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補道大人姓鄭。那是清末一個大饑荒的年頭,他老人家每月三百元的乾薪也不能按期領,本無意化這末一筆鉅款來設置這個贅疣的,而且自己年過半百,兒孫成羣,更不必指望渺渺茫茫的將來在這小妞子身上得到安慰;這全是夫人的心腸太好了,太慈悲了,阿銀的媽在凍餓中本只想將阿銀賣上四五元好救救自己和懷裏的孩子,好幾天也無人過問,而候補道夫人卻肯以八元慷慨的收買了去。
在當時,這義舉阿銀也懂得的。
革命以後,候補道大人挈眷退隱鄉居了。十幾年的鄉居,阿銀的日子過得很不錯,先是隻受點呵斥,輕微的鞭打,或罰一天不準吃飯,一夜不準睡覺;先是隻服侍候補道夫人,沏茶盛飯,倒馬桶,洗衣裳;先是隻能吃剩飯殘羹睡地板,穿僅僅不致凍死的衣服;可是夫人在幾年之後去世了,阿銀可就交了運。她不再受打罵和凍餓,也不必擔任過勞的工作,她服侍候補道大人,吃好的,穿好的,而且可以睡在候補道大人腳邊,當天冷的時候。至於最近的幾年,她的生活變化得更加神速了,好像和牛呀,馬呀,截然不同似的,原因是她漸漸的長大了,已有十八歲,而且長得很不錯,明眸皓齒,身材苗條,懂得大家規範,也能井井有條的幫着太太們處理家政,差不多這家人家似乎少不了她。尤其是候補道大人,兒孫都在外面供職,失了老伴,自然更少不了她。
“男大須婚,女大須嫁”,這在阿銀似乎不在乎的,而候補道大人卻認爲是不可違背的古訓,他決意將她嫁給自己;自己的年紀只比她些微大了五十多歲,身體健壯,對於這件事也很需要,而且自問是能夠勝任愉快的。順從慣了的阿銀,也很識擡舉,用不着別人徵求她的同意,她在無聲無息中似乎早已首肯了。
實在,候補道大人是年高有德的,毫沒把這件事當兒戲,正式結婚的這天,親友都來了,長男柏年早就由北京帶着家眷來祝賀,比阿銀還大的長孫振黃離職由上海趕到家。結婚儀式是行的文明結婚禮,男女相對鞠鞠躬就完事,這是很合潮流的,所以大家對於這對紅顏白髮的夫婦並不覺着怎樣出奇;不過在行家庭見面禮時,老頭兒卻躊躇了一下,口裏雖是掀須的忸怩的微笑着說:“免了罷!”但還是由長了鬍子的孩子們,快要做爹的孩子們,胡亂行了一頓禮。不過阿銀呢,當長男循例叫她“親姆”時,她低着頭,紅着臉,不知要怎樣做纔好。她從不曾夢想到會結這樣闊氣的婚,新婚之日便有爹似的孩子叫她“親姆”的。至於長孫和別的孫兒女們叫她“太婆”時,她覺着有些苦惱,對於這奇蹟簡直昏迷了。這些孩子們往常在家時不是拖着她的辮子當牛馬一般牽着玩嗎?這些孩子們往常不是粗糙的惡毒的叫着“阿銀”“死鬼”嗎?她是已經習慣和他們那樣子的,於今全變了。
總之,婚是結過了,在阿銀的一生中總算是嘗過了一回女人的滋味,總算是過着新鮮的生活,遭逢一回不很平淡的事。在有的小家氣的女人們或者以爲自己的地位一旦致於青雲之上,免不掉藉着“親姆”“太婆”來振作一番的,而阿銀卻覺得這尊稱是僭越,是嘲笑,是侮辱;幸而這僭越,嘲笑,侮辱沒有給她鞭打的苦痛受,她便像老丫頭一樣一切都習慣了。她照原先一樣做人,替候補道大人泡茶倒水,見了長男叫“老爺”見了長孫輩叫“少爺”,見了無論誰依然是低首下心。好像這結婚只使她麻木了。她的身體上雖是起了點變化,她的心靈上卻依然是很板滯而寧靜的。她沒有尊貴,她沒有躊躇滿志,她是年齡太輕了,她還是候補道大人的丫頭,或者是他親愛的孫女,這新鮮的生活她是沒有發現一絲一毫的新鮮的!
