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八路軍的地方工作隊到了潘永福同志的老家嘉峯村,他也趕回了家。這一帶原來駐的軍隊是蔣介石的第三十三軍團,後來這部隊被敵人打散了,遍地都成了潰兵:嘉峯南邊相隔十里的王村又已變成維持敵人的區域,所以這一帶的羣衆,只要是看見軍隊,用不着看臂章就知道不是來幹好事的,馬上跑個光。八路軍的地方工作隊初到嘉峯村的時候,情況也是如此。潘永福同志回到村後,無形中做了工作隊的義務宣傳員。他宣傳的內容只有一句話:“這隊伍不打人。”這句簡單的話效力很大,他的窮朋友們聽了,馬上跟他先回了村,其他人也慢慢試探着都回去了。
八路軍的主力部隊把周圍的土匪潰兵肅清以後,環境變得單純了,嘉峯村變成了和日軍相持的邊緣,羣衆組織起來在村南邊佈下崗哨,監視着通往維持區的要道。潘永福同志是夜裏在野外活動慣了的人,不論該不該自己的班,夜裏都好到那裏去看路上的動靜,一發生變故馬上就報告工作隊。工作隊見他和他的幾個窮朋友們大有捨己爲人的精神,就吸收他們入了黨。
嘉峯村建立了地方政權,第一任村長是王思讓同志,潘永福同志是村供銷社幹部。在共產黨領導下的村幹部,從外表上看,和羣衆無大區別,潘永福同志在這方面更突出——完全和他打短工時期的打扮一樣。有個外村的老相識在路上遇上了他問他說:“聽說你當了幹部了,你怎麼還是這樣子?”潘永福同志反問他說:“幹部該是個什麼樣子?”問他的人馬上也擬定不出個幹部樣子來,只得一笑而罷。
潘永福同志當了幹部以後,不但外觀上沒有變化,工作和生活也都按着自己特有的風度發展着。爲了說明這一點,也舉兩三個例子:
一、搭橋
嘉峯村東北方向五十里外的玉溝村,開了個爲沁水民兵制造手榴彈的工廠。這工廠燒的是陽城煤,運煤時候需要在嘉峯村過沁河。沁河上過渡的習慣,夏秋兩季用船,冬天冰凍以後至春天發洪之前用橋。每年搭橋的時間是寒露以後——早了水大,遲了水涼,所以選擇在這個季節。這年冬天,因爲南邊離八里的王村成了維持區,羣衆寧願自己不過河去,也不願給敵人制造方便,在非過不可的時候可以多繞四五十里到上游去過別村的橋。嘉峯村的人事先沒有想到五十里外玉溝工廠的需要,等到工廠缺了煤找到嘉峯來的時候,搭橋的地方已經被冰封了。上級要求嘉峯村想法子,村長王思讓便和會搭橋的黨員幹部潘永福、何啓文等同志接受了這個任務。
這地方,橋的構造是用兩根樹杈頂一根平梁算一個橋腳,一個個橋腳中間都用五六根長的木料連接起來,上邊鋪上厚厚的灌木枝條,然後再墊上尺把厚的土把它壓平。這些木料都很笨重,在水裏邊推來拉去倒不太費氣力,只是想把頂着橫樑的橋腳豎起來就不太容易。豎的辦法是用好多人在兩岸拖着一股大繩,再用幾個人把橋腳從水裏拉到應豎的地方,拴在大繩上,自己扶着讓岸上的人拉。用對了勁,一拉就豎起來了。活兒倒也有傳統辦法,只是時間不對,河被冰封着,冰又只有寸把厚。人到冰上,怕把冰壓破了;破冰下水,人又受不了。黨員們研究了半天,更巧的法子想不出來,也只好破冰下水。王思讓同志勇敢得很,把冰打開口,他就先跳下去。可是他的身體沒有經過更多的風霜鍛鍊,一下去就抖得倒在水裏。在打開的冰窟裏倒下去,馬上便會被水推到下游的大冰層下,潘永福同志見勢不好,跳下去一把把他抓出來。這時候,王思讓同志的皮膚已經變成黑青的了。
潘永福同志是在河裏井裏泡慣了的,何啓文同志也是年年搭橋離不了的人物。岸上的同志們搬運着木料,這兩位英雄下了水,打開冰道,送過大繩,來來往往拉木料、扶橋腳……終於在這冰層包圍中完成了上級黨給予的任務。兩個人的腰上、肚上、胳膊上,被順流而下的冰塊割成了無數道的大小創口,只有腿部藏在水底,沒有受到冰塊的襲擊。
二、借渡口
