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天比“五卅”“五七”和一切什麼紀念日都重要。雖則我們的國度裏那“新曆”早就跟着一大羣的新文化從海外輸入了,每年弄出兩個元旦來,然而本質上,新曆元旦壓根兒就趕不上舊曆元旦那末切於實用,那末真正算得過年。那只是一般好高騖遠的淺薄少年拿來應卯的,我們從這上面就可批判出它倆的優劣來:比如過新曆年,大家不過發發賀年片,各機關冷冷清清放三五天假,見了朋友不過和平常一樣點點頭,握握手,懂洋涇浜的說一聲,“A Happy New Year For You”。至於穩健分子他纔不肯那末丟臉呢!這時節,長輩或上司那邊你去是自然應該去賀賀,可是你見了他們,你只有呆坐寒暄的分兒,你總不好意思來別的表示恭敬的花頭的。如果到了舊曆元旦,那你就不能這樣簡慢這般大意啦。不怕你曾過過一回新曆年,你還得慎重其事的再過一回舊曆年纔算過足了癮;而且所有的事業、經營、討帳、催款、辦年貨、送人情以及掃除灰塵等大事都得在除夕前結束。“一年之計在於春”,你辛苦了一年,那時你應該把一切弄個清爽,騰出大部分的精神和辰光從元旦起專心一意的娛樂個把月,那差不多和張勳的軍隊打開了南京準弟兄們大搶三天一樣,這時節官廳連叫化子,修馬路的囚犯,都恩准他們在街上賭錢,擲骰子,上等人更不用說,只要你不是有共產嫌疑,寫文字譏評黨國要人,那真是小雀子出了籠,再自由沒有的。不過天大的事可在這時節擱起,但那“拜年”你無論如何懈怠不得,因爲過新曆元旦時你不曾拜,也不作興拜,發了賀年片是空的,只有這時節你才能一家家去登門作揖,在長輩或上司前行那叩頭或九十度的鞠躬禮,一句話,你那滿肚子的恭敬禮貌也只有這時纔是行的唯一機會。我們的韋公就爲着這緣故,他得趕早到一箇中央委員老爺那邊去一趟。
那中央委員老爺愛住在離都市二三十里的一個偏僻地方,到他家裏去雖可乘火車,但下車後還要走半里又纖回又臭的爛泥路,乘公共汽車或洋車吧,可是太不合算。在委員老爺自己,固然是惡囂雜,愛山水,有隱士之風,到那兒逛逛有自備的摩托卡,進京開會有國備的專車,但一般遠地的小人物去拜訪他,那就很費事啦。如果誤了鐘點,趕不上火車,得掏許多的血本來乘汽車或洋車,在半路上還怕給小癟三捉了肥豬,平常沒事兒不去拜訪他還不覺着怪難過的,何況是時行拜年的舊曆元旦呢。他充軍充到那世上,真是故意跟韋公這般人搗亂的。
那從民國十六年就飛起的細雨,這時還像哭喪人的淚兒灑個不住;那從除夕就發作了的狂風也不看看節氣,好像颳起了興頭還在空中放肆的亂吼;街上的店家都像吃飽了的老牛,閉了大嘴一般,將財門開了之後,又緊緊的封着;馬路旁的賭攤也還不曾擺出一個來,只有每家屋檐下那疏疏密密的通宵未睡的孩子們還在高興的放着沖天爆。不瞞人,我們這位穿戴齊全的韋公出門時,天還只有點毛毛亮。這不純然因爲是辰光早,一大半也是烏雲瀰漫了滿天,雨中還夾雜着雪雹,將天色弄暗淡了的緣故呢!
生怕浸溼皮鞋,韋公就撿沒有水的石塊將腳尖踏上去,那好似點水的蜻蜓,又像輕手輕腳的竊賊,每一步都得使身體一伸一縮,那姿勢可以說是跳吧,他就幾步跳到附近一個弄堂裏,敲敲一家人家的後門。因爲那委員老爺不是他私有的,他到他那邊去不通知同志一聲,似乎是自私自利,雖然同志們不一定能夠同他一道去。好在那家人家還不曾睡覺,他就很順利的走進去,一直衝上樓,推開門用隨便的口氣問:
“喂,黃同志,鄒同志,怎麼還不起來,老頭子那邊也得走一趟吧!”