婚後的一年,阿銀公然做了母親了,一個男孩子的母親。候補道大人依然沒有把這事當兒戲,孩子滿月時,辦了隆重的滿月酒。這對於阿銀的名分上還很過得去。阿銀也很知足,全沒把自己視爲一品夫人而驕傲。她無聲無息的盡母親的職務,猶如盡丫頭的職務一樣。這撫育孩子的事,在她,不過是替候補道大人倒馬桶洗衣裳等等的事務上加了一件而已,阿銀還是往昔的阿銀。
候補道大人沒料到在七十二歲上便與年輕的妻子長辭了。這時阿銀還只二十歲,孩子剛一歲。
在這悲境裏,阿銀也跟着大衆哭的,她是寡婦了,披麻帶白,長日伏在棺下,別人哭,她也哭,但哭過之後依然是安靜的,無憂的,好像叫化子,丫頭,親姆,太婆,寡婦,這全都一樣,無所謂喜,無所謂愁;總之,是已比囊日跟着母親在北風呼呼塵埃撲撲的通衢中追着車馬討錢的時代強遠了;總之,除了生活着而外,阿銀是從沒把過去未來的一切計較過,推敲過的。阿銀是哲學者,是超人嗎?不,阿銀沒有這資格的。她沒領教過人生的豐富的滋味,沒有一種好的靈感鼓動過她潛伏的熱情,沒有強烈的刺激興奮她生命的力。她是昆蟲,動物,可有可無的在這世上佔着空間,做乞丐,做丫頭,做親姆,太婆,寡婦都無可無不可的。
喪事在紛忙中料理清楚了,全家的注視點都集中在阿銀身上了;年輕人的主張,頗有贊成阿銀如果願意改嫁就改嫁的,而柏年和族中的長老總覺得阿銀是正式的,且養了孩子,改嫁在官家人家是不太成話吧。她是應該守節,能守幾時就算幾時啊!於是阿銀在候補道府上守着。守着什麼呢?守着把孩子養大好靠孩子嗎?守着候補道大人的牌位,爭這口氣,世代書香的名氣嗎?希冀在五六十年後有人給立貞節坊,有總統之流賜給褒狀嗎?阿銀全沒設想這一切。守與不守她全可以隨便的,反正無論怎樣這都像是丫頭的職務似的。
奔喪的遊子遊孫們爲職務的關係又各自分散了,陪伴着阿銀母子的是候補道大人的第三個兒子兩夫婦和一個寡嫂。
這一來,在家人的眼中,阿銀是沒有地位的人了,沒有丈夫,沒有人寵眷,也沒有了不得的生產力使全家都服服貼貼的不說話,而且她那種平安無事的態度也使人討厭,那吃得肥肥胖胖的身體與乎一切青春少女的表情都令人作嘔。她配像一年前那般的享受!她應該恢復絕頂的丫頭的生活,因之她不免受些閒氣與奚落。但這對於她沒有什麼,她做慣了丫頭,她便努力的從事各種的操作,刻苦自己,菲薄自己,她自己覺得依然過的很不錯。
但這種安分守己的生活也能博得人們的垂憐,因爲柏年知道她鄉居的不融洽,乘着同鄉來京之便,把她帶到都門了。
將到京的時候,柏年僱着汽車在前門車站等着,他沒有小看這年輕的親姆,直等着她到夜深。
十二點半的快車到站了,他伸長着脖子站在鐵柵門外數着一個一個的旅客。在人堆裏,他發現姍姍來遲的年輕而美麗的親姆,抱着孩子跟在兩個同鄉的後面,他熱烈的歡呼,和同鄉的寒暄,和親姆問安,和孩子擁抱。同鄉的走了,他將親姆擁上汽車如同照顧自己的女孩兒似的,然後自己也跳上車,坐在親姆的旁邊。車在黑暗中前進,顛顛簸簸的他倆幾乎有時是偎倚着了。這顛簸,這偎倚,把年輕的孤苦的少婦的心由寧靜中擲到波浪裏去了,她差不多要感謝他那種流露着的歡迎的盛意,而且差不多領會出自己應該去感謝他的好處來的。
但是在車中只是摸不着邊際的問答,而且是不大自然的。
十幾年的睽隔,都門的一切是全變了,除了灰塵撲撲的馬路和墳墓一般荒涼的矮屋:阿銀舊地重遊,回首當年,免不了暗拋幾點傷心之淚。
幸而柏年全家都對她好,她的生活差不多要超過初做親姆,太婆的時代了。
在一次午飯的時候,柏年夫婦忽然目光凝視着阿銀頭上蓬鬆的頭髮,用商量的口氣說:
“親姆何不把頭髮剪脫?”
