了回來。偷偷地,不讓人家瞧見地,把眼犄角兒那兒的眼淚抹了。可是——遠方的太陽,遠方的城市啊!在淚珠兒後邊,在那張老實的嘴上笑着。)
腦門上的皮動了一動,那蒼蠅飛了,在他腦袋上面繞了個圈兒又飛回來停在那兒。他反覆地說着,像壞了的留聲機似地,喃喃地:
“那時候兒上海還沒電燈,還沒那麼闊的馬路,還沒汽車……還沒有……那麼闊的馬路,電燈,汽車,汽車,汽車……還沒有……”
(石子鋪的路上全是馬車,得得地跑着,車上坐着穿蘭花竹葉緞袍的大爺們,娘兒們……元寶領,如意邊……衣襟上的茉莉花球的香味直飄過來。)
“花生米賣兩文錢一包,兩文錢一包,很大的一包,兩文錢一包,兩文錢一包。”
(第一天到上海,就住在金二哥家裏。金二哥是賣花生米的,他也跟着賣。金二哥把籃子放在製造局前面,賣給來往的工人——全有辮子的……)
“全有辮子的,全有辮子的,全有辮子的。”
(金二哥大街小巷的走,喊:
“花兒米!”
他也跟着大街小巷的喊:
“花兒米!”
“你怎麼老跟着我呢?”金二哥恨恨地。
他嘻嘻地笑着。
“我說,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各人賣各人的,大家多賣些。老跟着我,不是跟我搶生意嗎?”
他嘻嘻地笑着。
第二天,金二哥一早起先走了!)
“那時候我住在他屋子裏。金二哥。金二哥不知那去咧。金二哥,金二哥,那時候我住在他屋子裏。”他太息了一下。
(烏黑的辮子拖到腳跟,一個穿長褂的大爺:
“賣花兒米的,是三文錢一包嗎?”
紅着臉,低着腦袋:“對啦,您大爺。”
大爺買了三包,給了一個銅子,叫不用找了,賞給他吧。拿着錢,他怔住了;他想哭,他不應該騙他的。可是那晚上他叫金二哥伴着跑到拆字攤那兒。養着兩撇孔明鬍髭的拆字先生的瘦臉,在洋油燈下,嘴咬着筆尖,望着他。
“你寫,我已經到了上海,住在金二哥家裏,叫他們安心。上海真好玩,有馬車,有自來火燈,你告訴他們這燈不用油的。還有石子鋪的馬路。還有石子鋪的馬路。你就說上海比天堂還好看,我發了財接他們來玩。上海滿地是元寶,我要好好兒的發財,發了財再告訴他們。也許明天就會發財的。”)
“也許明天就會發財的,也許明天就——三十多了。”
(每天大街小巷的走,喊:
“花兒米!”
錢!一文,兩文,三文……每天晚上摸着那光滑的銅錢,嘻嘻地笑着。一天,兩天,三天!一年,兩年,三年!革命黨來了,打龍華,金二哥逃出來,他也逃出來,半路上給革命黨攔住了,嚓,剪下了辮子,荷包裏攢下來的十五元錢也給拿去啦。他跪下來叩頭,哭,拜;他說:
“還了我吧!您大爺!一家子等着我這十五元錢呢!還了我吧!還了我吧!”
沒有了辮子,沒有了錢,坐在那兒哭着。子彈呼呼地打腦袋上面飛過去,一個個人倒在身旁。打得好凶啊!