黃同志早就張着耳朵聽,他們原是不拘禮貌的,這時他只瞪着眼呆呆的望着牀前的韋公呆笑,許久才裝出個不信禁忌的樣子說:
“見鬼啦,這末早就起來!——喂,告訴你,昨晚我輸了十八塊,真背時!”
鄒同志裝着睡着了,弓着腿不動,像葬在那被裏,但一聽到“老頭子”,他終於像蚯蚓樣扭了兩扭,掀開被露出那紅眼睛,又伸出一隻手來,“唔——”他伸了個懶腰說:
“今天早上五點鐘才睡,唉——實在是——”
黃同志就揭穿他那種虛僞的不高興說:“嘆什麼氣呀!三十四塊錢進了袋還有什麼不舒服的!”
韋公是急急於要走的,他就不耐煩的說:“不和你們談這個,喂,你們究竟怎麼樣啦?”
鄒同志說:“別急呀,自然要去的,——是的,一道去省事啊!”
好啦,不久,他們三人一路到車站,上了火車。車廂一大半是空的,可以說是一列賀年的專車吧。在車中他們談了些昨晚牌九輸贏的事:黃同志悔不該一點多鐘的時候還不收手,因爲那時他贏了好幾十;鄒同志就懊惱着沒有下了重注,因爲他的手氣始終就沒衰頹過。韋公幹的是小玩意,沒有可說的。大家談了一陣,不免瀏覽些鐵路邊的新年的景色。那景色雖在烏雲壓壓雨雪紛飛的不清爽的光線之中,但在他們的心目裏卻各自有無邊的新氣象:韋公呢,他早就不願株守着月薪六十元的位職,最好中央委員老爺調他充當個一等科員;黃同志資格高些,他就想補一個肥缺的縣知事,弄上三五萬好什麼事都不幹,有吃有住,幸福一輩子;鄒同志卻爲着他那賦閒大半年了的堂弟打算。聽說時局會有大變動,他們這位中央委員老爺有任省政府主席的消息,老天爺,他們這幾位親信想當權,不趁着機會活動一下還成,而活動的步驟——這“拜年”顯然不是鬧着玩兒的。
下車時,因爲到了野外,那風勢更加大,呼呼的只往面部壓,幾乎將他們那鼻孔的氣流頂回去,細雨是像農夫灑石灰樣四面八方往下蓋,路又泥濘得很,不知給什麼馬蹄子踏得那末爛,簡直伸不了腳,又沒有一個走運的洋車伕曉得這裏有三個僱主要照顧他們。他們只好迎着北風打衝鋒,左一步右一腳的低着頭,小心翼翼的揀路走,那怕眼睛裏給風拂起了淚波,紅鼻孔給凍得清流淅瀝的,也始終不敢將頭躲在大衣裏偷一會子安,那勇敢奮鬥的精神着實可佩服,那點丹誠也真夠撼動天地的。
一腳沒走好泥水濺了一身的黃同志忽然生起氣來了:“真背時,陽曆元旦我們到老頭子那邊去碰了這樣的天氣,現在又這樣,真背時!”
因爲這位同志受了飛災,韋公覺着那末早,那末天氣不好,跑到這野外,是他的主動,他就不能不像是爲自己開釋似的對於這“拜年”加一點騎牆的論調:
“拜年實在沒意思,不過——我們卻是和普通一般人不同,頂多見了師長作作揖,敷衍敷衍了事,況且老頭子這邊真是生親了,沒法兒的。至於真真拜年,我是十幾年沒幹過這玩意。”
鄒同志因爲某種心理所驅使,即刻同情的說:“是啊,我一向就反對,那真無聊!”
黃同志也說:“我也是十幾年沒……”
原來這三位都是革命的急先鋒,雖在革命事業倥傯之際,無暇對於“拜年”的命認真的,徹底的來革一下,然而他們卻早就將跪拜革成爲作揖。談鋒既經轉到“拜年”上,於是還來了一陣對於從前那跪拜的攻擊與嘲笑!