“剪脫不難看嗎?像我這樣的人?”
柏年微笑的看住阿銀,阿銀感到他那種奇異的神情,很不自在的。
“於今的姑娘奶奶都時行剪髮啊,像我三四十歲了也跟了她們剪了呢?剪了發幾多輕便啊!”柏年夫人慫恿着。
“像別人,剪了發也還好看末,剪了多們省事啊……”柏年在旁凝視着阿銀,打着邊鼓,而且諂諛的笑,直把阿銀的頭都逼得低下去了,連耳朵都紅了,最後也就忸怩的笑着認可了說:
“也好,下午就請太太替我剪了吧,要到外面去剪我是不慣的。”
剪了發的阿銀又另具一種風光了,更年輕,更標緻。在柏年的計劃中覺得可惜的是少了一件時式的旗袍,於是:“親姆也很可憐的,年輕輕的守着寡,到北京來一趟也不容易的,替她做件把衣服使她快樂快樂吧。”這樣向夫人懇求着,得了同意以後,不久,阿銀便有好的旗袍穿了。
穿了旗袍又剪了發的阿銀,不消說柏年更加不敢小看她的,上電影院,上城南遊藝園,聽京戲,全有阿銀的分兒;阿銀也不再自卑,不再過分的寧靜,她滿心歡悅的承受了這一切的快樂,她過得比以前更舒暢愜意!實在,她漸漸的有些明瞭爲什麼人家要使她過這樣的好日子,她心旌搖搖的帶着感謝的私衷來安排以後的一切。
兩個月的快樂日子過去了,柏年夫人不幸得了病,被送進醫院;家人是整天的在醫院裏出進,柏年阿銀也常在醫院裏出進。可是日子拖久了,阿銀是有孩子的人,不便常在病院裏去吵擾病人,只在家照料着一切,而柏年也忽然不像以前那樣守候在夫人身邊,卻趁着閒空奔回家廝守着阿銀。
那晚九點鐘的時候,柏年由病院回家。孩子們全睡了,柏年在阿銀的房門口徘徊了好幾次。阿銀不知他在憂慮着什麼,她抱着將要睡熟的孩子從牀沿欠起身來低低的問:
“太太好了點嗎?”
“謝謝親姆,她好得多了,個把星期就要出院呢!”
這是多末好的機會,這是多末體貼的詢問!柏年毫不躊躇的走進去,阿銀膽怯的恭敬的將身體慢慢的移動,好像要將孩子放了,來倒一杯茶的樣子。
“親姆一個人不冷靜嗎?”說着,柏年半步一移的只想走攏去。
“還好,”這時孩子醒了,阿銀對着他嗔罵着:“小東西吵得來!”