在潘永福同志當區長時候,有一次,敵人集中了大於我們當地駐軍十多倍的兵力來“掃蕩”這個地區,沁河以西有我們一部分部隊一定得渡過沁河轉到外線。領導方面知道潘永福同志是撐船能手,就把這任務交給他。潘永福同志接受任務後,馬上跑到離區公所十五里路的張山去找部隊。他向部隊的首長說附近幾個渡口船太小,恐怕一夜渡不完;王村的船大,可是維持區,要是把維持會的人挾持住,夜裏可以在那裏擺渡。部隊同意了他的建議,就派了幾個便衣,由他領着路,到王村去找維持會。他們走到王村村邊,碰上了一個人。潘永福同志要這個人帶他們到維持會去。這個人便帶他們去了。走到維持會門口,潘永福同志同那個人走進去,便衣在外邊守着門。一進了屋子,靜悄悄連一個人也沒有。領路的那個人向潘永福同志說:“你坐一下,我給你找他們去!”說着就走出院裏來。潘永福同志見那個人神色不正,怕他搞鬼,略一思忖便跟了出來,卻不見他往哪裏去了,問了問門外的便衣,說是沒有出去;又返回院裏來,見有個通房後廁所的小門,情知是從這小門裏跑了。潘永福同志馬上向門外的便衣說明了情況,並且又向他們說:“你們監視住河邊和村西頭的路,不要讓有人過去,就出不了事,讓我親自去找撐船的人去!”潘永福同志和這裏的撐船的人都很熟識,一會就把他們都找到了。這時候,太陽已經落了,清除了一下船裏滲漏進來的積水,吃了些晚飯,部隊就開到了。
潘永福同志和王村的船工們共同撐着船,先送過一部分機槍手們到對岸山頭上布了防掩護住渡口,然後才渡大隊人馬。船開得也不慢,只是人太多了,急切渡不完。潘永福同志見深處沒有幾步,絕大部分淹不住人,就跳下水去拉住纜繩在前邊拉;王村有幾個船工也跳下去幫着他拉。這樣拉的拉、撐的撐,船比以前快得多,一趟又一趟,還不到雞叫就把全部人馬渡完了。部隊的負責同志臨別的時候向潘永福同志說:“潘區長!謝謝你的幫忙!敵人很快就會偵察到我們在這裏過渡!你也要馬上離開這裏!”
潘永福同志向來覺着工作和休息差別不大,可是這一次碰上了例外:他跑了幾十里路,找了半晌人,又拉了多半夜船,算起來已經連續勞動了二十個鐘頭了。打發部隊走後,他本想馬上離開王村,只是走到村邊,身子便搖晃起來,再勉強走是會摔倒的。王村靠河的那一邊,支着一排喂牲口的石槽。這時候,潘永福同志已經走得寸步難挪,就穿着一身溼透了的衣服睡進一個石槽裏,一閉上眼就睡着了,等到他一覺醒來,天已大明。他一見天明瞭就覺着有點不妙,慢慢擡了擡頭,一隻眼睛沿着石槽邊向河邊一看,不知幾時開來的日軍已經把這一段河邊的空地坐滿了。他不敢坐起,急忙扳住石槽的另一邊一骨碌滾出揹着敵人這一邊的地上來,然後爬起來就往山上跑。不巧的是敵人已經在這山頭上放下崗哨,一見有人跑上來就開了槍。潘永福同志往旁邊一繞,仍然跑他的。身旁邊的飛彈吱吱地越來越密,好在搶了幾步跳到一條土衚衕裏,順住土衚衕可以跑到另一段沁河邊,他也不管後邊的子彈來得怎樣密,反正有土衚衕隱蔽着打不到身上,就這樣跑到河邊遊過了水,不到晌午又回到他的區公所。
正因爲潘永福同志是這樣一個苦幹實幹的幹部,在他影響下的羣衆都十分喜愛他,到處傳頌着他一些出格的故事,甚而還有人加枝添葉地把一些故事神話化。在潘永福同志自己,卻不曾有過絲毫居功的表現,平常時候在辦公之餘,仍然和區公所的同志們扛着鋤頭或挑着糞桶,去種他們機關開墾的小塊荒地,和打短工時代的潘永福的神情沒有什麼區別。
正因爲他喜歡實幹,所以堅決反對虛僞的俗套子禮節。一九四九年他被調回縣裏去作農林科長,區公所的同志們要舉行個送別的儀式。這種儀式已經形成了俗套,辦法是被送的人走在前邊,同事們和一組八音會的音樂跟在後邊,慢慢擺開八字步走出區公所所在的村鎮,和舊時代的送龍王回宮差不多。潘永福同志根本不贊成這一套,不過在送旁人的時候,怕被送的同志多心,也不便反對;現在輪到了送他自己,他想免一免這套過場。可是有些同志誠心誠意要那樣送他,說死說活不讓免,他也馬馬虎虎同意了,等到送他的那天早晨,大家都已經準備好,卻不見他出來和大家打招呼,有人進到他屋裏去看,牀上只剩了一條席子,潘永福同志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挑着行李走了。這也不奇怪,他原來就是個認爲白天和夜裏差別不大的人。