“講起舊式的拜年,哈哈哈!”鄒同志開頭說:“那真笑話!尤其鄉下人,到了大正初一,照例,早飯是不吃的,唯一的大事是拜年。萬事落後的婦女自然要到初三四纔出門,那叫做‘出行’,出行時還放爆竹。男子漢呢,早晨起來,一洗完臉就把那件月藍竹布半截單長褂從箱底下翻出來,幾下往身上一罩,拖住半天雲裏像一把傘,再闊氣一點的就加了一件上了黴又皺摺不堪的青布舊馬褂,比長褂稍許短一點,帶了兄弟和大的孩子們,七八個一路拜起年來。照老規矩是‘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地方’,但是他們拜完了自己家裏的長輩,拜完了鄰舍,就拜發了勢啦,還管得那套,大隊一開出門就挨家子拜。一走近人家的屋門口,還在大門外頭,那長於言談的走頭,那算是隊長,他就敞開喉嚨嚷起來:‘常家二爹呢,請到大廳上拜年啊!’那裏頭雖是在拉屎,或是在餵豬牛,但他們是時時刻刻提防着這個的,也就什麼都丟在一邊,吁吁喘喘的嚷着奔出來打接應:‘那不敢當呢!到了就是年,到了就是年!哈,真是,太客氣了,到火房裏請坐,到火房裏請坐!’這邊是不因爲人家推讓就將拜年模糊一點的,自然見了人就倒下去,平輩見了就作作揖,孩子們那就硬要跪下去像冬瓜樣在地下打滾,哈,哈哈!那邊回了禮之後,這邊又得先開口:‘恭喜你老人家過得熱鬧年啊!’那邊就得:‘好說,好說!彼此一樣,彼此一樣,’這邊又是:‘你老人家新歲健旺啊!’那邊就得:‘託福,託福!”哈哈哈!天天見面,甚至時時在一塊,只隔了一晚就忽然客氣起來,繞彎兒問安,真笑話!真碰了鬼!”鄒同志說時,口沫直往嘴邊涌,兩手指東畫西,描摹得活像,打着湖南的土調模仿兩邊的口氣,抑揚啊,頓挫啊……使人聽了見了,真像親自聽見看見那些怪物在那裏哈哈嘿嘿作拱打揖的,於是博得黃同志的同情的微笑和韋公的贊言:
“好描寫,老鄒你真形容得刻苦,不但是革命家,還是文學家呢!哈哈哈!”
“也不是故意形容,”鄒同志接着說:“實在的,這情形在鄉下到處看得見。還有,拜了年之後,免不得到火房裏坐坐嘍!吃芝麻豆子茶啊,嗑瓜子啊,喝酒啊,再客氣點的,還留吃飯。至於孩子們喝不了酒的,就每人分一碗薯片豆子,他們吃不了就灌在他們的口袋裏,好在他們的口袋大,三兩斤貨色盡盛得下,他媽故意爲他做大些就爲的這一手。——到了第二家又是老套頭。這樣一家一家拜下去,大人們是灌得醉醺醺的像關公,孩子們就吃得皮黃骨瘦,吃起飯來翻起眼睛看天,差不多正月那一晌,個個都得害一場積食病,媽的,真造孽!——唉!——還有那些住在城裏的大戶人家,老頭子的姨太太討上好幾房,多半是班子裏接出來的,十幾歲的妹子,論起來你得喊她‘叔哀姐’,拜起年來,她是長輩,你到他家裏去喊‘到大廳上拜年’,難道真等她走出來才拜,還不是沒頭沒腦的鑽近門簾子去,不管她還在牀上褲子都沒穿好,你也只好紅着臉在門彎裏的馬桶旁邊把頭磕下去,那怕你穿的是新衣,那地上又有一堆雞屎或一泡濃痰,你還好意思不下禮!媽的,這宗制度纔看見!才該殺!”憤世嫉俗的鄒同志,這時便將頭左搖右擺的低下去,非常的感慨系之,末後還將“唉!——”做了這篇高談的結論。
韋公好像也要將“拜年”臭罵一頓似的,他笑了笑接着說:“我。……”但同時黃同志也笑容滿面的在說:“我……”於是韋公就讓了一步說:“好,好,你說,你說。”
黃同志發言素主慎重,無論做什麼,腳步站得穩,從來沒有人說他不革命或反革命。他爲人再伶俐,再老練,再能幹沒有的,雖則在除夕輸了錢,那完全是氣運壞。他說:
“這是好幾年前的事:那時我記得我是念四歲,在大學堂裏唸書,因爲離家近,所以不能不回家去過年。正月初一的早晨,照例爹爹媽媽和兄弟侄子們都得向祖母拜年的,她是八十多歲的活祖宗,頂歡喜見子孫向她拜年的,那個沒向她拜年,在吃飯的時候,她指名說那個於今是不認得大人啦,那個於今自己能夠賺飯吃啦。閉那宗氣比挨幾個耳光還難受。爹爹媽媽都向她拜,難道我不拜,我拗得過她?——好,當大家都到了大廳上,我就出了個主意。我就向他們說:‘我來提一個議,你們一個一個就祖母拜年,太麻煩,她老人難得回禮,你們頂好站成一個隊伍,一齊向祖母拜。’他們都同意了。我就毛遂自薦作一個司儀的,我要祖母坐在堂屋中間,要他們站成一排,我就站在旁邊做指揮官,喊口令:‘一,二,三,’哈,哈,喊完之後,我就無聲無息的走開了。那一次算是躲過了。不過這狡計第二年就不適用,終究給他們在祖母前面告發了,祖母還是……”
大家雖是佩服黃同志有急智,能躲過“拜年”,又能將“拜年”的方式變通一下,只是大家以爲他那故事還有絕妙的下文,下文既是飄渺了,也就只隨隨便便的笑了笑。這就輪到韋公的名下了,但那委員老爺的高第忽然站在他的前面,是時候啦。韋公便沒往下說,各人暗中只忙着戴正他們的帽子,扯勻他們的馬褂,然而態度卻始終是慎重的,因爲他們拜訪中央委員老爺着實不止幾次啦。
按了許久許久的門鈴,那得了他們的年賞的聽差出來開了門。
“喝,拜年客來了,早啊!”
各人的臉上浮出個不自然的微笑。
“老爺起來嗎?”
“沒有。”
“那末,我們在客廳裏等一等。”
“嗯——講老實話,老爺起是起來了,因爲大學堂裏的學生來了十幾個,把客廳擁得拍滿的,老爺不願見他們,始終沒出來,他們也就始終坐着不走。”
“我們一進去,他們難爲情,就要走的嘍!”
“不見得,他們什麼時候來的啦,我的天,要走是早已走了的啦!”
“這怎麼辦呢?”
他們失望的彼此互相看着,眼睛睜得開開的。
“你們帶了片子來嗎?——只要意思到了就行,我替你們把片子交上去也一樣的!”
他們起始猶疑着,彷徨着,像失足到污泥裏的小山羊,想到那前面的青草地去遊遊,可是前面隔着一道水,想往後退,又覺着到個地方一次着實不容易,他們只想說:“你瞧,這是什麼天氣啊?”但終於只得這末說:
“好,好,就這樣。”他們各人將名片掏出來,交給聽差,就這樣解救了自己。
“走吧,我們,——這也不過是一個意思。”韋公說。
“是呀,只要意思到了就得。”鄒同志說。
“北京拜年就是清早起來挨家丟片子的。”黃同志說。
那聽差好像有點怕冷的樣子,身體只想往後退,他們也就轉過背來,於是老聽差將大門關了。他們就在大門外徘徊着。委員老爺的客廳裏那熱氣蓬蓬的電爐,那碧綠的柔軟地氈,那是他們常常享受到的,這時忽然在腦海裏浮晃着,而打在臉上,觸着皮膚的卻是雨雪,風,他們真覺着有些冷,但這樣感覺的時候,卻很短,他們一念着貼在心門上的那“意思到了”的標話,好像自己的名字已經是永遠刻在委員老爺的記憶裏,這差不多是靠得住的,再遠一點推測……於是韋公就像一個一等科員,黃同志像個縣知事,鄒同志像他那堂弟的恩人,眼前的雨雪雲煙,暗淡,依然在他們心中幻成無邊的新氣象。
他們離開那兒開始渡着回頭路的時候,那委員老爺的客廳裏的大鐘剛敲八點。是的,這時候天應該大亮啦!
一九二八,三,一八,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