“總算乖的,這樣小的人……”柏年微笑着,伸出手走攏去:“毛弟弟,我抱抱,我抱抱。”
柏年往前進,阿銀往後退,最後是坐在牀沿了,而柏年的手卻伸過孩子的身體了,而且在擁抱的姿勢之中順便在阿銀的乳房上來了幾個花樣。阿銀的臉紅了,頭低了。她的心在砰砰的跳,她不像和從前一樣的麻木,她微微感到生命中的某種的承受之需要。那由鬍鬚邊傳出的蒸氣是多高熱啊,這個有鬍子的人飄來飄去,時近時遠,是多敏活,多勇敢啊!這都是不能在候補道大人的龍鍾的身體內所能發現的寶藏,她昏昏沉沉的回味着推求着自己應該怎樣順從他報答他而獲得的那種“好處”,曾經在汽車中幻夢過的“好處”。
孩子在老阿哥的手裏起了不安,於是沒有被玩弄多久就仍然傳遞到母親的手中。在傳遞之際,柏年差不多是帶着微微的抖顫偎倚着這年輕的母親的;照樣,那傳遞的手是盤旋於她的乳房這一帶的,而且漸漸的那個四十多歲的鬍子臉往下移,移到孩子的臉上,移到母親的胸脯,慢慢的上升,去到母親的下頜,驟然之間,那個于思于思的口和光溜而紅潤的那個接觸了。
“親姆。……”是一個低柔的聲音。
阿銀沒有響,頭擱在自己的胸上,胸在起伏,她明明白白的知道長男是要承歡膝下了,她臉透紅的,沸熱的,漸漸的把頭向牀裏邊移,當那個鬍子臉逼到牀裏邊時,她又慢慢地向外邊移。
“親姆,親姆,我們來一來,……快!……快!……”
阿銀仍然沒有響,手裏的孩子給奪去放在牀上了,以後的一切誰知道,只有室內一點微薄的洋燈光照見那個瘋狂了的鬍子在……
在一種誘惑的衝動中,無可諱言的,阿銀又被結婚了。在這種結婚中,阿銀還可以說得到了一點的好處,可以說是有幾分情願的。她好像漸漸的脫彀了奴婢,開始在作人了。她的心靈上發生了一種油然的生趣,身體上出現了一種天真的活潑,她不再無可無不可了,不再作婢女,親姆,太婆,寡婦了,在她的生命上感覺着一種不可名狀的需求與滿足,在這樣的少婦的生活中,長男真沒有冷遇她,她生活得比從前更好。
柏年夫人病好了以後,一切似乎都感覺一種不便。夫人雖是沒有發現什麼,然而阿銀自己覺着有些恐俱。她沒有地位的。糊糊塗塗混下去,那堪設想嗎?況且柏年夫人是那末莊重幹練!就是柏年自己也覺着不甚妥當,那是逆倫的事,傳揚出去,於阿銀沒有什麼,自己的家聲,個人的名譽,地位,不全都毀了嗎?雖然可說是幹着自由戀愛,但在他這把年紀,有鬍子的人,私通着先嚴的繼室,這一切是定規會給毀了的。他想阿銀還是離開這裏,最好仍然回鄉下,過年把又接來住上幾個月就是。和阿銀暗地商量了之後,阿銀也認爲是對的,非走不可。各自的心中沒存留多少戀愛的情趣,只隱隱的瞧見許多許多的禍災,如燎原之火一般,一發便不可收拾似的。
雖是暫時狠了心,柏年並沒有薄待阿銀,買了些衣料給她,買了些食品給她,這都是商量好夫人,當衆給她的,至於私地裏塞給她手裏的有一對金戒指和鈔票,一卷綢手巾和兩瓶香水。
臨行的時候,阿銀臉色很難看。她戀戀於這樣的生活嗎?這是不由人戀的,也不見得有了不得的可戀的所在;不過回去受閒氣,受奚落,操過勞的工作,月月年年闆闆滯滯的活着,那真是太難了。至於柏年呢,他當自己和阿銀這次的把戲不過是平常生活中的“外快”,他有資格,有地位,有名譽,有金錢,而且有老婆,“外快”是不能列入決算的。他倒是沒有什麼。