“打得好凶啊!放着大炮,殺了許多人,許多革命黨,放着大炮,轟轟地,轟轟地。”
“轟!轟,轟,轟!轉着,轉着,轟轟地,那火車的輪子,永遠地轉着的輪子。故鄉是有暖和的太陽的,和白的綿羊的。)
他抹了下鼻子,在褲兜裏掏着,掏着,掏了半天掏出一封信來,擠箍着一隻眼看着。白紙上的黑字,那些字像蒼蠅,一隻只地站在紙上。他記着拆字的讀給他聽的句子:
“聞汝發財,喜甚,喜甚。鄰里皆來道賀,殺了只雞請他們。雖然發財,可是錢財仍須節省。我們過了冬天到上海來玩幾天……”
(可是我是在化錢過日子啊!以後就沒接到過他們的信。信也沒了,辮子也沒了,錢也沒了。每天站在街頭:
“大爺哪,做做好事哪,我化幾個車錢回去哪!”掏出信來給人家看。化了錢便寫信回去,說他下個月就回來,到了下個月,又寫信說還得過一個月。一年一年的老了,家裏也沒信來過。家啊!真想回家去呢!)
“真想回家去呢!死也要死在家裏的。家啊!家啊!”
(那時候他老跑到車站去的。他跪着給收票的叩頭,叫放他進去。)
“他們不肯放我進去,他們不肯放我進去。”
(一道煤煙從月臺上橫過去,站長手裏的紅旗爛熟的蘋果似地落到地上,機關車嘟的吼了一聲,便突着肚子跑開了。
“天哪!”
可是他們不放他進去,把他攆出來啦。
馬路慢慢兒的闊起來,屋子慢慢兒的高起來,頭髮慢慢兒的白起來……天哪!真想回去啊!)
“真想回去啊!”眼淚流下來,流過那褐色的腮幫兒,流到褐色的嘴脣裏。
(巡捕來了。)
一條黑白條子的警棍在他眼前擺着:
“跑開!跑開!”
他慢慢兒的站起來,兩條腿哆嗦着,扶着牆壁,馬上就要倒下去似地往前走着,一步一步地。喃喃地說着:
“真想回去啊!真想回去啊!”
嘟!一隻輪子滾過去。
(火車!火車!回去啊!)
猛的跳了出去。轉着,轉着,轟轟地,那永遠地轉着的輪子。輪子壓上了他的身子。從輪子裏轉出來他的爸的臉,媽的臉,媳婦的臉,哥的臉……
(女子的叫聲,巡捕,輪子,跑着的人,天,火車,媳婦的臉,家……)
他太息了一下;在淚珠兒後邊,在老實的嘴犄角兒那兒,這張褐色的臉,笑的臉笑着,便閉上了那隻沒瞎了的眼珠子。那汽車上的人跑下來把他扛到車裏,和一個巡捕一同地,駛走了。地上血也沒有,只有街旁有許多枯葉。穿了紅背心的掃街人,嗖嗖地掃過來,掃了那些枯葉。
一個從辦公處回來的打字女郎站在櫥窗外面看裏面放着的白圖案的黑手套。是秋天了,應該戴手套啦!便對身旁的男朋友道:“進去瞧瞧吧。”
到了裏邊:
“我明天生日,你預備送我什麼呢?”
把剛領到的本月分的薪水放在身邊的那男子下了決心道:“送你這副手套,好嗎?”
“親愛的,你真好!”
過了一回,又道:“可是我的腰帶也舊了呢!”
“在這兒買一條,好嗎?”
“你真好,親愛的!”
過了一回,又道:“那隻帽子倒也很可愛的。”
他便縐了眉尖,售貨員卻嘻開了嘴。
一羣小學生背了書包,跳着跑來,嘴裏唱:
“今天功課完畢了,
大家回去吃點心,
大家回去,
大家回去……”麗麗拉拉地。
忽然在咖啡店前站住了。拉開了錦帷的大玻璃後面投着一對對男子的腳,女子的腳。
“這像我媽的腳呢!”
“是我姊姊的腳呢!”
擡起腦袋來,卻見蒸在咖啡的熱氣裏的是一張在向他們裝鬼臉的臉。便拍着小手,哈哈地笑起來。
這是浮着輕快的秋意的街,一條給黃昏的靄光浸透了的薄暮的秋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