柏年和夫人帶着孩子們送阿銀母子上車,將她介紹給鐵路上一個職員,託他沿途照顧一切,要她到上海別停留,在上海有長孫照顧,他已經有電報給振黃叫他在車站迎候的。
阿銀離京了,她又退回了孤單寧靜無情趣的生活中了。自問是回鄉以後無再起之望了。沒有人給與她愛憐,分擔心靈中的苦悶。她嘗過半點人生的滋味,她不能全無苦悶,這種滋味爲時太短促,太易於使人一回味就淚落滔滔的。不瞞人,阿銀在旅途中也偷偷的飲泣過的,也隨便的悲愁過的。
車到上海,已經下午五點鐘了。車站是如此的廣漠而陌生,天氣是如此的寒冷而悽暗,無情的雨老是下着;阿銀怎麼辦呢?她叫茶房將行李提出了月臺,坐在長椅上守候着一個熟人來招扶,她沒單獨的出過門,在這人海中,她將怎麼安排自己呢?長孫振黃沒接着電報嗎?沒有知道火車到站的鐘點嗎?這不糟了嗎?
旅客們差不多都已出站了,她好容易數清在站中徘徊着的許多人。在許多人中,她遠遠的看見一個穿西服的青年,他正斜着眼珠在看她,她也注視着她,她好像認識他,想立起來招呼一聲,那青年也好像認識她,才大膽的慢慢的走攏來,冒昧的試探着問,因爲他們改了裝了,雖然別離了不久。
“你是……”兩個年輕的臉子逼近之後,忽然完全認識了。“呵,太婆,我幾乎不認識了,哈哈!”
“是的,我早就看見大少爺的,又怕不是的,沒有敢招呼。”
“好罷,我去叫車,太婆……父親的電報說您今天定會到上海,我上午也來過的……”
阿銀喜得什麼似的,紅着臉只是微笑着。她抱着孩子,在車站徘徊的急切的等候着叫車去的年輕人!
三輛車叫好了,即刻人和行李載到惠中旅館的門前;下車以後,在惠中旅館三樓上開了一間清潔的小房子。茶房拿了簿子來,問明瞭一切,在簿子上填着“鄭”“二位”“由北京來”。
茶房泡了茶,倒了水之後,出去了,振黃也覺着太婆剛下車有自己在房裏也許有些不方便的,也即刻退了出來,在外面買了些香菸糖果之類的東西又走進房。彼此重新寒暄了一陣,粗枝大葉的談過了鄉下,北京,上海的情形以後,振黃帶着滑稽神氣說:
“太婆是幾時剪的發啊?——這旗袍是在北京做的嗎?很時髦呢!”
“是的”,太婆紅着臉,向孩子打趣:“孩子,快看,洋人,洋鬼子。”
兩人四目相視的微笑。
室內又寂靜了,是和諧的寂靜。
晚餐是一個豐盛的晚餐,還有上等的玫瑰酒,這些是振黃特意備的。飯菜是阿銀吃不下,然而振黃殷勤的勸,酒是阿銀平日不沾口的,然而阿銀難卻的儘量的飲,振黃自然不消說。阿銀是生怕白化費了錢嗎?是故意不裝客氣嗎?實際這其間,恐怕阿銀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的。阿銀又快要從荒涼孤苦中解救出來啊!她要趁着青春儘量的陶醉啊。她他都是年輕人,斗室裏又沒有第三者。
夜已深了,天還是下着雨,阿銀很感着疲倦,但當振黃每一提及要回去了,她總說還早,多坐坐是不妨的。然而說“要回去”是不能不回去的,時鐘敲了一點,振黃只得苦悶的堅決的走出房,阿銀倚在門邊遙遙的目送,等到他在扶梯上回頭望了最後的一望,她才懶懶的,緩緩的將門輕掩着,下了鎖,上牀了。
直到破曉時,阿銀才熟睡。
第二天早上,振黃來了,阿銀從牀上爬起來,開了門,兩人相視笑了一下,就把門帶上了。阿銀的衣服都不曾穿好,扣好呢!
“我打算把幾天不辦事來陪太婆到各處白相白相。到上海一趟不容易啊?”
“都是自家人,客氣做啥呢。”阿銀偏着頭,微笑的回答。
誰都只是微笑,紅臉,繼之以沉默。
阿銀梳洗之後,和振黃一道吃了飯,飯後在先施永安新新的商場裏兜了一個大圈子,又還在外灘公園逛了許久。在公園裏,兩人輪流抱着孩子,一壁低語,一壁偎依着走,可沒有挽着手,摟着腰;走累了在水邊的條椅上坐下,誰都不說話。振黃是看着船,船是無情義的船,它有權力命令着離人說:“跟我走”。它在人類的情感中拆過多少的爛污,載着多少的情人離開他們的伴侶啊!阿銀是看着水,那水是何等偉大喲,船在它上面遊戲,如同微小的臭蟲一般的,它破碎了即刻便又凝結而爲一體,它有多末堅強的力喲!它起着狂波細浪,抵抗着船呵,岸,人生不能這樣自由的起着波瀾嗎?只能像糞溝的死水一樣,生着蛆,或無意義的老給太陽曝得焦乾嗎?阿銀於今也愛思慮了,她覺得以前是一池的死水。
這年輕的一對默默的悠然神往的坐着,好像一根繩索把他們牢牢系在那裏,好像有萬千的言語不知從何處傾訴起纔好。誰都只想倒在誰的懷裏去,誰都在心裏伸出那隻熱騰騰的手在身邊等候着交握。
“我們回去吧!”阿銀側轉頭看着振黃微笑。
“好,回去好好的吃一頓飯再上北京大戲院看電影。”振黃也看着阿銀笑。
在影戲院,那《情人》的影片使阿銀的靈魂的根柢全然動搖了,這影片振黃是看過的。他故意揀了這影戲!戲情恰巧是描寫一個少女嫁給老頭兒的故事,經過許多的曲折,這少女終於改嫁給老頭兒的年輕的書記,那不啻是阿銀的寫照,是阿銀的生命的過程,是阿銀的楷模。這生動的故事無形中給與阿銀一種偉大的生命的力,阿銀是由寧靜而不安,而憤慨,而毅勇;由殘秋轉到新春,她要趁着新春煥發着輝煌燦爛的光彩,阿銀正是春天呢!
在振黃的眼裏,阿銀也絕不是太婆,她比自己還小一歲,她臉色紅潤,飽滿。她剪了發,穿了新式的旗袍。她是一棵開展的鮮花。她需要新鮮的雨露。起首他們彼此癡癡的互相注視,注視到各人透明瞭心田的願望,便又羞縮了。羞縮之後,在黑暗中又各人將自己的身體裝着不關心的向對方傾斜,漸漸的互相偎倚,終於兩隻赤熱的手互相緊握着,好似沒有歸宿的靈魂給幸福熨貼得平平坦坦的。
一出了影戲院,振黃又帶她走進爵祿飯店跳舞廳。動人的音樂喲,直把個阿銀昏迷在極樂的宮裏,那摟抱着磨擦着震跳着的一對一對的神仙喲,直把個阿銀支解了,融化了。阿銀幾乎是死過了的人,於今她是投胎在新的世界,她是優遊在夢境裏。
兩人回到惠中,已是一點半鐘了,天又下着雨,點心是在笑談中用過了,孩子是放在被裏熟睡了,剩餘的享樂的影子漸漸變成了寒灰,沙漠,苦悶,在這對彷徨者的心中。阿銀時而皺着眉頭,時而在臉上浮着苦笑;振黃交叉着手在室內踱着,兩次三番故意走到房門口又躊躇的走回來。
夜是深了,天是下着雨。
“這末晚,天又下雨,你家裏的門恐怕叫不開了吧?”阿銀鼓着勇氣開頭說。
“唔——我想——怎麼辦呢?”振黃苦笑着支支吾吾的找不着決斷的回答。
“那末——你就——隨隨便便不行嗎?”阿銀羞澀的將眼睛向他溜了一下,把頭低了,慢慢的走到門口將門落了鎖,振黃揹着她癡望着窗戶,暗自歡笑!
阿銀坐在牀沿,慢慢的握着枕邊的電燈開關機,將電燈滅了,一忽兒又開了,一忽兒又滅了。長久的滅了。窗邊的黑影漸漸的在牀邊消失。
阿銀好像真正結了婚。
振黃將自己的所有,全部奉贈給阿銀,阿銀也將自己的所有和他的相交換。
阿銀好像真正做了人了,刺激了,奮發了,強有力了,新鮮了,滿足了,她是人間極樂的少婦。
在惠中旅館一連好幾天,阿銀的日子過得真不錯,無掛慮,無拘束。安逸的滿足的不希望在這人世再奢望什麼。振黃是和順的綿羊一般的,對於阿銀非常的多情繾綣。
爲着經濟而苦惱,振黃將阿銀接到自己的寓所裏住了半個月。
這半月之中,他們過得真不錯。
一天,振黃在公司裏接了父親的信,信中是詢及阿銀何日到滬,何日回鄉等的事,振黃沒回信。
又是半個月過去了,振黃又接着父親的信,掛號寄來的,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務囑太婆即日回鄉,青年嫠婦,應守先君墳墓,否則飛短流長,有隳家聲,貽羞鄉里,置我等顏面於何地!……”
振黃接到這信以後裝出非常的氣悶的樣子,這情形使阿銀起了疑惑了。
“這幾天,你怎麼了,這樣不快樂?”
“…………”
“你說啊,發生了什麼了啊?”
“父親催你趕快回去。”
阿銀聽了這話,臉色變了,麻木了。
“那末,他怎樣說啊!”
“他說你不回到鄉下去是不成事的!”
“討厭,我不回去,誰管得着我,哼——那末,你打算怎樣呢?”阿銀顯得非常的有勇氣,憤怒,而且責罵起來了。
“我——我——我是想不出辦法——自然是……你能夠不回去最好嘍——但是——”
“那末,我是決計不回鄉下去的,我不能離開你,我萬萬不能。……”阿銀是咬緊牙齒在說,眼淚幾乎在流了。
“但是——”
幾天又過去了,振黃又接到父親的信,他將要專爲這事趕到上海。
“這是不行的,我想,父親會趕了來呢?”振黃忽然決絕的說。
阿銀睜着眼睛瞧着他半天不說話,她沒有勇氣了,她全身抖顫着,昏迷了,退回墳墓了,她倒在牀上號啕的哭。新的生活剛上軌又出軌了。這一出軌會撞在山岩上,會跌倒在絕壁之下,會永遠偃臥在溟漠的荒原中,永無可救的,萬劫不復的。於是阿銀又寧靜了,失了生命之力了,乞丐,奴婢,親姆,太婆,寡婦,肉的販賣者或者情婦,她無可無不可了。
在兩天的擁抱,勇敢的享樂着或者是涕泗交流的悲楚着以後,她無聲無息的決意回鄉去做節婦。
雖然殷勤送別的振黃在江岸娓娓的跟隨着她,且預約着後會的佳期,來日方長的勉慰着她,……然而阿銀依然是無聲無息的,木石般鑽進了船艙,一屁股將自己嵌在木椅上,淚水滔滔的淌,世界毀滅了,一切摧倒了,僅僅一個長蛇在亮晶晶的盪漾的淚波中蜿蜒着:
“候補道大人……老爺……少爺……八塊錢!”
一九二九,二,二三,於上海,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